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陈则铭低下眼:“万岁”他想起数日来自己查询此事时的日以继夜,不眠不休,其中的煎熬挫败,这几年来的痛苦坚持,战场上的浴血奋战,突然间有些心灰意冷。自己期待的是这样一个下场吗?

有些事情也许做不到,就是注定做不到了,再努力也没用,所谓尽人事知天命便是如此吗?

静了片刻,方有力气接着说完这句话:“万岁若是怀疑臣”

他取下自己头盔:“万岁若是怀疑臣,就请摘下臣这颗头颅臣定然毫无怨言。”说着重重叩倒在地。

说他没有怨气,那是不可能的,此刻他最期望的就是能用一腔热血来洗刷自己的清白,然后哪怕只换取那个人脸上的一丝后悔也好。这当然是意气之争了。

皇帝审视般的目光渐渐从狐疑变得柔和,他看出他必死的决心和愤怒,反而觉得高兴:“朕不过是被人戏弄而有些恼怒罢了,卿不必如此,起来吧。”

陈则铭有些惊讶,皇帝对自己的态度确实在变化,他不再用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刻意给他难堪,他为自己和他解围,来尽量保持一个良好的交谈氛围。

也正是因为尊贵者这样的改变,陈则铭才无法如以前一般顽抗到底了。

陈则铭将那几百名兵士全部换下,他们失去了入宫当值的资格,并被勒令强行退伍。

另外他也加强了对继任入宫卫士的审核,想当值的将士必须有五个保人担保,并且相互连坐,一旦出事,六人一起处罚,这样的改制让他稍微安心了些,哪怕新增出来的事宜让他更加的忙碌不堪。

两个月后,陈贵人领假回府省亲。早在半年前,陈府便开始准备,不但把御赐府邸翻新了一遍,更在周边质买了田地,修建花园。

当日,全府上下在府前等了近一个时辰,銮驾才缓缓到了,往后望去看不见队尾。陈睹很是惊讶,这架势这气派,远远超过贵人出行该有的规模,倒似乎是皇帝御驾亲临。颤巍巍上前迎接,听太监宣,果然是皇帝到了,全家人慌忙跪倒。

皇帝踏下车,往那新园子看了几眼,微微笑道:“老卿家,多年不见身体可还硬朗?”陈睹连忙应诺。陈则铭前两日才回的京城,站在父亲身后,也是毕恭毕敬候着。皇帝目光一扫而过,嘴角微微勾了勾。

到了夜间,用膳完毕后,皇帝看了会戏,便将陈则铭叫到房中,询问征丁事宜。

陈则铭道自己四处寻访,已经在某处找到兵源,正在张榜征兵。他提到此事,想起自己辛苦跋涉,终有成果,心中很是高兴,禁不住有些眉飞色舞。说着说着,发觉皇帝含笑看着自己,眼中隐隐发亮,不由吃惊,顿时迟疑下来。

皇帝道:“接着说。”

陈则铭心中大乱,哪里还有兴致,镇定片刻,简单几句便把事情讲完了。待他停下,皇帝果然伸手来摸他脸颊。之前,皇帝赐座时,他也没觉得如何,拣皇帝不远处坐下了,此刻才大是后悔,该更坐远些才是。

皇帝轻声道:“之前,朕只顾沉溺往事,却没注意过卿果然是俊逸非常。”

觉着那只手玩笑似地在他脸上掐了一把,陈则铭垂下目光,不敢挣扎,心里却终是难受。隔了片刻,皇帝的手朝他胸前衣襟伸了进去,他骇了一跳,抓着那手跳了起来:“万岁!”

皇帝询问般看着他,似乎自己做的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倒是他的逃脱让人不解。

陈则铭气结之余,又不得不解释:“这,这是臣的家中,不比宫中禁卫森严,人多口杂,若是,若是”

皇帝微笑看着他,陈则铭下半句居然便噎住了。

皇帝道:“陈将军想得太多了,此刻前院热闹,大家都在看戏,怎么会有人来。再说了,纵然有人来,屋外卫士难道是摆设?”陈则铭无言,皇帝叹息一声,“卿若是担心,那便没法子了”听他语气似是要放弃,陈则铭暗中松了口气。

正要告退,突然被人迎面推了一把,骇一跳的同时险些摔倒。正退间,足下又绊到一物,一脚踏了个空,更是站立不稳,踉跄着连退了几步才停下。

匡当一声响,倒的是方才脚旁的凳子。而背上所靠又硬又冷,却是撞到了墙上。

睁开眼,皇帝已经压到他身上,正瞧着他微笑。

两人靠得甚近,彼此呼吸都感觉得到,陈则铭苦笑道:“万岁总是如此。”

