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回到陈府,天已经蒙蒙亮了。

陈则铭让人打来热水,闷在屋子里将自己全身上下洗了个干净。起身之时,大概是药力未散,居然强烈的晕眩恶心,忍不住吐了一地,到最后,几乎连胆汁也呕了出来。

待到日间,纵然不适,也不得不到天牢去探视父亲,又使银子将各路关节打通,这才安心了些。他自小倍受爱护,在军中时虽然说受人排挤,但也无须求人,可以说是少年狂放,不懂低头,可在这区区几日内却是将“求人难”这三个字的含义彻底体会了一番。从此后,感慨不已,将性子更收敛了不少。

过了几日,果然陈睹被释,安然返家,全家上下欢腾,数日来奔波不停的陈则铭却突然病倒,大夫来瞧说是郁结劳累所至,父母都是心痛不已。同时陈睹却又有些欣慰,儿子如今终于长大,能担重任,需知于大狱重案中救人,却也不是人人做得到的。君不见,与自己有同狱之缘的那些人,仍在天牢中候审受苦,说不准便是秋后掉脑袋的下场。

陈则铭自小习武,原本少有病痛,顶多也就是个伤风发烧,数日后便欢蹦乱跳了。奇怪的是,这一次的病最初也不严重,大家都道是累了休息几日便好,可居然前后拖了月许,仍不见好,药吃了几十副,那病反倒更重了,不思进食加上低烧不退,原本健壮的陈则铭病了一月之后,竟然连床都下不了。

两老原本还不甚在意,到了这时才觉得不对,惊慌起来,只道是庸医误人,忙派了家丁四下寻访名医。

这一日,却有人到访,说是有妙方可医治陈家公子。

陈睹命人将来人带入一看,却是吃了一惊:“杨公子?”

来人笑道:“陈伯父,好久不见了。”

杨梁掀开帐子,也微微吃惊。

陈则铭昏沉躺着,似知有外人到了,却无力睁目。

杨梁转身,从怀中掏出个锦囊,打开倒出一颗药丸,递给陈睹,道:“此乃大内灵药,给陈兄服下,必定见效。”

陈睹连声道谢,杨梁笑一笑,转身去看陈则铭的脸,看了良久,轻轻叹息了一声。

那药甚灵,陈则铭居然渐渐好了。

他有时候会想,杨梁那颗药丸怎么就会把自己的病治好了呢,俗话说对症下药,可他那药明明从身上拿出来的,难道那是颗包治百病的神药。想到最后,直到自己脑中糊涂起来才肯罢休,他竭力避免自己想不必要的事情。有些东西,在此刻,一下便足以将他击倒。

拖了又拖,终于他还是得回宫当值,与以前的热心巡逻迥异,能待在值班房,陈则铭便不肯出巡。

这让同僚们多少有些惊讶,之前这个人做事古板到让人恼火,旁人都在休息时,他非得列队巡逻。有一个过分认真的同僚是一种痛苦,因为这会反衬出你的懒散,这样的原因导致曾经一度众人都不乐意与他同班。然而这样的古板也还是有被同化的一天。

陈则铭因祸得福地发觉,同僚与自己的关系有所改善时,他苦笑不已,自己苦求不得的法门原来在这里——做人不可以太认真,一旦认真了伤了别人也伤了自己。

日子便在这样的忐忑不安中悄然度过,因为他的刻意躲避,他如愿以偿地没有再遇到过对方。而皇帝似乎也忘记了这件事这个人,从此没再传讯过他。

一日,陈则铭回到家,发觉荫荫来了。

荫荫是他乡下的表妹,两人从小青梅竹马,懵懂中也曾说过非卿不娶非卿不嫁之类的傻话,这时大家长大了,想起前言都有些不好意思,相互笑了笑。荫荫的脸便有些红了,扭过头装作没看见,完全的掩耳盗铃。

姨妈正在和陈夫人谈话,这一次她们娘儿俩来陈府却是因为乡下恶少看中荫荫,虽然忌讳她家中有人在朝,不敢硬来,却总是纠缠不放,荫荫虽然已是少女却天生脾气暴躁,说话从不留余地,长此以往难免冲突,姨妈姨夫一合计,只得让女儿先行避让。这也意味着荫荫娘儿俩住的时间不会太短。

陈则铭还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缘故,忍不住转头又看了看表妹。

两年前见面时荫荫还只是小孩子一般,这时神态体貌中却已经带着少女特有的妩媚了。觉察到他的目光,荫荫本来已经自在的神情突然扭捏起来,隔了片刻,突然又抬头朝他狠狠瞪了一眼,似是在怒他的好奇旁观。

陈则铭这便看出了两年前的荫荫还是在她身上的痕迹,一下子轻松下来。

荫荫住过两日,两人重新熟悉起来。

这日恰逢灯会,这灯会荫荫以前也曾看过,重温旧梦想法已久。姨妈道这孩子总爱凑热闹,说话时候满脸宠溺。荫荫道在乡下灯会哪里有京都华贵气派,吵着要再去。陈则铭既然是在家休沐,自然责无旁贷。

走到半路上,陈则铭疑道:“就我们俩?姨妈她们没跟上来?”说着便想起临走时父母看他们的笑。

荫荫背手在前:“大概有事拖延了。”

陈则铭不语,隔了片刻,径自道:“这其中有问题。”

荫荫道:“什么问题?”

