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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头烛光忽地一灭,怜清翻身把玄眧压在身下,原本搂着玄眧脖子的右手从他身后抽出,风驰电掣朝前一扬,听得怜清铿锵唤道:“怀沙!”

薄纱广袖中霎时寒光一闪,怜清剑走如飞,倒执长剑朝自己右后方横刺而去,电光火石间,两人还未起身,便听得床尾传来一声惨叫,声线极其粗放。剑芒铮然,一瞬的光将黑暗中的鬼魅模样折射在剑脊之上。

怜清向后瞥去,那竟是个披甲的将军。

顾不得思考许多,他按着玄眧的肩,倾身下去在枕边极快地叮嘱道:“玄眧,不要乱跑。”转眼便随着鬼魅逃走的残影破窗追去。

被突袭的鬼魅负伤逃到宫外,还未出城便闯入一道无形的结界,被同怜清里应外合的韩覃抓住。

“跑?我让你跑!”结界内韩覃迎头一掌,那鬼魅被劈倒落地,正头昏眼花看不清天地,又被拎着脖子提起来,死死卡在了韩覃的胳膊肘。

怜清及时赶到,见鬼魅已被擒住便松了口气,慢下速度,走到韩覃身前端端抱剑行了个礼:“前辈。”又看了看那终于现形的鬼魅,原来方才在皇宫中匆忙一瞥并非是他眼花,这鬼魅确是个身高八尺的英武大将模样,此时虽受制于人,但也不卑不亢,昂首直身,眉宇间一片杀伐之气。

韩覃原本没认出眼前之人,等怜清走近了再定睛一看,下巴差点没掉到地上:“长、长舒?!啊不、不是……那个你、你叫什么来着?”

怜清有些不自然地把脸别开:“怜清。”

“哦,怜清。”韩覃的目光死死钉在怜清身上,看不够似的,平日那股子吊儿郎当的劲又上来,一时手下也松了力道,“你怎的打扮成这副模样?”又小声嘀咕道,“我还以为是哪位仙姑来凑热闹。”

怜清皱了皱眉,显然已是被韩覃这番无心之语惹恼,但碍着眼前的形势和自己这副打扮,强按住心中不快,打算商量正事。那鬼魅却趁韩覃不备,一下子从韩覃怀里挣脱了。

怜清见状反应极快地拔出怀沙,掷剑而追,削铁如泥的剑刃刚挨上那鬼将军的侧颈,怜清便抓住了剑柄,借力纵身挡到鬼将面前,怀沙在他肩头打了个转,此时被怜清拿着直指鬼将喉咙。

道士说出的话同怀沙迸射出的剑气一般冰冷:“你还想逃到哪去?”

“逃?”鬼将先是哼了一声,随后沉默半刻,仰头放肆大笑,言辞间尽是淋淋恨意,“我早已身死,一介鬼魂,这世间还有什么惹我去逃?我只是恨……恨自己灰飞烟灭前未能让那过河拆桥的狗皇帝去皮脱骨,永堕无间!”

这类话韩覃在九幽的忘川前每日听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那些不入轮回的鬼魂,所思所念不过“不甘”二字,因有不甘,才生执念,或因贪欲起,或因遗恨生,听得多了,也就麻木了。

他信信踱步到这鬼将身前,懒得听他抒愁叹恨,只懒洋洋问道:“另一个呢?”另一个找到了,他就带回去休息了。

鬼将眼中的怒火在听见韩覃的问话后便消了大半,气势一下子颓然下去,闪烁其词道:“他没杀人。”

“杀没杀人我自己会看。”韩覃咂嘴,“你只需告诉我他在何处就行了,懂吗?”

鬼将不说话。

“你觉得你不说我便找不到么?”韩覃道,“不过迟早问题。”

鬼将捏了捏拳头,低声道:“守阳街,鲤跃桥。”

“每日都在那处?”

