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里斯花圃

“钉锤”帮的贝尔发现这星期街道上开了家新店。

那是一家名为“克洛里斯花圃”的花店,店铺的位置恰好就位于钉锤帮和施威格家族地盘的交界处。这是片挺繁华的街区,周遭有不少写字楼和民居,走在路上的每一个人都是那种有闲情逸致买花的潜在客户,在这里开花店绝对是个好主意。

除了一点:在这里开店的每个店主都得在交税之外额外给黑帮交一份保护费,至少位于钉锤帮的地界上的那些是如此。

而施威格家族的人则好像并没有收保护费的兴致,他们也根本不在乎这些对他们而言不值一提的收入。那位威名赫赫的女士只纵容她的手下榨取在她的地盘上进行不法生意的人的金钱,例如毒贩、地下赌场老板和流窜的走私犯,他们往往要上交自己收入的十分之一来确保自己不会被施威格家族黑吃黑。

这并不是因为那位“摩根斯特恩小姐”对遵纪守法的普通人有多么仁慈,而很可能是因为她对那些守法公民不感兴趣。弗罗拉的地下世界有一种流传广泛的说法:这位女士对她的仇敌们残酷无情,只不过是因为她怀着一种奇异的趣味欣赏他们垂死挣扎,就好像小孩仅仅是因为无聊就会扯掉蝴蝶的翅膀一样。

——以上这些基础知识应该被写进每个跟施威格家族打交道的黑帮混混的员工手册里,以确保他们能从喜怒无常的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小姐手中保下小命。

但是不幸的是:第一,黑帮混混们并没有员工手册;第二,钉锤帮的贝尔甚至没有常识——他上个月才从北方城市温斯洛来到弗罗拉市,他在温斯洛的时候就已经是钉锤帮的一员,甚至还算个小头目,但是温斯洛市的黑帮生态环境可跟弗罗拉完全不同。

因此,贝尔对弗罗拉式的黑帮生活一无所知,更对施威格家族毫无概念。

理所应当地,他当然不知道所有“常识”中最简单的那一条:弗罗拉所有可以被瓜分的街道都已经被各种黑帮瓜分殆尽,因此许多黑帮的地盘都是紧密相连的。为了避免两个帮派的成员天天打照面以至于把脑浆打出来,两个黑帮地盘的交界处一般会有一条到两条“无主”的街道,它们一般被称之为“缓冲区”。

两个黑帮都会监控缓冲区的状况,防止第三方势力在此扎根;除此之外,黑帮一般不会在缓冲区中进行任何活动,以免被自己的邻居将此视为一种挑衅。

而新开的那家花店,正好就位于施威格家族和钉锤帮的“缓冲区”中——任何一个有理智的钉锤帮成员,都不会想跑到那里去触施威格家族的霉头。

但是此时此刻,兴致勃勃(并且想在新城市博出一番事业)的贝尔已经一抬腿跨进了这家花店里。

此刻整个城区已经被一层薄纱一般的暮色笼罩,街灯还没有全部亮起,但是视物已经十分费力了。那家名叫“克洛里斯花圃”的花店就被笼罩在店铺雨棚顶上落下来的一圈暖橙色的灯光之中。

这家花店的装潢看上去和普通花店一模一样:店铺房檐上的防雨棚颜色鲜艳,装着鲜切花束的容器从店里一直摆到外面的街道上面。但是花店里比贝尔预估得更宽敞一些,空气中弥漫着水汽潮湿的气味;室内已经开灯,花朵们在明亮的灯光之下看上去娇嫩可人。

除此之外,店铺尽头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波提切利的《春》的复制品,门口附件的墙壁边上摆放着一尊赫拉克勒斯与尼密阿巨狮搏斗的白色石头雕塑,墙角的架子上放着一个洁白的、心脏形状的瓷质花瓶,血红色的玫瑰花丛心脏的每一根粗大血管里钻出来。

在这一堆奇奇怪怪的装饰品之间,那位棕色头发的花店店主向着贝尔露出一个彬彬有礼的笑容。

“您好,先生,”这个店主仿佛毫无戒心地说道,“您有什么需要吗?”

