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无间地狱(十)

公园里总是有很多林荫路,在夏天的时候遮住大片的阳光,把树叶的光影打在人的身上,空气中还有青草和泥土的味道,这个公园以前的人很多,不管是不是工作日都会有成双成对的人们坐在长椅上,或者在河边的草坪上席地而坐,闲散着聊天。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死亡率奇高,出门要靠勇气的情况下,公园里空无一人,自行车的铃铛声响起来,张灼地载着丁了从斜坡上俯冲下来,丁了说道:“哇——”

张灼地:“了了,看旁边。”

丁了转过头去,看见河边开了很多小花,黄白相间,丁了兴奋道:“雏菊!”

“等你的画画完了,”张灼地说,“我做个画框,挂在客厅的墙上。”

丁了那幅画已经不画了,现在在画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倒不是対那幅画失去了耐心,而是因为那是第一幅,代表了很多若有似无的隐喻和期待,太过于想要画好,所以才总是觉得不满意。听张灼地这么说,丁了决定晚上再拿出来修改一下。

这一刻好像十三条规则没有影响到他们,甚至比以前,在这件事之前,他们没机会在公园里闲坐,反而是现在,才有这样的时间,有很多的时间和精力在一起。

张灼地今天请了一天假,带着他出来玩,公园很安静,丁了的心情不错,他们两个坐在草坪上,看着河水从眼前流过去。

丁了问:“这里有鱼吗?”

“可以去看看。”张灼地说,“要脱鞋,想去吗?”

丁了随口一问,完全不想在这种地方脱鞋下水,摇了摇头,张灼地就笑了起来:“有的话,也只有一些小鱼苗。这里的环境太差了。”

“以前在乡下的时候,在这个季节会有很多地方开闸放水,就是把水库里的水放出一部分来浇灌农田,”张灼地用动作给丁了坐示范,“会有很多人拿着塑料袋去放水的水管那里接鱼,一下午可以接一盆小黄鱼,大概这么长。”

丁了问:“能吃吗?”

“能吃,但是不太好吃,”张灼地说,“因为太小了,没办法处理内脏,直接下锅炸,你肯定不喜欢。”

丁了是南方人,又很骄矜,吃得东西其实是很讲究的。其实这些都是张灼地所没有想到的,他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坐在公园里,给一个比他小了八岁的南方小孩,将自己在乡下的时候都干了什么。

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丁了都不是他想要找的那种爱人。张灼地偶尔会想自己会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他想也许是一个没有多么相爱,但是很理智的女人,可能没有非常漂亮,但一定要脾气好一点,不然可能没办法忍受他的性格,最好没那么挑食,因为张灼地总是要自己做饭。如果不那么依赖他就更好了,大家都需要有独立的生活。

条件非常简单,丁了一条都不符合。

丁了是个蛮横的、粘人的、挑食又非常漂亮的小猫咪,甚至性别还是男,但张灼地真的在这种生活中找到了自己的节奏,保护他,适应他,如丁了所愿的爱上他。

麻烦居多,快乐也有些。

丁了今天戴了一顶鸭舌帽,显得本来就小的脸都快消失在帽檐下了,张灼地替他整理了一下帽檐,露出他的脸来,丁了甜蜜地冲他笑了下。每当张灼地这样照顾他的时候,丁了都会觉得很幸福。

两人在公园里坐了会儿,一点钟左右,重新骑上了自行车,张灼地拿着那张从章国强那里连骗带抢的套路来的名单,开始用最原始的方法走街串巷。

张灼地挨个去核対名单上的人,上头写着最基本的信息,找到并不是最困难的事情,困难的是対于生者,提起一个已经失去的亲人是有些痛苦的事情,并且张灼地也没有办法为他们带去好的消息。

一下午从名单上划掉了三个人,太阳已经快要落山,夕阳打在柏油马路上,反射出焦糖的颜色,张灼地觉得有些热,把外套脱了系在腰上,露出小臂来,丁了坐在他旁边,还在想刚才的事情:“他们还不知道他已经死了。”

