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怜清又看向不远处倚在柱子后的那只亡魂。

“他没害过人。”桑胥道,“他日日来此,不过思念未亡的妻子罢了。我去九幽查找亡故垣军的名册时无意在忘川发现他和他家主帅。两个都因执念不肯轮回,一个为情,一个为恨。一时兴起便将它们救了出来,各竟心事去。”

回去的路上怜清才想起,下山前师尊同他提过一句,若确定在皇城作祟的妖孽是七年前那只逃进莫邪山的罗刹,那便去一趟东海,找童天道长取一样法器再去收服那只罗刹。

如今看来,那法器便是往生镜了。这样一想,桑胥大概是真心要予他什么东西看的,为此竟不畏生死,没有虚言,连克制自己都东西也毫不避讳地告诉了他。

“在想什么?”玄眧抱着花灯,目光有一下没一下地朝河面上飘。

“在想,七年前我为何会答应帮桑胥报仇。”

现在好像该处理的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皇宫作祟的鬼魅也捉住,明日面圣复命,再去一趟东海,取得往生镜将桑胥封印,这一趟下山之行也算圆满。可不知为何,怜清心里反而涌上一股说不清楚的空虚感,总觉得自己还要面临的远不止这些。

“哥哥是豁达又坚定的人,两相对峙,若你选择站在了某一边,一定是因为你认为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是么?”怜清这几日来面对玄眧那些信口拈来的夸赞已经逐渐变得安之若素,只回想着玄眧的后半句话,喃喃道,“七年前,我便认为桑胥是对的么……”

“放花灯吧。”玄眧瞅到前方一处无人的柳荫下,拉着怜清走过去,“架不住那商贩央求,我便买了一个。”又顺手在一旁的小摊前买了支小羊毫,蘸了蘸墨,将笔递与怜清:“哥哥许个愿。”

怜清将那花灯和笔看了半天,竟想不出什么愿来许。

他忽觉自己这一生过得颇为无趣,临到这种场合连个愿望都憋不出来,也不知一辈子走到头的时候会不会有什么牵挂。

“你许吧。”怜清把笔推回去。

“好。”玄眧笑着,执笔在灯壁上行云流水地写下两行字,眼中的期待与兴奋在花灯点燃的一瞬被一同照亮,怜清忍不住好奇,便探头过去看了看。

“惊鸿留影去,放他痴望;盼君早归来,免我思量。”怜清略略偏头,看着将花灯随水送走的玄眧,问道,“这是何意?你在等谁么?”

玄眧眨了眨眼:“说出来就不灵了。”

怜清笑笑,心里有些失落。

“回去吧。”他道,“我该换身衣裳了。”

玄眧起身同他并肩:“若桑胥所言属实,当真是垣帝杀害了三十万无辜百姓,哥哥该当如何?”

“杀人偿命,垣帝也不例外。”

玄眧不知怎的,脑中突然闪现长舒下凡历劫那日的天象,七杀入命,大死大生。遂沉默片刻道:“可他是你们的皇帝。”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怜清道,“既身为天子,若当真做出此等不仁不义之事,便更不可饶恕。垣帝不仁,如何配得上天子二字?”

“你若如此做了,可还能回师门?”

怜清脚下一顿,这倒是他没想到的。

“届时若招致杀身之祸,我自不会将祸患引回上玄门,自寻去处便是。”

“这是你师尊想要的么?”

怜清看向玄眧,目光里多了几分坚毅和固执:“若我走了死路,那定非师尊所愿。可我若是为了苟活而摒弃心中道义,又有何颜面回去面对师尊?”

他转身继续向前走着,脚下不再停留:“此次师尊要我下山,为的是让我历练,更是让我自凡世中亲身受道。他说我自小在山中长大,虽将道字耳濡目染记在心间,学了个透彻,却从未入世真正求索过。若不入凡尘练道,那道于我而言,始终不过束身自重的一个字罢了。

“玄眧,你是读书人,可知何以为道?”

玄眧不答,他便说:“道者,解众生苦,伸天下义。天下不是垣帝的天下,是不以国界划分的万万苍生的天下。上玄门虽在垣境,着眼的却是三界生灵。若有人违背道义,离弃苍生,那上玄门中人要做的,就是替天行道。我乃上玄门掌门嫡传弟子,更应如此。”

怜清越是如此,玄眧便越是担忧。只怕这固执的性子会应了他一世的命数。若怜清非要一条路走到黑,施在他身上的天劫可不会留情。

感觉到玄眧慢下步子,怜清回过头:“怎么了?”

