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踏出门的时候,韩有忠追上来:“等等这药怎么用?”

陈则铭停下脚步:“每日三次,每次一丸,冷水送服。”

韩有忠分明听到了,却没离去,停留在原地看他。那斑白的头发不如从前那样梳理得整整齐齐,而是零碎地在风中飘动。

陈则铭觉察到那眼神中的异样,却只是瞥了他一眼:“韩公公还有事?”

韩有忠佝偻着腰退了回去,也不答话,更不答谢。

身旁的卫士道:“这老头好生无礼!”

陈则铭盯着那已经开始苍老的背影不语,他有些忘记从前的韩有忠是什么样子了,但他又明明记得来家中宣旨的韩公公是神气活现,让人有些生厌的。然而眼前这个却不是。半晌他才道:“其实这个人还很贪财真是出人意料的忠诚哪。”

另一名神情冷漠些的少年卫士上前一步,欲言又止。

陈则铭偏头看他一眼,笑道:“怎么了,独孤?”

那被称为独孤的少年想了想道:“那药是我找的,怎么下也是杜大人出的主意,可大人方才为什么要那么说?”

这少年是八年前被陈则铭在荒山中拣到的,从小养大,说是贴身侍卫,其实情同父子。此子名呼独孤航,性子冷漠,不爱近人,按说此刻他早该叫陈则铭为王爷了,偏偏他口里的称呼还是从前的“大人”,陈则铭知道他性子古怪,也从不与他计较。

陈则铭微微一笑:“你是我的亲信,你找的跟我找的有什么不同?况且杜大人用的时候也是同我商议过的。”

独孤航低头,固执道:“可这样说法损害了大人威名。”

他见过陈则铭在战场上无数次的攻无不克,全心臣服之下早将他当做心中的神邸一般,哪怕是陈则铭本人要往上面涂抹也是不能容忍。

陈则铭知道独孤是爱护自己才有这么奇怪的计较,感叹之余却又忍不住好笑。这孩子虽然剑法骑射难有敌手,可搅在这政局中却还是太天真了。沉吟了片刻,道:“那我之后不这么说便是了。”

他对这孩子总是有些宠溺,心疼他自幼孤苦,况且这种不光彩的事原也犯不着再提。若不是方才气得狠了,本不该拿出来说。此刻的他虽也并不是后悔,可伤人伤己原是互为表里的事情,所以心情也绝对称不上愉快。

独孤航一贯冷峻的脸上露出轻微的笑意,显然很是高兴。

有了解药,萧定的身体便无大碍,再过了一阵子,渐渐好了起来。

陈则铭得知消息后,只是派人去传了个话,传话的目标是韩有忠。原话是——你若是想两个人都活得长些,人前人后便不要再称一个被贬为庶人的人为万岁。

传话时,来使当然也没必要避着这个被贬为庶人的人。

萧定懒散靠在床头闭目听着,似乎事不关己,也看不出喜怒。

韩有忠板着脸听着,更不答话,从来都是他训人,如今失势了,连个小兵都爬到他头上了,越听越是满心地愤恨。

待来人走后,韩有忠跺脚将九泉下的陈睹骂了个狗血淋头。只恨他教子无方,养出了这么个不知好歹的叛臣贼子。等骂完了,心里回头一想,你自己不也是左一个万岁右一个万岁,怎么没怕砍头来着。

而另一边,陈则铭很快将这个人和这挡子事放了下来。

他要应付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比如说新君面对众臣的笨拙怯生实在很出乎他的意料,让他有种决策失误的懊恼;比如说殿前司朴寒始终不满自己将殿前司重新收归麾下,屡屡闹事;比如说朝中也不泛旧臣,暗中咒骂自己的狼子野心忘恩负义——当然自己可以当没听到;还比如说

那个杨如钦居然回来了。

五年前,吏部侍郎杨如钦突然称病请求提前致仕。说是病了,可这人整日里明明活蹦乱跳的,没人看出他得的是什么重症,萧定出于关心,派了太医去他府上看,也被他婉言谢绝。于是这项提议被萧定断然否决,谁也没想到之后的发展居然会是——吏部侍郎挂印不辞而别。

