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怜清突然问道:“你不是被妖伤了?揉揉就好了?”

“……”

“睡着了?”

“……”

怜清:“……”-

没睡几个时辰,便又起来要入宫。

客栈里宫门不近,要过几条大街。刚下楼,目之所及处,熙熙攘攘的人群或多或少都有些沸腾,似是聚在一起交谈着什么奇闻异事。

怜清拦住在门口揽客的小二,询问一大早这街上都在议论什么。

“客官外地来的?”小二一看便道,“咱们这京城啊,近来可不太平。已经连着大半个月死人了,死的还都是——”

小二说到这里有些欲言又止,怜清接话道:“都是寡妇。”

那小二却不接。只看了看怜清,眼神闪躲着:“您姑且就当这么着吧。总之啊,昨夜又死了一个,也是寡妇。”

“在何处死的?”

“家里呗。”小二不欲多谈,眼睛已跟着朝店里走来的客人飘远,一副准备抬脚过去招呼人的模样,又偏过半边身子对怜清小声道,“都是在家里死的。死的时候,眼睛都没了。”

怜清拉着玄眧离去,后者见他有些出神,便问:“哥哥可认为是昨日那鬼魅干的?”

怜清摇摇头:“那鬼魅入了宫便依附到凡人身上,估计昨夜遇害的便是那宫里的娘娘。既已附了身,应该没那么容易再出宫杀人。”

“那这凡间杀人的另有其人?”

“我们在宫外,不是还跟丢了一只么?”怜清顿了顿,又道,“不过也不一定净是那两只鬼魅干的,说不定……还有别的东西在皇城作祟。”毕竟这满皇城一入夜,除了鬼气,还有难以不让人察觉的一股妖气。而宫外寻常妇人的死法,照师尊说的,更像是七年前那只罗刹鸟所为。

若宫内是鬼魅杀人,宫外罗刹鸟作祟,那便对得上了。只是不知昨夜跟丢的那只鬼魅去做了什么。

从偏门入了宫,怜清递上上玄门名帖,便有人领着他们去面圣。一路换了几队领路人,最后由内监带着在一处寝宫前候旨。

里面传来宣见的声音,两人才得进两道宫门,穿过一进院落,来到一处殿前。

玄眧抬头看了看,正是昨夜他跟着那鬼魅最后到的寝殿。

殿中有侍卫也有内监婢女,此时个个噤若寒蝉,皇帝斜卧在长榻上,脸还是那张俊秀的脸,只是现下略显苍白,有些精力不济的模样。他脚下不远处有个担架,盖着白布,白布下当是昨夜遇害的妃子。

二人行了礼,垣帝掀起眼皮看过来,声音有些沙哑疲惫:“二位便是上玄门委派的道长?”

怜清不动声色地用眼尾扫了扫玄眧,作揖道:“是。在下上玄门弟子怜清,这位是小师弟——”他停了一下,又道,“怜净。”

“怜清道长。”垣帝微微颔首,眼风一扫身旁的老太监,那人便喝退了下属,只留他们四人在殿。

待众人离去,老太监掀开白布,起身朝他们走近,用一副苍老而平稳的嗓音对怜清道:“道长请看。”

那是具枯瘦黄瘪的干尸,身上穿朱戴翠,光凭打扮却难以令人想象出死者生前的样貌。裸露在外的皮肤纹路横纵,似布袋一样粘挂在骨架上,没有一点血肉,整个躯体像被凭空抽干似的,皮包着骨。若将那副皮囊撕开,只怕骨头也脆得一碰就碎。若非老太监亲口所说,这很难让人相信是刚死不久的尸体。

据老太监所言,这是陛下昨夜临幸的妃子,算起来,已是死在皇帝枕边的第十七位皇妃。

“陛下都是召妃子来此侍寝么?”