陈则铭转头,荫荫一脸认真的莫名,陈则铭看了片刻,忍不住道:“你怎么还是这么傻里傻气?”

荫荫一怔之后暴怒,举拳朝他脸上挥过来,陈则铭躲都不躲,迎面接住,笑道:“看,你早已经打不过我了。”话音未落,脚背剧痛,却是荫荫猛地将脚踏在他脚面上,扭来扭去往死里踩。

陈则铭站着不动,任她踩了一阵,也不见她住手,终于忍不住道:“还没踩完?再踩下去灯会要散了。”

荫荫气结,怒道:“姨夫让你学了功夫,原来是用来欺负女孩儿的。”

陈则铭不服气道:“我动也没动,怎么算欺负你?”

荫荫跳起来:“就是因为你没动,才是欺负我!你为什么不惨叫?叫到我解气?”

陈则铭低声道:“难以理喻。”

他两人自小如此斗口,谁也没让过谁,这似乎是他们之间最自然的相处方式。说实话,陈则铭早已经不这么说话了,父亲希望他沉稳内敛,经历让他懂得沉默忍让。

可面对荫荫的天真烂漫时,他还是忍不住要回复年幼时的自己。这一刻难以言语的轻松真实,官场中的不如意,那一夜的屈辱,在与荫荫斗嘴时都显得那么遥远。他们仍是孩子,可以为一颗糖争吵不休,也可以为一只草蚱蜢马上复合。

陈则铭笑着,他有种褪去面具后的轻松。

到灯会上,他买了一只桃木刻的猴子,塞到荫荫手中:“看,多像你!”

荫荫又是暴跳如雷。

灯笼在她身后闪烁摇曳,一串串纵横交错的红色光芒照亮了这一片天空,四下充满欢声笑语让原本浓重如墨的夜也温暖了起来。

突然有点冰凉落在他脸上,陈则铭抬起头,荫荫也发觉了,道:“糟糕,下雨了。”游人们开始四下奔散。

陈则铭看着天空叹息一声,荫荫道:“怎么,开始悲春伤秋了?”

陈则铭一把扯起她就跑:“走吧。”

两人奔了一阵,雨越发大了,眼见已成瓢泼之势,只得停下来,找了家店铺,站在屋檐下躲雨。低头一看,裤子都已经湿透,贴在身上好不难受。转头再看,陈则铭连忙脱下外衣,荫荫瞠目:“你干嘛?”

陈则铭把外衣摔到她头上:“快盖住,落汤猴。”

荫荫低头,脸也红了,连忙披起:“转过头,别看。”

陈则铭果然依言避开:“有什么好看,瘦骨嶙峋的。”

正说话间,一人撑伞路过,闻言突然停了下来,吃惊看向他俩栖身屋檐,陈则铭看着来人,也是吃惊:“杨兄?”

杨梁看看他身边的荫荫,在伞下朝他笑了笑。

陈则铭顺他视线看了一眼,有些脸红道:“这是我表妹。”

荫荫抓住领口,把自己裹了个结实,却看着杨梁道:“他是谁?”杨梁瞧她一眼,微笑起来。

陈则铭忙道:“舍妹年少不懂礼数,杨兄见谅。”

杨梁不以为然道:“没关系,女孩子总该有些特权。”

荫荫皱眉不语。陈则铭见杨梁腋下夹着两把伞不由好奇:“杨兄这是做什么?”

杨梁低头看看那伞,突然有些犹豫,半晌才道:“万岁听说今日民间灯会,执意微服游玩,逛到半路时,恰巧下了雨,命我去买了两把伞。”

陈则铭脸色瞬间白了,不由朝来路看去,夜色浓重,雨势不小,就着头顶那点灯光哪里看得清楚。他僵在原地,半晌不能动弹,突然浮上的恐惧这样巨大,连他自己也是始料不及。

杨梁从臂下取出一把伞,递给荫荫。荫荫戒备看着他,杨梁一笑,低头朝她道:“送给你。”

荫荫看一看陈则铭,陈则铭点点头,荫荫道:“谢了。”说罢将那伞夺了过来。

这一夜,陈则铭很久很久也不能入睡,他不知道自己害怕的是什么,那么多人,对方不可能看到自己,纵然看到了,一切也已经过去了。

梦中,他又回到那个安静得渗人的书房,自己跪在地上,书桌后奇特的黑暗,一丝一毫如蛇如烟一般蜿蜒着朝他逼过来,他僵在原地不能动弹,汗一颗颗地滚落,那黑色烟雾触手般临近他,缓缓伸向他口中

骤然他便醒了,那黑暗中的粗重喘息听了半晌才知道是自己的,他咬着牙,忍不住地微微颤抖。

第二日,他借口还伞,再到杨府。

门房一见他便问:“是陈大人吧?”

