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Day 04 05:00

第二天凌晨五点,天光蒙蒙亮,埋在枕头下的闹钟响了起来。一夜未睡的主人按掉它,轻手轻脚下了床,去厨房准备早餐。

布布想喝又稠又浓又香甜的粥,需要比往常多熬一些时候。

四月的天气尚有几分清寒,颂然披着毛外套,冷水洗米,静置锅内,将烤箱上的烹饪钟设定成半小时。在泡米的过程中,他搓热双手,捧起那只可爱的亮黄色儿童手机,在厨房兜兜转转地踱了一圈步子,想按,又不敢按。

他还想再争取一次机会。

颂然对贺先生有一种没来由的信任感,觉得他不是一个武断绝情的男人。只要诚心道歉,像之前那样撒撒娇、求求情,贺先生宽容大度,或许会愿意让他照顾布布。布布身上有太多颂然过去的影子,之前没看到还好,一旦看到了,他真的放不下。

当然,这不是唯一一件他放不下的事,只不过另一件,他暂时还未察觉。

他想听贺致远的声音。

那是一种微妙、热切、难以言说的情愫,在三通短暂的电话交谈中生长了起来——孤独生活的青年,遇到了一个成熟的陌生男人。青年内心受伤的孩子还没得到安慰,男人偏偏是一位父亲,笑声里有给予幼儿的宠溺,像展开了一双温暖的羽翼,将孩童时期的小颂然庇护其中。

这份悸动才刚刚萌芽,或许还称不上爱情,却充满了难以割舍的依恋。

本质上,颂然仍是一个缺爱的孩子,放不下来自父亲的关怀。

他翻来覆去算了三遍时差,确定贺先生那边现在是下午两点,适合接听电话,便屏住呼吸,按下了拨号键。

“嘟——嘟——”

电话拨通,铃音长长地响了两声,还没等颂然把手机放到耳边,铃音突然中断了。

屏幕上跳出四个字:通话失败。

对方连一秒钟都没犹豫,直接选择了挂机。

颂然面无表情,久久地盯着那四个字,直到屏幕彻底暗下,映出苍白的一张脸。围裙底下的手指逐渐勾起,握成拳,指尖触到掌心,一片瘆人的冰凉。

白米倒入汤锅,添六倍量开水。大火烧滚,滴油,再转小火。幽蓝的火苗向上跳动,开始细煨慢熬。颂然用木铲一圈一圈搅拌,直到米粒涨满,粥面变粘,“噗噜噗噜”冒出了一串既稠又厚的泡泡。

六点半,他给贺致远打了第二通电话,这回对方挂得更快,甚至铃音都只响了一声。

颂然惊住了,屈辱的怒火一瞬间涨满了胸腔,几秒过后,他猛地把粘着米粒的铲子掼进了水槽里:“做人要有基本的礼貌,这是你自己说的!礼貌就是……就是先接电话,再亲口叫我滚蛋,不是连电话都不接!”

他被激出了犟劲,又一次按下了拨号键。

这回干脆连铃音都听不见了,回应他的只有一个冷冰冰的机械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颂然双手撑在流理台上,慢慢低下头,感到铺天盖地的自我厌弃向他袭来。

真的……挺久了。

挺久没被一个人这样讨厌过了。

福利院出身的孩子容易有一个心病——缺乏自信。颂然在那个大染缸里待了十年,也没逃过自我贬损的命运。刚离开福利院那段时间,他的整套社会交际观念一直问题不断,心态差得一塌糊涂,接近中度抑郁。

后来到了S市,颂然落脚的地点离F大比较近,没事就去旁听心理系开的通选课,混在一堆天之骄子里修完了一学期自我认知与情绪管理,课后还厚着脸皮去找教授聊天,诚实地诉说了自己的状况。教授是个挺乐呵的老头子,带他去曦园小亭子里聊了一会儿,算作初步的心理疏导,临别还给他开了一大张书单。颂然花了几年时间,照着书单仔仔细细读完,自我剖析写了有一百来页,总算长出了一点儿自信的皮毛。

皮毛虽然是新长的,却糙硬得很,极其耐磨。

为了打拼生计,颂然这些年没少遭受恶意,但他性子倔强,日子过得越苦,越懂得乐观的重要,反而像淬火真金,磨炼出了极其讨人喜欢的性格。出版社的阿姨姐姐们一见他就笑,动不动就摸头揉脸、亲亲抱抱,把他当吉祥物一样宠着。