贝尔板起脸来——他没什么需要,只希望眼前这个看上去脾气相当好的店主能像之前被他收保护费的其他店主一样很快看清现状,然后把钱付给他。

他这样想着看了一眼对面的店铺,街对面是家裁缝店,平时只有个头发已经白了一半的老太太在看店。半个月前贝尔从那个老太太那顺利拿到一笔钱,现在,越过光线黯淡的街道,贝尔能看见对方正透过店铺的玻璃门心惊胆战地打量着这个方向。

花店店主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有些困惑地看了看不远处隔着一条街还试图跟他使眼色的老太太,又看了看面前长相凶神恶煞显然不好惹的贝尔,然后迟疑地问道:“您——?”

“他们都没跟你提到我吗?”贝尔问。

他来弗罗拉一个月了,之前为了收保护费在这里搞出了一点声势浩大的行动,那是立威的一种简单粗暴的手段——主要是带着小喽啰来打砸拒绝交纳保护费的商铺,他们甚至还烧了一家店——那些店主应该已经看他眼熟了才对。

哦。

然后贝尔在店主的脸上看见了一个这样顿悟的表情,他还没来得及分辨出这其中是否有畏惧,那个表情就一闪而逝了——但是谁在乎呢?他现在知道自己距离自己想要的结果只有一步之遥。

他需要的畏惧和顺从,这样一份微不足道的礼物用来讨把他调到弗罗拉来的那位老大的欢心也很合适,总之,他只要证实自己有办事能力就足够了。

因此贝尔感到洋洋得意起来,毕竟一切都是这样的顺利。他微微偏过头,向着还在不远处心惊胆战地打量着这里的老太太抛过去一个威慑的眼神,那个老太太就好像被针扎了一样蹿回自己的店里,并且邦的一声把挂着布帘的玻璃门关上了。

现在从花店的门口看出去,外面已经是漆黑一片、空无一人。这样也好,假设眼前这个家伙真的不开窍到需要他威胁一下的话,倒是没人能打扰到他们。

“那么,”贝尔愉快地说,“你应该知道要怎么做了。”

阿尔巴利诺其实没太想到,自己开个花店都会遇到收保护费的黑手党。或者不如直说:他只不过是以前不知人间疾苦而已,在维斯特兰收保护费的各种黑帮一样不少,不过那个时候他是法医局的法医,怎么也不可能跟这种人打上交道。

他在店铺刚开张的时候就从对面开裁缝店的老太太那听到过一点关于保护费的事情(老太太还慷慨地送给他了一大堆烤好的苹果派,他最后把这些苹果派当甜品送到赫斯塔尔的办公室去了):据老太太说,她在这条街上开店有十年了,之前从没碰到过收保护费的黑手党,结果这个月月初的时候忽然冒出来一个身上纹着许多纹身、身后跟着好几个小弟的家伙。这些人一个月要收一千五百欧元才善罢甘休,甚至还烧了拒绝交纳保护费的一家餐馆。

这条街上的店主们显然跟阿尔巴利诺一样一头雾水,不知道忽然冒出来的这群人的什么来头、也不知道他们下个月还会不会来。但无论未来如何,现在这个浑身纹身、凶神恶煞的家伙已经堵在阿尔巴利诺的店门口,一副不给钱就不会走的样子。

阿尔巴利诺仔细地打量着对面这个家伙:这人长着一身山峰一样的夸张肌肉、个子比他还要高出来一头,很显然是一副随时随地能砸店的样子……他店里那些鲜切花朵可受不了这种摧折。

“一千五百欧元吗?”阿尔巴利诺想了想,然后用很谨慎的语调说道,“而且我听说您只收现金?这些钱恐怕不是一时半会就能——”

“什么,你不愿意付吗?”那个黑手党猛然提高了声音。这挺没品味的:他们以为自己的声音足够大、拳头足够硬就能吓倒别人。

阿尔巴利诺实事求是地回答:“一千五百欧元确实太多了,我才在这里开了一周店。”

这句是实话——虽然一般人可能很难想象礼拜日园丁会为了钱的事情为难,但是现状确实如此。虽然阿尔巴利诺当初有七套不同的出境方案,但是他确实没赫斯塔尔那样有钱,而且在作为法医的同时往国外转移资产也不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情。

