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Day 04 20:59

午夜,贺致远结束手头工作,开着他的改装保时捷在快车道上一路飙上90迈,风驰电掣回到家,冲了个热水澡,喝了半杯红酒,倒头就睡。

四小时以后,他被规律的生物钟强迫唤醒,睡意朦胧地掏出手机,拨出了今天的爱心电话。

布布接起电话,在那头娇软地喊了一声拔拔,说自己正在涂颜色,涂得可好看了。

贺致远问:“新买的涂色本?”

“不是呀。”

布布抓起深绿色彩铅,认真涂描起了顶在猫咪头上的一片铅绘叶子:“是颂然哥哥给我画的。早上我们遇到了一只小花猫,超级可爱,哥哥就画给我了。”

傍晚幼儿园放学,陌生的新阿姨接他回家,颂然出乎意料地不在家,但在8012B门口留下了三摞幼儿绘本,还有一张漂亮的猫咪简笔画。布布原本还有点沮丧,看到哥哥的画和书,心情一下子愉悦起来,决定认真涂好,等哥哥一回家就送给他。

贺致远还没睡醒,只记得要向颂然解释误会,和布布聊过几句之后,他自然而然地说:“乖,把电话给哥哥吧。”

布布疑惑起来,觉得爸爸糊涂极了:“哥哥不在这里呀,这里只有姐姐……我让姐姐讲电话了喔?”

贺致远正好打了一个悠长的呵欠,没听清楚,电话一转手,直接唤道:“颂然。”

“贺先生,您您您……您好!我叫林卉!”

对面激动万分。

大清早的,明朗又爽快的高八度女声杀入耳朵,贺致远瞬间清醒了。

林卉?

似乎是他聘用的那个新保姆。

林卉今年二十一,幼师专业,准备这个夏季毕业。她生得一张娃娃脸,烫了梨花头,戴着一只玫红色的缎带发夹,看起来非常精神。前些天她刚在一家高级家政投了简历,昨天就有一份月薪上万的短期实习从天而降,直接砸在她脑门上。据联络人说,这家不仅宝宝乖巧,连雇主也帅出天际,差点把她乐晕了。

她展现出了优秀的职业素养,先向贺先生恭敬问好,再作一番自我介绍,然后条理清晰地汇报布布的状况。

四点钟,幼儿园放学,她打车接布布回家;

五点钟,布布吃了一小碗草莓、猕猴桃和火龙果拌起来的水果色拉;

六点钟,她做了一份香煎小牛肉配胡萝卜当晚餐,布布胃口不错,顺利清盘;

七点钟,遵照雇主的特殊要求,她声情并茂地给布布讲了一个童话故事,布布听完故事,礼貌地说了谢谢。

林卉一度以为有钱人家的小孩儿会特别难带,但见到布布以后,她简直惊叹不已。这位小朋友就像一位真正的贵族小绅士,没有半点儿臭脾气,不吵不闹,给啥吃啥,懂事到不可思议。

甚至在听完故事以后,他也没有像别的小孩儿一样缠着林卉问东问西,而是取出彩笔,安安静静涂画去了。

工作太轻松,钞票太好赚。

林卉舒服地躺在布艺沙发上,一边喝果汁一边玩手机卡牌游戏,对慷慨的雇主先生充满了感激,以至于接电话的时候也按捺不住褒扬之心。

“贺先生,您对布布真是太上心了,我之前带过不少孩子,还是第一次见到您这样准备了一车幼儿绘本的家长!”林卉笑容满面,热情地恭维贺致远,“您没指定讲什么故事,我瞧着质量都挺不错的,应该精选过,就在四到六岁那堆里拿了一本,您如果有需求,尽管提出来,我可以提前准备的!”

贺致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家?幼儿绘本?”

“是啊,快递放门口的。”林卉从沙发上探出半截身子,对着那摞书再度确认了一遍,“总共三堆,按年龄贴的标签,1到3岁一堆,4到6岁一堆,7到10岁一堆……呃,等一下,难道您不知道吗?”