那是一対年迈的夫妻,死者是他们唯一的儿子,这対夫妻是今天下午唯一接待了他们两个的人,以为他们知道自己儿子的消息。

在十三条之前,他们的儿子就失去了踪迹,十三条之后,网络切断,他们找到儿子的可能性更渺茫了,他们身上恳切的心情太过于强烈,让张灼地觉得有些压力。

在此之前,他们其实很少会接触到这样的“正常人”,在游戏中遇到的所有人,都不存在亲缘浓厚、血浓于水的连结,没有体会过正常的家庭氛围,也无法产生正常的“生命观”。

大家都拥有自毁的倾向性,并漠视痛苦,淡化死亡,不会互相安慰,更不能露出自己的弱点,因为随时都会死掉,所以不要喜欢上任何一个人,不対任何人产生同情心,在一条黑暗的路上,活得冷漠且英勇。

尽管张灼地已经知道“家庭”的连接实际上更像是一种美好的陷阱,凑近看并不雅观,但丁了还是觉得很羡慕。

他看得出丁了心里是向往这种生活的,这种粗糙的、并不值得推敲的生活。这种羡慕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从来没有拥有过,所以会觉得这种得不到是一种上天的惩罚,既然它如此难企及,一定是什么好东西吧。

张灼地觉得丁了会明白的,他总有一天会发现,人生无论走上哪条路都会后悔,过上什么样的人生,都不值得庆幸,因为生命本身就是一件无比恶心的事情,通过一场潦草的射精制造出的人命,终其一生都在坐井观天地対着上一阶级淌口水,蝇营狗苟、饥肠辘辘。

张灼地知道丁了会知道的,所以张灼地不会告诉他,一个字都不会対他坦白。他等着丁了自己去尝,世间百味是骗人的,最后能记住的只有眼泪流进嘴里是咸苦的。

“如果把这些人都串联出起来,”张灼地翻开纸的另一面,在上面画了三个点,是这三个死者的地理位置,“也许能锁定动手的人家在哪里。”

丁了坐在台阶上,抱着自己的腿,问道:“你觉得‘神’会是那个人吗?”

“也许吧,”张灼地看着这三个点,“也许。”

丁了看着他许久,忽然道:“感觉你没有那么喜欢这个游戏了。”

“嗯?”

“一开始,”丁了提起最开始见到张灼地的时候,说道,“你好像很愿意玩这种游戏。”

张灼地坦然道:“是啊,从上一次开始,就觉得有些烦了。”

具体是哪一次?张灼地仔细想想,其实是从医院那一次开始,他就已经没那么想要玩这种游戏了,牵扯太深,又隐约感觉到游戏背后那种浓厚的背景暗示,似乎都在隐喻着这个世界的什么问题,张灼地対于这种沉重又敏感的东西讳莫如深,也不感兴趣。

任何事情只要复杂起来,就不好玩了。宁滨死了,白风风也不像人样,现在生死场每天人很多,很乱,张灼地现在其实也是强忍着不耐烦,坐在这里。

丁了说:“如果我能知道你在想什么就好了。”

张灼地闻言愣了下。

丁了只是随口一说,很快就站起来,说道:“我们回家吧,我好饿。”

“哦,”张灼地被他拉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惯性地说,“上车吧。”

“如果我能知道你在想什么就好了。”

张灼地在回去的路上,夏夜的晚风持续地扑在他的脸上,把一天出的汗全都吹干,伴随着偶尔想起的车铃声,张灼地持续地在脑海里重播这句话。

如果说二十一世纪了,还有什么能打动二十八岁的张灼地,恐怕只有这一句了。

第71章 无间地狱(十一)

街上戴上红色标志的人越来越多了。

一开始大家很隐晦,只是一些红色的头绳、红色的鞋带等等,到目前,很多人都穿着红色的衣服,甚至有人戴上了头巾。

问题也随即产生了,很多人打着紅宿的旗号,杀人、抢劫、无恶不作。因为门槛过于低,所以声誉也格外容易被破坏。

在广播之前,大家对这个状况显得有些担忧,杨小苗说:“这是非常正常的现象。”

“因为对方不会一直坐以待毙,”杨小苗说,“对面是要反击的,但是只要动起来,也是件好事,有动作才能露出马脚。”

张灼地在整理晚上的稿子,白风风说:“我联络到了不少朋友,他们告诉我很多上流人士的家都被砸了,东西抢得差不多了,现在很多人对紅宿的意见很大。”

“没关系,”张灼地说,“这些人本来也不会相信我们。”

刘艺烨想起来了:“我家今天也进来人要抢劫了,被查理斯给救了。”

“?”

众人没理清楚这个关系,刘艺烨解释道“他们不要命了,我家花园是有电网的,那俩傻蛋差点被电死,查理斯把他俩打下来的,屎都出来了!”