皇帝柔声:“朕就是喜欢突然压倒卿,更爱看此刻你面上的神情。”说着伸手将他双腕举过头顶锢住,其实陈则铭若要挣扎,皇帝又怎么挡得住,可他偏偏知道他不敢。

陈则铭面色变了变,终不再开口。

皇帝仔细看看他,朝他项间吻了下去,说起来奇怪,似乎从最初到现在,两人都很少碰触对方的双唇。陈则铭额间隐隐见汗,只是闭目,紧紧抿着嘴,却并不抗拒。

正是渐渐兴起时,突听门外“咔嚓”一声响,似乎是有人踏断了树枝,皇帝抬头喝道:“谁?!!”

陈则铭立刻扯起衣服,撞破窗框,流星般追了出去。

院中树影婆娑,遇风瑟瑟而动。

陈则铭寻了一周,哪里有半个人影,卫士们听到声响也陆续赶过来,陈则铭询问一番,卫士们都说不曾见人。

陈则铭正沉吟,脚旁一声猫叫,却是家中养的一只虎斑猫不知何时走了近来,在他靴上蹭来蹭去。陈则铭心道难道是弄错了,到底不放心,又搜了一遍,果然在窗下草间,拾到两截小指粗细的断枝。

陈则铭捡起那树枝,手指禁不住微微有些发抖,慢慢对接,断口竟是全然吻合。

一时间眼前泛花,心如擂鼓,险些站立不稳,太阳穴突突直跳,只在心中不住道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回头看看屋中,依然灯火通明。

次日,皇帝贵人都回宫,一番热闹喧哗过后,看那一行背影远去,却突显府中冷清起来。

陈则铭一夜未眠,一直警醒到此刻,心中始终扣着一根弦,坐立难安,却也没看出谁有异常之举,慢慢才安心了些。又想着或许是那猫,虽然他也明白一只猫又如何踏得断落枝,可事到如今,只能期盼这偷看之人永远都不要露面才好。

陈夫人转身见他面带倦容,心疼不已,连声叫他回房休息。

陈则铭返回房中,只觉得身心难言的疲惫,头一沾枕便沉沉睡去,待睁开眼已经是第二日清晨。

征丁之事渐渐接近尾声,待那四千军士被带入京城,雄赳赳排开,立到他身前时,那壮阔景象,让陈则铭暂时忘记了这件让他牵肠挂肚数日之久的事。

之前朴吕国之战,他初任大将,没有亲信,没有嫡系,所有一切只能靠自己。而手下将领军士见他资历浅薄,不服者众多,于是可用招数实在有限,也有些迫不得已。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事实证明他的预计并没有错,但这样偏激的法子不可久用,训练一支纪律严明,英勇善战的部队成为自己手下亲信劲旅,不但是必然,也是必需。

陈则铭为新军中每个人都选了最好的马,通通配备黑色盔甲,每日里不论晴雨,进行严格的训练。他手下大将言青道,这黑色军团列开阵势,其势滔天,刹是威风,不如叫黑衣旅。

当时尚年轻的他们并不知道,之后的数十年间,这支黑衣劲旅将不断扩大发展,直至成为天朝主力。而其中,更是出了十数位名将。届时,黑衣旅剑锋所指,所向披靡,群虏因惧而不敢再犯。他们缔造了传奇,在这片大地上被称为常胜之师。

皇帝过了数日方召见他,过问新军装备军饷之事。

陈则铭原本为那夜自己不告而退有些担忧,可一路谈下来,皇帝面上并无怒色,这才渐渐把心放了下来。直至正事说完后,皇帝却轻描淡写道:“那夜卿一去不返,可让朕等了半宿。”陈则铭连忙跪倒请罪,皇帝沉吟了片刻,戏言:“若是想朕不追究,那便过来让朕香上一香。”

此言入耳,陈则铭真是啼笑皆非:“万岁,这,这未免太荒唐”

皇帝一听这话,脸色骤变,一拍龙椅,指他喝道:“若是不肯,那便拖下去,重重治罪!”语气严厉,不似做伪。

门外卫士闻声闯入,韩公公连忙挥手,众人于是又撤了出去。

陈则铭踌躇半晌,只得起身,韩公公赶紧背过身去,见他举动,陈则铭更是心中羞恼难当。走到皇帝身前,撩袍跪下,终于忍不住微微皱眉,皇帝道:“卿是不满了?”