颂然清楚自己的分量,他又不是人民币,怎么可能招所有人喜欢,遇见的大部分人都喜欢他就够了,区区一两个不喜欢的,不值得介怀。

他一直这么认为,直到今天。

直到他发现,他接受不了贺先生的“不喜欢”。

来自于贺先生的否定成了颂然单薄的肩膀无法承受的重量,仅仅一句拒绝原谅的“不能”,仅仅一次厌烦的关机,几乎就摧毁了他的辛苦砌造的信心堡垒。

“布布啊,你爸爸真的是……”颂然仰头望着厨房灯,神情中流露出一抹酸楚的无奈,“真的是……太厉害了。”

白色大理石餐桌,米色棉质桌布。一碗稠厚白粥,一碟清口酱黄瓜,一枚红油咸鸭蛋,还有一撮老牌子肉松。

这是最简单的S市早餐。

布布今天胃口很好,捧着小汤碗香香甜甜地喝粥,小勺子舀起一点咸蛋黄,放进嘴里,长长地“嗯”一声,以示食物美味可口。吃到半途,颂然委婉地告诉他,爸爸为他请了一个新阿姨,从今天开始,就要由新阿姨负责接送布布了。

布布一下就不开心了,趴在桌上扭来扭去:“不嘛不嘛,我要哥哥!”

颂然夹起一筷子肉松放进碗里,故意作出神秘兮兮的样子诱惑他:“这回的新阿姨和以前的不一样喔,是爸爸花了心思,根据布布的喜好专门挑出来的。”

布布咬下一口酱瓜,好奇地问:“那是什么样的呀?”

颂然描述道:“新阿姨长得特别漂亮,像花儿一样,会讲童话故事,还会包小馄饨,哥哥会的她都会,哥哥不会的她也会,是比哥哥还厉害的一个人。”

“可我喜欢的是哥哥呀!”

布布跳下椅子,绕过餐桌,笨拙地爬上颂然的膝盖,奶声奶气向他表白:“我不要更厉害的新阿姨,我只要哥哥!”

小孩子功力深厚,情话十级,颂然被他一句话俘获,浑身暖融融的,心都化成了一摊水。然而布布又露出了苦恼的神情,皱着小眉头说:“可阿姨是爸爸挑的,我也想听爸爸的话。”

好发愁呀。

左边是爸爸,右边是哥哥,四岁的小宝宝左看右看,两边都想要。

颂然忍不住笑了,在他额头上轻啄了一口:“没关系的,你想啊,哥哥不是就住在对门吗?新阿姨来了,哥哥也不会搬走,哪天布布想哥哥了,过来敲一敲门,哥哥就邀请你进来做客,咱们还像这几天一样,涂颜色、听故事、洗香香。”

布布一听可以作弊,顿时眉开眼笑,扑到颂然耳边兴奋地说:“那我天天都溜出来找你,不让爸爸知道,好不好呀?”

“好好好!”

颂然满口答应,和布布勾了勾小指头。

吃完早餐,布布与颂然一起下楼,爬上单车后座,扮演一个威风凛凛的小将军,指挥哥哥骑出一条S型轨迹,朝幼儿园稳步行进。

路过涂鸦墙的时候,布布指着一排五彩缤纷的几何图形,字正腔圆地念道:“正方形,长方形,圆形,三角形,梯形!”

“布布真棒,每一个都念对了!”

颂然夸奖他。

昨天顺口教了一遍,这孩子天生聪明,一下就牢牢记住了。

布布得到表扬,再接再厉,又指着后面一排造型独特的英文字母念道:“A,B,C,D,E,F,G……”

在贺致远的耳濡目染下,布布的英文发音非常标准,颂然自愧不如,毫无底气地夸他:“布布念得真好。”

字母往后是一排阿拉伯数字,每一个都画成了动物形状,非常可爱。布布已经受到了两次表扬,于是更加大声地念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哎呀!”

自行车猛地一个急刹,布布一头撞到颂然背上,小脸被挤成了肉嘟嘟的一团。

颂然在心里唾骂了自己一声,忙不迭停稳,担忧地回头看他:“要紧吗?有没有撞痛?”

“没……没有啦。”布布夸张地揉了揉自己的脸蛋,伸长脖子,探出脑袋往前看,“哥哥突然停下来,是撞到什么了吗?”