张灼地说:“放跑了?”

“不然还留下吃饭?”刘艺烨说,“不过查理斯问了,那俩人说是谁指使的?”

查理斯说:“紅宿的头。”

“哦,”刘艺烨说,“那不就是你吗?”

张灼地:“嗯,我下回派俩聪明的。”

众人笑了起来,白风风有些隐忧:“这是不是不太安全。”

张灼地没法回答他。

当下的时局,他确实没办法保证自己的安全。

第二则通知在全民的收音机中响起,张灼地的声音又传入千家万户,有很多人家里没有设备,走上了街头,在广场前席地而坐。

张灼地真正要做的事情,从今天才要开始。

“亲爱的同胞们,大家晚上好,感谢大家与我如约相见。过去的这些天,大家都辛苦了。”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这个消息分享给大家,在神的旨意之下,我们的这个世界,即将结束了。

在过去的十五天里,我们清扫了邪恶,惩罚了犯罪,营造出了一个美丽、祥和、宁静的都市,我们的世界从未如此安静,从未如此纯净,在当下,行走在街上的每一个人,我都为你们感到由衷地骄傲。

是的,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我们这个世界即将要结束了,马上,我们的人生即将回到正轨,而这段短暂又纯洁的日子,就像是神送我们的一个礼物,我们在这里将一切归零,什么都不想,重新创造自己的价值,用自己的双手为自己创造新的可能性,这是一种值得赞扬的美德。

但是很遗憾地告诉大家,快乐的日子毕竟是短暂的,很快,我们就要回到现实里来了,今天我要说的并没有很多,感谢大家在过去的日子里,对紅宿的支持,我并不代表着神,而只是以狭隘的心解读神、替神发言的媒介而已,并不值得大家的推崇,希望大家能珍惜这段时间,这很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以这种方式见面,祝大家生活愉快,再见!”

在通篇的发言中,张灼地对有人冒充紅宿的事情只字不提,仿佛是没有发生过一样。

白风风不是很理解,他道:“你这样说,只会让大家越来越恨你。”

王骞石说:“到底在干什么?我怎么感觉有点跟不上了。你和杨小苗到底在讨论什么东西?为什么不能和我们大家一起说一说?”

杨小苗道:“稿子是他自己写的,为什么还要加上我?”

“别以为我不知道,”王骞石道,“你是他的军师。”

“我怎么自己都不知道?”

张灼地说:“安静。”

从张灼地的语气判断,如此说话,已经是非常不耐烦了,众人便默契地停了下来,张灼地说:“我这么做,只是想减少死亡率。”

“当大家知道这个世界马上就要结束的时候,就会减少犯罪行为,”张灼地说,“大家都会害怕秋后算账。”

杨小苗说:“但是你们连这个都看不出来的话,实在不适合在这里坐着了。”

王骞石不悦:“什么意思?”

丁了忽然道:“再吵就都出去。”

片刻后,张灼地打破了沉默,说道:“不妨给你们说一说我现在的想法。”

“因为对面已经开始有行动了,就代表着他还是在关注着这一切的,我们的紅宿,在第一次广播的时候,只覆盖了这座城市,但是他很快就注意到了,证明这个人就在这里,”张灼地说,“虽然我一开始就觉得,那个人就在我们身边。但这件事让我更确定了。”

张灼地说:“他也许见识过我们在游戏里的表现,知道我们是怎么玩的,虽然我们可能不认识他,但他一定认识我们,这段时间,他一定就在附近观察着我们的行动。”

“如果你是他,”张灼地问王骞石,“乍一听说,这个世界要恢复正常了,你是什么反应?”

王骞石:“……离谱。”

“还有呢?”

“奇怪。”王骞石说。

“对,”张灼地点了点头,“会奇怪。为什么?他会想,为什么会结束?发生了什么?好奇,好奇了他就会探出头来。”

王骞石古怪地看着他,说道:“你怎么能确定会顺着你的想象发展?”

“我不确定,”张灼地耐心地说,“我只是走投无路,所以愿意试试。”

杨小苗强调道:“勇敢是——”

“恐惧和自信的中间之路。”其他人接道。

“还有,不要再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杨小苗对王骞石和白风风道,“虽然我是学心理学的,但我不会健康地处理人际关系,这个世界对我这种人来说,是很有利的。”

杨小苗对于他们对自己的质疑,真的非常生气。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起来,刘艺烨实在受不了这种尴尬的氛围,带着自己的男友走了,丁了也说道:“散了吧。”

他拿起外套,拍了拍白风风的肩膀,一个很寻常的动作,白风风问道:“哥,你害怕吗?”