陈则铭道:“臣怎么敢。”

话一答完,皇帝伸手来勾他下颚,陈则铭抬起头,却垂下目光,不与他对视,只觉皇帝双眼在他面上看了一周,俯身下来,飞快在他颊上亲了一亲。

相触之处,温暖柔软,不知为何,两人都怔了一怔。

皇帝喜好与常人迥然不同,曾杀了杨梁的那张弩被他悬在案头不说,甚至叫工匠为那箭头特意配了玉制箭杆,孤零零插在箭囊中与那铁弩挂在一处。陈则铭看到时很有些茫然,纵然是为了警醒自己不忘仇恨,一般人似乎也不会这么做吧。

他不曾明白过这个人的想法。

皇帝接下来封了他爵位,又赏了新府邸,并时常将他带在身边,几乎要将宠爱之意昭告天下,于是到陈府送礼的人更加的络绎不绝。

有时候,皇帝兴致来了也会要求他留宿宫中,陈则铭默默地服从了。他是他的臣子,已经是这样的重用宠信了,他还能希望那个人怎样呢?身体上的占有,也许也是代价之一吧。

他的升迁太迅速,于是关于他的谣言也格外的多,日积月累之后他已经能平静面对。但在听到宠臣这个词,他还是禁不住地脚下发虚,似乎被人一枪戳中了心脏般难受。也只能苦笑,暗中想着自己还未修行到家。

这一日,御花园中新运来几块太湖石,嶙峋多孔玲珑剔透不说,体积巨大,却甚是难得。皇帝命人叠成假山,以供赏玩,并将陈则铭叫了过来。

陈则铭到了宫中,有人将他领到花园内,却不见圣驾,一问方知,是临时有事,差他在此等候。无事之余,围着那假山绕了一周,见那山重峦迭嶂,如巨型屏风般立在水边,阻断了视线,果然更有曲径通幽之感,只是如此庞大也不知道如何运到京城中来的。

正感叹,前方突然冒出个人,险些撞了上去,立定一看,不由怔住。

那女子抬眼望过来,也吃了一惊,隔了片刻才道:“你怎么在这?”

陈则铭连忙施礼:“贵人娘娘。”

荫荫抬眼:“哥哥这么客气,莫非是想要我叫你陈将军。”

陈则铭忍不住笑了一笑:“那怎么敢。”

荫荫是从太后那里请安过来,听说此处有新玩意,绕道来看看,正巧便碰上了。两人一起走了一段,陈则铭始终落后一步,很是恭顺,荫荫看在眼中,却也不多言。

待走到开阔处,荫荫停下脚步,将贴身侍女喝退了几步,转身对着他:“我总疑心身边有人监视,是以越是光明磊落处,方越好讲话。”

陈则铭心中奇怪,也不敢多言:“娘娘有话,但请”

荫荫打断他:“表哥,如今你过得可好?”

陈则铭猛然被她这么一问,大是意外:“过得可好”他忍不住重复了一遍,心中道我过得好吗?现在这样好吗?

纵横沙场,加官进爵,光宗耀祖,这都是他从小梦寐以求的。可同时他付出了太多,躺在皇帝身下曲意承欢的时候,他放弃的是自己身为男人的尊严,那些爵位珠宝,金光闪闪,万人垂涎,能抵得过他垂死挣扎般的痛苦吗?每天,他都在臣服还是反抗的念头间徘徊,被那些意念凌迟得鲜血淋漓,直到他一步步退却,选择顺其自然,其实哪里有什么顺其自然,巨大的外力面前,那不过是放弃的借口罢了。

他最终还是软弱地放弃了。

这问题象针一样刺痛了他,让他变色,可真正让人绝望的是,走到此刻他没有退路。

荫荫幽幽道:“到了这宫中,我才发觉,原来有时候,一个人轻而易举便能改变另一个人的一生。多奇怪啊,你的命运原来不在自己手上”

陈则铭几乎要点头称是了,他和荫荫同时都想到了自己。突然间灵光一闪,陈则铭在心中道她为什么突然这么说,莫非是她知道了什么,还是看到了什么,那一夜那一夜窗外难道居然是她?想到此,陈则铭脸刷地一下就白了,全身直发凉,险些倒了下去。

荫荫似是想起什么,抬头朝他笑了笑:“在太后寝宫,看到些事情,难免有些感慨,是小妹失态了。”

陈则铭怔了怔,太后寝宫?是指太后被幽禁的事?是了,若是她亲眼看到了那一幕,哪里会这样平静,这么一想,心中才渐渐松懈了下来,那一夜窗外如果是她,又怎么可能及时退走,连自己都找不到?想到这里才如释重负。转念又对荫荫道:“这样的话,再也不要说了,若是给人听到,告到万岁那里,却是糟糕。”

荫荫点头。

陈则铭忍不住长长舒了口气,不是她,那一晚不是她。

真是太好了。

皇帝始终没来。

次日,陈则铭去御书房见驾,皇帝正在习字,见他到也没停,两人时断时续聊了些政事。直到皇帝似是无心道:“陈贵人朕听说陈贵人原来不是你的亲妹妹?”