贺致远说:“不知道。”

这就尴尬了。

林卉马屁拍到马腿上,干巴巴笑了两声,大脑飞速运转,旋即想到了一个自认为极其合理的解释:“那一定是夫人下的单吧?您夫人真贤惠,啊哈哈。”

没夸到先生,夸夫人也是一样奏效的,林卉佩服自己的机智。

贺致远却皱起了眉头。

他哪来的夫人?

夸完两位家长,就到了最关键的重头戏——夸孩子。

林卉这方面经验丰富,各种赞誉之词开花一样冒出来,表扬布布又听话又礼貌,论及乖巧程度,在同龄孩子中是百里挑一的存在。

谁不喜欢听到自己的孩子被夸呢?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好话,却没想到贺致远并未感到愉快。

类似的褒奖……他听得太多了。

迄今为止,每一任保姆都用重复的字句夸过布布。她们说,布布是一个懂事到令人惊讶的孩子,贺致远一直宽心接纳,将这当做儿子健康成长的证据。可是,自从和颂然发生过争吵,当他再次听到“听话”、“懂事”、“乖巧”之类的词语,第一反应居然是警惕。

尤其是“百里挑一”这个词。

百里挑一意味着特殊,特殊可以是正面的,也可以是负面的。从前他压根不会考虑负面的可能性,而现在,他对此产生了怀疑。

“我提一个问题。”贺致远打断林卉的奉承,直截了当地问,“依照你幼师的经验,如果一个孩子具备远超同龄人的成熟,有没有任何可能是心理不正常的症状?”

林卉一惊:裸考遇到超纲题,这剧本走向不对啊!

她紧张地抓了抓下巴,笑着打哈哈:“心……心理不正常?哈哈哈,贺先生,您真是太幽默了,您家孩子怎么会不正常呢?我保证,布布绝对没有一点……”

贺致远强调:“任何可能。”

“呃,这个嘛……”

林卉打住,心中警报大作——带一个孩子月薪上万,天下哪有那么容易的事?这个问题极有可能是雇主先生为了考察她的专业素养而专门挖的一个坑,必须好好表现,不能胡乱敷衍,以免上班第一天就被炒鱿鱼。

她太在乎这份工作,注意力全集中在了如何回答贺致远的问题上,却忘了布布还站在客厅里。

布布就那样不声不响地望着她,听她说话,把每一个字都听进了心里。

林卉说:“贺先生,您说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有些孩子长期得不到父母回应,的确会表现得特别听话,还会出现一定程度的讨好心理,典型的就是孤儿、留守儿童、遭受过冷暴力对待的孩子,但是……但是这些状况,和您家布布有什么关系啊?您的家境这么富足,平常亲子陪伴肯定也不少,布布的心理状况绝对是健康的。贺先生,您千万别多想,心理不正常这种事……”

她话还没说完,身上忽而一沉,被布布迎面扑倒了。

孩子眼中悬着热泪,伸出小胳膊,不管不顾地要把手机抢回去,哭喊道:“你还给我!我要跟爸爸讲话!我没有不正常,没有!”

贺致远听到那边细嫩又颤抖的哭喊,一下从床上弹坐起来,整个人几乎炸了。

这保姆怎么回事?谈敏感话题都不知道避开孩子?颂然前天跟他谈的时候不光进了房间,连房门都关了!

林卉吓懵了,呆若木鸡地坐在沙发上,半天没反应过来。

布布从她手中夺走手机,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一边打哭嗝,一边喊爸爸,凄厉地嚷着自己没有不正常。

林卉傻傻地看着他,知道自己已经丢掉了这份工作。她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哪里遭受过这样突如其来的巨大打击,一时难以承受,鼻子发酸,也开始噼啪噼啪往下掉眼泪。

颂然拎着一盒鸡丝炒面坐电梯上来的时候,8012B哭声震天,隔着一扇门都能听见震耳欲聋的动静。

他过去敲了敲门,片刻之后,一个穿着圆领小洋裙的年轻女孩开了门。

女孩双眼通红,满面泪花,显然也参与了这场深夜扰民活动。她见到门外友善的小帅哥,连名字也没顾得上问,飞身扑了颂然一个满怀,直把眼泪往他肩上蹭。

“哎?”颂然拎着炒面,手足无措,“你……你怎么了?”