陈则铭怔住,杨梁知道自己要来?正发呆呢,突然见杨梁整帽走来,似乎是要外出,见了他果然不惊讶:“陈兄。”

陈则铭有些讪讪:“杨兄要出门?”

杨梁扯着他手笑道:“今日无事,天气又好,正好打猎,一起吧。”也不待他回答,便取下他手中竹伞,随手扔给门房,那门房赶忙接住。

杨梁朝他一笑,却是神采飞扬:“早闻陈兄精于骑射,今日你我比上一比,看谁能赢。”他的笑容从来都有些满不在乎的意味在其中,此刻看起来就有些象玩笑般的挑衅。

果然又见下人从侧门牵出几匹马,弓箭鞍辔无一不备。

杨梁笑吟吟地:“输者就在那醉香楼摆上十桌,请街坊们的酒,敢不敢。”

醉香楼便是两人初遇时的酒家,杨梁似乎对此地特别有感情。

陈则铭被他豪气感染,挺身道:“也未必就输了给你。”

两人相视一笑,翻身上马。

到了夜间,拎着猎物醉醺醺打马回到家,陈则铭才郁闷地想起,关于灯会的事情,自己居然一句都未曾提起。

从此后,两人却走得近了。

出乎陈则铭的意料,杨梁的骑射便如同拳脚一般,与他难分伯仲,两人初逢对手都有些兴奋,但论起兵法似乎杨梁更胜他一筹,兵不厌诈这一点杨梁使用得更为娴熟,这大概要归属于两人天性上的差异,这让苦练了十数年的陈则铭多少有些懊恼。但杨梁并不是武科出身,他是当今皇帝登基时,论功行赏而得到了指挥使的官职。至于是什么功劳,他却不愿提及,陈则铭问到时,只是笑而不语,陈则铭便知这是种委婉的拒绝了。

皇帝也没有任何动静,灯会那一晚的担心,被证明了不过是他杞人忧天,陈则铭开始体会生活的快乐之处。母亲试探着询问他对荫荫的想法,陈则铭笑着不开口。母亲于是下结论说,过几日便下聘吧,姨妈肯定也是高兴得很,亲上加亲可是好事情。

一切都是平淡平静平常,如果不是那封圣旨的突然到达,陈则铭几乎要以为自己的人生自此开始要走上坦途了。

来宣旨的还是韩公公,其实这封圣旨颇为奇怪,陈家上下听过之后都有些怔怔。

陈睹掂量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公公,那荫荫不姓陈,更不是老夫的女儿,皇上万岁恐怕是弄错了。”

韩公公啊了一声,却并没露出太多惊讶的表情,只负手道:“君无戏言啊,这圣旨都下了,不是也得是了。”

陈睹沉思片刻,只得让人把荫荫和她母亲叫了进来,荫荫正在后院打秋千,一番折腾下来早已经满身是汗,脸蛋红扑扑的,笑嘻嘻冲了进来。

陈睹老俩口相互看了一眼,颇觉无奈。陈夫人走上前拉住荫荫母亲的手:“妹妹,有桩事不得不跟你商量了,事关重大,请千万应允。”

荫荫扫视了一圈,见众人表情凝重,心中砰砰直跳,忍不住狂喜,看到有外人在场也甚没在意,朝着陈则铭直笑,荫荫母亲低声笑骂:“不知羞!”

陈则铭侧头避过那目光。你想错了,荫荫你想错了,他心中不住狂喊,却一个字也无法说出口,他该如何面对她的欣喜到失望,他真的不知道。

陈睹叹息道:“荫荫今日起,你便拜我做义父,改姓陈吧!”

荫荫母女都大吃一惊,荫荫母亲不由转头对姐姐道:“姐姐!这这怎么可以!”陈夫人心中满是内疚,忍不住深深叹息。

陈睹托起手中黄缎圣旨,低声道:“皇上有旨,特征陈家三女荫荫入宫为妃,日后听封。”荫荫的身体僵住了,用一种近乎空白的表情,死死看着陈睹的脸。

荫荫就这么入宫了,突然到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陈则铭到很久之后都怀疑自己只是在做一个梦,荫荫那样的天真,跟那个金碧辉煌却隐晦深重的皇宫怎么会挂上钩呢,她就那么被锁了起来,直到老死宫中吗。

姨妈的哭声持续了半个月,然后她死心回了老家。陈睹夫妇都消沉了一段时间,原本是亲戚团聚的远行有了这样的结果让每个人都意料不到地感到沉重。

陈则铭每次入宫,经过那开灯会的街巷,恍惚中还能看见荫荫朝他挥拳的样子。所幸的是,陈则铭有时能远远地见到她,她着着与从前完全不同的华丽服饰,梳着宫中最流行的高髻,体现着他全然不曾见过的妇人的柔媚风情。她不知道他看着她,间或也会笑一笑,但那笑容与从前的肆无忌惮相比已经含蓄了很多,看起来几乎变了一个人。

陈则铭凝视片刻,便会转身离开,看着那样的笑容,他有种浑身冰冷的感觉,于是他不敢多看。

唯一还让他感觉到温暖的,便是与杨梁喝酒的时候。杨梁总是带着笑,那笑不知不觉已经成了陈则铭的一种依靠,他看到才能觉得安心。有时候喝醉了,他会问:“你为什么总笑?”