陈则铭一惊,答道:“家父只有二女,当初圣旨上指明是陈家三女荫荫,想是搞错了家父这才收了荫荫为干女儿,此事早已经与执事太监说明,原来不曾告之皇上吗。”

皇帝停笔想了想:“是吗,朕不记得了如此,你和贵人既然不是兄妹,她又入了宫,便该疏远些,以防落人口实,以后你们还是少见为妙。”

陈则铭心知必然是昨日之事被多事之人给告了,无端挨了一记闷棍,又无话反驳,郁闷难当,只得称是。

过了不久,前线告急,皇帝此次不欲派陈则铭接连出战,可朝中大臣均主张继续由他领兵,以怯敌人之士气。皇帝权衡之下,依旧任命陈则铭为帅,同时派贴身内侍韩公公监军。

接到圣旨时,陈则铭颇有点惊讶,跪接了那黄绸旨意,拿到手仔细看了看,面有惑色却缄默不语。

消息很快传开,有鼻子灵的,却从其中嗅出了些古怪,本朝确有太监监军的前例,但派出心腹宦官,这样的举动,可看做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不信任主将,另一种则是想提拔心腹。而韩公公已经是位高权重。

众人纷纷猜测之余,都隐约有了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萧瑟之感。

让人奇怪的是,大军到达后,陈则铭并没如前两次一样迅速出战,反而只守不攻,任匈奴兵在关外哮叫猖狂。一开始,人们还以为他是在等待某个战机,可隔三岔五的守城之举持续了数月之后,不但敌人开始嘲笑不止,就是在本军之内各式各样的谣传也出来了,有说他胆小的,有说他惧敌的,不满情绪日以俱增。到后来,听得韩公公都坐不住了,陈则铭却还是不肯出兵迎战。

这一日,又有兵来报,匈奴人派大军攻城。

韩公公奔上城墙一看,果然陈则铭领着副将言青等人正在城头观战。城下敌兵如蚂蚁一样涌到城根下,城头飞箭往来如织,惨叫声不绝于耳。远处旌旗招摇,喧声震天,敌军队伍黑压压一片望不见尽头,只似汪洋大海,恶浪扑面而来。明明是青石砌就的城堡,在这凌厉攻势下,也似如一叶孤舟般飘摇无依。韩公公腿都软了,“这,这可真是大军压境了。”

陈则铭点头:“匈奴右贤王到了,是以他们想发一次总攻。”

韩公公大惊:“右贤王在哪里?!”

陈则铭朝着一个方向指去:“那边!”

韩公公极目看去,只见一片人头蹿动,哪里看得清面貌,心中不由有些怀疑,但看匈奴人进攻的架势果然是与往常不同,更凶狠了许多,也就信了。连忙道:“那将军为什么还不派人迎战?”

陈则铭道:“时机还不到。”

韩公公便有些不满:“这话小将军说了几个月了,皇上派我们来,是与匈奴人决战胜负的,若是只要苦苦守城,又何必特意派你我二人来。”

韩公公曾与他有恩,又是皇帝身边红人,陈则铭态度便格外尊重些:“公公,此刻出战,正是敌军士气最锐之时,与之对敌,我也难有胜算。况且军中锐力尽在于此,只能胜不能败,我们身后守着的可是千万黎民国之疆土,不能不谨慎些。”

韩公公皱眉,居然毫不客气:“我听闻小将军从来是以快制敌,如今怎么风格大变,要知道打仗打的就是钱,小将军如此耗费军力,今日也不打,明日也不打,拖个几年,把国库费尽了,便是想打也打不了了。”说着拂袖而去。

陈则铭吃了一惊,在他身后连声呼唤“公公”, 韩公公恼他一直不听自己劝告,存心要压他气焰,也不理睬。

言青见主帅眉头紧锁,忍不住道:“宫中之人哪懂战术。”