朝廷任命这样的被轻慢还真是开朝以来第一遭。

萧定再宠信此人也禁不住的勃然大怒,但脾气发过之后,却还是并没往里深究。这样的做法对原本以严厉闻名的皇帝来说,实在是太让人惊讶。

一时间众说纷纭,都道究其原因不外是看在杨家历代忠良,特别是杨梁殉国的面子上。但还有种很有意思的说法是,当年杨如钦领令劝陈将军出山救驾时,曾要了面免死金牌。这面牌最后居然就用在这上头了。

从上折子到人离开,前前后后闹了个把月,杨如钦辞官一事难以避免的成为了当时最轰动京城的奇闻逸事之一。其潇洒的姿态和荒唐的行为都成为当时京都年轻人效仿的热点。

其实事后,陈则铭曾见过杨如钦一面。

当时的杨如钦正坐在秦淮花魁的船头,着着蓑衣雨中垂钓。雨雾蒙蒙,孤舟蓑笠,好生惬意。可这样惬意的他居然没带半点的银子。正巧经过的陈则铭为他付清了那一日的全部花销,也换得了杨如钦的顺手一揖。

陈则铭问若是今日没遇到自己怎么办,杨如钦笑道,也就只好多画幅画了。陈则铭对书画一途只是粗通,却也知道在当时的京城,杨如钦的笔墨已经价值千金。

万岁都赞不绝口的自然很值钱。

不过他没想到杨如钦真正喜欢的是这样的生活,他有些匪夷所思。

可就是这个做烦了官,一心想做闲云野鹤的杨如钦,却在这个时候回来了。他当然知道他为什么来,就是知道,才觉得颇有些头疼。

杨如钦的聪明他是见识过的,论上战场杀敌,自己是当仁不让,可论智谋算计,自己却怎么也不如这个小辈了。想到当初阵前夺敌首的情景,陈则铭深知这样一个人若是站到敌对阵营将成为怎样的威胁,那必然是一件让人寝食难安的事情。

然而为难之处在于,陈则铭也不想杀他,他于他算是有恩。

可不杀,后患无穷。

已经是万人之上的陈则铭突然发觉,谋反原来也不是件轻松的事情,一个位置想要坐得稳,必然要流许多许多人的血。然而那么多的血流过去之后,自己还能心安吗?

陈则铭陷入两难之中。

然后,他却突然听说萧定开始信佛了。

冷血无情满手鲜血,因杀戮而被他恨之入骨的废君萧定上书新帝,自称在奈何桥前徘徊一番重回人世后,突然对人生有了新的感悟,自知罪孽深重,有生之年想尽力赎罪,请求圣上赐他佛经等物,以便日夜诵咏,企求亡者安宁。

那份折子拿在手上,洋洋洒洒一大篇都是情真意切的词句,看得出是萧定的笔墨,内容却让他有些在做梦的感觉。

陈则铭啼笑皆非了半晌,然后便是恨得牙根发痒,想着自己实在该在那人厚颜无耻的脸上再抽上一掌才是。

这日陈则铭下了朝。

行到自家门前却被人给迎面拦下,左右连忙上前赶人,那人扬声道:“做了王爷,连故人也不认得了?”陈则铭听着声音好生耳熟,定睛一看,马前一身儒装的,居然是遍寻不见的杨如钦。

他估摸着按脚程,杨如钦也该入了京了,于是早跟守城的将领打过招呼,却一直没听对方回报,想不到居然会凭空在自己门前冒了出来。陈则铭沉吟片刻,下了马,拱手笑:“原以为杨贤弟此来,必然对愚兄避之不及了。”

杨如钦回礼:“聪明人做事,原该与旁人不同些。”两人相视而笑。

两人进了陈府,陈则铭让人摆上酒菜,说是多年不见,特为杨如钦迎风洗尘。于是彼此都避开政变之事不谈,倒把从前的旧事提了提,虽然各怀心事,但到底也还算相谈甚欢。

寒暄过了,杨如钦突道:“我此番是以故友的身份而来,有些话难免说的直些,王爷莫怪。”

陈则铭见他这样快便挑入正题,心中无端端有些失落,伸手将对方酒杯斟满,笑道:“故友好啊,这些年,我也没什么朋友了宫变后,就连吴过那种平素不得罪人的老好人也跟我断了往来,你却到现在还肯说个友字,光凭这个,我已经很感激。”

杨如钦大笑:“王爷手握重权,想与您结交的人只怕要从陈府排到城门。”

陈则铭看着他:“你会把那些巴结你的人当朋友吗?”他在官场中混的日子久了,说话言谈间慢慢也学了喜怒不形于色,这句话半真半假,也看不出到底含了几分真心。

杨如钦左右张望了片刻,微笑不答。

陈则铭心中一震,突然冷淡了些:“杨贤弟要说什么?”