杨梁慢条斯理转着杯子:“我为什么不笑?”

“人生有那么多快乐吗?”

杨梁懒洋洋道:“不知道。不过古人云,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可能是真的吧。”

陈则铭趴在桌上,“那你还笑?”

杨梁放下杯子,沉吟了片刻,似是想起了什么,缓缓勾起嘴角道:“那是因为阿花喜欢我笑。”

“阿花?”陈则铭迟疑道,“这名字听起来嗯,听起来”

不待他找到合适的话语,杨梁已经接过了话题,眨眨眼:“阿花就是我家的看门狗,上次去我家,你见过它。”

“这”陈则铭瞠目。

杨梁促狭笑道:“话说一大早,若是我神清气爽笑容满面的出门,它就朝着我狂摇尾巴,可若是我愁眉苦脸意兴阑珊,它就朝着我叫,好象是不满意。偏偏我是要出门的,可又讨厌听到狗叫,于是只好每天都笑嘻嘻的。久而久之”他懒懒后仰,“就笑成习惯了。”

陈则铭哭笑不得,摇了摇头,有点对牛弹琴的感觉。

杨梁似无心低语:“可见,无论对着谁,哪怕是条狗,气势也不能先失,否则便是不战而败了”

陈则铭怔了片刻,击节道:“说得好,有道理。”

杨梁微笑:“过奖过奖。”

陈则铭怔怔想了半晌,突道:“我想出征!”

杨梁也不惊讶,只道:“哦?”

陈则铭眼中带上憧憬之色:“我要上战场。”杨梁看着他神色变化,陈则铭渐渐兴奋,“我要剑击长空,驰骋千里到战场上出生入死,成就万古功名,血雨腥风里来去自如,马革裹尸也不悔当初!!到那时这些琐事又怎么会放在我心上。人生苦短,怎容得下消沉挥霍。”

杨梁笑了笑,举杯道:“那就敬将来的不世名将。”

陈则铭凝目道:“你在嘲笑我?”

杨梁摇头:“不是!”

陈则铭笑起来:“那你就看好了,我会做到!”

两人相视一笑,碰杯,一饮而尽。

出人意料的是荫荫居然得到了皇帝的宠爱,从昭仪很快成为贵人。

渐渐有人来巴结陈则铭,称他为国舅,陈则铭只觉得好笑,那原本该是他的妻子,可现在大家都把她当成他飞上金枝的妹妹,所有人都不知道,每一声国舅都是往他心上又捅了一刀,他却还要微笑着接受。

某一日,宫中闯入飞贼,陈则铭领兵追赶,到最后却失了踪影,只得停下。四下一看却是到了陈贵人的昭华宫。他犹豫片刻正要退走,听门内有人道:“是谁在外面喧哗?”

声音好生熟悉,陈则铭早已呆住,那女子将门打开,一双眼看到他时也是僵了。她身旁宫女探头出来:“呀,是陈大人不是,是国舅爷。”荫荫垂目道:“不许乱说。”那宫女连忙住口。

这却是她入宫数月后,两人第一次有机会这么面对面,然而只是相对无语。

荫荫说了这话,半晌不再抬头,那宫女觉察气氛古怪,悄悄退了进去。

陈则铭立了片刻,终于低声道:“贵人娘娘。”

荫荫一震,飞快看了他一眼,似怒似怨,突然转身,将他关在了门外。

只听门砰地一响,陈则铭立在原地,心中砰砰直跳,半晌不能动弹。

第二日,陈则铭又到昭华宫前,远远便见一名女子亭亭玉立在门前。陈则铭走到跟前,凝目看她,也不开口,看了片刻,将视线微微移开。

荫荫咬唇:“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陈则铭沉默半晌,低声道:“小时候,你若有什么事生气,总爱将我锁在门外,还定要我第二日,原地原时郑重赔罪,否则便要大闹一场。我不肯,外婆便总说我是男孩子,该心怀天下让让妹妹又有何妨。”

两人相对笑了一笑,隔了半晌,荫荫低声道:“那时候,我一直以为”说到此处,却又住口不语。

她的话两人都心知肚明,此地人多口杂,难免隔墙有耳,又何需说出来。

陈则铭心中百感交集,他真想踏上一步,牵住她的手,告诉她就是她以为的那样。但冥冥中有什么阻止了他这样荒唐的冲动。你能为此搭上全家人的性命吗,他自问着,想象中的后果让他不寒而栗。

从听到圣旨的那一刻起,他已经做了决定,只能退却。

因为他别无选择。

荫荫转过身,抬头看着宫墙,那上头一枝桃花不甘寂寞探出了墙头,天空在它身后,那样遥不可及和冷漠。她记得乡下的天空不是这样的,那是高远,是纯净,是生机勃勃,为什么在这里却变了呢?

