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年关将至时,皇帝突然病倒了。

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不过是伤风之类的小病症,并无大碍,韩有忠叫来的太医也如是说。

于是连皇帝自己对这病也并不是特别的上心。

但身为内官监太监的韩有忠却不敢有丝毫怠慢,每日里亲自熬药,按时按量给圣上服下。

对于这个高高在上的人,韩有忠一直表现出来的是无止境的忠心和敬畏。然而在内心深处,他对他其实还有一丝类似长者对子侄般的疼爱。当然这话他从来不敢跟人说,否则便是大不敬。

韩有忠净身前有个儿子,如果能活到今天,也该跟万岁一样大了。就是出于这样的心态,在万岁当年还是千岁时,他藏下了自己舍不得吃的一块糕点,送给眼见已经失势即将被废的少年太子。

然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正是这样区区的一块点心,日后居然让他从一个不为人知的打杂宦官,一步登天成为了正四品的内官监太监,从此飞黄腾达。

他入宫的目的原本只是保个温饱,这样的回报实在太惊人也太够分量,就象天上突然砸了个馅饼,让他欢天喜地的同时突然也给了他人生最大的启示,让他瞬间醍醐灌顶——对于他这样没出身、没本事的人,最大的运势便是站对边,跟对人。

显然他今生该死心塌地跟的人就是皇帝萧定。

可若是皇帝不行了呢,韩有忠从来都没想过这个问题。

药就这样一天天吃着。

可皇帝的身体还是一天天的弱了下去,眼见元宵都过了,皇帝的病情非但不见好转,反倒日渐严重。到最后甚至因为低热难退,竟终日里犯晕,无法起身。

太医局资格最老的几名太医早就轮番上阵。

奇怪的是,除了风寒发热积劳成疾之外,这帮拿着朝廷俸禄的老家伙居然诊不出其他毛病。只是一再地老调重弹,开着调养的药方。

皇帝精神日渐萎靡后,惊惧愤怒,脾气更加的无常起来,可渐渐的,他连发火都带着些气喘吁吁的味道了。

众人谁也没说,谁也不敢说,可有些念头就象地里的野草,一旦生长了,就拔之不尽地漫开来。

那一日,太医又断过脉象,还是瞧不出病根。万般无奈下,瞅着万岁床头成堆的折子,那太医灵光一闪,进言道万岁必须得静心修养,这样勤政此刻对身体有损无益。

韩有忠一听这话,就明白这人是自找倒霉。

果不其然,万岁闻言也不回话,只拿审视般的目光盯着那人。那太医被他看得直发慌,手脚似乎都没处放了。

韩有忠观颜察色多年,早明白此刻自己该做什么,立刻抬手叫人。

门外兵士进来将那人拉了出去。那人连声喊冤。

韩有忠心道,万岁久病不愈,心里头已经发虚了。这当口你不安心治病,不好生哄着他,却劝着他赶紧分权,不打你打谁。分权不是不对,可你得让圣上自己个儿想清楚啊。

有些话,适当的时候说出来是良言,不适当的时候,那就是居心叵测惹人生厌了。

那人说错话倒还没什么,倒霉的是一同在场的其他太医,也被一样拖下去每人打了十杖。罪名是不学无术,妄断误人。

行刑之后,这几人都是月余不能行动。

太医局于是另换了太医来医治,纵然是如此,那怪病的病根终是没找到。

又过了几日,眼见床头的折子是越堆越高。

皇帝找来杜进澹及政事堂诸臣,授意他们可对每日的奏章自行商议处理,见重要的再拣来批红。

杜进澹等人退下时,皇帝靠在床上,神色似是倦了,闭目半晌不语。

如此过了半个多月,朝政总算是没荒废,所幸的是也没发生什么大事。

不见朝臣,安心调养之后,皇帝的身体虽然不见好,可也没继续坏下去。

韩有忠这才安心了些。

萧定今年三十四岁,亲政已经十五年。韩有忠也跟了他十五年,这样长的岁月,日日跟随,哪怕是条狗也跟出感情了,何况他原本便在他身上找过儿子的影子。

韩有忠深知一条道理,皇帝活得越长自己才能过得越好,最好是圣上长命百岁,万寿无疆,哪怕自己老到无福享受这皇恩浩荡了,可还有亲戚侄儿不是。这样的功利心却也能夹杂着感情。韩有忠伤感地派人四处寻访良医,虽然一番折腾下来并没起到太大成效,可好歹也让萧定看到了自己的忠心。

