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落地的瞬间,戚朝夕顺势一滚,闪过了坠落的房梁。房梁燃烧着重重砸在身旁,火星飞溅,他抬头去望,屋顶也烈烈烧了起来。

不止屋顶,这厅堂中的一切都在燃烧,厚实的桌椅发出噼啪爆响,让热风吹起的宣纸被点燃,仿佛火焰化作的蝶,在空中飘飞旋舞,落下焦黑的灰烬,透着股奇异的瑰丽。

四壁大火封住了出路,然而即便能闯出去,也不过是面临一片滔滔火海。

既然逃不出,那就算了,红莲烈火也未必不是个好归宿。这念头一冒出,戚朝夕紧绷的身形随之松懈,索性靠着墙壁坐了下来。他先前跟薛乐说要离开般若教去隐居,实则这打算就止步在‘隐居’两个字上,没法切实地勾画出一个往后,这下倒是省了烦恼。

火场里空气灼热翻涌,令人难以呼吸,坐下后反而好受多了,戚朝夕忽然轻笑了一声,想起来这已不是他第一次等死了。

目睹过般若教中的暗潮汹涌后,如今想来,他在回教路上所遭遇的伏击,自然是少主为了斩断老教主臂膀所做出的费心设计。上百人埋伏于必经之路上,戚朝夕纵然武功卓绝,也难防混战中几番暗算,最终不慎摔下了石穴。

那时他自昏迷中苏醒,洞顶的水不断滴落在额头,背后撕裂着一道伤口,再近几寸就要剜断他的脊骨。按理说该立即包扎止血,可他却没由来地觉得疲惫,于是一动不动地躺在潮湿阴冷的石穴,任由身下缓缓漫开血泊。

渐渐地,便连疼痛也觉不出了,意识仿佛在温暖的河流中载沉载浮,似梦似醒间,戚朝夕看见了一个女人。

她跪坐在深秋的阳光里,衣袍透着清淡的花香,朝他招手道:“来,走近点,让娘仔细看看你。”

火场中没有什么花香,只有焦糊烟尘味,戚朝夕靠着滚烫的墙壁,有些失神,迟缓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想起过她了。记忆中那是他离教历练一年后归来,江湖中刚流传起‘一剑破天门’的声名。戚朝夕朝她走去,女人神情温柔,静静听他讲述见闻,直到鲜血溢出唇边,倒在了他的怀中,才轻轻地道:“我这一生了无遗憾,也不做你的挂碍。”

很快戚朝夕就懂了她的意思。老教主亲自带人过来,冷冷睨着女人的尸体,宣布从今以后,由你接替你娘的位子,作为般若教的左护法搜寻《长生诀》的下落。

戚朝夕自小在教中长大,骨子里终究融入不了满口大义的正道,却也对般若教毫无感情,他与这世间皆疏远,仅有一点温暖血脉在牵连。那日戚朝夕拥着女人的尸体,心头一片茫然,像无尽寒风从缺口呼啸而过。女人想要放他自由,让他不受胁迫,选择了服毒自尽。可这样的自由,与飘零又有何异?

最终他还是没有离开般若教,一边放任自流地听从老教主吩咐,一边又不愿真的拿到《长生诀》,渐渐地连生死也不在意了,哪怕屡次涉险,心中始终死水无波。然而世道弄人,一次又一次地让他撑了过去,硬生生留他活到现在,却只为日复一日地消磨掉他的年少轻狂。

大概上天终于尽兴,决定将这副毫无生趣的躯壳收回了。浓烟滚滚,火越来越烈,厅堂逐渐被烧透了,在难以忍耐的燥热中,他生出一丝尘埃落定般的释然。戚朝夕闭上眼,又恍惚间在火光黑烟中看到一个模糊的清瘦身影。

……为什么最后一刻想到的会是他?

有人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臂,戚朝夕猛地睁开眼,看到火光映亮了少年眼瞳。这不是濒死的幻觉,江离居然真的折了回来,用不知哪儿捡的铁剑撑住地,一手要拉他起来。见戚朝夕还有意识,身上似乎也没受伤,他言简意赅道:“走!”

戚朝夕却没跟着站起,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心头,说不清是嫌他胡闹,还是被硬拖回这世间的烦躁:“谁让你回来的?”