“每日。”

此时未至宵禁,城中夜市虽热闹,但韩覃与怜清和那鬼将都身处结界之中,又在城墙角落,没人看到他们的行踪。

“我先将这东西送回九幽去。”韩覃对怜清道,“长……咳……怜道长且替我去那什么桥看看,看另一个是否如他所说就在那处,若不在,道长便回去歇息,我处理完事自来寻他。若在,烦请道长看看他是否伤人,若没伤人,道长也回去歇息,若伤了人——”

“我自会出手相阻。”

二人相互拜别,怜清目送韩覃离去,自顾走出结界,回味似的偏了偏脑袋,小声喃喃道:“怜道长……”

正走着,不远处的闹市中传来一声渺渺的呼喊:“哥哥!”

怜清下意识抬头去看,闹市中灯光辉煌,烟火交织,玄眧像是从帝都大街的繁华尽头而来,逆着人流奔向他所站的寂寂无声之处。

“可算找到你了。”

“怎么跑出来了?”

“妖怪走了,你也走了,我不想留。”

“垣帝呢?”

“我管他作甚?”

玄眧换下龙袍从宫里出来后大概跑得有些急,本就松散的发髻如今落了一绺头发到额边也没察觉,怜清抬眸凝视他半晌,蓦地扬起嘴角微微一笑,朝他招了招手,玄眧便心领神会地对着他乖乖把头低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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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闹市的嘈杂声逐渐杳然,灯火在眼角余光里也变得阑珊,怜清帮人把头发别进发髻,又替玄眧紧了紧发带,随后拉着玄眧一齐朝那片热闹迈步而去:“走吧。”

玄眧看着自己被怜清紧紧抓住的手腕,心底欢喜,脚步却悄悄变得拖沓了些:“去哪里?”

“守阳街,鲤跃桥。”怜清向后望道,“你可知在何处?”

玄眧摇摇头:“咱们问着去。”-

穿了几条旧巷,又过几转回廊,鲤跃桥下是一条清水河。今日不知是什么日子,有许多男男女女约在桥下共放花灯,清冷月色洒在河面,随着推放花灯时泛起的涟漪在水中摇曳闪动,波光粼粼,和花灯中透出来的那些红红火火的颜色交汇照映,倒是给这偏僻的石桥下平添了几分烂漫。

青石板铺就的回廊边每相隔三丈便有一根合抱粗的朱漆木柱,廊檐下有长长的石凳,凳上坐着位荆钗布衣的妇人。妇人面目如她气质那般素雅,未施粉黛,五官却清秀可人。只是凝望着河面的眼神十分孤寂,不知在那里坐了多久,脚下的花灯已经飘走了一波又一波,她仍是一动未动,连目光都没在河面移开半分,像是陷入了什么久远的回忆,一时走不出来似的。

“瞿副将,”桑胥靠在回廊内侧的墙角,含笑看着站在木柱后遥望着自家妻子的亡魂,“夜夜至此守着你家夫人,是信不过我?”

亡魂不言,没有半点反应。

“我说了不杀她就是不杀她,即便杀尽所有垣军的遗孀,我也不会动她一根汗毛。”

“我知道。”亡魂淡淡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没什么好意。”桑胥语调带着些懒倦,“桑胥人一向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十四年前你冒死为我桑胥子民报信,这是桑胥还你的恩情。”

她像是对亡魂的沉默习以为常,笑着问道:“何不上去相认?反正这人世阳气一时半会也无法将你蚕食干净,你像你家主帅一样夜夜吃点生魂补补,说不定还能同夫人相守一世。”

这话听着刺耳,亡魂神色起了些波澜,皱着眉头道:“烦请以后别再说这样的话。”

“怎么?我这不是好计谋?”

“那些生魂是无辜的。”

“无辜?”桑胥眯了眯眼,拔高了一个音调冷笑道,“狗皇帝的妃子,垣军的遗孀,哪一个跟他们没有关系?她们无辜,那我三十万枉死的桑胥子民不无辜吗?”

亡魂闭上眼,不欲与她争论。

廊下的这处角落煞气骤增,引得河岸另一边原本在带着玄眧没有头绪闲逛的怜清突然寻到了目标。

拦在玄眧身侧的男子还在喋喋不休地叫卖:“公子,买个花灯送您身边这位姑娘吧,才子佳人到这河面一放,甭管您许什么愿,保管心灵福至,相守三生!”