陈则铭叱道:“对监军大人怎可如此不敬。”言青只得闭嘴。

这番攻守便打得异常辛苦,到了傍晚,律延见死伤无数,对方依然守得方寸不乱,只得鸣金收兵。到了后半夜,城头巡夜兵士也忍不住乏意,一条人影趁机用绳索从城墙暗处爬了下去,游过护城河,就着黑暗时奔时藏,夜奔敌营。

到了匈奴营外,那人也不避开,亮出一块金牌,守营兵士见牌将他引了进去。

第二日,言青一大早便来叫陈则铭:“大帅,敌人退兵了。”

陈则铭奔上城楼,果然见匈奴人正在撤走,心中大是奇怪。韩公公也闻讯赶来,不由大喜:“还以为今日又是苦战,这下可好。”

后又传来消息,对方是撤走二十里,并未完全退兵,韩公公却还是大大地松了口气,他原以为监军不过是坐阵,仗是将军领兵在前方打,哪里知道到此地后,每次战役都在身边,只要一个不查,就连自己也是难保,于是对陈则铭缩头不出更多了几分不满。

到了晚上,韩公公在军中摆上了酒宴,犒赏三军。他来到边关后,已经许久不曾喝过酒,难得高兴一次,居然喝了个半醉,到最后自己起身都有些困难,身边小太监连忙将他掺回房去了。

等酒醒过来,已经是半夜,韩公公自觉口干舌燥,叫人拿水,连唤数声无人做答,心中恼火:“怎么睡得这样死!!”

只能自己爬了起来,走出里屋,见一人背向自己坐在屋中,一动不动不知在发什么呆。想来是手下小厮偷懒,正伸手去推时,桌上那灯突然燃了起来。

猛然光亮导致眼前直泛花,他埋怨般嘀咕一声,揉了揉眼,再定睛一看,不由呆住。那人身材高大,哪里是自己屋里人。难道是贼?韩公公大骇,门外守卫怎么这么不堪,竟然叫贼人闯了进来。

转身要逃,被人立马从身后一把揪住,还不及挣扎,脖子间一凉,有人在耳边道:“再动就一刀宰了你!”

韩公公人虽然老了,但对性命一向爱惜得紧,听了这话立刻不动了。

桌旁那人转过身来,面上一条长长疤痕,在昏黄灯光下,煞是骇人。正朝他微笑,“韩公公,你可还认得我?”

身后之人松了手,韩公公更是吃惊,半晌没有出声,盯着面前的匈奴右贤王,良久才压着声道:“我听说你原来是匈奴右贤王?!”说到后来,又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

律延笑道:“上次可劳烦公公了。”

韩公公悔恨跺脚:“你!知道是你,就是再出一万两银子,我万不能带你进宫,伤害万岁!”

律延故做疑惑状:“伤害?我可半根寒毛也没碰他,你们家小皇帝可不活得好好的吗?”

韩公公语塞,又恨道:“谁知道你在宫里还做了什么手脚,那混帐小子简直是害死我了!!”

之前律延入宫,所用的却全然不是陈则铭想的冒充侍卫领金牌这种冒险的手段,而是事先与韩公公的混混侄子结交,用银子珠宝买通了韩公公。

听知韩公公向来好财,律延不吝血本地花银子,只求入大内瞧一瞧。

韩公公见是自己亲侄带来的,又是个斯文人,料他孤身一个,也闹不出什么事情,便将他化装成太监带入了皇宫。事后,才知晓自己带入宫的居然是个大人物,只吓得魂飞魄散,将侄子狠狠打了一顿后,更加咬紧了牙不漏半点风声。他权力颇大,将此事瞒得滴水不漏,是以陈则铭将往来名单如网般筛过,却始终查不出律延半点踪迹。

此刻见律延又来找自己,韩公公大是后悔,那一万两花花银子着实烫手,如今后患无穷,早知道便不该贪财。

果然律延开口道:“此番还要求公公一件事。”

韩公公闭上嘴,也不理他。

律延伸手将早放在桌上的匣子推开,顿时珠光宝气映射入目,将那烛光都逼淡了几分。韩公公吃惊,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中道这些倒都是值钱得紧,律延道:“这礼公公可还喜欢?”

韩公公板脸:“不喜欢。”

律延忍不住笑起来:“不喜欢?没关系,公公若是不喜欢,本王还带了一件。”说完眼神示意。

韩公公正想着,不知道另一件是什么,若是无价之宝,瞧一眼,也是值得。突见身后之人将手中刀提了起来,横架到他脖子上。慌忙叫道:“这是要干什么!!”

律延点头:“这便是第二件,公公可以选了。”

韩公公看看那雪亮刀刃,再看看律延,见他满眼认真,只得道:“你要我做什么?”

