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陈则铭没想到的是,三日后他便听到了杨梁奉旨出征的消息。

当时他正在当值。待他安排好事务,赶出宫的时候,一路上,只听得议论纷纷,说大军已经准备出发。朝中火速征集的十万大军中,有不少都是京中的年轻人。于是街道上人头攒动,都是赶来送亲人的百姓。人流一路延伸,往城门而去,左右望不到尽头。

他顺着大军前行的方向,与人群隔着一条街道,纵马追赶,人群在房屋间隙中时隐时现。陈则铭有些心焦,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此而错过杨梁。

接近城门的时候,他松了口气。

城下的将军着着一身雪亮盔甲,轻轻勒着缰绳,马旁挂放着一支银枪。

那马前后小踏几步,却颠不去他面上懒散笑容,他看起来如此轻松,似乎此行不是上战场,只是去寻友小酌。

原来他的马上兵器是枪,陈则铭忍不住笑了起来,太正统了,完全不符合他的个性。

陈则铭弃马上前,大声呼喊。

然而周遭都是嘈杂的喧闹,送别从来都是充满泪水、依恋和呼唤的,此刻也许每个人在说些什么,连自己也都听不清。他的叫声被迅速淹没在巨大的声浪之中。

奇怪的是杨梁很快转过了头,一眼便看见了正在人群后急得跳脚的陈则铭。

两人的视线对上,陈则铭大声道:“要好好地回来!”

他知道他听不清,但杨梁笑了一笑,似是会意朝他挥手。隔了片刻,杨梁低头在怀中摸了摸,掏出一物朝他扔过来。

陈则铭跳起接住,却是一枚镂空玉牌。

陈则铭怔了怔。

抬头,杨梁指了指自己腰间,对着陈则铭似乎有话要说。陈则铭仔细盯着他嘴型。

“带着!”杨梁道。

陈则铭点头,杨梁笑了笑。

此刻,身前人流开始减少,大军已经基本出了城,出发在即。

杨梁正想拨马过来,突闻城外响起号角之声,两人都凝神听了片刻,显是集合之号。杨梁勒马,朝他点点头,随即拨马奔出。

陈则铭正想追上,却见已出城门的杨梁不知何时已将枪取下,顺手抡了个圈。那银色枪尖在阳光之下,闪出如流星般璀璨的光芒。

路过列队的军士时,他猛然抬手,将银枪高高举起,绝尘而去。

军士们跟了上去。

这个背影如同战神般威武决裂,陈则铭不由怔住。一直懒洋洋的杨梁原来也有这么充满锐气的时候。

待尘埃落定,大军已不见踪影,人们渐渐散去。刚才的喧哗与此刻的冷却,形成鲜明的对比,这种感觉便是离愁。

陈则铭低头,手中是一块水头极好的玉,色泽碧绿,雕工精美,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他心中疑惑丛生,却还是将那玉牌收入了怀中。

当天晚上,皇帝召见。

一进殿,陈则铭便觉得气氛有些诡异,小皇帝脸上似乎有些黯然,又似乎是薄怒,定定地正在出神。较平日里的不动声色,此刻的他突然显得真实起来,不再那么遥不可及。

陈则铭想到白天的离岗,虽然只是小半个时辰,虽然他与人也打了招呼,但谁知道皇帝会不会鸡蛋里挑骨头呢,心中不免忐忑。

皇帝见了他,敛了脸上古怪神情,想了片刻,才开了口。只说太后寿诞将至,届时要更注意宫中安全云云。

他在上面吩咐,陈则铭在下面一一应答,此时此景倒真有些君圣臣贤的味道。

说到最后,陈则铭跪安退下,皇帝突然醒起:“对了,上次赐你那玉狮,明日拿来给宫中总管吧。”

骤然提起此事,陈则铭浑身血都僵了,半晌没应声。

皇帝道:“怎么?”