玄眧原本听得眉开眼笑,还打算推辞几句看看这卖灯人能再说出些什么把他和怜清夸得天花乱坠的话,眼神一晃却瞧见身旁的美人气息已经凝肃起来,顺着怜清视线望去,尽头是另一岸一处漆黑的死角。

玄眧眼疾手快付了钱,抱着花灯看向怜清:“哥哥?”

“走。”

像是有感应似的,这头的桑胥眼尾似有若无地扫了一眼怜清的方向,自言自语道:“终于来了。”

不过几瞬,两拨人便聚集在了这处。

桑胥十分泰然,笑着朝来客招呼:“可是怜清?”

光与暗的交界处渐渐步入一个窄瘦的身影:“你认得我?”

“我认得你。”桑胥道,“七年前我便认识你了。”

“果真是你。”长剑出鞘的声音于这场未见硝烟的对峙中猝然响起,“京中那些平民妇人可是你杀的?”

“是我杀的。”桑胥没有一丝迟疑抵赖,“她们该死,她们的丈夫杀死了我的子民。”

“可她们是无辜的。”

“无辜?”桑胥笑得舌根发颤,她今夜将这话听了许多次,“活着就是好,能替死去的人说一声无辜。三十万桑胥人呢?他们死了个干净,谁来替他们说一声无辜?他们现在还在被迫为杀死他们的凶手固守边疆!怜清,你若有朝一日得见垣帝,能否替我向他问一句,他垣国子民的命是命,我桑胥三十万百姓的命便不是命吗?!”

回廊中有刹那的寂静,寂静过后,怜清的声音还是如水般平淡:“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桑胥一字一顿地,“七年前我来找你,你可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怜清不接,她便继续说道:“你说你要替我报仇。”

那时她元气大伤,吊着最后一口气跑到莫邪山,打算拿那位留守的小弟子的命来赌一把,赌自己的一条活路。

她进上玄门找到那小弟子时不免愣了一愣,她没想到那些道士口中的小十七是这样小,看样子不过一个五六岁的娃娃。她都到他面前了,娃娃还红着个脸呼呼大睡,全然感知不到自己房里进了个人。

她把怜清捉到悬崖边,让风把人吹醒。本以为怜清会被她吓得屁滚尿流,没想到手边小小的人睁开眼清醒了一会儿,只是看着她问:“你又是什么妖?”

你又是什么妖?如此问话倒把她弄得有些无措了。

她便说她是逃命的妖。她不知哪里来的耐心的兴趣,竟一五一十告诉怜清自己没有害过人,有巫师图谋不轨,怂恿皇帝用邪术杀光了她的族人,拿她族人的怨魂砌起一道边疆的城墙。她的族人们生不得太平,死不得安息,至今还被邪术封印在沙漠之下得不到轮回。她是她族人的灵,是她族人日日夜夜的仇恨与不甘所孕育的一抹煞气,她要救他们,为她的族人报仇。

那时的怜清听完,看了看她身上的伤口,说:“我会为你的族人报仇。”

上玄门弟子杀至山脚,她匆匆看了怜清一眼,在心底刻下怜清的模样,问他:“告诉我你的名字?”

“怜清。”

“怜清。”她把人放下,“你要记得,你会为我报仇。”

桑胥慌乱逃走,留下被崖边大风吹得昏过去的怜清,没看到那个十岁的孩子在她走后不久便滚落了悬崖。

怜清说:“你将我扔下悬崖,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桑胥的苦难便永埋地底,再没人救他们了。”桑胥朝剑锋一步一步逼近,“我救不了,我只会不停地杀人,杀够垣国三十万人,为他们殉葬。

“你要如何呢?怜清。你要杀了我么?”桑胥话里再没了笑意,“你杀不了我。我是一抹怨气,桑胥子民冤屈不解,我不死不灭。”

怜清问:“如何为他们申冤?”

“你带着往生镜来霜天漠,我在霜天漠等你,给你看一样东西。”桑胥说,“往生镜是世上唯一能封印我的法器。届时你若看了我给你的东西,仍要杀我,我便束手就擒,任你将我封在往生镜中。”

“何处取得往生镜?”

“东海,蓬莱。”

怜清身后的玄眧呼吸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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