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众人诧异抬头,见一人身着官服站在门口,手捧一物,斥道:“楚寒枫,你不过大理寺少卿,这等大案居然敢私设公堂,乱刑逼供,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楚寒枫怔了片刻,来人瞧来甚是眼生,可又身着二品官袍,这朝中大员没有他不认得的,想来对方不过是外地官员,可外面卫士怎么居然将闲杂人等放了进来,不由生疑:“你是何人?”

那官员慢慢走入,举起手中黄锻:“我乃新任刑部侍郎吴过,叫大理寺卿前来接旨。”楚寒枫看他身后跟入的持刀侍卫,渐渐张大了嘴。

陈则铭吃惊回头:“吴兄。”

吴过朝他微微一笑。

按皇帝旨意,刑部接管此案。大理寺只得放人。

陈则铭大刑之下逃脱,着实幸运。重回天牢后,吴过为他请来良医,并亲自看望。

两人许久不见,陈则铭又逢落难之时为他所救,对他更添了份亲切之感。却是疑惑他如何突然间飞黄腾达,居然成了刑部侍郎,吴过说是皇帝突然下旨将他诏回,并予以重用,自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自忖并无什么大功值得重赏,正惶恐不已:“不过,当时万岁却问了句非常奇怪的话。”

陈则铭奇道:“什么话?”

“万岁问,当初陈将军军纪不严,将士抢夺成性,不成体统,虽然得胜,但朝中众多大臣不满,纷纷上奏,我身为监军,为什么却不提?”

陈则铭想起当初:“其实吴兄当初就已经帮过我一次了。”

吴过笑道:“这时候再说也没关系了,反正事过境迁。那时确实也有几人跟我提过该弹劾将军。可我总觉得为大事者,不拘小节也不奇怪。朝中那些大臣没去过那冰天雪地,哪里知道征战危险辛苦,一味只在背后放冷箭,实在不足为伍。”

陈则铭苦笑了片刻,猛然醒道:“我的家人”

吴过安慰道:“将军放心,我方才已经着人去通报陈府。将军昨夜方被拿,按理消息最快也要今日才到府上,这么点时间,出不了什么乱子。”陈则铭自是感激不尽。

吴过又道:“那楚寒枫已被关押,我已经奏请万岁,明日三堂会审,或许能给将军一个清白。”

陈则铭吃惊:“此言何意?”

吴过道:“他越权独自审你,若是平常案件,也就罢了。可这等大案,如今又是皇上钦定,也算他运气不好,定个知法犯法之罪是没半点问题不过他与你无冤无仇,实在没有必要冒险置你于死地,想是有人授意,打通了关节,许了好处。只要问出那人姓名也许真如圣上所言,朝中另有奸细。”

陈则铭浑身一震:“大人这话,便是说皇上疑的不是我?”

吴过迟疑:“这话我却不敢说,万岁圣心难测啊,常人哪里看得清。不过圣上说,所有证据都指向将军,事情哪里会这样巧,所以反倒是真正可疑之处。”

陈则铭听了这话,憋在胸中一夜的那口浊气终于散了些,一时间眼前泛花,忍不住低头捂住脸,鼻中酸涩难当。

正在此时,有狱吏急匆匆奔了进来,连声道:“不好了,不好了,楚寒枫畏罪自杀了。”

吴过猛然起身:“什么!”两人相顾,骇然失色。

过了几日,皇帝宣陈则铭入宫答话。

吴过拿来干净衣裳给陈则铭换过,又喊来马车送他入宫,一切都安排得当,无不妥帖,陈则铭心里感激,不由感叹,当初自己在战场上还有几分看不起此人贪生怕死,却原来人在各方面的才能各不相同,哪里能一一强求。

到了宫内,自然有内侍前来接手,押着他一路蹒跚前行,待到了御书房前,他无意中抬头,不禁怔住,前方一个人正立在廊前,低头沉思。那眉目,那神情竟然分外的熟悉,他几乎张口要叫出声。

“杨”杨梁?他不是死了吗,难道是鬼魂?

那人听得响动,偏头看了过来,见他手上镣铐,不由皱了皱眉,露出些鄙夷神色来。

两人这一照面,陈则铭将那个名字生生咽了下去。

相似的面容,相似的神态,可杨梁总是带着从容又不羁的笑容,见之亲近,这个人却板着脸,眼神中的冷淡似乎要拒人千里,杨梁少着华服,这人却衣着华丽。

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更重要的是,这人还不过是个少年。

那少年抬足往御书房里去了,陈则铭却在门外候着。

片刻后,里面传来皇帝笑声,似乎很是欢愉,再等了一会,有人来叫他进去,陈则铭不自主叹息了一声。

皇帝见他进来,收笑道:“卿的伤可好些了?”

