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新大陆

2019年春季,霍克斯顿王国的最后一场雪融化之后不久,一架来自西班牙的飞机飞抵这个北欧的小国,在黄昏时分降落在弗罗拉国际机场。

这个季节气温尚未完全回暖,还不太适合旅游,从海关入境的异国人们大多是来探亲、留学或者在本地寻觅工作机会的。在这群带着好奇和谨慎踏上新国家土地的人当中,那对来自西班牙的同性伴侣并没有什么好引起人注意的地方。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就只能说他们是长相挺英俊的一对儿——其中看上去较为年轻的那个是位长着迷人的绿色眼睛的男性,脸上挂着同样迷人的笑容;而他的伴侣稍微年长些,夹杂着些许白发的浅金色头发已经长得稍长,在脑后束成一束,他带着一副细框眼镜,眼镜后面是一双锐利的蓝眼睛。

他们的行李不多,跟下飞机的其他很多人比起来都算得上是轻装上阵;这对伴侣中年轻的那位显然德语说得更好些,他和他的伴侣一路走出机场后就和其他人一样开始寻找附近的出租车——如果有人偷听他们谈话的话,就会听到他们两个正小声用英语讨论租房的地址之类的话题,显然,他们在来这个国家之前就已经提前为自己租好了房子。

一切看上去都非常正常,甚至正常到了乏味的程度,但是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他们还没有找到出租车,就碰见了那个人。

——那是个满头黑发的漂亮姑娘,或者说“漂亮”是人们一瞥之下得出的最片面的结论,如果仔细端详她的面孔,就会发现她的样貌实际上并不是人人都会喜欢的类型。如果长时间凝视着她的脸,甚至会觉得她的长相有点略显怪异。

那姑娘的身材娇小,在黑发之下,她的皮肤白得像是墓地里的大理石墓碑,这导致她的眼睛放在那张下颔尖尖的面孔上显得大得惊人;在浅灰色的虹膜的衬托之下,瞳孔又显得黑得太过;因此,无论她怎样微笑,那张脸总带给人一种冷漠得骇人的感觉。

这两位男士看见她的时候,她正百无聊赖地站在路边,身上套着一件风格休闲的皮革外套,看上去像是个年轻大学生。另外,她的两手空空,因此估计并不是一位旅客。

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这个女性还只是看上去有些奇怪,不足以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问题就在于,她很快就目标明确地向着那两位男性走了过去。

实际上她没往他们的方向走两步,那对伴侣就注意到了她。其中年点的那个用手肘碰了碰年长者的手臂,凑过去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句什么,脸上挂着愉快地笑容——实际上似乎稍微有点愉快过头了。而年龄稍长的男性则微微皱了皱眉头,然后摇摇头。

再然后,那女性就已经走到他们面前来了。

她的身高真是比他们两个矮太多,估计还不足一米六五,甚至等她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只能微微仰起头看他们两个,这让整个场景显得稍稍有些尴尬。

然后,这位陌生女性笑眯眯地用基本上没什么口音的英语问了一个其他人绝没想到她会问的问题:

“请问,是巴克斯医生和阿玛莱特先生吗?”

——时至今日,美国本土以外的地方很少还有人对这两个名字有印象,所有骇人听闻的谋杀都会被人缓慢地遗忘,杀人犯的名字尚且能在人的脑海里驻留更长时间,但是受害者们早已被人遗忘。

现在,在美国还有些人会兴致勃勃地讨论这个案子,包括但不限于阴谋论者、好莱坞编剧和畅销书作家,但是大部分外国人早把两年前发生的那些可怕案件忘到脑后了,毕竟,那确实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在这个时候,忽然说出那两个名字的女性就显得尤为可疑了。

那两个男性显然愣了一下,然后其中较年轻的那个用一种一头雾水地语气开口了,他(英语中恰到好处地带了一点西班牙口音)问:“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们是——”

“护照上你们两个姓多明戈,那当然啦,因为你母亲婚前名叫夏娜·埃斯佩兰萨·帕拉·多明戈不是吗?”这个陌生的女性哼了一声,相当不礼貌地打断了他,“说真的,就算是加布里埃尔那家伙愿意帮你们伪造了那些证件,你的假名起得也有些太过潦草了,巴克斯医生。”