杨如钦这才转过头来:“陈兄这府上跟过去比似乎也没添置什么。”

陈则铭顺着他目光看了看:“是,一切都是从前的老样子。”

杨如钦道:“可天却是变了。”

陈则铭不答。

杨如钦又道:“当时我正在漓江。那里有我一个好友,听他说起,我才知道外面居然出了这么大的变故更没想到,改天换日居然是陈兄你。小弟自认识人颇准,却从没看出陈兄有这样大的嗯,抱负。”他这话将称呼又换了回去,自然也显得彼此关系亲近些,陈则铭心头松了了松,苦笑:“你想说的是野心吧。”

杨如钦笑着不说话。

陈则铭沉默许久,突然也笑了笑:“那你的好友是怎么提到我呢,乱臣?叛臣?”杨如钦敛了笑容,话说到这个分上,似乎再藏着掖着反更加尴尬。

斟酌了半晌,杨如钦郑重道:“陈兄,若你还当我是朋友,觉得我说的还是真话,那这条路,你只怕是选错了。你为的是什么?复仇吗?可当初的事情”

陈则铭猛然抬起头,杨如钦被他目光惊住,后半截话居然没说了。

陈则铭凝视他半晌:“如今说这些还有意义吗?哪怕是绝路,我也走了一半了,再来计较错不错有意义吗?”

杨如钦收回目光,暗下皱眉:“陈兄,你不该是个糊涂人哪。”

陈则铭将手中的酒慢慢饮尽,许久才开了口:“我能怎么做?杨贤弟你离开得早,后面的事情你都不知道。那个人一直疑心我,我做得越多,他的疑心越重。为了牵制我,他甚至把殿前司从三军中单独提了出来,直接委派管辖;为了防我,单单一个殿前司的兵力装备,竟然可以与其他两军相提并论外面怎么说的你听过吧,大家都说,陈则铭喜欢以少胜多,是个战神”他嘲讽似地笑了一声,手中的酒杯被他捏得嘎嘎直响。

杨如钦不禁动容,凝视着他。

陈则铭似乎心绪难平,半晌才能接着说下去:“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出战我的兵力总是远逊对方。我想难道是天朝没有兵力,可却不是,殿前司那么多人,只是守在京都,只是为了防止战后的我举兵作乱我不是喜欢以少胜多。每次战斗,我都只能想着,就当这是我最后一战吧”

他低下头,紧紧皱着眉,似乎被那股强大的压力再度钳住了咽喉,无法呼吸。

杨如钦被他的话惊住,也是半晌不能出声。

萧定居然荒唐到了这一步,他印象中的万岁虽然性子古怪,却还没胡作非为到这一步。他不禁也生了些埋怨,万岁与面前这人的关系复杂他是知道的,在他看来,这两人间的爱恨纠缠真是匪夷所思,说是恨似乎并不完全契合,说是爱,那又太惊人。

可拿着军国大事也这样乱来想了片刻,却还是有些难以理解。

隐约他又想,莫非萧定是太过信任陈则铭的能力?这样的想法,让他不自觉摇了摇头。片刻后,他才能勉强道:“也许万岁就是希望你能一败,他那个人,心思多着呢,谁能弄得清。”

陈则铭从自己的混乱中脱离出来,感激地朝他笑了笑:“这些话能说出来,我很轻松。”

杨如钦凝视他:“你能说给我听,可能说给天下人听吗?他们会听吗?你知道此刻的你被世人说成什么吗?”