陈则铭一路行来,伤处早已经疼痛难忍,却跪道:“谢陛下关心,好很多了。”

皇帝将身后少年扯将出来,持了那少年的手道:“卿来看,他是不是与杨梁很像。”

陈则铭恭敬道:“确是很像。”

皇帝道:“他是杨梁的远房侄子,朕命人找了多年,今日才找到。想当初朕为太子时,还抱过他呢。”那少年见万岁言语间居然颇看重此人,也生了好奇心,仔细打量陈则铭。

陈则铭道:“恭喜陛下。”

皇帝这才注意他仍是一身囚服,皱眉道:“吴过也不会找件好衣裳给你穿吗。”

陈则铭道:“案情未定,臣仍是阶下之囚。”

皇帝挥手不耐道:“人都死了,线索早是断了,还定什么,你这便回府将养,不必到天牢去了。”陈则铭几乎窒住,半晌才压制住发抖的声音道:“臣遵旨。”

皇帝看了他一眼,突又有些心软:“到御医那去拿些伤药,好好休息。往后的事,朕自有定夺。”

有人上前来将他锁链去掉,陈则铭重重叩了个头,低头退了出去。

出屋时,听皇帝对那少年柔声道:“你就仍住你叔父的旧宅子吧朕赐些宫女与你,以后常到宫中行走。”陈则铭猛然转身,掀帘出屋。

回到家中,母亲见了他身上伤痕,掩面流泪不止,陈睹连连叹息:“查清了就好,查清了就好啊!”他告老后,舒心日子已经过了多年,不过问俗事太久,猛然间听说儿子下了天牢,骤然间居然有些失措。这一下见儿子无碍回来,才劫后余生般地松了口气,却又总是忐忑难安。

陈则铭含笑道:“是孩儿不好,劳父母忧心了。”说到后面,不知为什么却撑不住那个笑容,略一低眉,泪水便悄然落了下来。

吴过仍在负责此案,既然牵扯如此之大,自然还是需要给天下及朝野一个交代的,哪怕那的确只是一个交代。

不多久,圣旨下来了,那地契被证明是伪造的,据说这地契出现得也很是神秘,却是连着一封检举信一道,于某日在大理寺卿退朝时,从路旁被扔入轿中的,查不出是何人所掷。而韩公公的密奏依然生了效果,陈则铭被罚一年俸禄,以惩戒他的不作为,并命他伤好后,重赴前线,继续主掌帅印,戴罪立功。

陈则铭养伤期间,吴过也常来探望,他京中无亲无故,虽然已有了府邸,可到底冷清,所以除了探病,只怕还有些蹭饭的意思。吴过对他受罚一事,倒颇为不平,据他自己说,也曾在皇帝面前力争过,可皇帝不以为然。陈则铭听着也不言语,面无表情。

过了段日子,伤养好了,再上边关,监军却换了人。

陈则铭松了口气,要他每日再毕恭毕敬地面对韩公公,实在也是种酷刑。

在他离开的期间,皇帝派的人倒不离谱,是朝中最长守城的一位卢江平将军,可见对他的攻守之策,皇帝还是赞同的,并不糊涂。这倒不出陈则铭所料,罚俸一年,本就是最轻的惩罚,该是做给人看的,只是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陈则铭却再也没兴趣去猜。

律延趁他不在,曾发动过几次猛攻,想趁虚而入,卢江平居然在那些攻势中仍将城守了下来。见他到来,卢江平笑道:“总算是能松口气了。”

陈则铭笑了笑:“哪里,换了我,只怕不如将军。”他倒不是谦虚,坚守并不是他所长。

两军对垒,律延远远望见他银白盔甲,红樱如火,不禁笑了笑。

叫了人到阵前喊话:“陈将军,听说那昏君不分青红皂白,将将军拿了下狱,如今尚能全身而出,实乃你我之幸!”

陈则铭冷冷看着对面军中众人拥立的那条人影:“何必猫哭耗子。”

律延又派那人上前:“我匈奴战将也多,可无一人需如将军一般,委曲求全,置身人下,这大概也是汉人与我们匈奴人的不同吧!”