某日,杜进澹捧着奏章来报——枢密副使陈则铭率兵灭贼十万,大获全胜,正在返京途中。

听到这消息,皇帝怔了怔,隔了片刻,方似笑非笑道:“陈爱卿复出后,却是从无败绩此番又是破贼数倍,以少胜多,良将如此,朝中之幸啊”

最后几个字,萧定的语调缓慢而怪异,似话中有话。

韩有忠心中跳了一跳,但抬眼时,皇帝面上却又没什么特别的神情。

陈则铭六年前因在麒麟山救驾功高,而官封枢密使。

但本朝从来重文轻武,由武将居此重位,真是前所未有过的事情,文臣纷纷进言上奏,言此举欠妥。萧定左右权衡,将枢密使改为枢密副使,平了众议。然身居枢密使的程起灵年纪已大,朝中真正能征善战的最高将领还是陈则铭。

韩有忠印象中的陈则铭是个带着憨直的毛头小伙子,当年也不是没打过败仗。

但麒麟山救主之后的陈则铭与从前相比几乎是两个人。

他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就如同一块颜色阴沉的生铁一样,隐隐带着拒人于千里的感觉,也不与朝中其他官员来往,孤僻得很。而反过来,他在战场上的光芒却渐渐迸发,灭贼平寇的战役,只要领军的是他,便无往不利。突袭、以少胜多都成了他最爱的战术,越险越用,越用越精,然后每次捷报传回,人们都会感叹又是一个奇迹发生了。

当年他诱敌而用的战神两字,如今于他,已经快称得上是实至名归了。

韩有忠有时候会觉得,也许这个人把该用在人情世故上的聪明全拿到战争中去了。

其实韩有忠也能明白陈则铭的前后变化。

十年前,陈则铭弑主的举动虽然后来被皇帝解释为无心之失,但毕竟曾轰动一时。那之后的陈则铭显然吸取了教训,更加的小心谨慎,说到底,其实这样的低调于人与己都是好事情。

让韩有忠看不明白的是皇帝对这位将军的若即若离,外人都说陈将军是万岁的宠臣,然而韩有忠看出的却是皇帝对这个人的提防。殿前司原本也是枢密院辖下,萧定却把它单独提了出来,任用的将领与陈则铭正好是有些旧隙的朴寒。

这是什么意思,还不是让他们相互牵制,为什么要牵制,那就是表示皇帝并不完全信任陈则铭。

然而在朝臣面前,皇帝却又给足陈则铭面子,每战必赏,连陈则铭死去的父母都加封了若干次,堆在陈府里的锦锻金银早该以万计了。

这一次估计是又该赏了。

韩有忠看着皇帝面容,死活看不出半点欢喜。

西南做乱的贼寇全数被歼,万岁却并不高兴。

床前的杜进澹又低声说了一句:“据报,陈将军依然如从前一样,并没有任何异动。”

萧定微微点头。

韩有忠在心底叹息,也不知道为了谁。

数日后,杜进澹再报:“陈将军已在城外三十里处扎寨,并着人传信求见。”

萧定听到这消息时,精神居然振奋了很多,推开欲扶自己的韩有忠,坐了起来。

韩有忠惊喜万分:“万岁?”

萧定却完全没听到他的叫声,想了想道:“着他立刻轻骑入城,听宣入宫。”

杜进澹恭敬道:“是。”

萧定沉吟片刻,突然又加了一句:“左右同行不得超过五十人。”

杜进澹领命下去了。

萧定翻看着他递上来的奏折,心中却不禁想到,上次见到陈则铭该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六年前,陈则铭受封后,并没呆在京中。