荫荫怔了许久,顽固地继续道:“我一直以为,嫁的会是你。”

陈则铭一惊,不自主左右环顾。荫荫看着他,眼中神色复杂。

待陈则铭转过头,她已经步入了宫门中,转身朝他粲然一笑:“哥哥,我很好,回去替我向父母跪安吧。”说着,蹲下身,将手中物件放在门槛之上。她放的动作很缓慢,似乎旁若无人,又似乎依恋不舍,但她始终没再抬头看他。

陈则铭默默看着她的一举一动,那是灯会那一夜,他赔罪送给她的桃木猴子。

红漆大门终于悄然合上。

陈则铭踏前弯身,伸手过去,小木猴上仍带着体温。

他的指尖颤抖了一下。

过了几日,万岁赐礼陈府,其中一份指名只给陈则铭一人独自赏玩,其他人等不得观看。陈则铭心中好生奇怪,谢过恩,接了那小盒,回到自己房中,打开一看,如噬雷击,险些昏厥。

那盒中,俨然是一只小小的桃木猴子,与他此刻荷包中珍藏的那只,一模一样。

过了几日,皇帝便召见了陈则铭。陈则铭赶到御花园,见荫荫也在场,心中不由一凛。皇帝只说让他们兄妹见个面,以解贵人娘娘思亲之苦。陈则铭听得心惊肉跳,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荫荫拜谢,道:“荫荫在宫中过的很好,并无思家之苦,怎敢劳陛下如此牵挂。”

皇帝摆手不语。此处阳光灿烂,更显少年天子英气勃发。仔细看他,五官也算不得特别出色,眼角眉梢微带冷漠,看起来总是不动声色的表情,话语也不多。但偶然一抬眼,黑色双眸所带的审视目光便让人无端地心头一惊。多年以来位居人上的生活,已经让他举手投足间都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让人不敢亲近。

陈则铭不敢久观,低头谢恩。

两人当着皇帝的面,哪里敢乱说话,只寒暄了几句。荫荫知道母亲回了老家,心中伤感,返身回了座位。皇帝道:“这便说完了?”

荫荫点头,皇帝点头:“那你便退下吧。”荫荫转头看了陈则铭一眼,匆匆退走。

陈则铭想起那木猴,心中惴惴难安,正在心思纷乱之际,听皇帝道:“下月朕要出宫祭祀先祖,届时便由爱卿来护卫出行。”

陈则铭心中一惊,连忙跪下:“臣职位低微,恐难担此重任。”

皇帝似不在意:“不妨,你们都指挥使那里我自然有安排。”

陈则铭大是恐惧,推辞道:“臣初任都虞侯,加之武功平常,只怕”说到此处,见皇帝皱眉看着自己,不由住口。

“你是说朕亲自提拔的武将其实是个蠢材?”皇帝冷冷道。

陈则铭不敢再答话,只有低头。

皇帝起身拂袖而去:“若真如此,回去自己把官辞了。普天之下人才济济,无能之辈便该退位让贤。”

陈则铭咬牙,被这一激终压不住心头那股少年意气。

这一月相安无事,陈则铭渐渐觉得也许是自己想得太多,那木猴大概是警告自己不要擅自入宫,与后宫有所往来之意。

很快,皇帝一行上路祭祖。带了数十名文官,武将却是越过了侍卫亲军马军正副都指挥使两人,而以步军都虞侯陈则铭为首,带五千兵马随行护驾。

众人都道是陈贵人得宠的缘故,使陈则铭渐渐为君重用。陈则铭心中道但愿便是如此了,被人称为攀附裙带关系也无妨,千万不要多生枝节。

夜间到了驿站休息,那驿站早是严阵以待,收拾干净了,但毕竟随行人员太多,兵士们便只能搭帐篷或者露宿。待用过餐,皇帝命人过来帐中叫陈则铭,说是要他入内商谈护驾要事。陈则铭见天色已晚,心中大是发憷,却只能硬着头皮去。

皇帝休息的房间是驿站中最大的一间,分了内外两间房。

皇帝自然睡在里间,赶去时,正遇宫女伺候皇帝在更衣。陈则铭隔着竹帘,两人一问一答,说的不过是夜间防卫的部署。

过了片刻,皇帝换了套鹅黄色袍子,宫女将竹帘卷起,陈则铭瞥见内屋床旁还卷着一套被褥,心中奇怪,却也不敢多问。皇帝顺着他视线看那铺盖,突然道:“你今夜不要回帐了,守在此处,朕也睡得安心就这里吧。”他随手一指,却是床前。