她的话音落下,而对面那个年轻男性也安静了。实际上,刚才那个困惑的表情如同流水渗入泥土一样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他注视着眼前的女性一会儿,然后忽然露出了一个懒洋洋的笑。

“我可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摩根斯特恩小姐的名字。”他慢吞吞地说道。

试想这样的情况:两个从美国偷渡出国的连环杀手在西班牙住了一年多,并且拥有一套几可乱真的假证件,这套证件由大名鼎鼎又闲得发慌的摩根斯特恩小姐友情赞助;可当他们在霍克斯顿落地的时候,有一个人当面指出了他们的真实身份。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一般首先会怀疑是假证件出了纰漏。

但是为他们提供这些证件的那位——那个慷慨又危险的、来自异国的红发女人——不可能出现这种纰漏。更况且,如果有人能做到当场说出这些证件是由谁提供的,情况就更值得玩味了。

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从各种意义上都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她也不太可能把“我帮两个连环杀手潜逃出国”这种对她而言不值一提的小事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到处乱说……在这种情况下,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这个女性的来历似乎不言而喻。

虽然她提到“加布里埃尔”这个名字的时候声音中莫名其妙地透露出一股子嫌弃,但是还是可以推断,她大概跟那位摩根斯特恩小姐关系匪浅。

在场的两位男性当然能很容易地推断出这个结论,其中较为年长的那位先生的眼神明显更加阴沉下来。这年轻的姑娘扫了他一眼,似乎对那个极富侵略性的眼神不以为意,她耸耸肩膀,露出一个漫不经心到看上去有点欠揍的笑容。

“现在,你们愿意抽出点时间跟我谈谈了吧?”她问。

车来车往的机场之前显然不是个谈话的好地方,阿尔巴利诺和赫斯塔尔跟着这个神秘而颇具威胁性的女性步行了更长一段距离,跟着她灵活地在机场附近的那些建筑物之间穿行(它们大部分都是一些旅店、餐厅和纪念品商店),最后在一个完全无人光顾的巷子里停下了。

巷子足够狭窄,明显没有监控,两侧耸立的楼体把这个窄窄的过道笼罩在浓重的阴影之下,长期不见天日让这个地方的气温都比别处低几度。不如说这地点看上去就像是个抢劫或者杀人的好地方,但是那姑娘还是老神在在地选择在这个一看就不太安全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跟两个杀人狂在一起——而且她还清楚地知道对方是杀人狂。

这可不算是一个多妙的选择。

阿尔巴利诺谨慎地打量着她,不知道是否在考虑这之类的问题,然后他慢慢地问:“我是否可以推断,你对我们没什么善意?”

“这个推论大体上没什么错误,”对方眨眨眼睛,露出一个愉快的笑容,“而且,我是真的讨厌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

阿尔巴利诺点点头,言简意赅地说:“那事情就很简单了。”

对方似乎是意识到了他要干什么,她微微地挑起眉来,声音里透出一丝明显的愉悦:“你确定要这么干吗?”

“总该尝试一下。”阿尔巴利诺冷冰冰地哈了一声。

赫斯塔尔显然也意识到了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他什么都没有说,只不过是后退了一步,似乎是谨慎地与他们拉开了距离、又或者是想要站在某个特定的角度。下一秒,那位女士的站姿完全变了,可以看出她的肩膀微微紧绷起来,就如同蓄力的豹子。

她和阿尔巴利诺之间的距离并不算远,巷子狭窄的程度让他们没有什么拉大距离的余地。所以下一秒阿尔巴利诺就干脆利落地冲了上去,伸手一把扼住她的喉咙,狠狠地把她撞在身后的墙壁上——从那个准确而利落的动作里能看出很多礼拜日园丁在把他的受害人们一招毙命之时积累下的经验,园丁的受害者们大部分都死于割喉或者扼死——对方似乎完全没有躲避的意图,就这样生生被他撞到墙壁上。