麒麟山之战天朝损失惨重,短时间内兵力财力难以为继,而律延看准了这一点,稍做喘息便再度出兵犯界。刚刚返京的萧定只得命令陈则铭重执帅印。

陈则铭收拾残兵,又招了些新丁,集合大军返回边界。

律延的优势是兵强马壮,其势逼人。陈则铭却是以弱制强,寸土不让。棋逢对手的结果,就是造成了拉锯战。

于是,陈则铭在这样一次次的往返征战中,度过了在任枢密副使的六年。

这样的状况是萧定不曾预料到的,他封他为枢密副使,不过是权益之计,本想着过段时日,等陈则铭救主的风头过了,随便找个借口就能将他撤换下来。一个曾企图刺杀自己的人哪里能掌重权呢,哪怕陈则铭只是一时头脑发热。何况事后想一想,荫荫之死固然是咎由自取,可身为荫荫曾经的爱人和亲戚,此后陈则铭心底的仇恨实在是不难想象。

于是早在麒麟山山顶,听到来救自己的人居然是陈则铭时,萧定第一个念头全然不是欣喜,而是恰巧相反,他很早就感觉到,此后的局面收拾起来将有诸多棘手之处。

问题是世上的事情偏就这么奇怪,律延的频繁出兵,却导致了一个与萧定预计完全相反的结果。一方面随着陈则铭更加的功高盖主,他提防之心更盛,另一方面,战事上他又不得不依仗这位战无不克的将军,以避免国力上有更大的损失。

与之相对应的是,两人的关系走入了一个极其微妙的阶段,貌合神离。

他对陈则铭也不能如从前那样,呼之即可来,喝之即去了。其实他还是想将这个人压在身下的,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人他始终有些奇特的恨意,这种恨意非折辱不能发泄,他就喜欢看他被逼迫的样子,那样解气。

有些人你天生看不顺眼,大概只能这么解释。

然而纵然是他,也不能轻举妄动了。这个时候的陈则铭已经身居要位,手握重权——当年少年陈则铭也握过兵权,但那兵力远不如此刻。

他看得出陈则铭的变化,那种不辩方向的忠心在这个人身上已经消失了。

这是自己造成的吗,萧定怅然的同时,想起了杨梁当年的警告——“将才难得,皇上若要用他,就别再辱他,若是真的只是玩弄,那就永远别用他。”当时杨梁那种无奈的口吻和神情,似乎还在身边。

萧定想到杨梁,心中稍微安定了些。

他迷迷糊糊抛开奏章,将头靠在臂上,合着眼,似乎又看见杨梁对自己在笑,那笑容从来温暖纵容,里面含着善意和调侃的忍让,总能让人平静。

站在一旁的韩有忠连忙上前将被褥给他掖好。

枕上,萧定双颊有着不自然的红潮,那似乎诏显着病情的反复。

他在梦境中有些腾云驾雾晕晕乎乎的感觉,他看到杨梁端坐在马上,而下一刻,自己也是手持弓箭,策马狂奔。

这是在什么地方,他认了片刻,依稀认出是城外梨花坡。

这地方,他和杨梁少年时练习骑射便已经来过多次,本来皇家自有自己御用的猎场,杨梁却不喜欢,说那种地方半点人气也没有,气闷得紧。他当然要顺着他,他只求杨梁能回到从前,时时刻刻对着他笑。他受不了与自己带着隔阂的杨梁。

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想,他有些明白这不过是恍惚间的遐想,可纵然是这样的时刻,居然都不能回到更开心的过去。

萧定有些烦躁,又有些叹息。

那一箭风驰电擎,直往坡下那头鹿身上射去。身后喝彩声起,萧定微笑起来,他的杨梁就是该这样的威风。

而箭到半路,前方却突然闯入一个骑着马的少年,拿着鞭子要哄赶那头小鹿。萧定咬牙直恼:“真是找死。”