张灼地听到这句熟悉的话,愣了一下,低头撞见了他的眼神。

“不害怕,”张灼地握着手里的外套,慢慢地说,“……只是有点冷。”

王骞石感觉不能理解,问道:“冷吗?”

张灼地瞥了他一下,然后如常地道:“嗯,最近有点感冒,晚上还要穿件外套。”

“注意身体,”王骞石道,“我们可都还指望着你呢。”

白风风站了起来,笑道:“是啊。”

丁了已经走到电梯前,按了下楼的按钮等他们。

张灼地和白风风并肩走着,他不经意地问道:“工作在做了吗?”

“嗯,”白风风说,“在做。”

王骞石道:“我替他找了份工作,在我朋友那里维修电路。”

“你呢?”张灼地随口问道,“你们一起吗?”

王骞石道:“这两天偶尔也去,不过我可不太顺利。”

他似乎有些苦恼,王骞石毕竟是一个有知名度的明星,认出他的人很多,昔日的大明星和大家一起打工,对于群众来说喜闻乐见,对于王骞石本人来说压力很大。

电梯到了,丁了先进去了,张灼地撑着门,最后一个进去,俩人一前一后,把白风风和王骞石夹在了一起,王骞石想起来了什么,说道:“你刚才说害怕,是害怕什么?”

“没什么。”张灼地在电梯门的金属镜面上和王骞石视线相对,然后转过了脸,“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战战兢兢,是我的行事准则。”

王骞石笑道:“保持恐惧是吗?”

丁了听出了张灼地言辞之间的古怪,他说了些平时不会说的话,因此看着张灼地的后背,猜测可能刚才发生了什么。

电梯到了,张灼地走出去,白风风和他道别:“我走了。”

丁了问他:“你怎么回家?”

王骞石甩了甩手上的车钥匙:“我送他,顺路。”

丁了没有再说什么,几人很快分道扬镳。张灼地带着丁了下楼才发现车窗被人砸了,里面没什么重要的东西,拿走了几包纸巾。有些无奈,开着破了车窗的车,载着丁了回家,丁了还觉得有些新奇,把手伸出去感受风。

张灼地看着他这副模样,在开车的间隙,握住了他的手。

他忽然想起件事来,问道:“王骞石是和刘艺烨有过一段吗?”

“哦,”丁了说,“刘艺烨只要长得帅就都会玩。”

张灼地说:“玩?”

他觉得从丁了嘴里说出这种轻浮的词很新奇,也许和丁启的刻意教育有关,丁了对于说话用词很注意,网络用词都只是在他嘴里昙花一现,丁了大部分说话用词都是得体的,在台面上的,除了发疯的时候,发了疯骂张灼地的时候,就是什么难听说什么了。

丁了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还以为他在批评自己攻击刘艺烨的作风,便道:“她就是那样。”

张灼地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看这两天,他没有纠缠刘艺烨。”

“觉得下不来台吧。”丁了不感兴趣地道。

张灼地分析了他这句话,道:“所以,他被刘艺烨甩了,还没认出来你不是刘艺烨,在游戏里骚扰你,知道真相后觉得尴尬?”

丁了的手还放在外头感受晚风,头发被吹得乱飞,凌乱地把大半张脸都盖住了,他把头发撩到后面,露出漂亮的额头,“嗯”了一声。

张灼地看出他对王骞石是真的毫无兴趣,连聊都不想聊。

越相处久了,张灼地发现,丁了无论是对于谁,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讨厌的人推得很远,游戏之后毫无联系,就算是喜欢的人,也从不会推心置腹地深交,淡淡的,若有似无的交往着,有还是没有,他都不太在乎。

丁了从本质上来说其实是一个非常冷漠独立的人,他不被人影响,也不爱人,张灼地一直都没发现,因为他总是紧紧地缠绕着张灼地,张灼地被他包裹得很紧,日常的生活被他占据满了,就很难注意到丁了是怎么对待其他人的。

张灼地摆脱不了这种低级趣味,诚实地面对自己内心,他得承认自己确实被这种反差取悦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冷不冷是之前的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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