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即便魏敏一口保证说地方足够,可一条地道终究不会有多宽敞。全庄上下的人挤挤挨挨地缩在一块儿,头顶几尺上是毒虫爬过的簌簌声,身旁是伤者痛苦的呻.吟声,几只火折子的微弱光亮映出众人凝重脸色,暂时安全后反而都陷入了更深的惊惶忧虑。

“兰泽,怎么不坐下歇息?”季休明不解问道。

因为不确定是否会再有异变发生,所有人都席地而坐抓紧时间休整,只有江兰泽还站着,好似平野上的孤木,既突兀又奇怪。这半大少年闻言低下头,软缎靴尖踢了踢地上的沙砾石子,满面为难:“这……怎么坐啊?”

季休明微愣,随即脱下了外袍,叠好放在了身旁空处,这才招呼他:“坐在这里吧。”

江兰泽小声地道了谢,挨着季休明在衣袍上坐下了。

两人动静尽管不大,却依然落到了不少人眼中。

江离听到不远处有个年长的声音在低低叹息:“少庄主竟然娇惯成了这个样子。江老盟主啊,不疑失踪、惊澜不复,您的归云山庄难道真的要后继无人,就此没落了吗……”

这些年来,身为天下第一,归云山庄的名号却总被没落一词紧咬不放。

二十四年前,正在江湖人翘首期待着《长生诀》是否真能使人韶华永驻时,老盟主江鹿鸣突然离世了。

据传是七杀门在当年围剿之后四分五裂,其中一支得了门主传授的魔功,潜藏修习多年后终于发起复仇,趁江鹿鸣闭关的紧要时候杀入了山庄。一切发生与结束都太快,仅用了一天一夜,七杀门这支余孽就已被全力剿灭,然而归云也付出了无比惨痛的代价:江鹿鸣强行出关导致内功激荡,最终与对方同归于尽,庄中弟子死伤无数,甚至连他的长子也丧命于此。

归云山庄挂起重重挽幛,像在初秋就落满了雪。

各大门派收到消息时,只来得及一声哀叹。没过多久,另一种声音跟着响起:既然江鹿鸣已死,山河盟盟主之位该落在谁的身上?归云山庄还有资格坐着天下第一的位子吗?

于是继任庄主的次子江行舟,一身丧服麻衣,红着双眼在山庄中设下擂台。他竭尽全力,击败了所有挑战者,稳住了归云山庄的天下第一,成为了山河盟的第二任、也就是现任盟主。

而最令江湖人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比试中江行舟所使的是传承百年的归云剑法,内力真气也毫无《长生诀》的痕迹。

一时间议论纷纷,有人猜测是江鹿鸣的离世太过突然,还没来得及传授心法与剑法,甚至有可能,七杀门其实是冲着《长生诀》来的,心法秘籍在混战中已经不知所踪了。

无论如何,归云山庄确实剥落了《长生诀》的神秘荣光,天下第一庄失了几分颜色,但地位仍旧稳固。出乎意料的是,归云没有在当时轰然倒塌,却一点点地倾颓了下去,许多年再没出过武学出众的人物,唯有义子季休明可堪一提,何况江行舟近来染病,而他这独子江兰泽显然难当大任。

江离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戚朝夕耳尖听到,以为他在为眼下的情形苦恼,又见少年低头垂眼,少了平素的冷淡,瞧着倒是挺招人疼的模样。戚朝夕忍不住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顶。

江离猛一皱眉,转过头就要警告他拿开手,却正撞上戚朝夕的目光,对方居然冲他笑了一下,有些安抚意味藏在里面。警告的话在舌尖滚了一遭,末了终被他给咽了回去。

算了,江离自暴自弃地想,反正摸一两下也不会少块肉。

那边三大门派自坐下后就商议起了解决办法,思来想去却总卡在满地的毒虫上。倘若仅仅是聚义庄被般若教团团围住,集众人之力未必不能攻破,然而眼下毒虫四涌,连个立足之处都没有,又何谈还击?轻功厉害到能脚不沾地的没有几个,更别提还有伤者和不通武功的仆从。

“这虫子难道就没办法对付吗?”沈端行道,“二哥,要不然将你那件驱虫的袍子撕开,分给大家试试?”

沈知言摇了摇头:“你即便是把我一并撕开,也不够这么多人分的。”

被虫子钻入体内的那个江湖人已经不再挣动了,他瘫软在地上,脸上泛起了一层死气的青黑。林旷歌探着他的脉搏,着急道:“他坚持不了多久。不能再拖了,我们得尽快想法子离开。”

“可要怎么离开?”