但前方的路面一片空旷,布布什么也没有看到。

“好奇怪呀。”

他发出一声感叹。

颂然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的异常,正紧张着,路边意外地窜出来一只小花猫,顺着老房子的红墙根跑远了。布布以为找到了答案,咯咯笑道:“原来是小猫咪呀,哥哥好细心!”

颂然终于松了一口气,按响清脆的单车铃,载着布布往幼儿园骑去。

这天把孩子送到幼儿园之后,颂然没有马上离开。他站在园门外,目送布布一蹦一跳进了大厅,把小书包和儿童手机一起交给老师,换好鞋子,转身奔向教室,消失在了玄关玻璃后面。

颂然想,他和这个孩子的缘分大概就到此为止了吧,除去那一点意外的失控,这三天……其实是很美好的。

希望今后还有机会拥抱布布,希望将来的某一天,在走道里碰见贺先生的时候,他还有机会亲口说一句抱歉。

身旁陆陆续续有年幼的孩子经过,有些被爸爸送来,有些被妈妈送来,还有些被爷爷奶奶送来。颂然望着他们朝气蓬勃的小脸,低头笑了笑,踢起脚蹬,骑车离开了幼儿园。

就在他离开的那一刻,老师手中的儿童手机响了起来。

今天是星期四。

每周四下午两点到三点,SwordArc Inc都会召开一场部门负责人例会。由于新一代Q7、S7、T7全系列产品发布会迫在眉睫,公司上下需要协调的事务过多,例会被延长到了下午五点。

在会议进行到最后一项议程时,贺致远摸出手机,按下了开机键。

在他的大学室友兼创业伙伴Carl Kraus询问他是否需要补充发言时,贺致远与技术部下属交换过意见,摇头给出了否定的答复。

在投影机切断信号,会议宣布结束的第一秒,他按下了呼叫键。

圆形会议室恢复了轻松的氛围,几十把座椅纷纷朝后推开,VP们合上文件夹,端着咖啡杯起身离开。一位德国工程师拿着一份传感器兼容终测报告走到贺致远身边,说还有几项需要与他单独沟通。

贺致远握着手机,手掌稍稍下压,礼貌地解释道:“家务事,稍等一分钟。”

对方回以理解的笑容,退开几步距离,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贺致远于是起身,走到了洒满阳光的落地窗旁。

作为一个合格的技术高层,他其实应该以身作则,避免在工作时间处理私人事务,但他说服自己,这通电话与他的孩子有关,属于并行任务中优先级最靠前的一个,理应得到宽容对待。

等待接通的过程中,或许是阳光太炽烈,他的手心冒出了一点汗。

他知道之前那两通被挂断的电话一定是颂然打的,甚至连动机也能大致猜到。其实,昨晚他说完“不能”两个字以后,颂然落寞的嗓音一入耳,他立刻就心软了——年轻人总是容易冲动,说话难免会鲁莽一些,并非是多么不可原谅的错误。

那时他想给颂然一个机会,所以迟迟没挂电话,只等颂然开口解释一句,他也好顺水推舟,冰释前嫌。

但很不巧,颂然那时没说话,偏偏选了今天开会的时候打过来。

他别无选择,只能挂掉。

挂电话是一种相当伤害感情的行为,由于缺乏沟通,很可能造成不必要的严重误解。贺致远作为主动拒绝的一方,认为自己有必要解释清楚。

电话接通了,贺致远时间紧,没等对方开口就说:“颂然,刚才太抱歉了,我这边在开会,不适合接电话。布布的事我们晚上再聊,可以吗?”

那边似乎有点错愕,几秒空白之后,他听到了幼儿园老师的声音:“您好,请问是贺悦阳小朋友的家长吗?”

贺致远一愣:“是。”

他飞快抬起手腕,目光从表盘上一扫而过——下午五点十分,也就是国内上午八点。幼儿园八点开园,这个时点不早也不晚,估计布布刚被送到幼儿园。

他迟了一步。

老师拿捏不准他的意图,问道:“贺悦阳已经进教室了,您需要和他说话吗?”

“不用了,安全到学校就好。”贺致远简短地回复,“老师辛苦了。”

寒暄几句过后,他挂掉电话,回头收起摆在桌上的笔记本电脑,示意等候着的德国工程师去隔壁小会议室讨论问题。

两次与颂然擦肩而过,贺致远产生了一丝难得的烦躁情绪。

从初衷来说,他无意伤害那个敏感的青年,然而传递不出的解释却让他陷入了内疚与焦灼之中,连今晚的加班任务也显得繁重起来。

分享到:
赞(0)

评论0

  • 您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