这话他是不是说出口了,他不记得,不过肯定这么想过。

身边的侍从见状都惊声呼叫起来,发箭的杨梁更是离鞍半立了起来,焦急探头。

眼见那箭便要插入少年背心中,侧旁突然斜入一支箭,雪亮的箭尖堪堪正钉中先前那只箭的尾尖。杨梁的箭飞了这么远,本来已开始势弱,那箭却显然是刚出弓不久,势猛难当。

于是,这一箭的出现,抹杀了一桩残案,救活了一个人的性命。

也扭曲了两个人的一生。

杨梁的箭被击得骤然转了方向,插入少年身旁泥地中,尾翎颤巍巍抖了半晌方休。少年骇得半死,坐在地上直抖。

本是微服出来的,竟然险些出了人命,被人认出便是麻烦事了,左右侍从早有人挡了上来,另有人下去平息此事。

萧定往下看去,几百步外,飞箭出处,依稀是个英俊挺拔的青年人,正持弓而立。这人倒是个人才,萧定极目眺望,看清那张脸时,突然惊了一惊。恰巧同在一个时刻,杨梁也低声倒抽了口冷气。

萧定慢慢转过头,正对上杨梁也转过脸来,两人对视了一眼。

杨梁怔了怔,似觉察了自己的失态,立刻朝他笑了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早出卖了他,那种不自主流露出来的醒悟担忧和警惕刺痛了萧定。

在你眼中,我早已经成了这样的人那我再多错一点又何妨!

萧定睁开双眼,嘟囔道:“来了吗?”却看到又在为自己切脉的太医。

韩有忠走上前,担忧道:“万岁的病又重了,今天还是别见了”

萧定挣扎着要甩开在自己腕上摸来摸去的那只手,却做不到。他想大发雷霆,然而骤然而来的头昏又击中了他。深睡前只听到太医道:“怎么会突然神智不清?”简直是废物,萧定险些破口大骂,却敌不过身体和头颅上的双重沉重,不甘心地睡去。

他依稀看到自己蜷缩着身体靠在墙角,那是他失势的每一个冬天,没人为他生炉子,他只能干巴巴地挨冻,直到春天来临。金碧辉煌的皇城里,花天酒地的宫殿里,谁能相信万人之上的太子能落魄到这样的程度,偏生事实就是这样的。

他心中猛然不舒服起来,他不喜欢回忆那段过去,这样的梦境似乎在告诉他,软弱也是自己的一部分。

然而多年来,自己早就抛弃掉了这些。

再度清醒的时候,殿中燃满灯火,已经是深夜了。

周遭的宫女宦官都打着瞌睡,坐在椅子上的韩有忠,头垂到胸前早打起了鼾。

萧定皱起眉,正要呵斥,突然有什么声响打断了他,那声音来自较远的地方,不细心几乎要听不到。

他侧耳听了片刻,方才随着梦境而来,并未消隐的不安突然又涌了上来。他刚刚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呢,他亲政后几乎已经忘记了那样不堪的过去啊。为什么这个当口会想起来。

萧定仔细想了想,在得到大军回朝的消息后,朴寒被调亲自领军守城,宿卫的也是叫杜进澹特意从殿前司抽选的人马,与陈则铭半点旧交也没有。

虽然是防止大军做乱,但其他的人也该挡得住。

何况入京的只有五十人,五十人能做什么?

难道是别的人,可无论是谁,这样的安排都应该已经是万无一失啊。

那夜色中隐约传来时断时续的动静到底是什么,他尽力感受,越听却越象是刀剑碰撞后发出的金戈之声。

“韩有忠!”他厉声喝起来。

殿中的人都从梦中被猛然惊醒,见到他铁青的脸色,呼拉拉跪倒了一片。

“去看看,发生了什么!”萧定无心追究他们的失职,他只关心自己的猜想是不是会成为现实。

隔了一会,派去查看的小宦官惊慌地奔了回来:“不,不得了了,有人杀入宫来了!!万岁快避一避吧?”

萧定一震,他的皇宫不是该固若金汤的吗:“今天当值的是谁?有多少贼人,什么身份,怎么闯入宫门的?”