陈则铭跪答:“臣只是惶恐,不知何处出了差错,万岁要收回赏赐。”

皇帝不以为然:“爱卿不要多心,不关你的事。太后近来得了块好玉,想雕只狮子,朕想着上次那玉狮看着煞是可爱,正好拿来给工匠做个样子。”

陈则铭磕头退出。

第二日,果然将那玉狮带来,交予宫中。隔了几日,也不见皇帝有什么动静,陈则铭如同在火上被煎烤般度日如年,当值时总有些失魂落魄,居然频频出些小茬子。都指挥使将他叫去,训斥了一番,其实也有些借题发挥,陈则铭浑不在意。

这一日傍晚,正领兵巡逻,有太监来宣他,说是皇帝要见他。他猛然间听了,有些失神,太阳处砰砰直跳。脚步虚浮摇晃,跟那太监去了。也不知走了多久。对方突然立定,他险些撞了上去,抬头一看,吃了一惊,这不是皇帝沐浴之室吗。

守门太监高声道:“陈则铭觐见。”话音未落,已有人为他推开了那两页雕花大门。

陈则铭只得撩袍跨入。

一进门,那假玉狮正端端正正摆在门内地上,陈则铭一眼过去,不由脑中一响,脚一软跪了下来。正发呆时,一名宫娥自屏风后闪出,讶道:“大人怎么跪在门口,万岁请您过去相谈。”

陈则铭怔怔看那宫娥婀娜身姿,半晌才爬了起来。

入了内屋,见屋中被卷帘隔成两间,只听间或水响,鼻中也满是暧昧湿润的香气,陈则铭不敢抬头,跪倒奏道:“臣陈则铭叩见万岁。”

良久方听屋中有人嗯了一声。

陈则铭屏息,又等待了片刻,皇帝突道:“你进来。”

陈则铭脱口道:“臣”他第一反应便是要说不敢两字,但话到口边不由又闭嘴,怔了片刻,缓缓站起身。早有宫娥为他卷起竹帘,陈则铭低头钻入,目不斜视,乍看似乎面无表情,仔细瞧身体其实却很僵硬。

这屋子甚大,乃是皇帝专用沐浴之处,屋内用玉石铺砌了一个半人深的水池,能容数人,水是活水,自宫外引入,终年温暖。皇帝正泡在池中,看他进来,笑了一笑,道:“愣着干什么,还不伺候陈大人宽衣。”

果然有两名宫娥应声上前。

陈则铭也不抬头,却自退了一步。

皇帝靠在水池边,见他抗旨也不开口,微微睁目瞥着陈则铭。宫娥们都有些讶然,各自交换眼神。那两人僵持了片刻,陈则铭沉默着自己解下腰带,掷到地上。皇帝目中升起笑意,隐约有些得意,闭目不再看他。

窸窣之声过后,皇帝抬目,险些笑了出来:“陈卿洗澡都不脱裤子的吗?”话音未落,已有宫娥掩口而笑。

陈则铭本已经感觉局促不安,听闻此言脸骤然红了,眉间升起一团怒气,低下头不辩解也不回话,裸着上身握紧双拳,僵立在原地。皇帝扬眉,抬抬手,宫娥们纷纷自陈则铭身侧两旁退走。陈则铭心知该来的终究躲不过,却还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屋中很快安静,如入无人之地。

陈则铭跪下:“谢万岁赏赐!”说罢抬头,望见皇帝嘴角笑容,心中便如同被蜜蜂突然蛰了一般难受。迟疑良久,皇帝倒也不催他,只闭目似在养神。

陈则铭终究还是下了水,到池中他也不敢久站,选了离皇帝最远处盘坐下来,可那水池本来不大,两个大男人坐在里面,难免接触。皇帝的脚更是有意无意靠在他大腿侧旁。

陈则铭被他逼得几乎要贴到壁上去,正煎熬间,忽觉水波荡漾,却是皇帝靠了过来,到两人相距不过尺许处,方停下将手撑在他身后。陈则铭不禁一缩,却哪里有退路可言,只能将头微微侧开,避过他鼻息,不露表情。