陈则铭笑:“民众需要的只是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帝,我已经给他们了。对了,他们还需要太平盛世,我也会做到。”

杨如钦摇头:“你想得太简单。宫变已经是你身上一个烙印,抹不去了。新帝现在是没有权势,所以你还能平安,他日他手掌大权了,能容得下一个曾经背叛君王的权臣吗?不要告诉我,这些你没想过。”

陈则铭苦笑。

杨如钦道:“世上的人哪怕自己做不到,却还是推崇重忠重孝,你”

陈则铭打断他的话:“这些,我父亲当年已经说得太多,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是,”他眼中微显苦涩,“我已经为他死过很多次。”

每一次沙场归来,都是一次侥幸逃生,然而自己的好运可以用到哪一天呢?

“所以我不得不反。”陈则铭道,很平静,很镇定。

杨如钦也哑口了,萧定的任性终于还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可这代价付得惨重。

陈则铭想了想,又道:“我不能回头了,于是只能一直往前。”

哪怕前方是个泥沼。

杨如钦叹息一声,却道:“你可以这样强,你的家人呢?”

陈则铭脸色变了:“你知道的,我早已经无父无母无妻无儿。”

杨如钦却似乎看不出他已经铁青的脸色,“我听说你还有两个嫁出去的姐姐。”

陈则铭拂袖而起:“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杨如钦,你到底想说什么?!”

杨如钦笑起来,也站起身:“我不过是说些实在话。如今局势微妙,会下场搏击的势力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将来会怎么样谁也说不定,王爷实在是该慎之又慎,想个透彻再走下一步。毕竟人生一世,需要顾虑的东西太多。王爷事务繁忙,有些事情也许未必能想得那样周到,”他温文一笑,不卑不亢,“我身为朋友自然该提醒提醒。”

陈则铭目光冷冷看着他。

杨如钦拱手:“言尽于此,先行告辞。”说着,又往屏风处扫了一眼,笑道,“朋友一场,最后一场酒也该好聚好散,后面那些壮士就不用出来了吧。左右只要我还在京城,要杀要抓还不是王爷一句话就不用忙在今日了。”

陈则铭看着他大摇大摆往府外行去,片刻间居然有些无言。

独孤航带着伏兵追出,陈则铭猛地伸手拦下,心下也不禁佩服此人实在是大胆。

陈则铭悄悄去到冷宫看萧定。

窗子里的萧定背向着外面,低头手持佛珠,口中念念有词,浑然一派的沉静怡然。韩有忠守在旁边,全神贯注地听,一主一仆,纵然形容狼狈,衣杉单薄,竟然却有些悠然自得的味道。

陈则铭定定看了半晌,缭绕的清烟,让他有一瞬间的错觉,似乎里头那个不是他刻骨仇恨的人,而是哪座寺院的高僧。他在那个恍惚后猛地清醒,心中痛恨无比,这个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吧,让别人觉得他忏悔了,收敛了,改邪归正了。

然而那双眼里闪烁的从来不会是心平气和的光芒,他突然很想大叫一声,让那个人回过头,好看清楚他的眼,那里面想必看得出真相。

“谁给的佛经?”他问门外的黑甲兵士。

兵士恭敬道:“是杜大人着人送来的。”

陈则铭皱起眉,却什么话也没说。兵士见了他脸色也有些惧意,陈则铭早说过除了饮食,不得往里面送其他东西。

这是为了防止夹带,同时也是惩罚。

春寒料峭,他也不许往里头送更多的衣物,韩有忠请求了多次,说萧定夜间冷到常咳嗽,还是被陈则铭拒绝。咳嗽?他有些好笑,将士们在边关杀敌时,谁顾得上这个!果然是皇帝做久了,还这样大惊小怪。

不合适,一点也不合适!他在心中下了断言。

哪怕是在龙椅上的阴晴不定,在失势时的强做镇定,在被激怒时的恶毒嘲讽,都比眼前这样子更接近这个人本身。想必这个人也不会以为,吃个斋念个佛,就完了。世界上的事,若都是这样的好解决,那倒好了,多修几个庙就行了。