说着,也不待他答话,已经有宫女将那被褥打开,平铺起来。

陈则铭呼吸骤然停止,惊慌中看了皇帝一眼,皇帝正低头看那宫女动作,面上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陈则铭心中砰砰乱跳,那声响竟然震得他头昏眼花。

隔了片刻,方勉强平复了心情,低头跪谢。

房屋里暗了下来,只余下留在屋角的一盏挂灯。

陈则铭僵了半晌,跪在原地,小皇帝似乎忘记了屋中还多了一个人,一直不曾宣他起身,而宫女们退走时也没人敢叫他起来。

帐内皇帝已经躺下,修长的身影模糊可见。

隔了片刻,对方鼻息渐渐平缓沉重,陈则铭这才渐渐平静,不由为方才自己的惊惶苦笑了片刻。他缓缓起身,仔细谨慎的移动,尽量不发出丝毫声响。

走到那地铺前,又轻轻单膝跪下,掀起被褥。他不敢卸甲,合衣而眠。

不能睡不能睡,他重复地告诫自己。

然而整日的奔波让他有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努力支持也渐渐无济于事,他枕在自己的手臂上,不知过了多久,陷入混沌之中。

他是被某种动静惊醒的,睁开眼的瞬间,他僵住了。

皇帝的脸离自己不过两指的距离,细长的双目在灯下有些奇特的光芒。

见他醒过来,原本正俯首看他的皇帝伸出双手,将他的头盔取了下来。

见他不动,皇帝的手缓缓下移,停在他喉间,在他脖子侧面抚摸了片刻。

陈则铭忍不住后仰,动了一动,皇帝本来正垂目看他耳旁,被他惊动,皱眉看了他一眼。陈则铭又僵住。忽觉身上盔甲被掀动,却是皇帝开始为他解甲。

陈则铭鼻息渐渐沉重,神情是忍耐不住的痛苦羞愤,死死看着低头在他胸前的皇帝。

皇帝正解他项前皮扣,那皮扣颇紧,拨弄两次才终于解开,皇帝面上一舒,却在此刻腕上突然一紧,他抬眼,陈则铭的手竟如铁箍般扣住了他的手。

皇帝面不改色,双目却咄咄逼人,冷然看着眼前胆敢冒犯自己的陈则铭。

陈则铭心知此举只怕要送了自己性命,却到底不堪受辱,反将心一横,倔强看了回去。

皇帝见他居然无动于衷,不禁皱眉,松开那甲衣,缓缓起身站了起来,边动作边俯视因迟缓而始终低自己一个头的陈则铭。

陈则铭心头一惊,身子不由自主被他带起。他自小家教颇严,其实心中对君父威严始终存着敬畏之感,在家中从不违逆父亲,在朝中更不敢叛逆君主,刚刚那一挡已经是他被逼至极限之下的情急之举。此刻对方起身,神色举止间俨然又是那个天天在大殿之上发号施令的君王,积威所至,心中畏惧之感由然而生。

到最后,皇帝立稳时,他不由松开手,扑通一声跪倒下来。

两人片语不发,便已经分了高下。

皇帝静静看了他片刻,陈则铭觉察对方视线,不敢抬头。

皇帝被这一番折腾,早已败了兴致, “哼”了一声,拂袖转回床塌坐下,淡道:“好大的胆子啊”此时此景,他居然语气平淡和缓,全然听不出喜怒哀乐,却是不合常理。

陈则铭心中更寒,怔了片刻,终于折了傲气,叩首道:“求万岁赐罪臣一死。”

“死?”皇帝轻轻捏着被扣的手腕上,“说说看,为什么要死?”

陈则铭懊恼难当,方才自己激动之下,难道竟然伤了皇帝?

他俯着身体,不敢抬头:“罪臣冒犯龙体,死有余辜。”

“说下去。”

陈则铭麻着胆子:“只求放过罪臣家人。”

皇帝沉默片刻:“又是讨价还价。”语气突然便带了愤怒之色。

陈则铭大惊,“不,不,罪臣不敢。”

“不敢?”皇帝突然直起身,冷道,“你连弑君都敢,还有什么不敢。”

陈则铭只觉晴天霹雳一般,险些晕倒:“万岁!!”

皇帝轻声笑:“弑君该判什么罪,你的家人能不能被赦,不用朕说了吧。”

陈则铭眼前发黑,哪里知道皇帝万人之上千金之尊,居然也做这种凭空诬陷的事情。定神一看,皇帝正玩味般地看着他的脸。陈则铭心知若是对方此刻下定心思,全家便是一个也逃不掉,只得咬牙示弱:“万岁尧舜之君,不会做暴纣之事。”

皇帝沉默片刻,突然浮起一丝恶意的笑,低下身凑到他耳边,轻声却又清晰地说:“朕刚才差点就把你当女人用了,你却还有心情拍马屁?”以他尊贵之躯,居然说出如此粗俗的话,实在让人料想不到。