两人此刻呼吸缠绕,暧昧难言。

皇帝凑到他耳边,低声道:“爱卿今天好生听话啊”

陈则铭低头不语。

小皇帝突然笑了起来:“将军何必做这副贞妇烈女的样子出来,也不是第一次。”陈则铭骤然一震,不自禁露了痛苦之色。

皇帝伸手,扯出他头顶发簪。

长发落下,遮住他两颊,面容较平日柔和了不少,更显俊美。

皇帝看了片刻,突然探手,将他按入水中。

陈则铭措手不及,片刻间已喝了好几口水。勉强睁目,见皇帝分身居然就在眼前,已然勃起,在水中看来巨大狰狞,不禁骇了一跳。连忙挣扎着要起身,却被皇帝牢牢锢住脖子,不由大惊。如此僵持片刻,陈则铭口中那口气几乎用尽,心中道难道今日要死在这池中,皇帝为什么要杀自己,却是想不出所以然来。正绝望间,突觉皇帝的手松了些,猛然一挺身,这才出了水面。

皇帝笑吟吟看着他,似乎觉得很是有趣。

对方尊贵,陈则铭也无计可施,只得颓然坐倒,大口呼吸,水滴从他发梢落下,滑到他唇边,只显得发如黛,唇似丹,眉目如画。

皇帝突然抓住他手臂,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陈则铭不由踉跄几步,不待他反应过来,已经被按倒在水池边,接着下身一凉。陈则铭咬牙,下一刻有什么从后面猛然插入了他的身体,被那种痛楚骤然间击中,他几乎痉挛了起来。

自始至终,陈则铭一声不吭。

待一切完结,皇帝着人进来,穿衣回了寝宫。

陈则铭将自己收拾干净,穿好衣裳,在地上坐了半日,缓缓起身,一步步挪到门前,低头看时,那玉狮果然已经凭空消失,似乎从来不曾存在过。

从头至尾,关于这假狮子,没人提到过一个字。

陈则铭低声轻笑,笑了几声又闭上嘴,黑暗中那笑声真是格外的嘶哑难听。

休息半晌,他回到值班房,斜靠在那太师椅上睡了一夜。无论兵士报告什么事,他都只是指派人手去看,自己却稳如泰山纹丝不动。同班的僚友一夜跑了几趟,不免有些埋怨,可到底品级不如他高,也不敢多言。

陈则铭以为这事便这么完了,上次不也是这样吗。

可之后皇帝的召唤愈加频繁,他做了第一次,又做了第二次,之后也自觉再没什么立场拒绝,加上那玉狮也再没还他,反抗的底气愈加不足,皇帝显然也是同样看法。

陈则铭感觉生活渐渐如同梦魇。

每天早上醒来他都沮丧为什么看到的还是同样一间房子,还是需要面对同样的事情。每一次的交欢他都苦不堪言,皇帝见他习武多年,身体健壮,动作更发粗鲁毫不怜惜,时不时便折腾见血,有时得了什么新鲜淫器,也到他身上试试。到后来,他面对皇帝时,竟产生了一种不能自控的惧怕感,只要见到那张脸,他便脸色发白,浑身僵硬。

这样的变化对陈则铭打击颇大,他感觉自己的锐气和勇猛正在皇帝对他的折磨中慢慢消失殆尽,他害怕将来有朝一日,纵然自己能上战场了,面对强敌,自己也同样会失去勇气。因为他对强大开始感到畏惧,这样的认知让他惊恐万分,可他无能为力。

而同时,谣言压抑不住了,过度的频繁交往让更多的人知道了皇帝对他的不寻常,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语开始流传,这些谣传里有些很接近事实,也有些是完全的凭空捏造,然而无论是哪种,最后都传到了老太爷陈睹的耳朵里。