林卉大哭:“我完了!”

紧接着,屋里响起了一声更凄惨的啼哭:“哥哥!!!”

颂然慌忙推开林卉,飞速蹲下,张开双臂,只见布布高举儿童手机,狂哭着迎面奔来,子弹一样撞进了他怀里。

布布这一嗓子“哥哥”喊得撕心裂肺,电话那端贺致远听见,反而长舒了一口气,肩膀放松,闭着眼睛揉了揉眉头。

有颂然在,他焦灼的心就定了下来。

林卉一次疏忽,闹得家里鸡飞狗跳一团乱,孩子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激动得连话都说不清楚,更别提耐心听他解释。贺致远纵有十八般武艺,隔着一部冷冰冰的手机,抱不能抱、亲不能亲的,实在拿这个烂摊子无能为力。

万幸这个时候,颂然出现了。

贺致远很少毫无缘由地信任一个人,但直觉告诉他,只要有颂然陪着,他心爱的孩子很快就会止住哭泣了。

电话另一端,颂然把布布抱了起来。

宝贝儿抽噎抽得厉害,柔软的小身体一拱一拱停不住,泪水汹涌不断,小脸蛋布满了湿漉漉的水痕,聚到下巴,断线珠子似的往下掉。

“没事了啊,没事了,布布乖,哥哥在这儿呢……哥哥陪着你呢。”

颂然拍抚着孩子的后背,让他伏在自己肩头哭泣。

客厅角落里响起了“嘀”的一声,小Q慢悠悠转过90度,点亮一排冰蓝色指示灯,朝他们靠近了半米。

颂然有点畏惧,赶紧挪开两步。

布布上气不接下气地哭了好一会儿,撅起小嘴,委屈地给自己辩白:“哥哥,我没有不正常,我是好孩子……”

不正常?

颂然一听这词,立刻意识到问题出大发了——这小姑娘都讲了什么东西?

他怕布布受到二次伤害,不敢直接询问经过,飞快给林卉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道:“怎么回事?你找张纸,找支笔……不,手机!你用手机打字给我看!”

林卉却没反应,她微张着嘴巴,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颂然,仿佛在发呆。

颂然急了:“打字啊!”

“喔!好,好的!”

林卉倏然回神,用力点了两下头,开始噼噼啪啪往手机便签本里打字,一边打,一边用余光偷瞄颂然——天啊,一米七八的大男孩,抱着一个软乎乎的小宝宝在客厅兜圈子,拍背的动作那么温柔,偶尔讲几句安慰的话,暖得能把人心都融掉。

什么叫反差萌?这就叫反差萌。

林卉心跳得飞快,脸颊染开了一抹羞涩的红晕。

颂然当Gay当久了,根本想不到自己哄个孩子都能俘获一颗少女芳心,没能成功和林卉热切的眼神对上电波。他抱着布布兜完几圈,回来接过手机一读,眉峰立即拧作了一个“川”字。

林卉慌忙缩头道歉:“对不起!”

颂然一叹:“跟我说对不起干什么?我,我又不是孩子的爸爸……”

他只是一个刚被贺先生辞退的“保姆”,严格说起来,身份比林卉还要尴尬,连插手这事的立场都没有,但他不能不管啊。他一边给孩子拍背,一边说:“我带布布去房间里静一静,那个,你……你叫什么名字?”

“林卉!”

“林卉,你也别哭了,等会儿我出来就帮你想办法,好不好?”

“好!”

林卉感动得一塌糊涂,紧紧抿着嘴唇,泪水在眼里涌成了一汪清泉。

8012A与8012B房型对称,颂然很快找到了属于布布的次卧,结果一开门就傻住了。

这也叫儿童房?!