小宦官跪倒:“听说是有内应,把门给开了外面太乱,实在查不清楚。”这倒不冤枉他,外面刀光剑影,混战一团,能打听的实在有限。

韩有忠连忙去扶萧定,“万岁,先避一避,待护驾的殿前司赶过来,再追究不迟。”

萧定只得收声,那股不安却愈加浓厚了。

他突然意识到这样的闯宫应该不是偶然,或者是精心策划的。自己光顾着怕重兵在握的陈则铭发难,却没提防会咬人的还有其他人,他的心猛然抽搐起来,这样的错误可能是致命的。

匆忙给皇帝披了件暗色袍子,韩有忠让所有人把灯火点得更盛,自己却带着几名武功最强的内侍扶着萧定从侧门绕了出去。

被门外冷风一吹,萧定原本昏沉的头倒清醒了些,远处的喧嚣厮杀声已经清晰可闻,可见宫中守卫还是在做抵抗,否则贼人早该到了。

对方是强行闯宫?!那就是意味着殿前司还是忠于自己的,那么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

萧定稍微安心了些,同时,身旁搀扶他的韩有忠却停了下来。

有人挡在前方。

他们不得不停。

那人恰巧还在灯笼的光线之外,于是昏暗的灯光中,只看到那人两足分立如肩宽,牢牢踏在他们唯一的去路上,被钉住一般纹丝不动。

身形隐约可见是个高大的男子。

那几名侍卫见来人只有一人,眼色一递,已经将那人半围住。

韩有忠命身旁小宦官前行几步,提高灯笼,照清了那人面容。众人都吸了口冷气,不禁转头往皇帝看过去。

萧定面上却没露出太多的惊讶之色。

他只是冷冷看着来人。

哪怕眼前这一幕并没出乎他的意料,他心中还是如被重锤击了一下,眼前骤然冒了金星,怦然难定,忍不住想呵呵冷笑,然而多年的不动声色使得他并没表露出这些。

他心里同时又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暗中提防了六年的人终于反了,这根弦终于可以松下来,杨梁啊杨梁,你看,我就说这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是真正忠心于我的,你又何必费心劝我放过一个终究要背叛我的人呢。

他隐在心中多年的恨意终于能找到源头,竟然是说不出的畅快。

面前的陈则铭侧身而立,也不看他们,手扶着剑柄,低着头双肩微垂,有些倦怠之色却又目中无人。

萧定微微眯了双眼,他还没想清楚闯宫这样大的事情,陈则铭是如何做到的,又将如何善后,同谋者是谁。

总之一切还没真正定夺。

只听“刷”地一声轻响,划开了这份僵持。陈则铭缓缓自腰中抽出宝剑,也不做势,只道:“谁要先上?”

事后萧定才醒悟到,那是他十数年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陈则铭出手。

只是一眨眼的瞬间,剑光如匹练般从空中划过,他在那骤然而至的剑气前,被逼得退了半步,几乎不能呼吸。

待他站稳时,却惊骇地发现胜负已经尘埃落定了。

一切如此简单,没有悬念。

身前的侍卫一个接一个瘫软下去,露出了原本被挡住的胜利者。

陈则铭端正的脸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了血迹,这平添了他身上的杀气,若说之前他的颓态还象是掩饰,那在大开杀戒之后,这层掩护色显然被拨去了。

此刻的他就象褪去鞘壳后的名剑,猛然间光彩夺目,寒意渗人。

他的双眼从尸体上漫不经心地一扫而过,再朝萧定看了过去,其间没有半点犹豫。

萧定应对着那样的目光,竟然有些吃惊。

他没见过这样锐气逼人的陈则铭,他不是不知道陈则铭身经百战,不是不知道他几经生死,然而他到底没亲眼没见过战场上的他。

眼前的这位黑衣将军突然陌生了。

两人遥遥无声对看了半晌,陈则铭举步朝他们走来。

韩有忠和小宦官都发出惊恐的叫声,转身拉着萧定的衣袖要逃,萧定扯出袖子,复又立直了,站在原地看着一步步逼近的陈则铭。

他有惊慌,也有惧怕,然而有个念头占据心头,满满当当,却比这些情绪都强上千万倍。

他哪里能让这个人看轻了,一个一直被他踏在脚底下的人!

况且,逃得掉吗,有必要吗?

陈则铭抬手。

手腕轻轻一抖,挽出个漂亮的剑花。

剑身上未滴净的血随着他大逆不道的动作,顺着剑尖甩了出来,溅到萧定面上。

萧定猛地偏头,却避不开那些血滴。他的脸上猛然出现怒气。

韩有忠“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张臂挡在萧定身前,颤声道:“陈将军,不能啊,他是他是万岁啊!!”他从没有不臣的想法,便不相信旁人能反叛到底。

陈则铭不答话,长剑缓缓抬起,停在萧定喉间。仅仅寸许,萧定感觉到了那刺骨的寒意,这一刻死亡就在一寸之外。然而让他意外的是对方却没立下杀手。

他在犹豫什么?