总而言之结论是这样的:他用自己的钱开了这家店,除此之外,他住在赫斯塔尔花钱买的房子里,开着赫斯塔尔给他买的车,一日三餐去超市购买食材都是划赫斯塔尔的卡,活得就好像个被有钱人包养的小情人。

但是显然站在对面的黑帮成员才不会管他能不能一下拿出一千五百欧元来。

贝尔皱了皱眉头,然后一伸手粗鲁地推开眼前的人,大步向店铺的尽头走去:收银机摆在那里,机器里面总不可能一分都没有。

阿尔巴利诺被推得后退了一步,腿撞在身边的木质架子上,发出了沉闷的一声响,架子上一桶一桶的鲜花因为架子的晃动而窸窣作响。他皱着眉头看着那个黑帮成员,而后者很显然已经准备撬开收银台的抽屉一探究竟了。

阿尔巴利诺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里生出点奇怪的感慨来:怎么想当一个普普通通的花店店主就这么难呢?

他实际上确实花时间——两秒钟不到——思考了一下,自己是老实付钱还是跟那种不懂风土民情的外国移民一样试图求助警察,前者的后果是这个黑帮以后每个月都来收钱,后者可能根本什么用都没有,只会导致恼羞成怒的黑帮分子带着一群小喽啰来砸店。

如果换做另外一个负罪潜逃隐姓埋名的杀人犯遇到这样的选择题,很可能会选择忍气吞声、不惹麻烦,而如果在场的是维斯特兰钢琴师,他可能另有一套(或者几十套)让试图找他麻烦的家伙生不如死的方法。

但是现在经历这一切的礼拜日园丁,所以阿尔巴利诺也就只思考了两秒钟不到。

然后他就干脆利落地走上前去、绕过收银台,轻飘飘地拍了拍那个混混的肩膀,然后在对方一头雾水地转过头来的时候一拳揍上他的脸。

他听见对方下颔的骨头咯咯作响,或许有一颗或者两颗牙齿脱落下来,阿尔巴利诺没有给对方反应过来的时间,下一拳已经利落地揍上了对方的腹部。

那个混混因为疼痛而稍微蜷缩起来,但是他身上那些肌肉到底不是摆设。这个人像是一头愤怒的公牛一样向前冲去,揪着阿尔巴利诺的领子重重地把他撞在墙壁上,壁板吱呀作响,墙上钉着的架子也跟着震动。

对方隆隆地怒吼着:“你这个混——”

阿尔巴利诺微微抬起头注视着对方,那双绿色眼睛里流露出的神情有些过于冷漠了,秋天有的人用皮鞋碾碎一片树叶的时候会露出这样的神奇,你并不清楚他们具体在想什么,但是你清楚地知道他们不在乎。

然后,阿尔巴利诺忽然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他的一只手向边上摸索着,一把抓住了收银台上一个手感沉重的镇纸——一般人不会在自己的店里放这种东西的,但是阿尔巴利诺确实挺喜欢它的手感,有的时候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需要一件武器——然后把它猛然敲在了这个试图对他的营业额动手的混混的头上。

很多犯罪分子就是在进行到这一步的时候不小心把受害人打死的,当你打算对别人的脑袋干点什么的时候,再小心谨慎也不为过,要不然很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但是阿尔巴利诺……可以说,已经熟能生巧了。那个不知名的混混摇晃着松开阿尔巴利诺,脸上还凝固着一个惊愕的表情,然后他一声也没吭地倒了下去,砸在地板上发出砰的一声。阿尔巴利诺低头的时候看见他的额头上有血慢慢流出来,不过胸膛还在起伏。

而阿尔巴利诺可不关心他会不会的脑震荡,他随手把手里的镇纸上的血擦掉,把这东西放回到收银台上去,然后才往外看了看:外面的街道一片寂静,对面的老太太干脆把店铺关门了。刚才那段骚动大概率并没有人注意到(以阿尔巴利诺这星期对淳朴的弗罗拉市民的了解,就算是他们注意到了这些奇怪的声响也没有出门看一看的勇气),估计一时半会不会有人发现他的地板上躺着一个黑手党。

于是阿尔巴利诺用脚尖把倒在地上的大块头粗暴地翻过来,然后拿出手机、咔嚓给他昏迷不醒的脸拍了一张照片。

再然后,他选择把照片发给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他确实留着这人的联系方式——顺便附上一句言简意赅的留言:

“这个人能杀吗?”

