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两道身影在高低的屋脊间急掠而过,少年始终紧随在后,沉默而轻捷,仿佛是男人在月下投落的影子。江离的轻功比预料中更好,戚朝夕发觉自己完全不用为照顾他而放慢速度,不过想来也是,他这种性格,一旦主动提出要跟来,就绝不会给人添麻烦。

他们稳稳地落在与正门遥相对应的房檐上,中间隔了一方空旷的庭院,如今俯看下去,尽是粼粼涌动的青灰色。

沈慎思已经带着那行人冲向了仓库,而他们需要在绸网结成之前,就把般若教的人尽可能地吸引到正门处。

“这倒是有点难办了。”戚朝夕想了想,按着江离的肩头,“你先呆在这儿别动。”

他挑起脚边一片碎瓦,灌注内力踢飞出去,同时身形飘然向前掠出,在庭院的空中踏在瓦块上稍一借力。瓦块跌入虫潮,而他旋身拔出剑来,一道寒光飞矢般射向紧闭的朱红大门。

长剑毫不费力地洞穿了三寸厚的门板,戚朝夕单手把自己吊住,断骨切肉的独特触感从剑上传来,有血缓缓渗透了破开的缝隙,毒虫嗅到了气味,在他足下愈发激烈地翻涌。

他握剑的手腕用力,将整个人甩上院墙,视野顿时开阔。门外果然有人被那一剑钉死,围在庄外的黑衣人齐齐抬弓对准了他。在箭离弦的刹那,戚朝夕忽然笑着仰身往后倒去,铺天盖地的箭雨失了目标,茫然无措地扑落了满地。殊不知门后的他撑在剑上,等箭雨一停,反手拔剑跃起。

黑衣人还没来得及再将箭搭上弓弦,戚朝夕自怀中摸出酒壶,咬开了壶盖,将酒液悉数淋上了冷厉的剑身,香气四溢。

江离困惑不解,下一刻,戚朝夕掠下了院墙。动作快的黑衣人已经将弓拉满,谁知欲发的箭矢竟轻飘飘的被他凌空一踩,失了准头,他顺势又在黑衣人肩上借力一踏,递出的剑尖挑上了后方灼灼的火把,腾地一下,便着了起来。

火焰在剑身上流淌,随着戚朝夕挥剑,一场天谴似的火雨纷纷落下,弓箭手们顿时乱成一团,哀嚎扑打着身上的火。这处火光果然引起了注意,黑衣人迅速地聚了过来,戚朝夕正要飞身退回墙上,突听江离叫道:“当心!”

他下意识转头,一团黑影迅猛地扑了上来。戚朝夕出剑虽快,对方却在被捅穿后仍狠狠撞在了他怀里,紧接着寒光闪闪的剑刃贴着黑影的头刺出,他视线被遮挡,剑也抽不出,仓促之下只得偏头闪避,脸侧却被划开一道浅浅的口子。

戚朝夕踹开怀中的替死鬼,借机抽剑退到高墙上,与墙下的出手之人目光相接,青年朝他客气地颔首。

戚朝夕顺手摸了把脸,摸到一手淡红血迹:“这位公子,打人不打脸啊。”

“实在抱歉,我会多留意的。”宁钰微微一笑。

也是倒霉,偏偏撞上了四堂主中最难对付的一个。

话音方落,宁钰剑尖一挑,自下而上地杀向他面门,仿佛要一剑将他脑袋劈开。

戚朝夕剑上的火焰已经熄透,显然他这是把绝世名器,非但全无损伤,反而如被淬炼,泛着湛青色的冷光。两剑悍然相撞,火星飞溅,宁钰也跃上了墙头,两人在窄墙上腾挪交手,招式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只听得金石砰砰击撞声如一阵急雨。

几个黑衣人藏在这虚假的雨声中,从戚朝夕的背后攀上了墙头。宁钰自然看得清楚,手下变幻的剑法陡然转成浑厚悍猛的劈斩一击,气势磅礴,用得竟是刀法的招式。他是在模仿严瀚的刀术,虽比不上那人的巨力重刀,却也仿佛凶兽冲撞着撕开了重重剑影,戚朝夕不由得往后一退。

刹那间,三个黑衣人同时跃起出刀,分别斩向戚朝夕的脖颈、腰腹、膝盖。

前后夹击,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戚朝夕只得旋身,几乎是贴着刀锋向后跃回庭院,却也远远称不上脱险。可以落脚的房檐距离尚远,满地毒虫正饥渴难耐,他身在半空,对方紧咬不放地抛刀袭来,利刃割破风声,直冲要害!