陈则铭冷冷看着这一幕,直到视线中的人觉察了这份目光,起身转过头来。

杜进澹与他商议政事时,并没提起送经的事。

他们提到了那瓶解药。

这个时候的杜进澹虽然已经是花甲之年,两鬓雪白,却精神矍铄,让人不禁想起鹤发童颜四个字。听说陈则铭把解药交给了萧定,杜进澹虽然也没说什么,但陈则铭还是看出了他平静下的不以为然。让废帝无声息的死去不是更好,这样的台词是杜进澹绝对不会说出口的。从两人最开始接触,到之后商议政变的种种细节再到大攻告成后的今天,杜进澹自始至终把自己放在一个忠诚道义的位置上,哪怕手段如何的不堪。

然而,陈则铭和他接触不是一朝一息了,这个无言的瞬间早在他意料之中。

可趁皇帝病重发动宫变的人是自己,看守废君的还是自己,如果萧定在这关头死去,弑主这笔糊涂债就算是当之无愧落实在他头上了。关于这一点杜进澹却只字不提,陈则铭在心中冷笑不止。两人都心知肚明地没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在官场上混久了便是这个好处,你会把事情往复杂了想,可实际上人心原本就是这么复杂的东西。

更何况,他还有些不能为外人所知的心思。真杀了萧定,那便是对他前半生彻底的否定和抹杀,这样的行为不到最后,不到无路可走的时候,他是不会做的。

此刻萧定死不死对大局并无什么影响,自己为什么要赶着背这样一个恶名呢。

于是,萧定在这样的较量中留得了性命。

然而自己留了情,是不是反给了旁人攻击的机会。陈则铭在心中斟酌着。

杨如钦的来访,是一种试探性的摸底,然而也在同时给了他警示。他是只能胜不能败的,然而摆在他面前的是条什么样的路

会不会正如杨如钦所说,他就是忠心拥立新主,却仍是会有被剪除的一天

独孤航私下问过很傻的话,他说大人,你已经兵权在握,为什么不干脆自立为帝,那些傀儡要了有什么用,不是给自己添麻烦。尽管当时身旁并无第三个人,陈则铭还是异常恼怒地将他鞭打了一顿。打他是要让他记住,此时此刻话已经不可以乱说。

这还是个孩子,问的也是玩笑话。

萧氏立国百年,历经数代,正统的地位早已经深入人心,哪里是这样轻易就可以推翻的。别的不说,就说天下官吏吧,他们无一例外通通出自萧氏任命,虽然官场从来惯出爱见风使舵、爱催眉折腰事权贵的人物,可其间只要有三成是忠臣,算起来那也是成百上千了。其中有兵权的有多少,有财力的有多少。贸然之间,谁敢去试,谁有能力去试?何况这样的人真的只有三成吗?

退一万步说,就是真靠着武力夺位成功了,手底下用着这些承自萧家难辨忠奸的臣子办差,那还不跟坐炭盆上似的,一个不小心就是引火烧身。如今他和杜进澹扶持的是萧谨,那些官吏效忠的仍是萧家,那些身在曹营明修栈道的事情却都免去了。权势一分不少,尽在掌中。只有百利而无一害。

很多时候,人们需要的就是这张幌子,有了傀儡,民众便有了安心服从的理由。

而夺位登基,陈则铭没想过,更不愿想。然单从时势上判断,那也该是根基深广之后才能做的事情,此时此刻做那属于自找麻烦。

把一切做到绝境,便意味着不给自己留后路。对于没有足够准备的人,皇位从来都不是光芒万丈的宝座,而是插满刀刺的陷阱。

陈则铭并没对独孤航解释太多,他只告诉这个孩子,自己没这个野心。

剩下的话他没说出口——现在也没这个能力。

三年前,杜进澹派了亲信暗中来找他时,陈则铭虚言推诿了很久。直到对方真的拿出了那份匪夷所思的遗诏。

他简直难以置信,位高权重的杜进澹会为了多年前那场后宫大火,要动用这份举足轻重的诏书废了当今圣上。

他在心中问了很多个为什么,却找不到答案。

杜进澹也许是个忠心的人,但更可能是个有野心的人。与这种人共事是危险的。

然而他还是答应了。

他不能错失,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机会了。为了这个机会,他已经等了十年。

这么多年,在萧定的严密防范下,他到底织不起一个庞大的人脉网络。而这个杜进澹是有的,与之相对应,杜进澹所没有的兵权,却在他手中。

用句很可笑的形容,这是天作之合。

就象是老天给他的一个机会。

把那个人拉下龙椅的唯一机会。

然而,他成功了。

转过身的萧定有些削瘦,陈则铭想更看清楚些,然而萧定瞥他一眼便皱眉迅速移开了目光。

陈则铭微微偏头,先前与他对答的士兵跑上来,陈则铭道:“以后,旁人送来的东西一律给我挡住。”