众人倒还不大明白他言下真意,并不在意。

陈则铭一听,置身人下四个字分明另有所指,万万料不到他竟然拿这事在人前来辱自己,不由脸色骤变,心中大乱。

那人还要再喊,陈则铭反手一摸,连上三箭,猛拉满弦。只听一声呼啸,那三箭并排射出,他极怒之下出手,真是气势如虹,疾如流星。那人躲避不及,竟被三箭穿心而过,踉跄着倒下,立即断气。

己方兵士见主将神射,顿时欢声震天,不绝如耳。

律延却只是微笑。待呼声稍歇,他又着人呼道:“你杀得了一人,灭得了天下”陈则铭不待他喊完,已经喝令麾下:“给我杀!!”一拍马臀,身先士卒,疾射而出。

他这心浮气燥却恰巧是兵家大忌,此刻他还年轻,有些事情不能忍也得忍,他虽然知道,却还不能做到。律延要的便是这个效果。

匈奴人很少硬对硬地打,两军交战不久,便佯败退走。陈则铭见对方撤退,也不敢掉以轻心,立即鸣金收兵。却在他整队返城时,律延大军突然掉头冲了回来,杀了记回马枪。

陈则铭措手不及,队型立即被冲乱,两军很快融在了一起。不少匈奴人跟着人流往城内冲,城内兵士被这变故惊住,可主帅还在外面,便不敢关门,城门下一团混战。

陈则铭拍马奔到城下,拦在吊桥前,杀了几个往前冲的匈奴人,回头纵声大喝:“关门!!升吊桥!!!”

此刻大军只剩了小半在城外,按理说陈则铭身为大帅,便该立即冲回城中,再收吊桥,以图后事。可他却本能地落在了后面,这心理在危急中连他自己也未能觉察。

只听“嘎吱——”沉重的声音响起,城门渐渐合拢。吊桥升起时,惊叫声起,不知落了多少兵士到护城河里去,却在收到一半时,似乎出了故障,再也无法往上走,匈奴兵跳起来,堆成人梯,攀爬而上。

律延在阵后看着一切,笑了起来。

他的目光所及,陈则铭满身是血,勇猛无敌,但那只是困兽犹斗。

城外的汉人兵士越杀越少,更多的人涌到了白袍小将那里。

那是必经之道。

陈则铭已经杀得双眼充血,前赴后继的敌人,一个个在他马前倒下,没人能掠过他雪亮的戟尖。然而,他们似乎永远杀不完,毫不畏惧往他面前涌来。

他渐渐有些神智模糊,手中却是丝毫不慢。一股血喷到他脸上,粘稠的液体渐渐干涸,他却腾不出手去擦,他咬着牙,几乎要睁不开眼。

他想我要死在这里了。

我要死在这里了。

你看得到吗?

就在这一刻,城门内一声呼喝,响彻云霄。

匈奴人都被这豪气震天的叫声惊了一惊,城门突然洞开,一队汉人兵士身着黑甲,纵马冲出。

吊桥轰然落下时,桥下搭人梯的那些匈奴人发出了尖叫,纷纷滚落到水中。

陈则铭已经杀红了眼,这些声响他没听到,或者纵然听到他也根本无暇顾及。

砍倒最后一个敌人时,再没人往他身前冲。他不明就里,却又觉察到这个难得的空隙,抬手抹去脸上已经半干的血迹,天地在指后颤颤巍巍遥遥欲坠。他的手因为疲惫而无法自控地发抖,方天画戟渐渐下垂。他弯下腰,靠在爱骑脖项上,喘息着慢慢吐出口中的黄沙。

不能松手,松手就完了。

他收拢五指,尽全力抓紧险些脱手而出的戟杆。戟尾冰凉,这让他多少清醒了些,然后终于能觉察到身边那奇怪的静默。

抬起头,他看见数排黑衣骑兵正沉默地背向着他。他们将匈奴兵阻挡在他之前,接连起伏的锋利枪尖在阳光下闪出耀眼的光芒。

“大帅!”

他想回头,却突然一阵晕眩,往马下坠了下去,落地时那一刻他看见的是言青惊慌的脸。

凭这数千人要转变整个战局虽然困难,但要在吊桥前救出一个人却不算什么。黑衣旅组建后完成的第一个任务居然是救了他们将军的性命,这是谁也没想过的。

陈则铭醒来后第一个念头,便是,他打了败仗。

他睁大着双眼,怔了许久。

事后清点,这一仗,死伤兵士达三万之众,对方留在战场上的尸体不过千余具,虽然黑衣旅伤亡甚小,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败仗。由于之前几战,兵士们本对这位主帅期望极高,这会见他原来也是俗人,非但做不到每战必胜,而且还是大败,不由士气狂泄。

没过多久,便有旨意下达,将他召回京城,并撤换主帅。

临行前,言青痛哭流涕,他是陈则铭一手提拔上来的,不舍之情难免,陈则铭安慰他道:“将来总有相见之日。”

言青含泪:“黑衣旅是将军一手创建,无论他人如何看,我们便总是等着将军一个人。”