陈睹险些背过气去,他缓过神之后,心中难安,待儿子回到家,拐弯抹角询问是否真有此事。

陈则铭被父亲的试探惊住了,一腔血全涌到了脸上,连连否认。

陈睹似乎是放了心,却在不久之后,便安排媒婆来询问,想为儿子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儿媳妇。年迈的老人以为,这样便能让谣言不攻自破。

陈则铭沉默的观察着父亲的行动,父亲以为这便是默认。

与此同时,皇帝居然也听说了此事,在一次私下召见中,恶意道:“让我想想,你要怎么做这种事情?”边说边挺身,将分身更深地刺入他的身体中,陈则铭满额的汗,象被钉住的鱼一样垂死挣扎。

他悲哀地想起父亲追问时急切的眼神,是的,父亲,就是您听到的那样,我无法想象您听到时尴尬羞愤的表情,您已经老了,不该再受这样的羞辱,这些罪为什么不能我一个人担下来呢。

发泄过后,皇帝道:“你很想娶亲?”

陈则铭不答,皇帝又道:“那很简单,把朕的妹妹惠宁公主许给你,亲上加亲,国舅爷变做驸马爷。”

陈则铭一惊,断然拒绝:“不,我不想娶亲。”见皇上脸色,又缓声道,“劳皇上忧心。”

陈则铭回家,找到媒婆送来的生辰八字,一张张地扯碎。

陈睹气得直跺脚,指着他道:“糊涂糊涂!!”

陈夫人赶紧来夺,陈则铭一挥臂,将没扯完的贴子甩了出去,银光一闪,一支利刃钉在门上,颤巍巍直抖的剑身上挑着几张八字贴。

陈则铭冷道:“这下总是清净了。”

话音未落,脸上已被母亲狠狠扇了一掌。陈则铭低着头,他从小到大,未见母亲生过这么大的气,心中极不是滋味,而偏偏惹母亲如此的却是自己。

陈则铭沉默半晌,返身离去。

一个月后,传来杨梁军大败匈奴的捷报,皇帝大喜。鉴于杨梁手下诸部仍在追击之中,暂未封赏,但杨梁大将军勇猛之名却昼夜间传遍京城,街头巷尾人人传诵。

这一日,战报又到,说追击敌人至金微山一带,因山势地形复杂而撤退,此战至此基本结束,大捷。

皇帝看着高兴,忍不住道:“若是爱卿会怎么做?”

此刻正是他与陈则铭独处之时。陈则铭听说好友战捷,虽也为他欢喜,可从第一次听到起,便有些落寞感萦绕心中,挥之不去。之后杨梁战果越来越大,这种情绪便更加明显,他想忽视都不能。

见皇帝问到自己,陈则铭仔细想了想:“若是臣领军,或者会找个熟悉地形的人,再乘胜追击。”

皇帝看他眼神便有些变化,陈则铭也分不请自己的话皇帝听了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心中忐忑,低下头不语。

隔了片刻,皇帝笑道:“那么卿是自认比杨将军更胜一筹。”

陈则铭听闻此言不善,谨慎应道:“臣不敢,各人自有用兵之法,象勇猛的适合先锋军,沉稳的适合围击战。想来杨将军此刻撤兵,便是考虑周详之后,所谋定的最适合他自身的用兵之道。”

皇帝颔首,又含笑看他:“没想到陈将军倒也是个将才,说起来头头是道”今日他心情好得出奇,连陈则铭都看了出来。

陈则铭听了他这话,心里砰砰直跳,跪倒道:“为国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乃军人天职,恳请万岁成全。”

皇帝愣了愣,低声道:“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这话入耳,陈则铭吃了一惊,这话乃是平民百姓口头用语,粗俗得很,皇家自然是不用的,也不知皇帝从哪里学得。见皇帝对自己似乎不以为然,不死心又道:“万岁,臣”