还不到三分钟,电话就给他拨回来了。

阿尔巴利诺镇定地接起电话,无辜得好像他刚才没给别人发满头是血、陷入昏迷的人的照片一样,他简洁有力地说:“喂?”

有点出乎他的预料的是,打电话的人并不是加布里埃尔,手机里传来一个语调听上去就透着无奈的男性的声音,那个人单刀直入地问道:“巴克斯医生,您才开店几天,就已经开始在店里杀人了吗?”

阿尔巴利诺想了两秒钟才把电话里那个声音和当初他在索多玛见过的、加布里埃尔那个西装革履的助手联系在一起,他稍微有点困惑地问:“萨迦利亚先生?这不是摩根斯特恩小姐的电话吗?”

“这是她的‘工作电话’,意思就是大部分时间其实是由我在管理这个号码。”萨迦利亚回答道,不知道是不是阿尔巴利诺的幻觉,这位精干的男性声音中充满了嫌弃,“还是让我们回归正题吧:那张照片是怎么回事?”

“有个黑帮成员冲进了我的店,不光想向我收保护费还试图撬我的收银机。”阿尔巴利诺语气悠闲地回答,他一边讲电话一边单手在柜子里翻翻找找,试图找出条能把那个黑帮成员捆起来的绳子,“我相信他不是你们的人吧?”

毕竟阿尔巴利诺选择店铺地址的时候颇费了一番力气,在挣钱养家糊口的时候业余当个连环杀手已经够难的了,他可不想开个店还被卷进黑帮势力纠纷里去,而霍克斯顿真的是到处都是黑帮纠纷——然后,加布里埃尔就在一次下午茶上跟他推荐了这条街道,说这里是施威格家族和另一个帮派地盘之间的“缓冲区”,绝对不会有人上门来收保护费或者抢劫。

“安全性仅次于你把店开在弗罗拉大主教的办公桌上。”当初加布里埃尔是这么形容的,虽然阿尔巴利诺并不知道这事跟红衣主教的办公桌又有什么关系了。

“不可能是施威格家族的人,他们不会去那条街。”果然,电话里的萨迦利亚断然否决。阿尔巴利诺仔细向他描述前因后果之后,他听上去甚至有点惊讶,“什么?你说这个人已经向街上的店铺收了一个月的保护费了?稍等一下,这事我得问一问……”

然后是一片沙沙声,似乎是萨迦利亚放下手机,问了旁边的什么人一些问题,语气严肃又公事公办,活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办公室职员。阿尔巴利诺其实很难想象那个场景,像是萨迦利亚这种黑帮老大信任的副手,会一本正经地坐在摩天大楼的办公室里办公吗?还是说只有霍克斯顿黑帮的企业文化这么独树一帜?

大概几分钟后,萨迦利亚再次接起了电话,显然已经有了答案:“那是钉锤帮的贝尔,一个月前从温斯洛来到弗罗拉市,有内部消息指出钉锤帮的老大的儿子想要提拔他,但是现在他也只不过是个小头目,我想……啊,等一下,摩根斯特恩小姐,我正在——”

一阵碰撞声,然后手机对面又换人了,阿尔巴利诺听见一个音色略微低沉沙哑的女声响起,无疑就是加布里埃尔。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显然终于有点自己的电话要自己接的自觉,于是直接不讲道理地从萨迦利亚手里抢了手机。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

“杀吧。”

于是阿尔巴利诺微笑起来,言简意赅地回答:“那就好。”

对面顿了顿,然后加布里埃尔又问:“我很好奇,如果我跟你说这个人不能杀,那你会怎么办?”

