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无间地狱(十二)

第二天清晨。

张灼地如常去店里上班,在休息室换了制服,听见身后的服务员们在谈论昨晚广播的事情。

“你相信吗?”

“应该相信吧,”女孩不确定地说,“总不能一直这样吧?”

旁边的人问他:“小张,你昨晚听广播了吗?”

张灼地:“睡太早了,怎么了?”

“你还不知道?”

“昨晚紅宿的首领说,这个世界马上就要结束了。”

张灼地惊讶道:“是吗?”

“你也关注一下实事吧,”对方无奈地道,“什么事都不知道,怎么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活下来啊。”

张灼地说:“但紅宿不都是些……说的话可信吗?”

“别乱说,”经理正好进门,赶紧把门关上了,说道,“小心惹事。现在到处都是信徒,乱说话会死的。”

张灼地笑了下,和善道:“知道了。”

“我还以为你也是紅宿的人呢,”有人道,“你不是也带了红绳吗?”

张灼地大方地把制服袖子掀开,说道:“哦,这是朋友送的。”

“什么朋友?”经理故意问道。

张灼地和大家心照不宣地笑了。

“今天有两桌预约,昨天亲自来预约的,”经理顺势聊了起来,“你到时候接待一下,有桌客人有点特殊,十三条之前,一家人就经常过来。”

“哦,是那家人,”马上有人想了起来,“不谈生意,每次带着孩子来吃饭的。”

经理道:“那桌南方佬。”

“为什么这么说?”张灼地不太明白他的语气。

“很有钱的,”服务员说,“太让人羡慕啦。”

因为这个餐厅的人均很高,很多人都只是谈生意的时候过来,但是这一家人却是每隔几周,都会带着刚上小学的小儿子来吃,时间久了,大家也都认识了,据说是广东人,在北方做家具生意,几年前发了笔财。

经理说:“怎么世道变了,有钱的人还是有钱呢?”

“小张,你以前也很有钱吧。”经理忽然问。

“我?”张灼地道,“三代贫农啊。”

“我不信。”

“不信也得信啊。”张灼地无奈道,他换好了衣服,普通的制服穿在他身上显得高级硬挺,经理看得眼红,说道:“你不是和老板有亲戚吗?”

张灼地说:“没亲戚,只是朋友。”

“真好,还能和他那种人做朋友。”

“哪种人?”张灼地顺口搭音,问了句。

经理却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摇了摇头。

但是张灼地差不多也知道丁了在他们心里的画像:骄傲的、高高在上的金丝雀,看别人一眼仿佛都是施舍,美丽漂亮,但是不讨人喜欢。

后厨把经理叫走了,他走后,服务员说:“你别理他,就这样。”

“什么?”张灼地像是没听懂,说道,“先出去了。”

他今天来上班主要是在等章国强,张灼地本来是有信心,章国强一定会来的,但是一直到了下午,也没见章国强的身影。

一直等到了下午两点多,他正打扫前台,听见门口有声音,经理跑过去,说道:“黄先生!您来了。”

一个有些矮的中年男人和经理打了个招呼,女人从他身后走出来,手里还牵着个孩子。

一家三口的打扮很朴素,甚至有点土,女人穿着的姜黄色的西服外套,搭配了细腿的牛仔裤和运动鞋,看上去大概四十岁左右,头发染得焦黄,发根处长出了很长一截,脸上也没有化妆,很亲切地和经理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了。”

经理道:“可不,我都想乐乐了。”

被叫做乐乐的男孩腼腆地抿了抿嘴,经理摸着他的头,说道:“走吧,都给你留好了。”

说着冲张灼地使了个眼色,张灼地放下了抹布,笑着走在前头引着几人,顺势问小男孩:“你上几年级了?”

男人回答道:“二年级了,乐乐,和叔叔问好。”

张灼地道:“都上二年级了?长得真高啊。”

女人笑道:“是啊,站排要站第一个,老师都说太高了。”

张灼地把门推开,请三人进去,然后把菜单递过去,一边倒水,一边说道:“有些菜咱们现在做不了,原材料断供了,您点着,我给您介绍一下。”

两人说话确实有南方口音,有的字咬字很重,丁了有的时候也会这样,但丁了总是在隐藏,装自己普通话说得很好。

张灼地一边想,一边等着点单,男人很快点好了,张灼地说:“稍等。”

出去后,张灼地抓了个人问:“刚有人找我吗?”

“没有吧,没看见。”

等到三点多的时候,玻璃门外站了个人。那人在门口逡巡许久了,似乎一直在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进。

张灼地还以为是章国强又搞什么花招,打开门说道:“找谁?”

走进才发现,那是个有些年迈的男人了,嘴角许久没有清理的胡子已经花白,身上带着不太体面的油渍,走进还会闻到些味道。

男人踟蹰着,有些没有主见地看着张灼地,想说什么,又有所顾忌的样子。

张灼地比他高了许多,微微弯了腰,确认他的状态,问道:“你有什么事?”