“没什么。”玄眧收起思绪,三两步跟上怜清身旁,“只是在想,上玄门还收不收弟子。”

怜清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遭,好像真的在思考。过了一会儿,有些委婉地说道:“你太大了。”上玄门没收过年纪十五六岁的新弟子。

玄眧:“……”

又去一家铺子买了笔墨纸砚,两人抵达客栈时已临近宵禁。

怜清未来得及换衣,只匆匆赶到桌前,铺开笔墨,就着手边早已凉透的半杯清茶往砚里一泼,磨好墨后便专心致志在书案前作起画来。

玄眧也不扰,他乐得看怜清珠围翠绕的这副打扮。

过了大半个时辰,估摸宣纸上的画已完成得差不多了,玄眧绕到怜清身旁,垂眼一看,画上是个身高八尺的威武大将,连盔甲上的残损之处都细细勾勒了出来,只是五官还是一片空白。

玄眧便笑:“哥哥不必把那亡魂画得如此细致,只需将面部画得能让垣帝认出即可。”

“我画人面一向有些失真。”怜清道,“你怎知我是画那亡魂?还是画给垣帝看?”

“哥哥的剑芒扫过他时,我在你身后看了一眼。想来哥哥作出此画,要给认的,也就垣帝了。”说罢便从怜清手里拿过了画笔,“我来画吧。”

少顷,那将军的粗眉星目便如印模般出现在了画上,栩栩如生。

“倒比我画的更有神韵。”怜清看着,只道玄眧画功老练成熟,不像临时发挥,不由得问道,“以前总替人画么?”

玄眧笑着睨他一眼,想到至今还挂在自己东海龙宫的那副丹青,语调悠悠:“哥哥以前总说我像一个人。我没有告诉过哥哥,你也很像一个人。”

“什么人?”

“我的心上人。”

怜清足足愣了小半刻,随后快速把头转了过去,绕开书桌,走到衣架前取下便装,声音低低的,像在忍住不发脾气:“你我萍水相逢,君子之交,以后莫要开这样的玩笑。”

“哥哥只当是萍水相逢么?”玄眧慢慢走过去,“我没有开玩笑。”

“那便去找你的心上人。”怜清向外走去,“在我这里对影思人算什么。”

“当真不明白我的意思?”玄眧在门前挡住怜清去路,黑压压的影子将怜清笼罩住,“还是你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见怜清不理,横步过去要绕开他,玄眧干脆侧过身,一步一步朝怜清逼去:“那我便把话说清楚些。

“我喜欢你。我说你像我的心上人那是胡话,你岂止是像。今日你问我在等谁,我在等你。我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可说给你听又是另一回事。河神成全不了我,你成全我。第一次在帝都城郊被你看见我就认定你了。从那时起我就日日都在想,想你那一剑伤得真是好,让我遇上这世间第一好的人,被这人捡回去,当宝贝一样照顾。被人宝贝原来是这种感觉,就像被你看的那一眼一样,想戒都戒不掉。”玄眧把怜清逼到了墙角,对方被迫仰头去看他,后脑却差点撞到柱子,他赶忙用手挡住,“那日清晨我浑身是伤,就算你不给我那一剑我也活不长了。可你偏偏要误伤我,伤了我还要救我。

“哥哥既然救了我,就不能不管我。前瞻往世,后望来生,我都是哥哥的人。我的命是你给的。可你给我一条命,又不给全,我的命一半在我身上,一半被你攥在手里。你方才那样冷脸对我,还不如再给我一剑来得痛快,好过让我被你拿捏得半死不活,也免我为你伤神伤魂。”

“我没有……”

这话越说越像在嗔怪,怜清听得慌了神,抬头想要解释,忘了自己靠在墙角的柱子上,只道会一头撞到柱身,岂料刚刚仰头,后脑和柱子被一个软软的掌心隔开了。

“没有什么?没有冷脸对我?还是没有喜欢我?”玄眧俯身过去,“若你说你不喜欢我,那我现在就走。我不逃命了,逃命没用,我的命在你这里。我离你远些,离我的命远些,活不成也没关系,至少看不见自己失魂落魄。你也不要救我,你一靠近我就是给我生路。你吊着我,让我生不如死没什么意思。你等我死了好了,死了便不用日日夜夜对你魂牵梦萦。”

怜清绷直了身体,直直看着玄眧朝自己靠近,眼睛尽是惊惶无措。两人近在咫尺,鼻尖对着鼻尖,他听见玄眧问他:“你舍得我死么?”

他舍得么?怜清飞快地想了想,若是玄眧就这么死了,那他在花灯上便有得写了——就写玄眧活过来。

他不舍得。

可顶天了也只能舍不得,旁的感情,他不能有。

怜清偏头躲开:“我修的是无情道。”

玄眧追过去:“还修得下去么?”

“我……”

怜清感觉玄眧就贴着他的唇角在说话,他们近得不能再近,搞得他哪里也不敢看,稍稍挪一下目光看到的就是玄眧虎视眈眈的眼睛。就连呼吸也是烫的,不知那是玄眧的呼吸还是自己的。

师尊说万事万物不破不立,难道自己修了十几年的道如今也要不破不立么?无情道者心无杂念,不能有情。他骗得过旁人,骗不过自己,骗得过自己,骗不过玄眧,这道他修不下去。

“同我试试。”玄眧伸手捧住怜清的侧脸,捏着他的耳垂轻轻摩挲道,“怜清,同我试试。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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