“杀了他,然后把案发现场布置成让别人看不出是我杀的。”阿尔巴利诺心平气和地告诉她,“把一个人伪装成意外死亡或者失踪的方法有很多种,总有一种方法能让他所属的黑帮和安全局的人都看不出死因——我没有你想得那样肆意妄为,况且我觉得在刚刚在一个城市定居的时候就贸然挑战当地黑帮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加布里埃尔似乎发出了一个轻轻的笑声,她说:“那么莫德·加兰又要头疼了。”

“她出现在机场的那天就应该有这种心理准备,”阿尔巴利诺不甚赞同地回答,“况且,我很怀疑她是否在乎这些细枝末节。”

“她不在乎——而我有一点点在乎,因为一个黑帮分子从别的城市来到弗罗拉之后,不可能没人给他讲解一下当地的规矩,这只可能是他的上司纵容他做的。显然钉锤帮的某些人乐见我们产生一些……冲突,我毋宁称之为试探。”加布里埃尔的声音还是慢吞吞的,但是阿尔巴利诺能从里面听出一丝不见血的杀意来,“这相当愚蠢。”

阿尔巴利诺听见电话那边萨迦利亚无情地插嘴道:“那是因为这几个月以来您把时间花在谈恋爱上的有些太多了,您一放松对他们的警惕,他们就会来试探您的底线——”

“啊,‘对他们的警惕’,”加布里埃尔轻飘飘地啧了一声,调笑道,“那不是我花大价钱雇你来做的事情吗,萨迦利亚?”

加布里埃尔的这个倒霉属下有没有怒气冲冲地反驳什么,阿尔巴利诺没再听到,而与此同时加布里埃尔的声音再次响起来。

她问:“既然你要杀他,能不能顺手把他的尸体放在一个显眼一点的地点?我觉得是时候敲打一下钉锤帮的人了——我会把地址发给你,接下来的事情我这边会搞定。”

阿尔巴利诺很怀疑“我这边会搞定”其实是“萨迦利亚会帮我搞定”的意思,但他没有观察施威格家族如何震慑其他帮派的好奇心。

他只是笑了笑,然后笑眯眯地回答:“礼拜日园丁不接受雇佣,女士。”

“只要能付出足够令人心动的东西,任何人都能被雇佣。”加布里埃尔几乎称得上是愉悦地反驳道,这倒是个很有她个人风格的回答。

阿尔巴利诺好像笑得更开心了一点,他饶有兴趣地问道:“那您能付出什么呢?”

“奥地利双人游。”加布里埃尔不假思索地回答,虽然说出的内容完全在阿尔巴利诺的预料之外,“私人飞机接送,我已经订好了全部行程、买了美泉宫《伊丽莎白》音乐会的门票、跟当地的租车公司预约了一辆宾利、还在维也纳附近短租了一座小古堡——你可以带你男朋友去。”

阿尔巴利诺:“……啊?”

“我本来打算和别人一起去的,”加布里埃尔回答道,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上好像正在愤愤地磨牙,“但不幸的是,我的男伴在我预约的那段时间……可能会有点意料之外的工作,总之现在再取消预约也太麻烦了。”

阿尔巴利诺考虑了一下,接着非常有骨气地问:“所以说,只要我把尸体放在你要求的地点……”

“是,”加布里埃尔干脆地回答,“只要你答应,我就马上把全部行程资料发给你。”

“……成交。”

贝尔醒来的时候,有那么一两秒钟根本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他的第一感受是头痛欲裂,还因为脑震荡而一阵阵发晕:这并不奇怪,他的头上有个吓人的伤口,流出来的血已经干涸,额前的头发被凝固的鲜血又刺又痒地黏在额头上。

他的第二个感受是,自己正以一种极为不舒服的姿势倒在地上:脸半侧着,贴在落满灰尘的地面上;双手被紧紧束缚在背后,已然酸疼发麻。而且还不止如此,他的嘴里甚至也被人塞了东西!

大概就是这个时刻,他昏迷前脑海里的最后那点记忆慢慢回来了,包括狠狠地砸想他的脸的那一拳,现在带血的牙齿还含在他的嘴里——那个店主真是个疯子,他竟然袭击了自己!