老太监朝身后的皇帝看了一眼,见对方垂眸不言,便答道:“起先侍寝的娘娘们是来此陪伴陛下的。后来这宫里的妖孽开始作祟,每日陛下醒来时枕边人都是这副模样,就改了规矩,让侍寝娘娘们在自己宫里候驾。结果在别的宫里就寝,情况还是照旧,陛下一觉醒来,枕边人就成了干尸。昨个儿陛下去这位娘娘宫里,临幸完了便回来,谁曾想今早一起,这尸体竟自己爬到了龙床。”

怜清道:“那陛下没有临幸任何人的时候呢?”

老太监一噎,又转回去看了皇帝一眼,见对方还是默许,便徐徐说道:“那妖孽就在后宫随机挑选一位娘娘,杀害了送到龙床上。”

至此两人便明白了。

若想要自己心仪的妃子免受其害,皇帝就得临幸别的娘娘。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皇帝在静默中缓缓开口,沉稳低哑的声音里自带几分威压:“今夜朕会去惠清宫找宁妃,届时劳烦二位道长在宫外等候,待那妖孽现身,便一举将其拿下。”

“宫外怕是不行。”玄眧道,“那邪祟一来就直冲殿内,朝娘娘身上附去,若我等只在殿外,见其踪迹再追随而去,只怕会慢人一步。”

皇帝抬眼看去,目光冷冷射向玄眧:“难不成你要堂而皇之守在殿内?那妖孽见了你们,还敢下手吗?”

“这有何难。”玄眧道,“师兄扮作宁妃,我扮作陛下。既免那妖孽伤人,又保证我能二人及时捉妖,岂不两全?”

老太监正想呵斥“大胆”,却因垣帝一个手势噤了声。

良久,年轻的皇帝闭了闭眼。

“就依二位道长。”

怜清行礼告退,转身时淡淡看了玄眧一眼,很快便把目光收了回去。

出宫的路上怜清目不斜视,问道:“你觉不觉得遗漏了什么?”

“动机。”玄眧道,“那鬼魅若只是单纯地想要杀害妃子,为什么非得把尸体送到垣帝枕边,让他日日受惊。若要加害垣帝,也有千种万种方法,直接杀了,垣国离灭国也不远了,总之没必要用这么恶心人的方法折磨他。除非那邪祟本来的目的,就是要垣帝日日夜夜担惊受怕,生不如死。”

“这便是那鬼魅与垣帝之间的私仇了。”怜清道,“我们能想到,那垣帝呢?”

玄眧心照不宣地笑了一下:“可是他不告诉我们。也不让那老太监告诉我们。”

“那老太监知不知晓还另说。”怜清停下脚步看着玄眧,“你有时倒不太像个书生。”

玄眧偏头问道:“为何?”

怜清不答,转身继续走着,走了几步,声音才慢慢传到玄眧耳中:“我听闻书生都比较古板,不语怪力乱神,不窥他人私密。”

“哥哥觉得我多嘴多舌?”

“你是极机敏的。”怜清瞥了他一眼,说道,“遇事脑子转得也快,能先想到许多旁人所不能想,春闱一定难不倒你。”进了客栈,怜清直朝楼上客房走去,“只是下次若遇上别人,别随意让同伴扮成妃子。”

玄眧跟在怜清身后,闻言先是一愣,而后低头一笑。长舒无论在何处,天上人间,生气时都是一个样,再恼怒说出口的言辞也是温雅的。

卯时入了宫,惠清宫已屏退了大部分随侍,玄眧被带到别处换衣,怜清则被一堆内监服侍着换上了宁妃侍寝时的装束。不知是垣帝特意叫人裁改过,还是怜清身形骨架本就单薄,一条缕金纱裙套上身后肩颈腰线处竟都恰到好处地合适,只是稍短了些,寻常女子拖地几许的裙摆到他这里却露出了脚踝。

怜清抬手看了看身上的几层薄纱,见内监就这么躬身退了出去,赶忙问道:“不要外衫了么?”