一道身影越过他迎上刀锋,翩若惊鸿。

戚朝夕顾不上多看江离一眼,他身形将沉,心中估计着在地面踏上一脚会被多少毒虫趁隙缠上。这时一支箭牵着绸带从脚下飞掠而过,深深钉入墙壁几寸,他稳稳地落在绸带上,这才得空环顾,发现院中已然纵横扯出了几道流光溢彩的带子,方才江离就是踏在上面借了力的。

薛乐站在廊下的红柱旁,一手持弓,笑着向戚朝夕比了个手势,意思是地道中的人已经开始从侧门撤离了,他需要过去断后。

戚朝夕点了点头,随即有人落在身后,与他脊背相贴互为防御。夏日里衣衫单薄,他能清晰感觉到背后的体温,甚至心跳,远比对方平素的言语温热生动。

宁钰不知何时也跃下墙头,仪态端正地立在远处的绸带上,并不急着动手。般若教中不乏轻功出众者,此时都翻进庭院,四散在错落纵横的绸带上,直勾勾地盯着他们,隐约形成了包围之势。

戚朝夕轻轻地吐了口气,还有心情对背后人道:“你若是再长高点儿,这会儿咱们两个看着就更般配了。”

江离一记肘击撞在了他腰上。

戚朝夕对他毫无防备,这下硬是被力道撞得往前扑出了一步,心里诧异道莫非是戳到了他痛处。下一刻,一支箭挟着呼啸的风声,险之又险地贴着他脑后擦过。

只见墙头半蹲了一个手握铁弓的女人,黑衣裹着起伏有致的曲线,手腕上缠了条细链,串着蚀刻九瓣花痕的白银坠子,显然在教中是有些身份的。女人不紧不慢地又搭上一支雕翎箭,将弓弦拉到极致,只虚瞄对准,等候时机,因为她要把控局面,将每一箭都用在至关重要的地方。

“我去对付她。”江离迅速做出判断,说着就要动身,却被戚朝夕拉了一把。

“生死关头不论男女,她不死就是你死,用不着不忍心。”戚朝夕稍偏头瞧了他一眼。

“……”江离轻轻挣开他的手,低声道,“我知道。”

戚朝夕便不再多说,绸带猛地一颤,他纵身袭向宁钰,江离掠上了高墙。

女人对来袭毫不意外,箭头随目光扭转,在他迂回而又迅速逼近的情况下依旧牢牢锁定住了心口位置,直近到令人难以闪避的距离,骤然松手放箭。雕翎箭尖啸着冲向心口,江离几乎半个身子都仰倒过去,箭尖将衣衫划破一线,终究是避过了。他直起身的同时一剑挥出,女人抬弓相接,砰然震动中卸去了力道,她手腕翻转如同拈花,铁弓飞旋,竟用弓弦缠住了他的剑。

江离手上的只是把寻常铁剑,做不到削铁如泥,而女人的弓弦却不知是什么材质的,极为柔韧,想要割断都不易。

倘若单打独斗,双方兵器缠在一处,是一损俱损,彼此都受制,然而此时附近的黑衣人渐渐围拢了过来,趁着双方僵持的时刻,无数劈斩下的刀光连成一片狂潮,要把江离整个淹没。

不必回头就明白了身后的声响,江离当机立断地松开手,抬脚用力踹上剑柄,将缠在一处的兵器踢飞出去,摔在地上,青灰色的虫潮瞬间将它们吞没。与此同时,他腾空跃出,刀光追在身后接连砸落墙上,碎石飞溅。

或许是心疼那把弓,女人手无寸铁后反而更不肯放过他,迎面扑上封死了江离的去路,双手狠狠地擒住了他的肩头,而身后一道刀光眨眼追至。

又是一声箭啸,刀光斜晃着堪堪滑过他颈后,然后随着刀主栽下了墙头。

江离转头望去,沈慎思已经张弓转向了其他目标,他和所带的那行人都赶到了,与庭院中的黑衣人混战起来,顿时厮杀声大作。

江离稍松了口气,专注应对起了面前的女人。他反手扣住女人脉门,稍一用力便将肩膀挣脱了,女人旋即抬掌击来,两人瞬息间过了几招。内力冲撞激荡,女人惊异万分地发现这少年年纪虽轻,内力竟半点不逊于那些一流高手,这般耗下去,自己绝对讨不到便宜。