陈则铭沉默片刻,道:“这话人前切不可再提起,否则将来终有一日,我难逃杀身之祸。”言青惊住,再不敢言。

在朝上陈叙战败经过时,陈则铭忍不住的满脸惭愧,众目睽睽下,仔细分析自己的失败,这绝不是令人愉悦的事情。

周遭大臣的目光有扼腕的,有嘲笑的,也有愤怒的。他们都瞥着跪在殿前的陈则铭,不吝指责。人本来便是如此,成王败寇。哪怕你之前赢得再多,输了一次,那这一次便是焦点所在。

皇帝虽然没露勃然之色,却问得极是详细,有疑问处立即便指出来,不留半点情面。

陈则铭在众人的包围中,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度日如年,他不禁自嘲地想,如果那时候言青没有带着黑衣旅来救他,也许今日还能封个忠意伯吧。

世人总是重视死去的悲壮,而嘲弄活下来的艰难。

幸好这样的审问还是有结束的时候。

之前屡次封赐,陈则铭早已经升至殿前都指挥使,便是当年杨梁曾做过的殿帅,官从二品。这次战败,皇帝不但收回帅印,并将他降了两品,都指挥使改任副职。这便意味着短时间内,皇帝不打算再起用他。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皇帝对杨如钦的日渐宠爱,杨如钦是杨梁的侄儿,便是陈则铭在宫中曾遇见过的那位。

这杨如钦据说自幼是个神童,二岁能识字,三岁已经开始背论语,到五六岁便能做诗,还词句不俗,如今十八了,被天下文人称为学富五车的才子。他还不曾考过科举,却被皇帝弄进了都察院,做了名言官。人称此子思维敏捷,言语犀利,因为阅遍群书,学识渊博,阅遍群书,往往断事断物观点奇特,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皇帝最初不过是喜爱他与杨梁酷似的外貌,后见他年纪轻轻已经见识不俗,更是高兴,屡屡封赏,频频召见。一时京中又是风言不断,都道是皇帝又有新欢。

这一日,陈则铭因事应召入宫。行到御书房前,却被太监拦下,道:“杨大人在里面,还请大人稍候。”

陈则铭望望天色,此刻乌云遮日,竟是要下雨了。

他拱拱手以示谢意,默默退到廊中,看那风卷云涌。渐渐豆大雨点一颗颗打落下来,在地面上打出一个个的洞,天突然更暗了,雨点骤急,连点成线,势大如泼,将那地上黄泥一层层洗刷开,往低处流去,却总也洗不净。

身后屋中,似是皇帝被杨如钦妙语逗乐,笑语不断,陈则铭走了几步,避开窗子,直到听不到那话语之声。

不时有太监进出屋中,端着茶点之类的东西从他身旁走过,也不看他。

如此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雨势终于减小,又过了一会,竟是停了,重露艳阳。

门帘被掀起,杨如钦跨出屋子,微微含笑,跟随太监只恐树上雨水落到他身上,在太阳下也撑了把伞,如此前呼后拥而去,不曾往廊下看过一眼。

种种喧闹过后,再显落寞,这才有太监到他身边道:“大人请。”

过了几日,敬王得了风寒,病了个把月,还不见好。陈夫人听说后,急忙着人找了药,让陈则铭带入宫中。

陈则铭趁当值时将药送到了昭华宫。

之前皇帝曾言要他少与贵人见面,于是他将药交与小红便要转身离开,恰巧正遇上散步回来的荫荫,这一照面,两人都吃了一惊。既然见面,立即就走也未免太不近人情,陈则铭微一踌躇,跟着荫荫走入,探望病中的外甥。

敬王此刻已经岁余,因为病得难受,也不肯下地走动,只依在乳娘身上哭泣不休,原本红嘟嘟的小脸,此刻显了些蜡黄色,瞧起来煞是可怜。

陈则铭心疼道:“殿下脸色不佳啊。”

荫荫微微叹息,让乳娘将敬王带了出去。犹豫了半晌,却道:“表哥你何尝不是如此”

陈则铭一惊,忍不住摸摸脸颊:“是吗,或者是这几日没睡好。”

荫荫道:“你没照镜子吧,已经快不成人形了。”

陈则铭笑了起来:“娘娘说笑了。”

荫荫却一丝笑意也没有,直直看了他半晌,眼神渐渐伤感,“你的事我都听说了”

陈则铭低下头,若是说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他不希望对方看到自己的失败失势,那只怕就是眼前这位了。

荫荫起身走到他身边,启唇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若是”她压低了声音,只让他和自己能听到,“若是不曾遇到他,你会不会比现在快乐?”

陈则铭浑身一抖,震惊抬头看着荫荫的双眼,那其中有什么让他心跳不已,惊疑不定,他不能彻底理解这话的意思,这表明什么?

荫荫垂下眼帘,又抬起,眼神中有从来不曾有过的坚毅,“表哥,你这样我真的很心痛,比伤在我身上还痛我真的真的”她渐渐的狰狞,任何一个人在充满仇恨时的表情,都不会是美丽的,“真的好恨他!!!”