陈则铭呼吸一窒,半晌无法开口,口中似咬破颗鱼胆般苦涩难言。沉默半晌之后,却还是不得不违心继续:“微臣所言均出自肺腑,句句是实”

皇帝大笑。

两人都明知这是一戳即破的谎言,那笑声中便多了分轻蔑之意。

陈则铭心中难受,忍不住脸上发红,只得将头埋得更低。

皇帝挥手道:“好了,这话在你之前已有无数人说过,你说的不比他们好听多少,既然毫无新意何必啰嗦。”他停了片刻又道:“你下了必死的决心,朕自然不能强人所难,只是将来”

陈则铭听他语气松动,忍不住狂喜。

却听头上那人淡淡道:“将来若有再求朕的时候,却不怎么好说话了。”

陈则铭一凛,抬眼看去,皇帝似乎意兴阑珊,再不看他,倒头便睡了。更没开口让他起来,这自然是存了惩罚之意。

陈则铭不由低首,心知此后自己日子必然难熬得很,也不知道这位万岁要想些怎么样的法子来折磨自己,更不知道会不会连累家中,那一家十几口人便是想逃也逃不了,想到此不由头皮发麻,满心的忐忑难安,倒也不觉得困或累了,只是跪在原地直发愣,说不出的百感交集。

就这么到了天明。

之后的祭奠总算是平安无事。回宫后,人们发觉皇帝对陈则铭是日渐宠爱,召见的次数越来越频繁。都道是从此陈府真的是要发达了,于是本来已经门可罗雀的陈府忽然一下热闹了起来,陈睹那些很久不曾来往的老朋友也突然络绎不绝了。陈睹夫妇虽然早明白世态凉薄人走茶凉的道理,但见到儿子出息了还是遏制不住的欣慰高兴。

只有陈则铭一个人知道那每次见面的真相。

皇帝见他时,身边总坐着陈贵人。对外说起来大家觉得皇帝是体谅两人,陈则铭想到的却是那锦盒里的小木猴,皇帝这是设了个圈等着自己往里跳呢,他忍不住的汗毛直竖,举止行为更是万分的小心恭顺起来。对荫荫也再不露任何情谊,见面只称贵人,人后只唤她妹妹,不肯多与她说一句话。

日子一久,荫荫看他的眼神禁不住地渐渐变化了。

陈则铭并不是那种特别敏感的人,但荫荫与他从小一起长大,彼此间的情绪变化都分外熟悉。见荫荫看向自己的目光失望中渐渐夹杂了不屑,不禁心中苦痛,却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这一日,陈则铭应召来见,到了御花园,却见水边亭内坐着一人。亭子四周用竹帘挡着阳光,但朦胧间还是看得出那是名女子,她身后站着两名宫娥,见他赶到,把帘子卷了起来。

陈则铭四下望了望,立在亭外,便再不上前,施礼道:“贵人娘娘。”

荫荫并不转头看他,只抬手挥了挥,那两名宫娥奉命退开。

陈则铭心中更是忐忑,立定垂目不语。

荫荫把玩手中茶盏,低声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小时候看那些戏文,总是奇怪为什么薄性的从来都是男人,痴情的却总是女子”

陈则铭心中一凛,已经猜出她心中所想,一时间心如刀绞,却不敢上前半步。

只听荫荫似是自言自语:“后来,我总以为有些人是不同的其实是我错了,天下男人原来都一样”说完骤然笑了一声,似是自嘲。

陈则铭静了半晌,突然冷道:“娘娘已经入宫,我能怎样?”

荫荫似被激怒,猛然转头:“你确实不能怎样,但我也没想到你会这样”她盯着他看了半晌,从齿间轻轻吐出几个字,“这样懦弱!”

陈则铭紧紧闭嘴,默不出声,指节因为握得太过用力而有些泛白。

荫荫见他如此更加失望,笑道:“你还口啊,以前我每句话你都要还口的,你从来不让我如今,如今不但对着皇上,就是对着我,你也变得这么软弱了吗?”

陈则铭看她失态,沉默片刻,却道:“娘娘想什么,那便是什么了!”话音未落,脸上一响,头已经不由侧到了一边,却是荫荫踏上前来,猛地扇了他一巴掌。

荫荫收手,看着他脸上指痕,愣了片刻,眼圈突然红了,却倔强扭开头,不让他看到自己面上泪水。

陈则铭踏前一步,手忍不住要抬起来,怔了一会,却收了手,忧伤看着她越发挺得笔直的背。如果不是他,谁知道这个时候的她其实是在流泪呢?