皇帝挥手:“好了,今日朕心情大好,你不要再添乱。”说着转身欲走。

陈则铭见状不由失望,皇帝突然又转身:“你确实也是个人才,不过天下人才多得很,也不差你一个。”说着移驾而去。

陈则铭跪在原处,越想越心慌。

皇帝这话说起来,是知其才却不欲用,自己再表现也不济事。皇帝明话摆这了,他手下有的是人,不在乎也不需要自己的真才实学。

原来皇帝提拔自己真的只是为了多一个床笫之臣?陈则铭屏住呼吸,怔怔看着前方,前所未有的不知所措。

返回路上,居然遇见了荫荫。两人都有些尴尬,可对外到底是兄妹,也不能视而不见。

陈则铭上前行礼。

荫荫似有话想说,但却欲言又止:“宫中有些不好的传闻你要小心。”

陈则铭一怔,心中一跳,连她也知道了吗,荫荫与他错身而过时,眼神却很是关切,那么似乎又不是。荫荫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真要听说自己与皇帝的关系,断不能这么平静。那她说的传闻是什么?陈则铭百思不得其解。

陈睹渐渐病了,叫了大夫来看,却是心中郁结所至。虽然谁也没明说,陈则铭却知道是因为自己,因为那些日益疯传的流言。

一夜,陈则铭在病塌前守候,陈睹拉着他手道:“儿子,你就成亲吧,成亲了就没人”后面他却不说了,只是叹气,拉着陈则铭手不放。

陈则铭眼中含泪,跪倒在地:“孩儿不孝”

陈睹看着他:“娶妻生子,便是大孝。”

陈则铭不答,将药碗送到父亲口边,顾左右而言其他:“父亲先把这药喝了再说吧。”

陈睹看了他片刻,猛地一把将他推开,翻身不再开口。

烛光跳跃,沉默似铁,两人间的凝重压得人透不过气,陈则铭低下头,紧紧闭上嘴,看着玉碗中的墨色药汁在烛光下轻轻荡漾,每一下似乎都击在他心上。

直到鼾声渐起,他才恍然惊觉,抬头看原来父亲不耐疲倦,已经睡着了。

轻轻掩门出去,母亲还在守侯,见了他,迎了上来,“老爷怎么样?跟你说了什么?”

陈则铭道:“没什么,爹已经睡了药没喝,搁在桌上了。”他转过头,将面庞隐在了阴影中。

再过了一个月,杨梁率军返回京城。

因此战行动迅速而战果累累,重击匈奴主力,大涨天朝威风,国民都因此振奋不已,皇帝率百官亲自迎接,这一盛况亦成为当年为人津津乐道的一大奇事。经由此役,杨梁升为殿前都指挥使,并授宁远军节度使称号,官从二品,此后统管殿前司,俗称“殿帅”。

皇帝在宫中特意为他安排了盛大的庆功宴,邀请百官参加。如此大的荣耀,几乎已是武将的极限,此刻想必全天下都已经明白了皇帝对杨梁的宠信。

入门远远看着被众人围在其间,已经应接不暇的杨梁,陈则铭犹豫片刻,悄悄绕了过去。锦上添花的事情果然世人都爱做。好在正是因为人很多,鲜少有人会注意到他,偶有同僚前来打招呼,他便微笑着寒暄几句。

从头到尾,他觉得这宴会都乱轰轰的,人声嘈杂,让人头痛。

不久之后,皇帝远远地现了个身,神情瞧起来似乎颇为满意,大概因为场面够热闹,够大气。

此时陈则铭面前的菜一筷子也没动,壶里的酒却早已经喝干了。

杨梁回来也不是没有好处,皇帝对陈则铭的召见便突然变少了。陈则铭想这未尝不是好事情,于是盼着杨梁能在京中一直住下去。

但他也不愿意去见杨梁,虽然父亲告诫他,对于新上任的三帅之一,礼节性的拜见必不可少,他却懒于去做,宁可呆在屋里看看兵书。礼单礼品家里早为他准备好了,他偏偏想尽各种理由,一天又一天地拖。

陈睹被他突如其来的懒散气得哆嗦:“为什么你做官后,反而越来越让我失望!”