“我自己。”江离听出他语气不善,反问道,“不走难道留着等死?”

“……”戚朝夕不再说了,起身后隔着重重火焰勉强看清厅堂的一方窗被烧塌了,窗外庭院的火势渐弱,隐约可见焦黑色的地面,江离就是从那边闯进来的。

江离也不多言,返身疾步穿过火焰。这时传来一声令人牙酸的幽幽响动,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支撑屋顶的大梁燃烧着、哀鸣着,摇摇欲坠。

“快走!”

戚朝夕一把拉住江离往外冲去,然而已经迟了,轰然巨响中房梁与无数瓦块狠狠砸落,顿时又腾起熊熊火焰,出路已不可见。他们匆忙闪避开了乱溅的火星,尘灰呛得江离咳了出声。

“你根本就不该回来。”戚朝夕死皱着眉,当真动了肝火,“怎么非要逞强不可,这也是你能乱来的时候?我让你先走是为了什么,少侠情深义重,一定要跟我同生共死才痛快?”

“我才不是为的你。”江离甩开他的手,强忍下咳嗽,“我是为自己,跟你无关。”

“真为自己就该躲得远远的,而不是折回来送死,这么简单的道理还用我教你?”

“我不想躲也不用谁来保护!”江离猛地直视着他,话音急促而压抑,“我宁可死,这辈子也不想再悔恨一次。”

戚朝夕不由一愣,却来不及开口,出手如电地将他扯近,断裂的木块险险擦过他肩头,火星扑在衣上一闪,旋即被拍灭了。江离回首去看,燃烧的椽子不断落下,如一场火雨纷纷,这里即将彻底崩塌。

“从这里出去。”江离握紧了剑,剑锋指向面前的墙壁。

戚朝夕明白他的意思,是想效仿地道那次合力将这堵墙劈开。然而眼下情形大不相同,这火场已经化作了炼狱,空气稀薄得令人头脑昏沉,他们俩强撑着没晕倒就不容易了,未必还能破出一条生路。

但江离没给他反驳的机会,眼神决绝,做出了决定:“这次换我在后。”

毕竟刻不容缓,戚朝夕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终于抽出剑来,凝神将内力灌注其上,长剑嗡鸣震颤。他伏低身形深吸了口气,挥剑斩上,凄厉的弧度一闪而逝,墙壁剧烈震动起来,引得无数火星打落。江离避也不避,纵身飞跃,他手中那把凡铁陡然拥有了精魄一般,剑锋上隐隐有风嘶声。

轰鸣巨响中墙壁崩溃,清凉空气和漆黑夜幕一同扑面而来,江离招式却未尽,他在半空中旋身横斩,剑光夺目,刹那间仿佛天上天下升起了两轮明月,劲风狂烈扫开,像怒潮,又像龙吼,压得周遭火焰也倒卷回去,地面出现了一瞬间的空隙。

倘若戚朝夕早生十年,他会认得这剑法,当年江鹿鸣以其惊绝江湖,天下无二,名为——惊澜!

可惜他并不知晓,加之此刻情况紧急,连赞叹也无暇,便同江离翻出院落掠入林中。聚义庄燃烧着倒塌,终被他们抛到了身后的夜色中。

沿路尽是打斗痕迹,行出几里后,地上忽而出现了奇怪的血迹,一泼泼笔直地横成一线,简直像是被人刻意洒下的。

“不能再往前了。”戚朝夕谨慎地探手,好似在虚空中摸到了什么,再收回时指尖已多了一道浅浅血印,“果然。前面的林子已经被般若教布下了千丝弦,藏在夜色里分辨不出,这东西虽说切不断骨头,但割开皮肉的滋味也够要命的。咱们先停在这里歇一晚吧,等天亮了再去别庄跟他们会合。”

江离没作声,只点了点头。

戚朝夕瞧向他,不禁笑了:“哎,我都消气了,你怎么还不高兴?方才你可比我还凶呢。”

“……”

戚朝夕抬肘碰了碰他:“乖徒弟,不吵了行不行?”