兵士忙答:“杜大人说”

陈则铭冷静地打断他的话,“违令者,军法处置。”

说完这句话,他又瞥了萧定一眼。

萧定微微低着头站在屋中,听着曾经的臣下在身旁发号施令,面上也没什么表情。除去龙袍的他似乎真的连那种逼人的气势也一下子被剥离了。

倒是韩有忠露出了愤恨的神情,伸手扶着萧定坐下。

萧定用手捂着嘴,低声咳了两声,俨然一副病弱的样子。

陈则铭凝视他半晌,突然笑了笑,难得一个高高在上,要强了一辈子的人,能委曲求全到这一步。

陈则铭往屋中扫了一眼,指指案上那本经书:“那书你先收着。”他对着身旁兵士。

那兵士露出不解的神色,不由往屋中看了看,目光经过昔日君王时,颇有些不忍,却还是立刻应声,入屋将那经书捧了出来。

屋中一主一仆都不出声。

陈则铭淡道:“万岁是提到过可以让此人理佛吃斋,但到底旨意未下,杜大人太心急了,经书还是等过几天圣上亲自赐下来吧。”

萧定还是靠在椅背上垂着眼,一动也不动。

陈则铭走出静华宫宫门,转身朝那为首的兵士招手。

那兵士将经书往怀中一揣,朝他奔过来。

待奔到陈则铭面前站定了,陈则铭探手把那书从他怀中取了出来,两指捏着书脊,另一只手掸灰般在书页上轻轻弹了一弹,凝目仔细看了片刻。

兵士讶然看着他,陈则铭将书扔回他手中,低声道:“找个无人处将这经书烧了,切记不可让旁人知晓。”

兵士看起来很是惊讶,却立刻应了。

陈则铭正眼看了看那兵士:“你叫什么?”

那小伙子个子不高,头小眼睛也小,看起来颇是精干:“小人陈余。”

陈则铭笑道:“原来你我是本家。”

陈余红了脸道:“小人不敢。”正说话间,陈余瞥到对面来的人,连忙跪了下来。陈则铭转过头,见青砖那头犹豫不定欲走还留的人一身锦服,居然是新帝萧谨。

见陈则铭已经转过身来,萧谨倒立刻站定了。

陈则铭心下奇怪,低头跪下:“万岁。”

萧谨立在那里,似是有些沮丧的神情,踌躇了片刻才走近了来扶:“爱卿请起。”又不等陈则铭提起,他那厢倒自己先辩白了起来,“朕,朕随便走走,正巧到了这里,哎呀,居然遇到了爱卿,实在是好巧啊。”

陈则铭应声站起,微微含笑,看着尚矮了自己一个头的少年国君。“万岁是想进静华宫看看吧?”

萧谨立刻噎住了,连声否定:“不不,朕没想,没想。”说着,烦恼地皱起了眉,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其实萧谨眉目间与萧定颇有几分相似,这一皱眉,竟然让陈则铭心中咯噔跳了一跳,实在是与方才那人的样子有些像。

他想起杨如钦的话,这个孩子将来会成为断送自己的人吗?他不自主打量着少年皇帝。

萧谨被他这么看着,竟然露出惊慌不安的眼神,脚下也悄悄退了半步。

陈则铭怔住,连忙低下头:“臣僭越了。”

萧谨松了口气,强笑道:“魏王是久经沙场的人,气势气势与常人大是不同。”

陈则铭明白方才对方被自己吓住了,赶紧跪倒下去:“可这些都是陛下的。”