陈则铭也不还口,任父亲责骂。骂得受不了了,便偷偷溜到街上喝酒,一喝便是半日,直到夜间才被店家架了回来。

陈睹一问,脸色便青了,原来人家是上门来讨酒钱的。陈睹命人把酒钱付清了,返身到屋里,找到家法,对着烂醉如泥的陈则铭劈头盖脸地打。

陈夫人边哭边拦。

陈则铭骤然痛醒,见陈夫人对自己哭喊:“儿子!先回房去啊!”

陈则铭用手背擦去脸上血迹,闷声道:“父亲想打,让他打个痛快。”

陈睹听了险些气昏,手下更加地不容情。

第二日当值,众人都奇怪于他身上伤痕累累。到最后皇帝都发觉了,瞧了他几眼,忍不住问他怎么回事。

陈则铭也不避讳,道:“父亲打的。”

皇帝得知是为喝酒这般小事,不由轻笑:“你父亲年纪大了,有些事理不够明白通透,做官哪能不会喝酒,饮了几杯又能怎么样不过做子女的能有父母严加管教,其实是好事”

说到此处,皇帝想了想,俯身对陈则铭道:“这样尽责的父亲,你要好生孝顺。”毕了,又命人赏了陈睹百匹绸缎,说是赏老大人家教有方。

陈则铭惶恐之余,只觉莫名。

陈则铭不去找杨梁,并不表示两人便无法见面。

当日回到府中,陈则铭吃惊地发现,正端茶坐在堂中,与父亲相谈甚欢的钦差大臣赫然就是现在的三帅之一,杨梁。

见他回家,脸上伤处纵横,陈睹颇有些后悔昨夜手重,忍不住又是心疼又是恼怒,板了半天的脸,终于哼了几声。

杨梁起身道:“陈伯父,这便是万岁的意思,之后就请您不要为喝酒这种小事打骂陈兄了,毕竟也是朝廷官员,食君俸禄,一脸的伤,走出去不好看啊。”

陈睹连声称是。

杨梁笑道:“对了,还有些事情,要请陈兄跟我出去走一遭。”

待两人出府,杨梁拉着他直往街上去。

陈则铭道:“这是去哪里?”

杨梁笑道:“自然去喝酒啊。”

说话间,便到了两人常去的那家酒店,见是熟客,小二也没相迎。两人熟门熟路到二楼窗前桌子坐下,才有人前来点菜。

杨梁许久没来,与小二边侃边说笑,好半晌方把菜点完。

陈则铭在旁,早已经按捺不住:“杨兄,万岁叫你送赏赐过来,目的是为了给我父亲传话?”

杨梁转头微笑看他,道:“传什么话?”

陈则铭见他表情,疑道:“你不是说”说到半路,不由恍然:“你!你居然假传圣旨?”

杨梁连忙做将手指立在嘴前:“嘘——!轻点,想要我掉脑袋呢?”

陈则铭哭笑不得:“杨兄,你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杨梁笑道:“陈伯父太死脑筋了,年轻人喝几杯酒也要打,正好万岁让我送赏赐到你府上,我不就顺便添了几句罗。”

陈则铭苦笑道:“你这话跟万岁先前说的倒是极象。”

杨梁道:“他幼年时也算是个真性情,如今可”说到此处,觉察自己失口,不觉迟疑住了嘴,隔了片刻,笑道,“这可是大不敬,好在没旁人听到侥幸,侥幸!赶紧自罚三杯!”说着将酒壶拎了起来。

酒还未倒满,已经有只手搭住了他的腕,杨梁转头。

陈则铭犹豫了片刻:“那一日,你叫住我想说什么?”

杨梁放下酒壶,对着他笑了笑:“想听了?”