灰白色调,简单线条,与客厅的设计风格一脉相承,却与幼儿对色彩、形状的渴求背道而驰,唯一显出几分温暖气息的,只有散落在地的乐高积木,挂在床头的一幅向日葵油画,以及一只巨大的咖啡色布偶熊。

连床铺都是标准尺寸的双人床,外加一个圆枕头——孩子平常独睡。

颂然环顾了一圈,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总之堵得慌。他准备关门,小Q滚着轮子卡住了门缝,非要跟进来,他只好放行。

这毕竟是贺先生派来保护布布的小天使,或多或少有些安全监视功能,颂然觉得,自己还是待在它眼皮底下比较合适。

小Q自动找了一个视野良好的墙角,悄无声息地开始蹲点。

小孩儿还没哭到头,趴在颂然怀中抽抽搭搭掉眼泪,小嗓子又细又嫩,听起来楚楚可怜,颂然的心肉都跟着一颤一颤地疼。

他抱着布布坐到床边,孩子小手一震,啪叽,儿童手机落到了床上。

屏幕一瞬亮起,又一瞬暗下,26分15秒的通话时长一闪而过,还在一秒一秒地持续累加。

但颂然没有注意到。

他眼里只有一个鼻子红通通的小哭包。

小哭包化身雨神,下完暴雨下小雨,又慷慨地洒了十分钟眼泪才收去神通。期间颂然一直陪着他,不急,也不劝。等孩子自己哭够了,情绪发泄完了,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羞涩地低着头,靠在颂然怀里扭了扭:“哥哥。”

带着一点儿小委屈,还带着一点儿小撒娇。

颂然忍不住笑了:“宝贝儿哭什么呀?你这一哭,姐姐以后都不敢夸你了。”

“啊?”

布布露出困惑的神情,眨了眨眼睛,把悬而未落的最后一滴泪珠眨了下来。

颂然说:“布布不知道吗?刚才姐姐夸你听话来着。”

“可是,可是我明明听到……”布布一抽鼻子,“姐姐说我‘不正常’。”

颂然捏了捏他的小脸蛋,温柔地说:“‘不正常’不一定是坏事呀,其实啊,它就是‘不一样’的意思。比方说,哥哥买了一个苹果,特别大,特别甜,就和其他的小苹果‘不一样’。再比方说,哥哥遇到一只小花猫,特别萌,特别活泼,就和其他的小猫咪‘不一样’。现在哥哥看到布布,觉得布布特别听话,特别懂事,就和其他顽皮的小朋友‘不一样’。”

布布被唬得一愣:“是……是这个意思吗?”

“当然是啦。”颂然笑容灿烂,绽开两个可爱的酒窝,令人不忍怀疑这番话的真实性,“布布好好想一想,从前遇到的阿姨呀、老师呀、大爷大妈什么的,是不是经常夸布布又听话又聪明?”

布布回忆了两秒钟,甜津津答道:“嗯!”

颂然就顺着说:“你看,大家都知道布布是好孩子,哥哥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看出来了,新来的姐姐当然也看出来了,所以呢,她对爸爸说的‘不正常’,是指布布比其他孩子更招人喜欢,是好的那种‘不正常’。”

布布破涕为笑,乌黑的瞳仁里亮起了光芒。可是才一小会儿,他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那束来之不易的光芒也黯淡了下去。

“不是好的那种,不是的。”他摇了摇头,难过地说,“哥哥,你知道吗,你每次夸我的时候都会笑的,眼睛会弯一弯,但姐姐说话的时候没有笑,所以……是坏的那种‘不一样’,不是好的……”

寂寞的童音传到电话那头,贺致远呼吸一紧,才放下的心再次提到了高处。

这一点也不像布布会说出的话,一点也不像。

实在太敏感了。

他难以相信,这个开朗爱笑的孩子还有表象之外的另一面。

听筒里是一段长达十几秒的沉默,贺致远意识到,连颂然也被难住了。就在他焦躁不宁,以为谎言终将穿帮的时候,颂然开了口:“布布,姐姐没有笑,不是因为布布不够好,而是因为爸爸在电话里告诉她,不要夸布布听话,也不要夸布布懂事,他不喜欢听到。”

“为什么不喜欢?”