贝尔还在温斯洛市的时候也遇到过不少特别固执、特别不怕死、反正就是不肯给当地黑帮交保护费的家伙,但是他们中间绝对没有一个人会做到会因此忽然袭击一个黑帮成员的地步。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那是没有用的,黑帮成员只是钉子、只是齿轮,他们真正要对抗的是如同庞大机器般隆隆作响的地下王国,但是没有任何血肉之躯可以单枪匹马的与之对抗。

伤害一个黑帮成员根本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会导致更多黑帮成员跟寻血猎犬一样找到你,一旦他们意识到你之前干了什么事情,就会毫不犹豫地把你的店铺烧成一地灰烬。

因此,贝尔认为这个店主现在做出的事情只是发疯,最后也只能引火烧身。而现在最重要的是,他得离开这个鬼地方……说真的,对方既然已经袭击了他,就有可能一不做二不休地干出点别的事情来,要知道弗罗拉可有很多适合抛尸的地方。

贝尔在地上费力的扑腾着,艰难地转动头颅,环顾着四周:他似乎被那个店主塞到一个柜台的下面了。花店里摆着不少阶梯状的木质柜台,它们都只是粗糙的框架,用一块块长条木板跟钉板条箱那样钉起来,然后好在台面上摆放盛放花朵的器皿。他现在就被塞在这样一个柜台里面,甚至可以透过木板之间不到一指宽的缝隙看清楚外面的场景。

许多层层叠叠的花枝阻碍了他的视线,但外面光线倒是很明亮,可以看见人影在晃动……那个疯子店主到这个时候竟然还在营业!

也就在这个时候,贝尔看见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把用来修建花枝的小刀,很可能之前被随手放在某地、然后又不小心被碰掉在地上。总之,现在这个小剪子正落在离贝尔不远处,躺在这个柜台外侧的地面上,在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贝尔几乎被这点银白色的闪光鼓舞了,虽然他现在被绑得结结实实,但是他还是相信自己可以挪动着接近那把剪子,然后想办法把它拿到手里……那不会很容易的,或许他得把自己的头从柜台和地板之间的夹缝中探出去,然后用下巴把那把剪刀蹭到自己能够到的范围里来……

但是到了现在这一刻,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贝尔干涩地吞咽了一下,然后开始慢慢地在地面上挣扎着往前挪动。他的逃生之道就安静地躺在前方,在不到一米之处。

史蒂芬·欧阳是在晚上遛狗的时候发现那家花店的。

他的两个女儿放学后留在学校排练话剧,他姐姐不放心孩子们这么晚独自回家,于是选择开车去接女孩们,顺便在外面吃东西——反正等欧阳下班回家后,就在桌子上看见这么一张表述了上述意思纸条。这个被姑娘们抛弃了的老实人只能在家里随便弄点东西吃,然后出门去遛狗。

欧阳绝对是个合格的父亲,他的唯一问题在于,总是没法狠心拒绝女儿们提出的任何要求,可爱的伊洛娜向他撅起嘴巴,他第二天就晕头转向地去宠物店把小狗崽抱回了家……总而言之,欧阳家有两只狗,全是精力旺盛的金毛。

要是他不出门遛狗,第二天早上他就会发现家里的沙发全都英勇就义了。

而他之所以会走进那家名为“克洛里斯花圃”的花店,则完全是因为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之后,整条街上只有那家店还亮着令人倍感温馨的光芒,那些花朵在灯光的照耀下又是那样鲜艳可人——于是他就走进去了,想给自己的女儿们买束花,刚结束话剧排练的姑娘们值得鲜花奖励。

花店的店主是个笑容和蔼的棕色头发的男性,英俊得像是大部分小姑娘眼里的梦中情人,总之不太像是会开花店的类型。但他包装花束的动作确实熟练,他把一些满天星、百合和康乃馨混合在一起,搭配成了一束颜色相当和谐的捧花。

“您怎么这么晚还在开店?”欧阳看着他剪掉花枝上多余的叶子的时候,忍不住问道,“我看见街道上别的店铺都已经关门了。”

现在都快晚上九点了,在弗罗拉,很少有除了酒吧和夜店之外的店铺会开到特别晚。

“我在等我的伴侣,他下班之后会开车来接我,然后我们一起关店回家。”这个看上去和蔼可亲的店主回答道,欧阳注意到,他说德语的时候稍微有点无法分辨来源的口音。此时,他正在用一张纸熟练地把花束包起来,动作娴熟得不可思议。然后他继续说道:“他在一家企业做法律顾问,有的时候会加班。”