陈则铭道:“我有时候也会好奇。”

杨梁叹气,笑道:“总算是等到你好奇了。”他沉吟了片刻,“没什么,其实就是个故事”

这时,窗外雨淅淅沥沥下起来了,打在帘上沙沙直响。

杨梁看了一眼,微笑道:“这个天气倒是很应景,最适合讲故事打发时间。”说着,给两人都斟上酒,思考了片刻,似乎在考虑怎么开口。

“二十年前,有个大财主,富可敌国”

陈则铭吃惊:“啊?”心道,你还真讲起故事了。

杨梁朝他调皮一笑,也不停口,继续道:“那财主老爷有很多妻妾。大老婆一直没生孩子,他第一个孩子是个儿子,一个不起眼的小妾生的,那女子命苦,生孩子时便难产死了。”陈则铭“哦”了一声,满心的莫名其妙。

“财主老爷将新生的儿子放到大老婆房中养大。大老婆不能生育,虽然这孩子不是己出,但是看着长大的,于是待他也很亲切。老爷因他是长子,自然也看得颇重,孩子五六岁时候,老爷为他请了全天下最好的教书先生。那教书先生原本是个隐士,名满江南,从不肯出世,可奇怪的是,见了这孩子一面之后,居然答应出山就这样那男孩顺顺利利长到了十五岁”

杨梁说到此处,沉默了片刻,陈则铭正听得有趣,忍不住催促。

“老爷是个好女色的人,此刻早又有了新欢,新宠的夫人生的也是儿子其实财主老爷此刻已经有不少的子女了,对长子也渐渐不那么看重。新夫人想让自己的儿子继承家产,便想着法子要废了长子。财主老爷先前还不答应,后来慢慢的,也就被她枕头风吹服了。但要动长子,他还是得先顾及大老婆的颜面,一时半会无法动手。偏偏长子长到此时,居然有了个世人都看不顺眼的古怪毛病——”

陈则铭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似乎这故事曾听谁讲过,但说法却有点出入,见杨梁在关键处住口,连忙道:“是什么?”

杨梁垂目喝了口酒,不动声色道:“那孩子有余桃断袖之癖,是个龙阳之徒。”

陈则铭猛然站了起来,脸上变色:“你!你这说的可是”

杨梁抬头看他,微笑道:“这故事可还要说下去?”

陈则铭愣了半晌,慢慢坐下,沉吟不语。杨梁一口口酒喝着,也不催他。

陈则铭低声道:“你好大胆子,居然大庭广众之下讲皇家之事。”

杨梁道:“我明明说的是财主家丑,哪里提过半个皇字。再说了,我敢说,你却不敢听?”

陈则铭啼笑皆非,扭过头道:“我只是不感兴趣罢了。”说罢,一会又忍不住道,“你三番四次把话题引到此处,便是要说那长子的过去?”

杨梁笑道:“这些事情,知道的人早是死的死,老的老,若是哪天我也战死沙场,便埋到土里去了。何不今日说出来,做个下酒菜。”

陈则铭听他话里有话,又看不出他有何恶意,心中实在奇怪,踌躇了片刻:“我真不明白这下酒菜未免太危险了。”

杨梁笑道:“你怕了?那我不说了。”

陈则铭明知道他使的是激将法,还是忍不住上套,“我只是觉得你这个人真是奇怪之极。你做这些有什么好处?”