律延含笑:“只是小事情,请公公跟汉人皇帝说件事。”

“说什么?”

“就说陈将军是栋梁之材,与匈奴作战英勇,千万不可以换将。”

韩公公瞠目结舌,难解其意。

律延站起身,随从之人也立刻收刀,那刀一去,韩公公这倒清醒过来,心中道,这可了不得了,难道陈则铭居然与匈奴人有勾结难怪这几个月来,他始终不肯与匈奴人交锋,原来道理在这呢。

律延柔和道:“这事就拜托公公了。”说完,两人开门退了出去。

屋中突然寂静。

韩公公开口要喊,突然又收了声,心中道,若是我此刻叫了人来,这桌上一盒子珠宝可怎么解释,万岁是最易生疑的人,这一追查,可不把上次那事给捅出来了。

他低头踱了几步,焦急万分,心中道,陈则铭手上数十万大军,若是,若是给他来个里应外合,一口气打到京城,也未尝不可能啊。

想到这里,面色如灰,汗出似浆。

返回的途中,律延觉察到身边耶禾异样的沉默,不由轻声道:“怎么,不忍心了?”

耶禾微微叹了口气:“那姓陈的汉人也是条汉子,英雄还是应该死在战场上。”

律延在黑暗中微笑:“战争靠的不单是匹夫之勇,还有智谋。兵不血刃就能让汉人皇帝自斩一臂,无数将士能免于流血,女人们能早日见到自己的丈夫孩子,有什么不好。”

耶禾撇了撇嘴,表示不以为然。不过夜色深沉,律延却不可能看得到。

律延勒马,不紧不慢地前行,今夜的任务已经完成,他异常的轻松:“京中那个人想必也已经行动,他地位显赫,再加上我上次在皇宫里说的话,小皇帝纵然再相信陈则铭,心中也必然有几分动摇何况据我所知,这两人间的信任恐怕有限只要今日这位公公再上一份密奏,想必这位陈将军的好运便到头了。”

耶禾道:“你怎么知道他一定告密,万一他被你吓住,真的力保陈将军呢?”

律延笑了起来:“若真如此,那太监倒是大智若愚了。可惜我瞧他还是有点小聪明的,岂不知人只有这点小聪明,往往才最误事。”

不久,陈则铭接到皇帝旨意,命他立即回京一趟,大军原地坚守不动。

陈则铭心中明白定然是韩公公对自己总被动迎战有了异词,将那金字牌压下,写了道长长的奏章,将自己苦心忠诚表明,着人送回京中。谁知之后,奏章如石沉大海,倒是金牌又到,一道比一道催得急,陈则铭别无他法。只得将事务交付言青,嘱咐他不可自行出战,带着随身卫士及数十匹战马,日夜兼程赶往京都,亲自面圣。

到京城时正是这一日黄昏,陈则铭一行赶在城门关闭前入了城,他心中焦急,也不回家用饭,直接入宫,求见皇帝。

皇帝倒正在用膳,与他一同的还有首辅大臣杜进澹,这是位老臣,曾辅佐过先帝,一直以来都担待重任。陈则铭第一次得胜时,杜进澹还曾带领群臣敬过酒。见陈则铭走入,杜进澹微微变色,抬眼看了看皇帝。

皇帝倒是脸色平常,见礼后,道:“到了,吃过饭没?”

陈则铭跪倒:“万岁催臣回来,不知何事?”

有人又端了碗筷上来,皇帝示意他坐下:“谈事也等吃完再说吧。”

陈则铭道:“关外律延虎视眈眈,而关内十数万大军此刻群龙无首,战事随时可能生变,实在是不能耽搁。”

皇帝看了他片刻,突然冷冷道:“陈将军不必多虑,此刻边关已经有了新的大帅。卿还是先坐下,专心用膳吧。”

陈则铭抬起头,满面惊讶看着皇帝,过了片刻,又忍不住带着疑惑望了望杜进澹。杜进澹皱眉看着他,神情似乎是不忍。

而他此时才反应出皇帝这话的真正含义。

他的脸色终于变了,薄薄的嘴唇如同失去了血色微微颤抖起来。他也不是没想过皇帝已经发怒,那一道接一道几乎毫无间隙的金牌已经表明了一种态度,那是急于宣泄和难以遏止的某些情绪。