“我有个办法。”

地道里倏然一静,众人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江离迎上数道既惊又喜的目光,重复了一遍:“我有个办法。”

沈慎思最沉得住气:“说来听听。”

“毒虫无法解决,那就避开。只要我们有立足的地方,离开就容易多了。”江离道,“可以在箭身绑上布带,要足够长,一端系在柱子上,另一端由箭射入院墙,就如蜘蛛结网一般,在庄内拉出一张网来。但凡懂些轻功的人,就足以在上面借力行动。而且离开时点燃这张网的一端,整个庄子都会随之燃烧,满地的毒虫也就解决了。”

“听起来很厉害。”沈端行忍不住道,“可最关键的是,我们去哪儿找来那么多那么长的布?”

江离没有答话,视线投落在了魏敏身上。

他记得照月曾经提过,魏敏手下有绸庄的生意。

听到要烧庄时,魏敏脸色已经有些不对,但他经商多年,留得青山在的道理自然明白,性命比什么都要紧,于是咬牙忍痛,还摆出了笑脸配合:“这不成问题,我庄中仓库里多的是绸缎,弓箭也足够。”

“不过我腿脚不算灵便,实在怕拖累诸位。”他伸手拍了拍魏柯,“就让犬子带你们去拿吧。”

魏柯被拍得一抖,长这么大他也头次遇上这种场面,方才奔逃得狼狈不堪,这会儿仍心有余悸,却又不敢推拒,便硬着头皮答了声是。

看这当爹的不敢涉险,反把儿子往前推,戚朝夕唇角弯起一点嘲讽的笑意。青山派还为让魏敏破财而愧疚,他却觉得是自作自受,归根到底,若不是魏敏费尽心机的搞什么名剑大会,哪里能惹来这遭横祸?

“好,那就这么决定了。”沈慎思扫视众人,“有谁擅长箭术,愿意随我一起?”

旁人尚且犹豫,薛乐先出了声:“愿尽绵薄之力。”

戚朝夕睨着他肩臂上的几道血痕,低声问:“不要紧?”

薛乐轻轻一笑:“小伤。”

这时响起了一个微哑的声音:“请带我一起。”

众人大惊,连沈慎思都是一怔,天门派几个弟子急忙劝阻,杜衡更是一把按住了孟思凡:“大师兄,你现在都这样了,还是留下歇息吧!”

那日下了擂台,对着他鲜血淋漓的右眼,大夫束手无策地摇了摇头。如今孟思凡右眼缠着雪白纱布,精神倒是还好,拉开了杜衡的手:“别担心,我人还没废呢。再说少一只眼睛,箭不是射的更准?”

许是有感于他这坚决态度,又有四五个人出声加入。沈慎思点了头:“接下来该怎么离开?”

“依我来看,最好是兵分两路。”季休明思索道,“般若教能带来的人终究有限,如果先由武功高强者从正门突破,将对方吸引过去后,剩下的人再从包围薄弱的侧门杀出,成功的可能性更大。”

“还有一个问题。”沈知言忽然道,“离开聚义庄后去哪里?般若教不会轻易放过我们,倘若往洞庭城中去,只怕会伤及无辜。”

众人一时沉默。魏敏略一迟疑,还是道:“穿过庄外那片林子,十几里外的山上我还有座别庄,比不上这处宽敞,诸位若不嫌弃,就随我去那里吧。”

关键问题迎刃而解,计划便迅速地敲定了下来,然而交代到最后,才发觉要想万无一失,还需要有人自一开始就在正门处吸引般若教注意。即是在网尚未结成之前,便要求那人有高绝的轻功。

众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当初擂台上,戚朝夕瞬息间拦下一剑的身影,但山河盟三家思及上次被回绝的事,便不再贸然开口了。

这微妙的气氛中,反倒是戚朝夕看出了点什么,提议道:“缺一个人的话,不如让我试一试?”

不待他人反应,江离突然开口:“我和你一起。”

戚朝夕微讶,不置可否地笑道:“平时没看出来,你这么黏我啊?”

江离直视着他,并不辩解,只固执地重复:“我和你一起。”

他说这话时分明没什么表情,可胸膛里某个难以言明的地方悄然一动,戚朝夕散了玩笑的心思,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偏头低声道:“那跟紧我。”

见众人准备就绪,沈知言也站起身,要将覆在洞口的那件外袍撕开,分给负责射箭的几人护身。踏上石阶的瞬间,沈慎思忽然拉住他手臂,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你真舍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偏偏他听懂了,沈知言甚至还露出一个淡淡的笑:“眼下生死攸关,大哥放心,我分得清轻重。”

沈慎思没有回答,只是松开了手。

魏柯紧张不安地夹在几人中,脑中一遍遍回顾着仓库的路线,有人在他肩上轻拍了一下:“放松点。”

魏柯回首忐忑道:“孟公子,我……”

“嗯?你叫我什么?”孟思凡打断他。

魏柯呆了一下,想起来自己将入天门派,不确定地道:“……大师兄?”

“知道是师兄在,就别紧张了。”孟思凡的视线移到了石阶上。

沈知言最后深深望了一眼衣上血,终于拔剑出鞘,裂帛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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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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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孟思凡好好啊(╥﹏╥)

    001+ 2024/02/21 19:41:21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