萧谨惊诧看着他,露出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

他自被扶上帝位后,文有杜进澹,武有陈则铭,从小胆怯怕事惯了的他也看得出两位权臣基本上是掌握了整个朝政,决策之类根本轮不到自己开口,索性也放了权,并不管事。

在他想来,从容王到皇帝,也不过是换了个称呼,本质上并没什么变化,能保命就好。也不过是从前怕的是萧定,现在怕的是这两人而已。

然而事情和他想的却有些微妙的不一样。

从前他怕萧定躲在自家王府里头怕就行了,大家都知道萧定手段严酷,为人无情,怕他也是理所当然的,不会有人笑话。如今却是在朝堂之上,众目睽睽下,群臣看着你的惧怕,就象看猴戏一样,这对于一个十几岁极其敏感的少年而言,就是件非常难堪,非常没面子的事情了。

更让人受不了的是这样难堪的事情,你还不得不每天做。

萧谨难受了几个月,终于想起了被关起来的大哥。

他起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他想跟同被大臣挟持的萧定见见面。至于见了之后要干嘛,他却还没想那么远。

然而,来到冷宫门口,第一眼望见的居然是正从里头走出来的陈则铭。

正要扭头退走,那该死的黑甲兵士却眼尖得跟猴似的,立刻跪了下来,接下来,他想逃也来不及了。只能鼓足勇气来会一会这权倾天下的二臣之一。

其实话说回来,他同这位陈将军总共也没见过几面。

每次早朝,看着那个沉默如铁的黑袍将军,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他的惧意就已经油然而生了。更何况此人还是囚禁萧定的第一功臣。萧定那样翻云覆雨的君王,也栽在这人手中,这人该强悍到什么程度啊。

萧谨每每想到此处,躲也来不及,哪里敢私下召见,自找不自在。倒是今天这一见,倒意外觉得了此人的安守本分之处。和平日的严肃全然不同,私底下的陈则铭竟然象是个和气谦让的人,萧谨百思不得其解,回想起来,倒是萧定给人的压力远胜此人。

萧谨忍不住又偷偷瞥了陈则铭几眼,与他想象中太不一样了。

陈则铭觉察了,却也只做没看见。只柔声道:“万岁若是要进去探望,请容臣贴身护卫。”

萧谨连忙摇手,去探视萧定的冲动突然减退了。

他看起来自在了很多,摆摆手:“不去了,朕累了,正要摆驾回宫。”说了这话,又觉得自己太摆架子,语气不够和善,不禁偷眼看了看陈则铭。

陈则铭毫不在意地跪倒:“微臣恭送陛下。”他声音平和沉稳,不卑不亢,既无锐利之处,又让人觉得很是可靠安心。

萧谨退了两步,上下仔细打量一番这重臣,突然转身带着小宦官去了。

隔了几天,萧谨正式下了旨,准许萧定向善忏悔,赐他佛龛经文等物。

恰是也这一日,杜进澹约了陈则铭来自己府上喝酒。

两人谈天说地,说古论今地聊了半晌,杜进澹半真半假笑道:“如今圣意也下了,老夫那经书,王爷大可不必闲置搁着了,那上面可没东西。”

陈则铭微笑,“相爷消息灵通啊。”

杜进澹若有深意看着他:“我也不过是想到从前,颇为感伤,尽一尽心意罢了。若非废帝无德,若不是手奉遗诏,老夫又何必”

他看一看陈则铭,后者微笑不改。

想想也是共同进退多年,这些废话大不可不必一再来说,杜进澹倒是沉吟了片刻。用手捋了捋长须:“王爷真信那个人要潜心理佛。”

陈则铭见他终于说到正题,也敛了笑容看他。静了半晌,摇一摇头。

杜进澹见他表态,大是欣慰,松了口气:“老夫同感。”

两人都沉默一番,对视一眼。

此人不死,终有一天会成大患。

这句话两人都无须说出口,那个人的能力他们亲身体验了多年。现在虽然是新政新君已经定,可对方多年执政,根基颇深,一时之间要肃清得一干二净那是不可能的。

陈则铭收回目光,暗道我关他一辈子,我若要死了,便先一剑刺死他。

如此想痛快是痛快,可他自己也明白这话幼稚得很,实在不该是他这个年龄这个地位的人该说的,于是他只能沉默。

杜进澹低声道:“放虎容易擒虎难,王爷想过自己的亲人吗?”这话却与杨如钦之前说的如出一辙,陈则铭缓缓抬眼,只盯着他不开口。

杜进澹悠然道:“若被他翻盘,死的却不是我们两个,也不是我们两家。那会是”他微微叹息一声,“很多很多人”

见陈则铭依旧面无表情,杜进澹低声喃喃,加了一句。

“记得后宫那场大火吗?”