于是在路上,他预演过无数遍,面对这个人他该如何去解释,如何才能缓和这种怒气。但突然间这些都没用了,对方并不需要,也不给他这个机会。

这样迎头一棒的冲击过大,导致他脑中瞬间空白,居然不知所措。

他完全没有辩白。

于是他们看着他,所有人都沉默着。

身边有内侍到他面前伸出手,他有些茫然看着来人,内侍轻声道:“将军,虎符。”

陈则铭似是骤然清醒了些,他抬头望一眼天子,皇帝的脸上一如既往的没什么表情,似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

陈则铭垂下头,默然掏出虎符,轻轻放到那人手中。

他自觉有些狼狈,他分不清那是不是错觉,人们的缄默和目光都让人心惊。

那侍从的脚从他面前走了过去,将它拿给皇帝,皇帝掂量着,“卿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陈则铭张开口,但脑中混乱一时居然想不起要说些什么,连日来的奔波本已经耗费了他大半的精力,他的思绪不象平日那样清晰了。静了片刻才强行镇定了些:“臣,臣想知道为什么,难道纵然圣上不满臣的战法,可目前胜负未分似乎,似乎也不该此刻论罪?”

皇帝点点头:“朕猜你也不会心服。”说着从怀中掏出一物,“你拿这个去看看。”

那竟然是一张纸,陈则铭一愣,脸色开始变了,心中道,难道是可那东西已经给自己撕掉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太监将此物端到陈则铭面前,陈则铭伸手接过,打开一看,骇然抽了口气,险些昏了过去。纸上赫然写着地契两个字,文内所书的正是当初律延与他喝酒,再送了给他的那座院子。

昭华宫中,荫荫突如其来的心神不宁,她站起身,在屋中走了几步,才稍微定了定神,低头看到身旁的孩子朝她笑着,她也回了个笑容。这时,一名贴身宫女走入,荫荫连忙朝她招手,低声急切道:“怎么样?”

那宫女看起来很是机灵,左右看看无人,方轻轻道:“送过去了。”

荫荫大喜:“这就好,这就好。”她扯着手绢,如释重负,“那东西放在手上,真是一天也不得安心。对了,你在哪里遇见”

宫女道:“万岁今日正巧招杜大人进宫,我在宫门前遇到他”

荫荫褪下臂上玉镯,塞到宫女怀中,宫女连忙推辞,荫荫道:“小红,你我情同姐妹,又何必客气。”

小红这才收了,道谢不迭。她从未有过如此珍物,难免欢喜,对光看了半晌,突然犹豫道:“我听杜大人提起陈将军,他说陈将军下天牢了。”

荫荫举着拨浪鼓正逗着摇篮中的儿子笑,一听这话,猛然回头,那鼓“咚”地一声落地,孩子被这一声惊到,骤然大哭起来。

陈则铭靠在墙上,微微合着眼,到现在为止他还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白天他还是马上将,此刻却已经是阶下囚。

他并不是特别愤怒,律延的阴谋可以追溯到上次入京,尊贵的右贤王冒险入宫居然也只是为了日后的质疑埋下伏笔,自己在匈奴人心中居然是这样可怕、值得对付的存在,那么倒也不失为一种看重。

这样计划缜密的离间计应该是早早想好的,一环扣一环,步步为营,无从破解,也许对方其实从来没有笼络之意,有的不过是根除的想法。律延此人其心可诛,其人可怕。

然而让他最在意的并不是这些,他真正心寒的是皇帝得知这一切后的行动,是他看他时那个冷漠的眼神。

长久以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不在乎的。他是君他是臣,这只是种本分,从生下来那一刻已经注定好,是命。除开这些,他们中间只有空白。哪怕有很多次的肉体交缠,但那不过是一种欲望的宣泄。

人们说君仁臣忠,纵然他对他远远称不上仁厚,可在世人眼中却不失为难得的明君,皇帝的勤奋,严格,聪慧,偶然间的怜悯,都成为人们口中的圣德。

纵观史书,能臣无数,而贤君寥寥,一位忠臣,能遇到一位颇明事理的君王,你不得不说这是种幸运。他的愿望便是遇到这样一位君主,在他留芳千古的成就中添上属于自己的一笔。

如今他真的遇到了,于是哪怕这个开端如此的不堪,他依然献出了自己的忠诚,他相信有一天,这个冷酷如铁的君王会被自己打动,可真正到了今天这样的境界,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无形中已经付出了那样多,而在自己还没有觉察到之前,自己已经在期待着回应。

他以为他对自己该有一种不同常人的信任。

这个信念源自何时呢,也许是在第一次凯旋后他率百官迎接他的时候,也许是在酒后两人长谈的夜间,又或许是在他下旨不设监军的一刻,更可能是在他吻他脸颊时彼此惊鸿一瞥的瞬间。素来的冷酷之下隐隐显出的温柔,哪怕也许只是幻象,也已经迷惑了他的心。

门外响起脚步声,杂合着钥匙相互撞击的响动,有人站到他的牢门前:“出来,提审了。”

陈则铭睁开眼,我的君王,你期望杀掉我吗?可我断不会背着叛臣的耻辱死去。

到了大理寺,陈则铭多少有些惊讶,堂上大理寺少卿楚寒枫一拍惊堂:“叛臣!还不跪下!”