领头的怔了一刹,把腰弯得更低些道:“娘娘们侍寝最多就穿这么些了。”说完也不管怜清的反应,就这么走了。

未几,又进来几个穿着白粉罗裙的侍女,说是替他梳洗打扮。宫里的规矩怜清也不好造次,便尽数依了。描眉画眼,浅施粉黛,一番折腾过后梳妆台上的八角镜里是一派衣香鬓影。

侍女退出不久,殿外有内监高声唤宁妃接驾。

怜清按规矩跪伏在地,待礼仪章程走完,他略略抬起脖子,目光沿着眼前的软缎黑靴向上,是银线勾出暗色龙纹的玄袍,半束的发髻上压着衔珠金冠,金冠下是被月色照得轮廓模糊的小半张侧脸。

怜清呼吸一凝,脱口便道:“师尊?”

“什么师尊?”

玄眧转过身,将怜清好生扶起,等人站好后,再将目光转回怜清脸上,随即眸光一滞,眼色深深地向下游走,将怜清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

至床榻坐下,玄眧看着皱眉走神的人,忍不住打趣道:“哥哥真是天上地下都找不出能与之比肩的绝代风华。”

怜清被说得回了点神,只是目光还没转回来,知晓玄眧这是笑他这身女子打扮,耳根一红,不免恼道:“休要胡言乱语。”

玄眧不辩,又问:“哥哥怎么不看我?是我不好看么?”

怜清再走神也禁不住这么玄眧这么叫唤,暗暗叹了口气,看着玄眧:“你自是十分好看的。”

话音未落,窗外刮进一卷凉风,生生将床尾两盏烛台吹灭,整个寝殿霎时陷入了半明半暗的昏黄之中。

“来了。”

玄眧一把将怜清压倒在床,翻身而上,衣摆挥动间两臂撑在怜清身侧,将人全全笼罩在自己身下。

怜清心中警铃大作,眼里方才的柔和放松也所剩无几,目光扫射着四周,嘴上却问道:“来了便来了,你这般姿态是为何?”

“我要保护你。”

怜清不由得有些发笑:“你护我?”

“我护你。”玄眧就这么俯视着怜清,床头两盏烛火在眼底跃动,“不管护不护得住,我想护,我便要护。”

半晌,见怜清好像被他这番话说懵了,玄眧忽地轻笑出声:“不逗哥哥了。”

他将头慢慢靠近怜清,两人眉眼不盈一寸之时,在身下人愈发无措的眼神中略略偏头,埋进了怜清的颈窝。

“既是做戏,便要做个全套。”

“怎样的全套?”

“这样。”

玄眧说着将一手向下,握住怜清的一侧大腿一把分开,跨腿挤进怜清膝间,两手捞着怜清的膝窝便往上提,不过眨眼,二人竟就变成了怜清两腿夹着他腰的姿势。

胸膛贴着胸膛,怜清莫明心跳得厉害,或是玄眧也感觉到了,便说些话来分散他的注意力:“哥哥方才把我认成了谁?”

“我师尊。”怜清耳侧捕捉到了殿外的风声,亦知晓越是此时越该迷惑那待在暗处的鬼魅。两手也攀上了玄眧的肩,半是迎合做戏半是真心实意地靠近玄眧耳后问出了那句话,“你叫什么名字?”

“玄眧。”答话的人像是毫不在意现在所处的这番险境,只把怜清问的这句话当作了眼下最重要的事,从怜清颈边抬起头,眼底甚至还泛着笑意,“哥哥记好,我叫玄眧,不要忘了。”

怜清被玄眧突然抬头看过来的目光弄得有些猝不及防,只条件反射地回视着,木木重复道:“玄眧。”

“嗯,玄眧。”他第一次见一直以来都有些郁郁的玄眧笑得眉眼弯弯的模样,“怜清哥哥万万记好,切莫再认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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