此刻的萧定正在翻看那本御赐的佛经。

刚端来的佛龛放在厢房中,韩有忠正忙着打扫,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可萧定还是看得极其认真。

他一字一字地压过去,似乎在咀嚼。

哪怕韩有忠也不知道,其实这些东西萧定毫无兴趣,他从十五岁那年开始就再不信佛了。

佛也许是有的,但从来没眷顾过他,更何况此刻自己身上手上的血早是抹也抹不去,数也数不清了。

毫无孽障的当年,佛都不理会,今天满手血债了,难道佛反会怜悯你吗。

这样懦弱的想法,他嗤之以鼻。

可他还是不得不装出虔诚的样子。

外面那么多双眼看着他,看着他演戏,他不做得真一点,怎么保命。

权势之争就是如此,失势了就是卑贱如土,哪怕你曾经是天之骄子,曾经举手投足间能断万人性命。

你输了。

他告诉自己,别反抗,沉下心,哪怕踏上来的人更多。

哪怕那个人是你最看不起的人。

彻底认输,让所有人都觉得你是一败涂地心如死灰了。

这样才能保全性命,才有机会

有机会将那个人再狠狠踩下去。

陈则铭看了看杜进澹,又避开对方般,视线游离了片刻,“可此刻杀他,难免动荡。”

杜进澹笑起来,胸有成竹:“王爷在这里,数十万黑甲军,什么样的动荡压不住?”想一想,又添道,“若是按兵不动,将来的动荡却远不止如此。”

陈则铭沉默。

半晌,他勉强开口:“暗杀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人有悖武德,不是习武者该做的事情,我不会做,我的手下也不会。”

杜进澹点头:“王爷不阻挡就行了,这样的事情自然有该做的人做,何需我们动手”说完似乎想到什么,又跟了一句,“听说王爷的黑袍军将静华宫守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这样的严密真是让人叹服啊。”他捏着胡须,呵呵直乐。

陈则铭沉郁看着他,神情恍惚,全无笑意。

那次见面后,萧谨对陈则铭越来越感兴趣,忍不住屡次以商议政事为名将他叫入宫。

一方面他是觉察了陈则铭的本性远非外表所见的那样强硬冷漠,反而内敛沉稳,颇好相处,另一方面,哪怕做傀儡,在朝中孤立无援的他也需要一个强大的靠山,才能做得安稳。

众人很快发觉了萧谨的宠爱,陈府前车水马龙、络绎不绝的情形便更加地常见。

陈则铭看到新主无意中对自己流露出的依赖,也有些诧异。按说自己也没做什么,为什么便得到了萧谨的信任呢,他无法理解这少年的想法。

他早已经习惯了萧定那种阴郁如铁石、从无回应的君主,这种如小动物般、稍做姿态他便全心托付了的,实在是让他有些不解。

这样喜怒形容皆摆在脸上,怎么做皇帝?怎么驾御臣下?

他暗中摇头,但也还是不忍心刺伤这样的好感。

十五岁。

他想起当年杨梁说过的故事,那里的萧定,也有过幸福的少年时光。

同样是十五岁,同样是在深宫,也许面前这个怯弱的孩子能走上完全不同的路,做一个仁厚的君主,他突然生起了这样的念头。

同时他明白这种想法极其危险,偏偏却为此犹豫不决。

杜进澹没有急于动手,也许是在等一个好的契机。

陈则铭有时间挣扎,但他并没收回自己的成命。

杜进澹是对的,萧定不除不行,既然杜进澹愿意自己动手,他何不顺水推舟。

可他心上就象有根刺,刺得他寝食难安,他想那该是残留的最后一点忠诚在作祟,过去臣服的日子太长,都快累积成习惯了。

然而此时此刻这样的忠诚已经无用了。

于是他强行忽略了这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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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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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看评论说是他们又爱又恨。到现在都是恨了。之前的那一丝丝温柔啊,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萧定啊,爱你的人、能爱你的人,都是被自己亲手推走的…

    做兄弟多好 2023/09/27 01:12:31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