欧阳点点头,那听上去确实是个很忙的工作,跟干这种工作的人结婚,可能难免会过上离多聚少的生活——就如同他自己一样,他的妻子就是因为他总是加班到太晚、感觉到自己被忽略了,才和他离婚的。但是看这个店主脸上那个笑容,或许他的婚姻生活要更如意一些。

这个时候,店主把花束包好,并且叮嘱道:“您把花拿回去之后可以把它们插进花瓶里,水只要没过根部即可;每天把花枝截断可以延长花期,或者可以在水里放一些磨碎的阿司匹林片——”

他忽然停顿了一下,因为欧阳的那两只金毛正在店里嗅来嗅去;现在,它们两个对其中一个摆满了花的柜台发出了低低的吠叫声。不知道是不是欧阳的幻觉,他听见柜台下面发出沉闷的 “咚”的一声。

“那下面有什么东西吗?”欧阳忍不住问道。

“是猫咪。”店主漫不经心地回答,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微笑,伸手掸掉了黏在袖口上的一片桃红色花瓣,“很怕生的动物,一看见有客人来就躲到柜台底下去了,现在这里还有狗,它更不敢出来了。”

这位店主似乎无意继续进行有关猫咪的话题,他把花束递到欧阳手里,然后忽然轻轻地说:“鲜花是很脆弱的东西——在它们凋零腐朽之前,稍微珍惜一点。”

贝尔绝望地闭上眼睛。

就在刚刚,那个来买花的顾客带着他的狗走了,对“猫咪”这种鬼话没提出一点异议,这样更没人能发现他被五花大绑在柜台下面了!他甚至试图弄出了一点声音,但是无奈他被绑得太结实,声音并不够大,顾客显然也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现在他面前还剩下最后一条路可以走,就是去够那把剪刀。刚才他已经失败了一次了,那个剪刀还是离他有些太远,但是在这种情况下——

没有但是,贝尔听见脚步声近了。下一秒,透过木板之间的缝隙,他看见一双脚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脚的主人停住了;紧接着一只手轻快地从地板上捡走了那把剪刀,就好像刻意要让他看见希望,然后再当着他的面把希望收走一样。

贝尔简直想要骂人了,但是他嘴里塞的那团东西只能让他发出一串含含糊糊的呜咽。那双脚还是在他的视野范围之内,那个疯子并没有离开——然后他听见对方开口说话了,对方说话的语调简直不像是个一时冲动就袭击了本不应该袭击的黑帮成员的人,他的声音甚至透着一种没法用语言形容的愉快。

“先生,您真的有点太不让人省心了。”那个店主说,一声金属碰撞的声响,似乎是他把剪刀放回了它本应该在的某处,“在这种境地里还挣扎得这么起劲的人,我之前也就只见过一两个。”

这句话背后似乎透出了点令人不寒而栗的信息量,但是现在贝尔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下一刻,他又听见了一种让他燃起了一点希望的声音:一连串汽车马达发出的声响。

有一辆车停在了这家店的门口,一串新的脚步声响了起来,会是一个新的客人吗?是钉锤帮的其他人发现他失踪了吗?这次来的人会发现他被绑在这个狭窄的鬼地方吗?就算是有个人能报一下警也好啊!

贝尔忍不住屏住呼吸——

然后一个稍显冷淡的声音响起来:“阿尔巴利诺。”

赫斯塔尔站在“克洛里斯花圃”的门口,注视着阿尔巴利诺。

在此之前,他没法想象阿尔巴利诺成为一家花店店主的样子,就好像数年之前他没法想象自己会和对方一起生活一样——有些人会把这称之为“归宿”,但是他宁可不那么说,那听上去太脆弱也太人性化了。

但是此时此刻确实如此,阿尔巴利诺在店铺明亮又温暖的灯光之下看着他,棕色的头发近乎被镀上一层金色的柔光,他的手里拢着一束由桃金娘、矢车菊和紫罗兰构成的花束,这些花朵新鲜得就像是佛罗伦萨的春天。

有那么一时片刻,赫斯塔尔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开口的时候不自觉地换了个话题,他看着那双奇特的绿色眼睛,问:“……为什么是克洛里斯?”