陈则铭瞪大眼看着面前的荫荫,片刻间竟然不知反应。

这样的话语,这样的神情都太陌生了。

而这些居然都出自荫荫。

下一刻,荫荫却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收起了那满脸的恨意,沉默了片刻,朝他道:“我累了表哥你先回去吧。”

陈则铭踏出门的那一瞬间,脑子里依然满是荫荫咬牙切齿的那个表情,不知道为什么,那让他心中狂跳不止,骇然不安。

懵懵懂懂回到宫门外,陈则铭骤然立定,怔了半晌,他突然想清了荫荫的意思,那个晚上窗外的人是她!她自幼在陈府住过多年,所以能在瞬间找到藏身之处躲避自己追击,说穿了一点也不稀奇。他掩住脸,从手掌下发出一声奇怪的呻吟,踉跄着退后,几乎要站立不稳。

远处的守门兵士看到他们的将军立在路上发呆,神情古怪,不免有些奇怪,频频张望。

陈则铭依在墙上,双肩直抖,禁不住的浑身发冷。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迟钝的觉察到口中的咸味,用手背擦过,却是血痕,似乎是激动之中将唇舌咬破了。他抱着头,擦着墙滑落下去,蜷着身体坐了许久。

直到有兵士来叫他吃饭,他才惊觉一下午时间便如此空过,自己竟坐了一两个时辰。

那兵士试探地望他,看到他唇边血迹,轻声道:“将军是不是身体不适,小的扶您起来吧?”陈则铭摇摇头,爬了起来。

良久不动,这一晃,他只觉得胸闷欲吐,头昏目眩,忍不住咬牙,急忙伸手撑住了墙。

那兵士赶忙要扶,陈则铭将他的手挡住,低声道:“我自己来。”

很多事情,你只能自己来。

就在这一刻,头顶似乎被人用针猛然贯穿,痛彻心扉,他眼前一黑,已经失去意识,一头往前栽了下去。

他终于还是病了,所有的压力似乎都化为病魔,在一瞬之间将他击倒。

之前战场上的劳累,加上郁结难排,使他骤然消瘦不说,还突然凭空得了头痛症,病发时只痛得满地打滚,大夫来看也是束手无策。陈夫人被他病状骇得哭泣不止,只道:“你还这样年轻,你还这样年轻啊!”

他在床上躺了足足一个月,才能下床,这其间吴过经常来探望,并说功高之臣突然病重,皇帝也是很牵挂,甚至提到要亲自来探望,但此刻朝中事务太过繁忙,却无暇抽身。

陈则铭听了半晌,只是淡淡称谢,吴过心中奇怪,这是多大的恩宠,他居然这样平静。然后,两人谈到近来大事,吴过道,太后为了祭祖大典,将各地宗室诸王都叫入了京中,也算最近一件盛事。

陈则铭奇道:“居然将诸王均叫了来可先皇曾有令,诸王不得离开各自封地”

吴过低声道:“听说是太后写信到处哭述,说万岁幽禁她多年,是为不孝。宗室内听闻后颇有异议,此次前来估计是要议一议此事,只看怎么调停。”

“调停”陈则铭微一沉吟,“那此时京外怕是有兵了?”

吴过敬佩笑一笑,又皱眉。

“诸王带来兵马六七万余人,驻扎在城外,名为调停,其实就是威胁。若是万岁反应不妥,只怕兵戎相见之日不远。”

陈则铭道:“京中如今空虚,只剩二万兵马,那些亲王倒会趁虚而入。”

吴过道:“万岁已经气得不行,那兵是太后叫来的,牌子打得也响,有理有据的。再说了,凭人数,真打也是必败的事,所以说——我们吃了哑巴亏还得作出一副欣喜若狂的架势,前两日听说还往城外送了些犒赏更何况此刻边关外忧未除,也不是内讧的时候,一旦开战大伤元气啊。”

陈则铭道:“太后被幽禁多年,怎么此刻才想到求助宗室?”

吴过叹:“听说之前一直关得很严,宗室虽然知道,却拿不出证据,可后来看守渐渐松了,太后亲笔书信居然被人偷偷给送出了宫宗室诸王得到信笺,理直气壮便举旗出兵了。”

陈则铭低头沉思。

吴过道:“不过我估计万一真要开打,守城的便只能是将军,将军可要好生将养,早日康复,不然一城百姓难保。”

陈则铭道:“就如你所说,此时此刻不能打,真打起来不是一时半会能结束的。若被匈奴趁虚而入,才是真正糟糕了。万岁不会看不到这一点,只是”

他在心中暗道,那样一个人,若要他向旁人低头,只怕比登天还难真是无法想象。

难道说,这一次真能看到他服软的样子?