孩子歪着脑袋,面露不解。

颂然说:“因为爸爸会心疼啊。布布这么乖,有了委屈也不肯说,全都藏在心里头。小孩子嘛,人小,心也小,巴掌大的一丁点儿地方,要藏那么多事情,爸爸当然会心疼了。”

“骗人骗人!”布布昂起下巴,气鼓鼓瞪了颂然一眼,“爸爸才不会心疼呢,爸爸只喜欢乖布布。”

颂然一怔,连忙道:“怎么会呢?布布乖也好,不乖也好,爸爸都一样喜欢的。”

但布布坚定地摇了摇头:“哥哥,你不懂,爸爸只喜欢乖布布。”

面对颂然,幼小的孩子掏心挖肺,比白纸还要坦诚:“爸爸工作忙,不喜欢被打扰,总是看着一块一块的屏幕,不看我。我要是找他一起玩,他就会说:布布乖,别闹。只有我乖乖的不打扰他,他有空了,才会过来摸我的头,表扬我,所以……”

布布凑到颂然耳边,像倾吐秘密一样悄悄对他说:“所以要一直做乖布布呀。”

贺致远面色沉重地坐在床畔,以手撑额,食指与中指并拢,用力揉了揉眉心。片刻之后,他垂下了头,手掌覆面,将十指深深插入了发间。

是这样吗?

他工作的时候,竟然这样冷落孩子吗?

似乎……是的。

贺致远向来自诩为一个合格的父亲——除了少数偶发状况,他从不在公司加班到深夜,每天亲自接布布放学,还会和孩子共进晚餐。

但之后的时间,他几乎全部奉献给了书房。

他有频繁的工作电话,排到凌晨一点的视频会议,几小时不查看就堆到三位数的新邮件……书桌上四台显示器霸占了他忙碌的视线,一屏代码,一屏论文,一屏数据库,余下一屏随时待用,真忙起来的时候,连布布几点上床睡觉都注意不到。

但布布从来不闹。

这个孩子永远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只有当他开始休息,才会“恰好”出现在视野里,乖巧地靠过来,甜甜地撒一会儿娇,像一朵贴心的棉花糖。

贺致远一直以为这是父子之间心有灵犀的默契,可现在他才知道,所谓默契,根本就是布布单方面压抑了孩童的天性,在吃力追逐着他的节奏。

布布才四岁啊。

原来颂然那天告诉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

上天并没有特殊对待他,没有赐给他一个无需操心的乖孩子,只是让孩子学会了噤声,变作一个小哑巴。而他作为亲生父亲,居然不得不通过另一个人才接触到孩子隐秘的内心。

强烈的挫败感扑面而来,令他无所适从。

贺致远抓起手机,飞身奔下楼梯,最后五阶几乎一步跃过。

笔记本电脑搁在客厅茶几上,他连敲几下键盘,激活屏幕,远程登入了家里小Q的管理系统。登录瞬间,大量新生成的数据日志开始同步载入,在页面左侧一行行快速刷新,滚动条急剧由长缩短。这本是贺致远最关心的内容,但现在,他连一眼都没看,直接切入监控画面,选择了OmniVision。

全景视野。

8012B的卧室内,小Q的冰蓝色指示灯缓缓暗下,又缓缓亮起,完成了一次温柔的明暗交替。顶端摄像头开启,高速视频流通过无线网络,将监控画面环形投影在四堵白墙上。

转眼间,贺致远的客厅变成了一万公里之遥的卧室,前方两米就是孩子的床,床上坐着一大一小,正依偎在一块儿,说着悄悄话。

布布哭红了鼻子和眼睛,紧紧窝在颂然怀中,像只惊魂未定的小兔子,而颂然用五指拢住了他的小手,低头看他,眼神分外温柔——画面的色调与比例都很真实,仿佛只要上前几步,就可以张开双臂拥抱这两个人。

贺致远站在客厅里,专注地望着他们。

颂然的声音不再局限于失真的手机听筒,改从立体环绕音响里传了出来:“布布,哥哥问你一个问题,好不好?”