服务员打开门,站在门口,却不过来,叫道:“小张。”

看神色在示意他不要多管闲事。

老头说:“我找里面的人。”

“谁?”张灼地回头望了望,此时只有一个前台坐在玻璃门后。

“找我?”张灼地问,“我姓张。”

老头道:“找姓黄的。”

“找他做什么?”

“他欠我钱,”老头伸出两根手指,因为过于操劳,手指很难伸直,微微蜷缩着、颤抖着,说,“他说能帮我找我闺女,拿走了我两千块……”

张灼地一把手拉过他,走到一边,老头以为他要撵走自己,连连摆手,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恳求的话,张灼地把他带到墙角,说道:“你女儿怎么了。”

“丢了,丢了,”老头说道,“我在乡下,我就一个闺女。”

他说着不着重点的话,张灼地道:“是什么时候丢的。”

老头掰扯了半天,先说有十多天,后来又说二十几天,张灼地问了半天才勉强明白,女人在城里给亲戚做保姆已经一年多没有回过家了,最近一个多月都没有打过电话,老头听城里的亲戚告诉她,女人很久没消息了。

城里消失的人很多,有很多人在趁机发这笔不义之财,像今天姓黄的一样,利用失去亲人的焦急的心情,骗光他们身上的电子货币。

张灼地问道:“你把两千都给他了,你这几天怎么生活的?”

老头没有说话,表情有些呆滞地看着他,说道:“我找姓黄的。”

这种呆滞是对自身的痛苦已经麻木,习惯了受苦难的果实,生命对于他来说好像是枷锁。

张灼地道:“姓黄的不知道你女儿在哪。”

“你到底住哪儿,”张灼地说,“有没有住处。”

老头这回摇了摇头,身后经理打开门,在门口喊他:“上菜啊!干什么呢。”

张灼地考虑着把他放到哪里比较合适,经理见他没反应,快步走了出来:“你干什么呢?这老头谁啊?”

老头:“我找姓黄的。”

他似乎就把这句话记得最准确,说得也最流畅,而对于自己住在哪儿、吃什么、怎么活下去,都混混沌沌的。

张灼地把事情给经理简单地说了下,经理骂道:“……这他妈的。”

“怎么办?”经理问张灼地。

张灼地问老头:“你的手机呢?”

老头能把电子货币都转给骗子,证明他是会使用手机的,看到老头从兜里掏出来一部屏幕都碎了的老人机的时候,张灼地静了一瞬,然后道:“是他们登录了你的账号,转走了你的钱吧。”

其实这种规则,已经完全把这种连手机都不会用的人淘汰掉了。很多突然暴富的人,都是抓住了这个空子。

经理说:“别问了,先给他吃点东西。”

经理看出张灼地有些意外,不悦道:“怎么啦?你觉得我会不管吗?”

不方便带回餐厅,张灼地和经理带他去了一家面馆,俩人都有些不知道拿着个老头怎么办,他连手机都不会用,也不知道怎么坚持了这么多天的,经理道:“算了,今天我先把他带走,明天我送他回乡下。”

张灼地:“还是我带走吧。”

经理看了他一眼:“你不是有对象吗?”

“不方便,”经理说,“我光杆司令一条,无所谓了。老头,我给你说,别找你女儿了,现在这个时局,自己能活下去就不错了。”

“其实有什么用呢?”经理给自己倒了杯茶,“救得了一个救不了俩,不用走远,就是在市里,屋里活活饿死也不在少数。你说都帮,咱们是谁啊?算哪根葱啊。”

张灼地有些想抽根烟了。

之所以会想帮他一把,是因为张灼地看着这个老头,就想到了自己爷爷。人活了太久,会以为把很多事都抛在背后了,但张灼地看到这个人,还是会下意识地带入到自己的立场中,会想他爷爷死之前,有没有如此无助过。

这世上不幸才是相同的,幸福的人各有各的幸福,不幸的人只有丧失掉体面与尊严饮恨终老。

经理说道:“都不容易,其实我也懂你。”

“大家都说我太俗,”经理说,“他们没苦过。”

张灼地给他倒了杯水,说道:“我给你转两千,你送他的时候,给他带上。”

“你哪来那么多钱?”

“没钱,”张灼地起身去付账,说了一句,“有人替我给的。”

这一天,章国强都没有来找张灼地。

傍晚的时候,一辆车从一栋别墅门前停下来,车灯亮着,一直停了很久,楼上的灯亮了一盏,有人下楼来,保姆站在铁门外,问道:“谁啊?”