话虽然这么说,陈则铭还是在病况好转后,立即返回了营中,随时待命。

而此刻,宗室诸王已经入京,共七人,其中二人为皇帝的兄弟,其他的都是皇帝的叔伯辈。而太后搬来这些人,逼得皇帝不得不做出了一定的让步。皇帝承诺之后将解除幽禁,并终身孝敬母后。

太后却不依不饶,要以不孝为罪名逼皇帝退位。这话听起来虽然可笑也不太可能实现,但百事孝为先,真要被太后这么纠缠下去,难免把皇帝逼入一个相当尴尬的境地。而宗室诸王也明白,能到这一步,皇帝已经是做了最大的让步,再过头只会把他激怒,于是纷纷劝说太后罢手。

这一夜,皇帝突然下命当值武将前来觐见。

陈则铭放下事务赶来,却又在书房门前迎面撞上一人。抬头一看正是杨如钦,陈则铭连声道歉,杨如钦只一颔首,算做回答,遂行色匆匆而去。陈则铭惊讶看着他脚步急促,心中突然有些不安的感觉。

陈则铭入屋,皇帝一抬头,面露讶色:“今日当值的是你。”

陈则铭微觉奇怪,皇帝又道:“其他人在吗?”

陈则铭答:“还有一人因病告假了,今日守值大臣只为臣一人。”

皇帝神色不定,半晌方“嗯”了一声,命他迅速亲自选派十名力大艺高的兵士及二十匹快马,送到宫门前,同时立刻派重兵将太后寝宫围住,只能进不能出。

陈则铭吃惊,隐约觉出事态不妙,心中道难道今夜便会有变故。又见皇帝神色凝重,更不敢怠慢,将一切安排妥当。

到宫门候了片刻,果然见一人赶来。到了光下一看,却是方才遇见过的杨如钦,不禁大是诧异,他此刻出宫却是要干什么。杨如钦见他身后卫士高大威武,先是点点头,后又摇头,道:“将军可有寻常衣物让他们换上?这样显眼,可不是在给人做靶子。”

陈则铭道:“杨大人打算做什么?”他心中忐忑,方有此问,否则按他平日为人,不喜此人,断不会开口。

杨如钦仔细看他一眼,见他果然面带疑色,渐渐浮起笑意,“将军不知道?万岁还不曾明言?”

陈则铭饶是性情敦厚,也被他这暗含嘲讽明知故问的一句噎得够呛。

他心下挂着太后寝宫外的伏兵,重压之下倒也不在意这种细节,命人拿来衣服,让将士们换上,才道:“不曾。”

杨如钦一直依在门边看着众人行动,目光炯炯,眼神扫过处,已将那些兵士一一看了个清楚,见他们准备妥当,突然朗声道:“此一去有去难回,是条死路,有胆小的现在出来还来得及!”说罢,拔出腰间配剑,他虽然是个文士,但世间文人精于舞剑的也不在少数。

那十名军士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陈则铭伸手拦住杨如钦:“他们每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勇猛之士,军令之下,自会尽力保证你的安全。此刻你带了他们要去哪里?出城?”

杨如钦突然横剑,那雪亮白刃抵在陈则铭下颚处,闪闪生寒。

众人不由哗然。

陈则铭冷冷看着他,做个手势阻止了众人的冲势。杨如钦连眼角也不曾瞥过旁人,只看着他脸打量了半晌,方道:“勇猛远远不够,我要的是不惧死的胆气!将军面不改色,是拿准了我不敢杀你,还是天生不畏死?”

他个子不如陈则铭高,是以说话时只能微微抬着头,却毫不狼狈。

陈则铭默然片刻:“你速度远不如我,决计无法杀得了我。”

杨如钦挑眉,有些惊讶:“纵然这剑就抵在你咽喉处?”

陈则铭镇静道:“纵然这剑就抵在我咽喉处!”

“好大的口气”杨如钦撤开剑,用锋刃指一指那些兵士,他身着华服,这一挥之下袍袖舞动,却是潇洒之极,道,“强将手下无弱兵信你。”

陈则铭看了手下一眼道:“他们本就是最好的。”

杨如钦直勾勾盯着他:“你怎么知道我是出城?”

陈则铭道:“城中死路只有一条,该回头往宫内走。你带了二十匹快马,显是为了更换,可见路途不近,这条死路当在城外。”

他虽然口中如此说,却仍皱着眉头,不解困惑。大军压境,一个文人带着十名军士能做什么呢,皇帝在想什么?劝降?离间?还是突围?他很是茫然。但他回想着皇帝吩咐时候脸上的神色,那似乎是镇定自若毫无畏惧的,他因那份镇定而松了口气,却又更加不安。

杨如钦听他如此之说,任他聪明一世,也不禁露了分敬佩之色,不无遗憾地说:“说实在话,如果可能,我最想要的是你!”