江离瞥了他一眼:“谁跟你吵了。”

戚朝夕仔细想了想,不管怎么说,对方是不顾生死地赶来救他,结果反倒被劈头盖脸地一通骂,于是放缓了语声:“今晚还是多谢了。”

“我说了不是为你。”江离道。

他不知在想什么,眼睫低垂,侧脸有种难以名状的冷淡疏远,却无端看得戚朝夕心头发软。他轻叹了口气,毫无征兆地把江离抱在了怀里。江离浑身一僵,当即就要挣开,却被他一手抱紧了,一手胡乱揉在发顶,哄孩子似的低声笑道:“好了好了,我错了。”

怀里人挣扎的动作倏然一顿,却没有安静下来,下一刻反而用尽全力地挣开了他。戚朝夕随之松了手,瞧着他被揉成乱毛的头发,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心道恐怕这次约法三章也拦不住他动手了。

然而江离并没有动手,也没作声,嘴唇紧抿成一线,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真是奇怪,方才命悬一线都镇定自若的人,怎么面对一个拥抱却如临大敌?

戚朝夕眉梢轻轻一挑,主动出声打破了沉默:“你……”

江离转过身朝旁边走去,听到背后的人无奈地笑了一声。林中有条小溪蜿蜒,前些日子下过了雨,还正清冽,江离蹲下了身,掬了捧水泼在脸上,借着月光瞧见了自己面目模糊倒影。水珠沿着挺直的鼻梁滚落,点点打湿了衣襟,半晌他才迟缓地回过了神,将乱糟糟的头发拆散了,重新束好。

回到原处时戚朝夕已经生起了堆火,正懒洋洋地倚坐在树下。江离在火光外停下了脚步,终于开了口:“对不起。”

戚朝夕一头雾水,不明白他这没头没尾的道什么歉,只好偏头想了一会儿:“问你句话行吗?”

“嗯。”

“在火里时,你说的‘悔恨’是什么意思?”

“……”江离盯着火堆沉默了良久,才轻声道,“意思就是,你若是这样死了,我这辈子都忘不掉你。”

假若言语有重量,那这句毫无波澜的话便是重逾千钧,注定沉埋在幽深海底再不复现的。戚朝夕有些后悔问了,心里某个隐秘的角落却又暗自轻快了几分,于是他点了点头,故作毫不在意地转了话锋:“怎么说,那我若是活着,你就打算把我给忘了?”

江离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居然笑了。

这甚至算不上个真正的笑容,仅仅是弯了眼眸唇角,颇有点哭笑不得的意味,却又那样的鲜活生动,哪怕他站在暗处,也黯淡不去分毫光彩。

“……我还以为你不会笑。”戚朝夕不禁诧异道。

江离淡声道:“又不是草木石头,哪有生来不会笑的人。”

“这样多好看,干嘛要整日冷着脸呢,笑几下就那么难?”

江离却不答话了。

“行了,不问你了。”戚朝夕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过来吧,别干站着了。”

江离犹豫了一瞬,还是过去挨着他坐下了。般若教的千丝弦虽然将他们挡在了这里,但换言之,当然也不会有人转头杀回来,这夜倒不算太难度过。

夜深寂静,火堆发出轻微爆响,江离沉沉睡去,分明闭上了眼,却望见了又一片滔天火海。那火海汹涌地将他淹没,将一切淹没,火焰的潮头是人的嘶声叫喊、刀兵撞击,是烧红了的山谷、断裂成几截的佩剑……以及无穷无尽的黑暗。

“没事了,”有人安抚似的轻轻拍在肩头,“师父守着你。”

混沌中他觉得这声音无比熟悉,却又因那样的温柔而迷惑不已。

戚朝夕看到江离紧蹙的眉心缓缓舒展开,也跟着轻声笑了笑。最初他开始微微颤抖时,戚朝夕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直至他眉头越蹙越紧,仿佛在经受什么莫大的痛苦,才伸手将他揽到了怀里。

不过话说回来,本以为能听到几句梦话,却没料到江离即便陷入梦中也是紧咬牙关,一声不吭的。

年纪这么轻,心思却这般重。戚朝夕一边感慨,一边漫不经心地端详着他的睡脸,蓦然忍不住很想喝几口酒,便直接将酒壶摸了出来,仰头欲饮,忽又愣住,才想起壶中早已空了。

分享到:
赞(0)

评论0

  • 您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