如此静了片刻,陈则铭突然瞥了韩有忠一眼。

那一眼,神情复杂。

然而也是这一眼,少年起便在生死间游离过数次的萧定,几乎是立刻看出了些什么。

这一年,正是萧定即位第十五年。

这场宫变因发生在庚午年初,被后世称为庚午之变。

庚午之变中最出人意料的,是它的名正言顺。

本为萧定爱臣的杜进澹捧出了一封先帝的遗诏,其中明言萧定天性凉薄,原本不是最合适天子之位的人,但先帝立诏时,病入膏肓,已经来不及再择继承人,特立此诏,并命太后及几位重臣暗中观察辅佐,但凡萧定有不合帝王之举时,可以凭借此诏废帝另立。

此诏一出,天下哗然。

按说萧定为人确实刻薄严谨,从政却并无懈怠之处,他在位其间,天下不能说大定,倒也能休养生息。其实若不是与匈奴多年大战,消耗了不少民力财力,只怕他的呼声还该更高些。

但杜进澹和陈则铭,朝中一文一武两位重臣,却翻出了十年前的后宫大火这旧案。

话说这疑案当年也多的是人质问,但都被萧定强权压了下去,此刻再抖落出来,却是有证有据,再无可置疑之处了。天下万民终于得知真相,原来当年这场烧死诸多宗室的惨案竟然是皇帝背后指使所为,难怪刑部立案多年却无法追查到底,最终只能草草结案不了了之。

这案子翻出来,本来为萧定辩解的人也只能闭了嘴。百善孝为先,萧定犯了这个禁,谁还敢为他说一句话。只能说先帝有先见之明,备下了这龙头铡,哪怕贵为天子也还是有被别人拉下马的时候。

此刻,敬王早已经是太子,但众臣避讳他是萧定亲生血脉,居然避过他,另立了一位新君。

继任天子是萧定最小的弟弟,宗室最后一位亲王,容王萧谨。

萧谨比敬王大不了多少,今年才十五岁,十年前因为他的年幼及其生母的地位低微,没被诸多亲王看在眼中,逼宫时漏了此人,这孩子反因祸得福没在那场大火中送命。

话说此人,人如其名,长年在萧定身侧,活得那个战战兢兢,拘拘谨谨啊。据说十五年中,安分守己到不受命不敢出自己的封地半步的地步。

杜进澹看中的便是这份胆小。

陈则铭本来想立的是敬王,杜进澹只说了一句,此子自幼精明,有乃父之风,若立之,后患无穷。陈则铭听后默然,他并不想在若干年后,与荫荫的儿子翻脸成仇,终于默许了杜进澹的选择。

此刻的萧定被关在冷宫中,自然也听说了这些,他本来身患重病,得知自己棋差一着的原因居然在一直信任的老臣杜进澹身上,当夜便气得吐了血,一头昏死过去。

把韩有忠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敲门,求卫士叫太医来看。

然而此刻哪里还有人愿意去管一个被夺去了权力的前任皇帝的死活,数日后,萧定悠然醒转时,陈则铭那里才听到消息,派了太医来看。

萧定将太医用棍子痛打了出去,冷笑道:“要杀就来,还治什么治?脱了裤子放屁!”他激怒愤恨之下,竟然将早年在坊间学的粗词鄙语都说了出来。

那太医连忙逃了出来,若在从前,他还要惧怕万岁日后生怒,此刻倒不用了。

然而,新帝登位后,就废帝处置问题不知如何是好,问到陈则铭,陈则铭道:“万岁新登基,天下望仁厚之君废之足矣。”