他年纪不大,说话却是老气横秋,且傲气十足,不分尊卑。虽然朝中历来重文轻武,但陈则铭品级高过他,杨如钦这样说话分明是僭越无理之举。

陈则铭哭笑不得,侧过目光,闭口不答。

杨如钦翻身上马,叹道:“可惜啊,各人自有各人的命”说着抱抱拳,露出笑意,“陈将军,有缘再见若是无缘,自然就不必相见了!”

陈则铭听他话中有话,似是颠倒,又似另有深意,有心询问,却见他不待答礼已经拨马而去。这人也奇怪,初见时但觉倨傲无礼,可这一番话下来,似乎又是另一种感觉,倒觉出些率真随性来了。

那十名兵士无声尾随而去。一行人渐渐没入宫门外的黑暗之中。

陈则铭看他们远去背影,心中不安,返回书房面圣。

一入御书房,不由怔住:“杜大人?”

杜进澹站在殿中朝他点头,不知何时到的。

陈则铭不记得有人提到过首辅大人入宫的事情,那么他该是白天下来一直没出宫城。昏黄灯光下,这老臣似乎几日之中便苍老了几岁,鬓角华发频生。

皇帝坐在桌后,拿着手中一纸信笺,心不在焉地翻来覆去,脸色铁青,也不知在想什么。

陈则铭低声道:“万岁。”

皇帝抬头看他,一时间似乎没反应过来,静了片刻才答:“怎么,杨如钦出发了?”

陈则铭点头,忍不住又迟疑道:“他带这么少的人,能突围吗”

皇帝皱眉看着他:“突围?谁说过要突围?”

陈则铭惊讶更甚。

杜进澹见他疑惑,出声道:“这条计策是杨大人提出来的。当下城外大军兵分三路,而中路是朝亲王手下大将魏晖所辖,只这一路军便有四万之众,如能策反,城下之围立解。”

“策反?”

陈则铭不由怔住,想起方才杨如钦说那句“若是无缘”时的笑容,方知对方居然是抱了必死之决心前往,想着他年纪轻轻,居然如此豪情义胆,视死如归,也忍不住心生敬佩。

可转念再一想,这计策实在兵行险着。

此刻对方兵力远胜己方,优势在手,未必乐意与你谈判。只能期望杨如钦巧舌如簧口绽莲花,导致对方猪油蒙心,可仔细想起来,可行性未免太低,不禁微微摇头。

如今之计,却仅剩下等待了,惟有盼望对方不将事情做到太绝,杨如钦失败倒也没什么,只要不死,皇帝的面子便是保住了,便还有回旋的余地。

这样各自默然想了半晌,皇帝突道:“今日都有些什么人入宫?”

陈则铭仔细想了想,“都是些采办太监,也没什么特别的人。”停了片刻,“但太后宫中请了个戏班入宫,说是太后要听戏。”

皇帝笑了起来,对着杜进澹嘲道:“瞧瞧朕的叔父们,堂堂亲王,居然扮成戏子出入宫闱,传出去可不是贻笑大方。”杜进澹只笑不答。

陈则铭大惊,连忙跪倒:“是臣失察,不知宗室诸王竟然在其中。”这才明白皇帝要他包围太后寝宫的真正原由。

皇帝挥手:“你那些兵士也不是人人都认得王爷,不知者不为罪。”

陈则铭心知此刻皇帝心思早不在这样的小事上,谢恩起身。心道,这事态却又复杂了一步,宗室诸王偷偷入宫,与他们之前摆出的和事佬面孔全然不符合,显然居心叵测如今这事还能好好解决吗,若是真要兵戎相见,那后果谁能承担得起这么一想,忍不住眉头紧锁。

皇帝把玩手中镇纸,似乎是心事重重,或者又难以决断,杜进澹两人都不敢出声,如此燃过了一柱香,皇帝突然起身,面色坚毅:“摆驾太后寝宫!”

太后宫中早是一片寂静。宫人不知道何时已经发觉了门外伏兵,导致众人立刻丧失议论下去的兴趣,转为惶惶不安。

皇帝踏入时,众王都转头来看他,各自看了一眼,迟疑了片刻。

皇帝静静站了片刻,见众人不跪,心下了然,骤然将目光调向年纪最幼的吴王,吴王是他最小的一个弟弟,今年才十九,胆子也小,被他目光一逼,浑身抖了一抖,竟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颤声道万岁。

其他人见状,只得也纷纷跪倒。

太后一下冷了脸,面上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恨。

皇帝扫了一眼,见诸王仍是改扮成戏子时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各位都好兴致啊,只是不知道今日给太后娘娘唱了哪出。”

这话外有音,众人听了脸色都变,均将目光投向朝亲王。

朝亲王是所有王爷中辈分最老势力最大的一位,也是皇帝的大伯,历来说话最有分量,只不过这个时候,这出头鸟当起来却未必舒服得了。正被众人看得万分不自在,皇帝顺着众人目光看过来,微笑着对他:“朝亲王有话要说?”