只这一瞬分神,右手就被死死锁住,女人却不在意,反笑道:“少侠好身手,只可惜冷淡又不懂得疼人呢。”她侧过头随手在鬓发一抹,投怀送抱似的依在江离身上,凑在他耳旁吐气,“唉,也不知谁有那个本事,将你拐上床尝尝滋味。不如这样,让姐姐先教你快活……”

她话音卡住,江离出手如电地扣住了女人的喉咙,拉开了一段距离后,便看清她咬着一枚乌黑的簪花,侧边锋利如刀,再差分毫就要狠狠割开脖颈。

江离缓缓收紧手掌,女人娇媚的笑容扭曲了,簪花掉下,嫣红嘴唇微微颤抖了起来。

这感觉真是古怪极了。女人身体也禁不住因窒息颤抖,美艳面容上泛起青白,额角青筋狰狞浮现,添上眼中的怨毒,形如厉鬼一般,而掌下的肌肤光滑温软,他能触到颈脉的跳动,甚至听到她喉骨濒临破裂的声音。

江离不由得微微松了手。

女人猛然竭尽全力地撞在他肩上,江离踉跄退了两步,余光瞥见身后一道刀光刺来,他身形稍偏,腋下轻巧地夹住了刀身,竖掌作刀劈昏了身后的黑衣人,长刀便也落在了手中。女人复又扑杀上来,江离再无犹豫地一刀递出,穿透了她的胸膛,鲜血溢了满手,血腥气汹涌地包裹住了他。

院中突起几声惊呼,几点火光沿着绸带自远而近地烧来,绸带失力飘落,踏在上面的黑衣人摔进虫潮,而毒虫也成了上好的柴薪,火光蔓延,烧成满院熊熊烈火。

这是约定好的暗号,意味着地道中的人已经从侧门顺利离开。

沈慎思扬声招呼众人速速离去,自己一马当先地杀出院墙开路,其他人也全力摆脱般若教的纠缠,动身跟上。这火烧得飞快,紧紧缀在孟思凡背后的魏柯脚下绸带骤然一松,整个人跟着歪倒过去:“大师兄!”

孟思凡忙伸手去捞,却有人抢先揪住魏柯的衣领把他拎了过去。

“谢……”看清出手的是江离后,道谢堵在嗓子里,魏柯不知该作何表情。

江离倒无暇在意这些,他皱眉望见远处房檐上,戚朝夕仍与宁钰缠斗得难分难解。

孟思凡急声催促:“别发愣了,再不走就晚了!”

火舌已经舔上了廊柱屋宇,烈火将毒虫烧得噼啪炸响,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腥臭,火愈烧愈旺,映得苍穹血红。正道逃出了大半,连般若教的黑衣人也无心恋战,争先恐后的翻出院墙。

“咱们脚下这条带子马上也要烧断了,快走啊!”魏柯又急又怕,再顾不得脸面,攥住江离的手臂,“你连个兵器都没有,留在这儿只会拖你师父后腿。戚大侠那么厉害,要不了多久就能跟上的!”

滚滚火风吹鼓起戚朝夕的袍袖,他似有所感应,竟抽空匆忙扫来一眼,下巴轻轻一抬,也是让江离走。

江离一手携着慌张的魏柯,在离开聚义庄前,似乎冲他喊了一句什么。

话音被灼灼烈焰融化了,戚朝夕压根没听清楚,也无暇再分神辨别。他和宁钰又一次对斩后,分别落在房檐两端,彼此戒备。

聚义庄烧成了一片火海,热浪翻涌,饶是戚朝夕站在房檐上,也被烤得浑身煎熬。宁钰不知到底如何,表面还算气定神闲,目光自下而上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忽然道:“我在哪里见过你。”

根本不是疑问的语气。戚朝夕扯松了衣领透气,心道你若真知道了还得跪下呢,面上却笑了:“是吗,我这样俊俏的,倘若见过你还能记不起来?”

宁钰瞧着他,意味不明地一笑:“说的也是。”

剑影随笑音一同扑面,挟着灼烫的厉风,戚朝夕的衣袍翻飞,两人连番快斩,火焰仿佛将剑光也染成赤红。他将内力灌注剑上,在满目火红中扯出一道湛青色的寒光,剑气暴涨,如江海倒悬奔涌压来,宁钰连步退后。

戚朝夕同时抽身后跃,下一瞬就发觉了不对,这片乱箭斜插的瓦檐和江离遇到的情况相同,经不得碰,当即轰然坍塌。随瓦块一同坠落的时候,戚朝夕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是真被那小东西给乌鸦嘴说中了。

……他应该已经走远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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