陈则铭道:“如此大案,不是该三堂会审吗?楚大人这是准备私审不成?”两人之前有点头之交,只是楚寒枫为人风评不好,两人素少交往,他春风得意时,楚寒枫露过结交的意图,亦被他婉言谢绝,哪里晓得今日居然落在他手中。

楚寒枫眉头一皱,两旁早有衙役持棍而上,往他膝后腿弯处打了一记,陈则铭吃疼,闷哼一声往前扑倒。

楚寒枫道:“大理寺判案,怎么叫私审,言出不逊,给我掌嘴十下。”陈则铭张口欲言,可人家哪给他开口的机会,一上来便抡满了胳膊直往脸上抽。陈则铭被打得摇摇欲坠,满心的羞愤欲绝,只得一声不吭受了。打完,楚寒枫才道:“将军感觉如何?”

陈则铭擦去嘴角血痕,抬手时,腕间沉重,镣铐叮当直响,他咬牙道:“还好。”

楚寒枫笑起来:“你别嘴硬,难熬的在后面,你若是聪明,便在纸上画押,我们也省事。”

陈则铭一震:“审还未审,画什么押?!”

楚寒枫道:“证据已定,审问不过也是做样子过个堂,上面早有人关照过了,要着实地细细地审。”

陈则铭盯住楚寒枫:“既然上面发话,那大人不是更该认真审过?”

堂上众人都笑,陈则铭环顾四周,瞧着他们嘲弄笑容,莫名之余,只是心底发寒。一位主簿道:“将军可听不懂了吧,这话的意思是此人进来了就出不去,想怎么审就怎么审。”

陈则铭一字一字道:“我是冤枉的。”

众人更乐,楚寒枫道:“进来的个个都这么说。”接着,大声道,“来人啊,用刑。”

陈则铭猛然起身,将近身衙役撞开了几个,却因镣铐缠身不便行动,终于被人绊倒,压制在地。

脸被地上沙砾磨得生疼,身上如山般沉重,也不知道叠了几个人,他几乎要无法呼吸,只尽力喊道:“不!告诉皇上,我是冤枉的!!”这呼声却被众人惊呼连连掩盖过去,终于被无视。

那衙役被他撞得火气大盛,鞭打他时便特意选了浸足水的细皮鞭,毫不留手。陈则铭双手被缚,吊在木架上,无处躲也无处藏,只能咬紧牙一鞭鞭生生受下,不多时便昏迷过去。

待醒来,虽已经被放下,此时全身血痕,却再无力反抗了。

衙役拿来纸笔,那上面果然密密麻麻写满供词,陈则铭看了片刻,嘿嘿直笑。

楚寒枫道:“快画了吧。”

陈则铭提起笔,那手竟似有千钧之重,颤颤巍巍几乎不能成字。

楚寒枫在堂上见他一笔笔抖动着写下去,心中暗自松了口气,总算是把那位大人交代的事情办妥了,本来还以为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原来不过如此。

过了片刻,衙役将供词捧到案上,他低头一看,不由大怒,这哪里是画了什么押,只见供词上用朱笔写了个大大的“冤”字,鲜红如血,触目惊心,将供词也给覆掉了。又见那字笔笔凝重,力透纸背,竟似满腔悲愤化为实物迎面而来。

楚寒枫一把将那废供词撕碎,暴跳道:“换刑!”

衙役搬来三尺多长的夹棍,将他双足放置其间。陈则铭趴倒在地,身体忍不住地微微发抖。楚寒枫瞧他似是惧了,笑道:“我任职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受这刑不叫的,将军等会不知道能不能忍得住?”

陈则铭也不答话,只紧紧闭着眼。

眼见左右衙役已将索扯起,待一声令下,便是折筋断骨。楚寒枫轻声冷笑,正要开口,突闻门前喝止之声暴起:“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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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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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啊啊啊啊,气死我了,哈哈哈,真是干的漂亮哈

    2024/01/16 22:06:17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