车窗放下来,里面的人说:“找黄总谈生意。”

保姆犹豫片刻,看见男人西装革履的走下车来,便打开了门,男人冲她点了点头,就在她要跟上的时候,却推了她一把,将她推出门去,锁上了门。

男人扣上西装的最后一颗扣子道:“跑,半小时之内,不要回来。”

说着走进了别墅。

进去后,在静谧的黑暗中房间的灯忽然打开,又马上灭掉,大概过了二十几分钟,门从里面打开,男人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

保姆站在门外,战战兢兢地看着他,夜色中也能看到男人的眼镜片上沾了血迹。

男人看了她一眼,没当回事,从兜里掏出手机来,屏幕照亮了他的脸,非常惊人的冷峻的相貌,他确认了下自己的账户,然后打开了车门。

将车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一具男人从他的车座上掉了下来。

章国强吐出一口黑血来,仰着头躺在地上,半个身体还挂在车上,艰难地喘着粗气,张灼地探身进车里,看到了后座上的男人。

正是那天那个带着眼镜的英俊的男人。

“不太礼貌吧?”张灼地扶着车门说。

章国强艰难地道:“跑……”

那个男人的镜片在黑暗中反射光闪了一下,转头看向了张灼地:“这是个警告。”

张灼地笑了:“你吗?”

男人没被激怒,平淡地道:“不是我。”

“是神的警告,”男人说,“从现在开始停下来吧。”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张灼地故意道。

张灼地对于这种男人偏偏没有任何好感,他太知道那层看着精巧的人皮下面,隐藏着什么样的败絮,张灼地在认识丁了之前,也是这样的人,用冷漠掩盖自私、暴虐和贪欲,越光鲜,烂得越透。

是境遇、或者说是认识丁了以后的境遇,让张灼地没再在这条路上走到黑,看到这个人,张灼地感觉像是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男人推了下眼镜,说道:“从今天开始,如果你再继续下去,……你还有不少东西可以失去不是吗?”

张灼地一手把着车顶,一手扶着车门,对他道:“谁给你的勇气。”

他忽然伸出手去抓男人的衣领,男人手一翻,亮出一把枪来,对准了他的眉心。

张灼地愣了下,笑了。

“好家伙。”

男人打开车门,从车上走下来,他比张灼地更瘦一些,身高相仿,气质相近,发型梳得一丝不苟,手里举着枪,慢慢地靠近了张灼地。

“告诉你,你就听着。”男人说,“你觉得呢?”

“马上停止你们的一切行动,不然他们会一个个从你身边消失。”男人道。

张灼地问:“所以你可以用枪支,不违反规则?”

“废话少说。”

张灼地没有见过这样的规则,在所有的游戏中,规则都是一视同仁的,不为任何人改变,这种可以为个别人更改的规则,会给他带来很多后续的麻烦,甚至一些计划都要因此改变。

街角一辆车闪着远光灯驶了过来,开到男人身边打开了门,男人举着枪上了车,很快消失在了路口。

张灼地一低头,叹了口气,蹲下身来,拍了拍章国强的脸:“活着没?”

章国强眼睛微微地张开一条缝,似乎已经是强弩之末,勉强抬了抬手指,嘴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张灼地俯身问:“什么?”

章国强微弱地声音道:“兜里。”

张灼地伸手掏他的衣服兜,摸了半天,只找到了手机,他用章国强的指纹解锁,问道:“你要给我什么?”

章国强:“小……心……”

张灼地沉默了,过了会儿,他道:“行,我知道了。”

片刻后,章国强彻底失去了呼吸。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张灼地顺手给他阖上了眼睛,在他的手机相册里找到了他拍的名单,张灼地拍下了名单,然后回身,问身后的保姆:“你还要看多久?”

保姆连连摇头,一句话分了好几次才说出口:“我……我腿走不了了。”

她吓得腿抖,动不了了,张灼地把章国强扔进车里,回身说道:“你再不回去,你老板就真要死了。”

说着关上车门,扬长而去。

张灼地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凌晨两点钟了,身上又是土,又是血,又出了汗,丁了听见动静,从书房走出来,张灼地脱了外套,问:“怎么还没睡?”

丁了摇了摇头,看着他,问道:“怎么样?”

张灼地去别墅前先回了趟家,做了顿饭,和丁了一起吃完才出门,本来没打算用太多时间,但是没想到会遇上章国强这个意外,他把章国强埋了,就回来迟了。

丁了显然是担心了,虽然强装着镇定不说,但以张灼地对他的了解,知道他自己在家等着,估计很难熬。

张灼地把今晚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丁了,把身上的衬衫和裤子脱掉,丁了跟着他走到了卫生间门口,张灼地说:“我洗个澡。”

丁了点了点头,一时间没走。

“等什么呢?”

丁了把他的外套递给他,让他拿到卫生间去,说道:“下次不要这样了。”

张灼地说:“好。”

张灼地还是头回答应得这么痛快,没说什么理论上不太可能这种话来指出不合理之处。

“下次不会了。”其实张灼地半途就后悔了,但又不能把章国强扔车上,他动作很快,也还是拖到现在。

丁了:“你最好是说到做到。”

张灼地在他这也没什么信任可言,没少干了打破承诺的事情,张灼地也自觉没什么反驳的立场,进了卫生间,说道:“咱们可以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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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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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经理是神?(摸下巴

    false 2023/12/22 22:32:59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