两人这么立着,也不知过了多久。

他只知道荫荫再转过头来时,眼中泪水早已经拭干。

两人对视片刻,荫荫盯着他道:“入了宫我不怨,将来一生寂寞我也认,我恨的是,为什么要让我看到你这样的一面我那个少年英雄意气风发的表哥呢,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陈则铭无言以对。

她转过身再不看他,垂眼痴了半晌,叹息一声,拂袖离去。

陈则铭立在原地,脸上指印火烧一样的疼。

皇帝却迟迟没来。

陈则铭在值班房候了一天。到了晚上皇帝才另行召见。见了他,皇帝难得的兴致高昂,特意从各地献上的供品中仔细挑了只玉狮子,亲手赏给他,道爱卿候了朕一日,足见忠心,该赏。陈则铭磕头称谢。

回了府中,陈则铭回想告退前,皇帝面上奇特的笑容,心中暗道:“他这哪里是赏我忠心,分明是赏赐我对荫荫的绝情啊!!”想到此真是忍不住要发狂,猛然伸手将那御赐玉狮拂开。

只听一声脆响,那玉狮落地,磕破了一个角。

陈则铭在暗中呆坐了半晌,那声音在心头回荡不休,听得他气血翻涌,难以平静。

适逢此时匈奴频频进犯,天颜震怒,欲派大军前往。陈则铭上表请战,却都如石沉大海。

这一日,杨梁叫了他到坊间喝酒,两人微醺之余都谈到这个事情。杨梁无意中道:“万岁只怕不会谴你去边境”话未说完,觉察自己说漏了嘴,喝了口酒,不动声色把话题扯了开来。

陈则铭怔一怔,心中不安起来,杨梁莫非是知道什么,手中酒杯不自禁停了下来。正怔忪间,突闻身后桌上有人道:“以色侍君啊。”不由浑身一抖,险些连杯中酒也给倒了出来。

杨梁见他异样,朝他身后看去,却见几人围坐桌前,一人大笑:“那陈贵人听说也不是什么绝色,我宫中那兄弟说姿色平常得很,拿出来顶多是个小家碧玉,以色侍君这四个字用得过了。”

见是说到荫荫,陈则铭侧过耳,不禁分外用心起来,杨梁一杯接一杯地倒,一杯接一杯地喝,似是浑不在意。两人都是默不作声。

另一人接口道:“那就奇了,宫中佳丽何止万千,万岁爷怎么会突然宠爱这么个平常女子,难道是难道是床上功夫太厉害”几人都淫笑起来。陈则铭心中大怒,脸色猛然阴沉。

先前那人道:“这我可不知道了,又不能自己上去试试不过说到这个,我还听我兄弟说过一个古怪的传言”说到此处,便把声音压小了不少,那几人将头凑近,围做一团。陈则铭平息静气才听了个大概。

那人道:“听说陈家公子也曾是皇帝床笫之宾,以色侍君四个字用来指他妹子虽然不行,用来指陈公子却是绰绰有余了。”几人虽然不曾见过陈则铭,但陈府有位俊公子之事早是传遍京都的,听到此处,都不由恍然“哦”了一声,面上都露出会意的委琐笑容。正各自意淫间,一人突然“哎呀”一声,捂着后脑勺叫了出来,另几人都奇怪:“怎么了?”叫嚷那人道:“有什么刺了我一下!”

隔了片刻,又有人吃痛叫了一声,也是被什么刺了,先前传宫中秘闻的那人沉不住气,跳起来大叫:“什么人在捣鬼,敢戏弄大爷们!!”

环视一周,酒客都莫名其妙看着他,静了片刻,不见有人答话,只听议论声渐渐四起,众人看那桌人的眼光便有些古怪和嘲弄。

小二此刻正闻声赶来,那人面子上下不来,拿着小二撒气道:“你们这里怎么有虫子咬人!”

小二大叫冤枉,说了几句,居然吵了起来,小二道:“原来是吃霸王餐来了,也不看看地方再撒野!”那几人都怒了,纷纷卷袖。

小二冷笑:“怕了你们不成!”说着一招手,上来几个常驻店中的保镖,人人都是虎背熊腰,一看便是练家子。那几人傻了眼,左右权衡一下,只得怄气交钱走人。走到门外,到底气不过,返身又骂了几句,几名保镖做势要追,那几人慌忙逃走。

店中酒客都是哄堂大笑。

杨梁正低头抿酒,见状也是莞尔。那是他捻了地上细砂,用指力弹出所至。他指力强劲,这一弹,虽然只是细砂,打在身上也犹如针刺般疼痛,对方不曾见识过这么高的武功,自然不明所以。

再抬眼,对面陈则铭却对一切不闻不问,似是魂游天外地盯着桌上菜碟直发呆,脸色苍白,神情颓败。

杨梁低下目光,凝视他放在桌上握成拳的右手,血从拳缝中流了出来,想是之前用力过猛,捏破了酒杯。那血一滴滴往下滴,顺着桌面的缝隙,渐渐渗了下去。

如此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陈则铭突然起身,也不看他的脸,错开目光道:“我身体不适,先告辞了。”说着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杨梁看着他背影,突然出声道:“陈兄留步,有事相告。”

陈则铭立定,沉默了片刻:“改日吧。”

杨梁出人意料地坚持:“你会想知道的。”

陈则铭转过身,朝着他似是感激地笑了一笑,然后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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