杨梁道:“等你全想明白了,殿帅这个位置也就该让你坐了。”

陈则铭更加糊涂起来,笑着哼了一声,也不言语。隔了片刻,方道:“那他那长子如何会被人知晓这等隐秘之事呢?”杨梁接口道:“因为他喜欢上一个人,想与他双宿双飞,宁可抛下万贯家财不要”他笑了笑,“人一旦有了这种决心,自然要闹个天翻地覆,人尽皆知了。”

听到这话,陈则铭忍不住对着杨梁打量又打量,终于还是不好意思当面问出口。杨梁仿若不见:“那大老婆原本是全力护着他的,之前老爷也找过各种借口想废长子,几次她都将他保了下来。”

陈则铭道:“那这养母对他不错。”说着便想到曾在宫中听人提及太后与皇帝不和之说,不由大惑。

杨梁点头:“到底是养育多年,更何况此刻也可以说母凭子贵,相互都还有价值总之这时候,母子感情还是好的。可后来,大老婆因为过度嫉恨,却对情敌用了最为人忌讳的一招——巫盅之术。”

陈则铭听着忍不住“啊“了一声。

“老爷拿住这把柄,也不声张,反趁机要求她放弃对长子的保护,并许诺可以让她表妹的孩子接任这个位置。对了,我之前忘记提到,大老婆的表妹也是小老婆们中的一个好歹这个孩子与大老婆还有些亲戚关系,大老婆权衡左右,只能答应了。”

陈则铭听到此处,忍不住道:“可,可那长子也是他自己的骨肉啊,做父亲的怎么能如此设计自己的儿子。”

杨梁叹道:“有时候偏偏就是有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也许是因为人心太复杂吧。”

“长子突然发觉,从某一日起,在家中再没人肯为自己出头说话了,不但如此,人们还渐渐疏远他。他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又是大房的孩子,从来是众人哄众人抬,此刻落差之大让他难以接受。一下子就失魂落魄了。而之后的数年,新夫人与大老婆为了各自的势力,结成了两派,一个拥立自己的儿子,一个支持自己的表侄子。两派能量相当,老爷无法抉择,只得把废长子的事拖了下来。可人人都知道他即将失势,那几年,长子是怎么熬过来的,也就不言而喻了。我记得后来他曾经大赏过一个太监,据说是因为当年他落魄时,那太监曾给他吃了块自己省下来的糕点。”

陈则铭半晌不能开口:“难以想象那大老婆就这么绝情,养了十几年,真的马上就成陌生人了?她一点都不愧疚?”

杨梁朝着他直笑:“陈兄少经世事,不明白人的心啊但凡一个人,如果有小事对不起别人,多半会觉得愧疚,但如果是大事,也许恰巧是反过来的做法比如斩草除根。因为他已经无法面对他了而大老婆正是因为背弃过他,到后来反倒更希望能除去他,以防止他得势报复。”

陈则铭不寒而栗。

“那长子面对曾经的慈母,如今的敌人几乎崩溃所幸他还有个好老师。在那位教书先生的指点下,他收敛了锋芒,逆来顺受,更不再放荡。他这么一消沉,倒让本想弹劾他的人有些无话可说,加上那教书先生名声影响甚广,老爷一时间也不能不顾忌他的面子,而两位夫人为夺权总是闹事,事情居然就这么拖了下来。”

“后来呢?”

“后来,后来老爷病了,托教书先生为他经营家事,教书先生权势渐大,自然更没人能动得了长子。长子开始培养自己的势力。再后来老爷死了,继承位置的终归还是长子,此刻他与教书先生联手的权力已经远远超过另外那两支这个便叫做命中有时终需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陈则铭无语叹息,杨梁叹道:“他一上位,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那新夫人母子和大老婆的侄儿斩断四肢,使之血尽而亡。他自小得到的幸福生活因他们而终结,恨意可想而知,可这手段如此残忍毒辣,毫不掩饰,却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大老婆大是惊恐,连夜想要逃离,却被他在半路截下,更让人惊讶的是,他却没杀她,而是将她软禁了起来。那大老婆此刻也才不到四十岁,从此终年不能踏出门半步,比起死来说,也未必就是件幸事”

说到此处,两人对望一眼,忍不住微微叹息。

陈则铭沉默良久:“原来是这样,难怪他性子那样古怪”

怔了半晌,突然道:“故事既然说完了,那杨兄说这个故事的用意,是不是也该说说了?”

分享到:
赞(2)

评论0

  • 您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