杜进澹望之,微微摇头。却没说话。

宫变之事,陈则铭功劳最高,新帝封陈则铭为王,同时职掌帅印;但若无杜进澹之前种种铺陈,陈则铭也无法成功,封杜进澹为相,其子招为驸马。

两人都是萧定重臣,党羽原本众多,朝中少数一些异己,很快也被杜进澹辣手除掉。

自此两人一同摄政,协助幼君,一时间权倾天下。

然而这样的平衡注定只是短暂的,此为后话。

萧定这里却是死意早定,只浑浑噩噩等消息,宫中无人理睬他们,待萧定得知性命无碍,已经是月余之后。

等死等了这么久,居然等到了生的讯息。

萧定木立良久之后,纵声大笑,状若癫狂。

此刻跟在他身边只有韩有忠一人,多年前是这一个人,多年后还是这个人。就象一场梦,梦中他手握天下,立判生死,站在权力的颠峰,然而梦骤然就醒了,哪怕他手有余温,哪怕他万般不甘。这么多年,他绕了个圈居然回到了原点。

韩有忠惊慌,“万岁?”

萧定止了笑,怔了半晌,突道:“我已经不是万岁了。”

韩有忠老泪纵横:“万岁始终是老奴的万岁。”

萧定看着他,目光冰凉。

还能信吗,人还能信吗?隔着肚皮其他人都在想什么呢?

韩有忠却不知道他的想法,恭顺着伸手扶他。

萧定转过目光,这么多年,这场梦过去,我失去我的爱人,却收获了更多的敌人。

陈则铭,陈则铭

你放过我?不杀我?!

仁厚?太可笑了,你不看看自己,你有这个资格吗?!你不过是个贱人!

我早该听杨梁的话,永不用你。

该一早把你踩得更低贱,踩到泥里永不出头——是我给了你机会。

我错了。

若有一天若有那么一天!

我第一个要杀的,必然是你。

从此,萧定被困静华宫,长达数年。

他的幼弟虽然饶了他性命,但对曾呼风唤雨的胞兄哪里能彻底放心。只是碍着仁君两个字和皇家面子,才不好意思明目张胆把他投入天牢中罢了。思来想去,最终将他禁在冷宫内,让陈则铭亲自派人看守,百臣及后宫诸人均不得靠近。

萧定若能起身,看到宫门那一排排黑甲卫士,想必要气得眼前发黑,那原是他花银子养出来的精锐之师,居然却用来看押自己了。

但此刻的萧定完全无暇顾及这些,久病之后的他早已经气血两虚,原是靠太医拿贵重药材给将养着身子,而此番几经变故,药早是断了,又是心情激愤,血气难平,渐渐竟然不能支持。

之前那番要将陈则铭挫骨扬灰的雄心壮志,他自己也知道只能是想一想了。

然而那恨意入了骨便不能退,哪怕他不时昏迷,也会在心头反复念叨那个名字,生恐自己过奈何桥时给忘记了。

他便在这种极其缠绵的怨恨之中,病得死去活来。

几番发作下来,他能醒来的时间越来越短,昏迷的日子却越来越长,把个忠心耿耿的韩有忠看得心惊胆颤,哭了几番,反复央求守卫,一定要请太医再来一趟。

看守将士见废帝果然是病到只剩一口气的样子了,也怕萧定死在自己手上,慌忙报了上去。

这一日,萧定偶然清醒过来,身边居然鸦雀无声,没一个人。

他支撑着要坐起,身子刚支起一半,眼前发黑又跌了下去。

病到此刻,他早已经没饥饿感,昏过去时,几日不吃也是常有的。而不吃饭,人哪来的力气呢,他其实早瘦得不成人形,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因为发热,他身上的衣裳汗了又干,干了又汗,总是有种湿漉漉的感觉。平日韩有忠会用扯下的衣襟为他擦拭,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却不在。

萧定不怕饿,但渴还是感觉得到的,此刻他就有种嗓子冒烟的感觉,叫了几声,也不见有人应声,只能自己下床。

刚站起来,他眼前就黑了,头分外的沉,只看到一个接一个金星在眼前爆来爆去,神智却又还是清醒的,只得慢慢坐了下来。等待那阵眩晕过去。

就在此时,他听到脚步声接近,踏入了房间.

他朝来者转过头去,眼前却仍是一片黑暗。

“有忠水”他低声喘息,将头颓然垂了下去。

来人却突然住了脚,屋中静悄悄地,迟迟不见动静。

萧定猛地觉察了异常,韩有忠不是这样怠慢的人。

他抬起头,来者正站在门前,门外的光线太强烈,迎面而来,刺得他眼前只是泛花,他又有种将昏厥过去的虚弱感。

然而在那之前,他看清了那一身黑衣,他刻骨铭心的一身黑袍!