布布点头:“好呀。”

颂然问:“哥哥现在在想什么,你猜得到吗?”

布布摇了摇头。

颂然又问:“那么,外头的姐姐在想什么,你猜得到吗?”

布布继续摇了摇头。

颂然于是循循善诱道:“如果布布想知道,应该怎么办呢?”

布布咬着手指头想了一会儿,第三次摇了摇头。

颂然笑了,他把布布的手指从嘴里拽出来,轻轻握于掌心,说:“布布,你应该开口问我们。你问了,我们就会回答。我们回答了,你不就知道了?”

布布挠了挠头皮,有点不好意思:“对喔。”

“所以,哥哥要告诉你,藏在心里的话只有说出来,才能被人听见。布布猜不到别人在想什么,别人也一样,也猜不到布布在想什么,比方说,爸爸就猜不到布布有多委屈。”颂然望着孩子的眼睛,真诚地说,“爸爸不是不爱你,只是工作太忙,偶尔会听不到你心里的声音,其实呢,他比谁都更想了解你。布布,你得帮一帮爸爸,主动把你的心里话告诉他,这样,你不会受委屈,爸爸也能知道你在想什么了。”

颂然的语调有一种治愈的魔法,像窗缝里漏进来的一线阳光,淡淡的,暖暖的,让人安心。

贺致远注视着他,胸腔一阵发热。

布布犹疑地问:“只要告诉爸爸,爸爸就会陪我了吗?”

“嗯,会的。”颂然点了点头,“布布是小孩子,小孩子有特权,可以撒娇,可以不乖。爸爸这么爱你,只要听到你的心里话,一定会想办法满足你的。”

布布“腾”地坐了起来,双眼闪闪发亮:“真的哟?”

颂然微笑:“真的哟。”

布布歪头琢磨了片刻:“那……我要爸爸下班以后多陪陪我。”

“好。”

“还要跟爸爸一起搭小车!”

“好。”

“睡前……睡前要听爸爸讲故事!”

“好。”

“还要养一只猫猫!”

他越说越激动,颂然忍俊不禁,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你不怕布兜兜吃醋呀?这样吧,我把布兜兜借给你玩,你不养新猫猫,好不好?”

布布装模作样地纠结了一会儿,嘟起小嘴,故意露出勉为其难的表情,说:“好吧好吧,那就只能这样啦!”

两个人对视一秒钟,同时笑了出来,在床上倒作一团。

贺致远望着白墙上鲜活的投影,心中慨然,对他的伙伴Carl Kraus充满了感激——数月以前,是Carl驳回了他的提议,坚持保留了小Q的全景监控功能。

全景监控原本是为户外系列T7和S7专门设计的功能,在家庭版Q7的研发会议上,出于数据安全和隐私保护的考量,贺致远态度严谨,坚决要求去除全景监控,只保留正面广角摄像。他认为就Q7的用户需求而言,这已经足够了。

但Carl表示反对。

他们带领各自的团队唇枪舌战了足足两小时,最终Carl获得了胜利。

当时他很有情怀地说:加利福尼亚是一个无雪之地,如果哪一年我不幸沦落到要在这里过圣诞,Q7至少能让我看见芝加哥的大雪和壁炉,还有坐在绒布沙发上给茶壶织毛衣的奶奶。

“Always be with your family. In memory, or in SwordArc Q7.”

他像念广告词一样说出了这句话。

几个月之后的今天,贺致远站在这里,近距离看着他的孩子和那个笑容明朗的青年,终于真正理解了当时Carl所坚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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