朝亲王年近花甲,早已经是老谋深算,被皇帝凝目这么一望,心知对方已经将自己恨在心上,原本忐忑退避之心反平静下来,暗道既然帐已经算到自己头上,横竖只能继续了。反站将出来,朝皇帝行了一礼,正色道:“今日之事,我等虽私自入宫,貌似小犯宫禁,可其实是太后邀请众王,商议大事。虽然万岁不知情,入宫手段也可笑了些,可太后身为国母,她还是有这个权力召开宗室之会的,也请万岁不要着恼。”

皇帝微微怔住,朝亲王这话有理有据,他一时半会也无法反驳。

太后被禁多年,但到底不是被废,这些权力一直都有,只是她无法无力实施而已,这原本是他所谓的仁慈,此刻却反过来缚住了他的行动,心中不由暗恼。

朝亲王见他皱眉不答,知道自己占了上风,更道:“今日一家子全在,有话也不妨明说了。”他停了片刻,转头看其他人,“万岁,我们知道宫内有重兵,也不可能不提防,今日悄悄入宫,明日一早,出宫的若是少了一个,便有护卫通知城外大军,发动攻势。”

皇帝冷道:“布置得倒是周详。”

朝亲王叹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们也只是自保罢了。”

皇帝静了片刻,突然叹息:“伯父多虑了,都是血亲,血浓于水,朕怎么舍得动你们?”

朝亲王朝他看了看,也看不出表情,“万岁这么想,老臣真是心感欣慰”

旁边却有人道:“真有这样仁慈吗,太后当年将他从幼儿抚养成人,这是何等大的恩惠,登基后他却立刻幽禁母亲,简直心若豺狼!还有你们忘记当初了,死的人少吗?这样的君王废了有什么不对。先帝留下这遗旨,不就是为了今日吗?!”

朝亲王连忙喝止:“住口!巍王!”那巍王是皇帝最小的叔父,血气颇胜,一直对皇帝暴行看不过眼,早已经心怀不满,此次太后招他们商议废帝之事,他最是踊跃。

皇帝浑身一震,也不看巍王,只对着朝亲王道:“果然如他所说,父王留下了废朕的遗诏?”

朝亲王见他神色不对,连忙跪下:“先帝留下的并非是指定要废万岁的圣旨。”

皇帝低下头,隔了片刻又看看他:“将那圣旨拿给朕看。”

朝亲王迟疑。

太后站起身:“那圣旨自然给我藏得好好的,怎么能给万岁看。若是有去无回,那我们一干人等岂不成了叛逆了!”

朝亲王皱眉,他并不希望将皇帝逼得太甚,以和为贵从来是他的生存宗旨,人生纵横几十年,他实在是见多了行事偏激导致的祸事。

皇帝转头去看母后,低声道:“母后,你真恨孩儿恨得这样深?”他皱着眉,很难以置信不能反应的样子。这样的表情仿佛在告诉对方,你只需一句话便能将他击倒。

太后怔了怔,有些不知所措,她不明白这样的软弱到底是真是假,是真的看重自己,还是做给自己看的戏。

隔了半晌,终于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皇帝看着太后一动不动,眼角渐渐湿润,静了片刻,他垂下眼帘,将那难得一露的情绪收敛了起来。

朝亲王跪下,道:“只要万岁立下旨意,不追究我等罪过,并就众人不满之处加以改进,那遗旨我等终生不会动用。”

皇帝道:“还有不满?是哪些?”

朝亲王道:“万岁行事过于暴虐,如此以往,难免引起民愤,还请陛下自省。”

皇帝笑了一笑:“朝亲王你是代表你自己,还是代表宗室在与朕讨价还价?”众人都跪下:“是代表我们众人。”皇帝环视一周,点了点头。

太后原本心中不甘,却被他方才的神情震住,居然也没提出异议。

朝亲王趁胜追击,命人端来纸笔:“请万岁这就拟旨。”说着亲自将墨磨好,取出一支狼毫染了墨,递给皇帝,皇帝看着他,迟迟不肯接。

朝亲王心中焦急:“万岁请拟旨。”

皇帝接过笔,笑道:“如今,你们一个个都知道逼朕了。”这话虽然带笑,说起来却颇是自嘲,朝亲王连忙请罪,皇帝道:“那先帝遗诏在何处,否则朕被你们平白诓了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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