萧定扶着床慢慢站了起来,面无表情。

陈则铭看着他一举一动,一声不吭。

屋中立刻凉了几分。

两人对视了片刻,萧定身体开始摇晃不定。

他脸上原本白得渗人,却渐渐呼吸急促,脸色也发青起来,再隔了片刻,终于一口血喷了出来,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陈则铭眼神微微变了变。

萧定索性又吐了几口,将胸口那口淤血吐尽了,方抬起头来奇特地笑:“从来都是你跪我,今天终于见到我跪你了。很痛快吧?”

此刻,他全靠双手勉力支撑才不至于立刻趴倒下去,唇边血色未尽,形销骨立,满是病态。可眼中那股炙热,却是如出鞘利剑一般地夺人心魄,混没有半点虚弱之态,竟让人不禁忽略了他的形容狼狈。

突听门外有人急唤了声:“万岁!”萧定转过头,却见韩有忠从门外要冲进来,被几名黑甲兵士给拦住了,只是呼叫挣扎,“陈将军,不不,魏王千岁万岁已经病得很重了,你说来只是看看他,为什么说话不算?”

陈则铭瞥他一眼,淡道:“韩公公言重了,他既然不是装病,等会让人叫太医来瞧便是。”

韩有忠脱口道:“那,那还不赶紧。”说完了,见对方头也不回了,才恍然说错了话,此刻哪里还是自己可以拿腔调耍威风的日子,于是再不敢开口,满头不断冒汗。

萧定再支持不下去,慢慢挪到床边,将上半身靠在床沿上,嘿嘿直笑:“看我?是看戏吧?”

说着对陈则铭伸出一只手,便如同平日在大殿上赐他平身时一样漫不经心:“陈爱卿,朕问你,你看出什么了?”说完微微直笑,满是嘲讽之色。只是他此刻连说话也很是费劲,加上衣裳褴褛,蓬头垢面,方才这一番话较之从前,未免还是失之气势了。

陈则铭看着他,神色微动。

半晌后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示意韩有忠,“这个,给他吃下,必定会好些。”说着将瓷瓶放到桌上。

韩有忠惊讶:“这是什么?”

萧定闭上眼,他折腾这么久,头又昏了,渐渐滑了下去。

陈则铭见他神智不清,心里一动,走上几步,到他身旁时犹豫片刻,蹲了下去。

萧定明明觉察到他的目光,却懒得回应。陈则铭突然道:“时至今日万岁可有些后悔?”

萧定微微睁开眼,笑了笑,有些恍惚:“后悔,当然后悔当初,我原该将你同那婊子一道杀了,以绝后患!”

话刚说完,已经被人一把拎了起来,狠狠一掌扇在脸上。

脸上火辣辣的,萧定也不觉得痛,睁眼看到陈则铭分明是被刺痛的铁青脸色,哈哈大笑,大觉痛快。

陈则铭看他片刻,很快平静下来,缓缓将他松开。心中倒先有了懊恼,对方到底曾是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身上流的是皇家的血,身份尊贵,他也不是第一天领教他的言语刻薄,又何必与他计较。

可荫荫,到了今天,他对你还是半点悔意也没有。

这人真是天性残酷,寡恩寡德,这样的人今日被困这深宫,却是一点也不冤了。

陈则铭仔细看看萧定:“你这不是病,”他笑了笑,“是毒。”

萧定的笑声戛然而止,两个人的眼中都冒着火花,蹿着恨色。

这两人年纪都不轻了,平日也都颇有些城府,不知为何彼此面对时,却偏生按捺不住意气。

陈则铭低声道:“就下在杜大人每日送给万岁看的奏折上,圣上不是勤政吗,越勤毒便越深,”他微笑着,“这毒是微臣为万岁找的,无色无味,只需长期触摸便能生无名之症。名医若是不曾见过,未必断得出来,实在是最适合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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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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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这…该如何收场啊?

    做兄弟多好 2023/09/26 22:21:08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