——他的目光落在店铺尽头墙壁上的那副复制品《春》上面,皮肤铁青的西风之神泽费洛斯正追逐着少女克洛里斯。

在这身着轻纱的少女下一秒就要迈上的土地上,站着花神芙罗拉,她的头上戴着由桃金娘、矢车菊和紫罗兰编成的花环,裙子的布料中躺着各色的玫瑰花,这些都是佛罗伦萨的春天常见的花朵。

赫斯塔尔了解过弗罗拉城的历史:这个地方过去曾被叫做什未林,三十年战争期间,逃亡的王室在这里建立起弗罗拉王宫,名字就来源于神话,所以又被称之为“花神城堡”;再后来,整座城市都以这座王宫的名字命名。

世界上不存在巧合,甚至就连他遇到阿尔巴利诺,本质上也并不是一个巧合。现在这个英俊的年轻人注视着他,嘴角挂着一个笑容。

“当西风之神泽费洛斯俘获克洛里斯的那个瞬间,鲜花从克洛里斯的嘴里吐出来,”阿尔巴利诺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他把手中的那束鲜花十分自然地递到赫斯塔尔手中,“于是这个少女就变成了花神芙罗拉——”

他停顿了一下,垂眼看着被赫斯塔尔握在手中的花朵,然后那个笑容似乎扩大了。

“我喜欢其中有关’蜕变’的意象。”

贝尔听见花店老板和进门的那个人换用英语交谈,内容肯定不是关于买卖,这两个家伙竟然站在花店里谈神话!逻辑到底在哪里?

贝尔试图再弄出点声音来,但是再次以失败告终,他被绑得太结实了。

“我以为赫莱尔·伊斯塔不会让人加班,至少之前加布里埃尔信誓旦旦地说他是个好老板。”这个时候,花店的店主正用极为流畅的英语说道,声音里不可避免地带着一些温暖的笑意。就冲他的发音,他也绝不可能是霍克斯顿本地人;而在此之前,贝尔还以为这些没人脉也没权势的移民会对当地黑帮逆来顺受呢。

“一般情况下他是的。”另一个人回答道,语气之中透着一股子讥讽,就好像任何一个对公司心怀不满的上班族一样,“但是他的那个好朋友打算今年订婚,他对此显然有点……重视过头,然后不知道怎么他的手下忽然就没人有心思工作了,我本来打算七点做完所有工作的。”

“我相信忙完这段时间你可以休个假的,然后咱们可以计划一段旅行,我现在有个计划……”那个店主说着,与此同时他们好像往这个方向走来了。贝尔心里升起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他疯狂地在原地挣扎着,甚至把头和肩膀重重地撞在柜台侧面的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脚步声如同警示的鼓点一样敲在贝尔的心头,他听见那个店主用那种愉快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说道:“在此之前,我想先给你看个东西——”

柜台上方某种沉重的遮挡物被那个花店店主一把挪开了。

贝尔看见刺目的灯光从头顶上方照射下来。

插图: @果粒鱼丸多

分享到:
赞(16)

评论8

  • 您的称呼
  1. 哇哦,好看(○`ε´○)爱了爱了

    香菜 2023/04/19 23:14:43 回复
  2. 哦哟 good good

    匿名 2023/05/26 09:57:57 回复
  3. 天啊天啊宝贝阿尔

    匿名 2023/05/28 00:32:47 回复
  4. !第一次在阿镇看到图片

    落曦曦曦 2023/08/24 19:30:21 回复
  5. wok伊丽莎白音乐剧——我真的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靠,好感谢,好感动

    ajwy云 2023/12/03 15:58:29 回复
  6. 啊啊啊阿尔好好看
    好温馨的婚后生活啊

    2023/12/29 23:59:10 回复
  7. 被包养的小情人园丁为了蜜月折腰(不是

    久醉 2024/01/03 13:54:46 回复
  8. 啊啊啊终于看到图了T T

    en 2024/04/09 23:12:09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