他们之间身高相差相当多,阿尔巴利诺的对手的体重比他轻许多,近乎轻到了可以被他轻松地一只手提起来的程度。可那双灰色的眼睛在自己的气管被人的手指压紧的时候依然可以流露出一种奇异的、火焰一般跳动的笑意。

这种神情像针一样使人感觉到刺痛。

下一刻,她用左手卡住阿尔巴利诺的手腕,阿尔巴利诺在这短暂的一瞬间里意识到那是一只伤痕累累的手,除大拇指之外的四根手指上全都是丑陋扭曲的缝线,就好像曾经被谁粗暴地折断之后再同样潦草地缝合在一起。大部分受过这样的伤的人都会留下终身难以痊愈的神经损伤,但是卡住他的手腕的那只手力气大到好像能捏碎人的骨头。

然后,她抓着阿尔巴利诺的手腕的手向一边一拧,手臂的肌肉紧绷起来,整个人就借着这点力量流畅地抬起已然离地的双腿,重重地踹向阿尔巴利诺的腹部,动作轻巧到地心引力好像于她而言根本不存在。

阿尔巴利诺不得已松开手,在突如其来的钝痛之中向后踉跄了两步。下一秒那姑娘顺着墙壁滑下来,一刻停顿都没有地冲上来——之后的事情很难用语言形容,事情发生在一到两秒之间,甚至连站在一旁的赫斯塔尔都没太看清楚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或许是这位神秘的女士用脚踝绊了阿尔巴利诺的腿?一个利落到令人胆战心惊的过肩摔?总之,在片刻之内大地就向着阿尔巴利诺的视线中倾倒,他被重重地撂倒在地上(简直不可思议,毕竟那姑娘身高不会超过一米六五,体重不到一百二十磅),脸朝下,对方把膝盖凶狠地压在他的后背上,把他肺里的空气残忍地挤出去。

而冷冰冰的枪管已经抵上了阿尔巴利诺的后脑,击锤被扳下的时候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清脆一响。这声音好像按下了某个按钮,赫斯塔尔忽然向着这位女性的方向迈出一步——之前那个位置必然不是他随意选的,现在他就站在对方身后的死角里。

同一时间,对方就如同身后长了眼睛一样猛然拧身,另一条手臂迅疾地挥出——血红的夕阳之下一道亮闪闪的冷光一晃而过,只听铮的一声,一柄小臂长的军刀锐利的刀刃就钉入了赫斯塔尔身后的墙壁,刀锋离他的头颅不到两厘米。

“别动。”那姑娘用平静的语气对赫斯塔尔说道,锐利的目光自他身上一扫而过,然后她又低下头,对阿尔巴利诺说:“我都说这不是个好主意了。”

“总要试一下,”阿尔巴利诺在这个相当不舒服的动作之下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笑声,“毕竟说真的,我确实非常不倾向于跟你‘谈谈’……这是任何一个犯罪分子都会做出的理性选择。”

“但是依照现在的状况看,我们也没有其他选择。”赫斯塔尔第一次开口了,他的声音听上去非常沉着,那双深邃的蓝色眼睛凝视着面前的不速之客,“虽然,现在你似乎还没有表现出要和我们谈谈的诚意。”

那位女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要不是她现在摆出一副随时能打爆别人的头的姿势,这声音听上去甚至相当可爱

她动作很随意地挪开枪口,把它塞会自己夹克里的枪套中去;尽管如此,她似乎没有放开阿尔巴利诺的意图。

“我似乎漏掉了自我介绍。”她用那种显然并不真诚的愉快语气说道,然后从夹克内袋里掏出一个有黑色皮革封面的本子,显然是某种证件。

赫斯塔尔看见那证件封面上有个闪闪发光的金属纹章,是一只被红松枝条环绕其中的白隼,这个图案下面似乎有一行德语的铭文,但是巷子里的光线太过昏暗,赫斯塔尔看不清楚上面写的是什么。

然后,她说道:“我叫莫德·加兰,是霍克斯顿国家安全局的探员。”

赫斯塔尔凝视着她,没对此发表任何评论,他说出口的下一句话是:“你能不能先把我丈夫放开?”

紧接着他明明白白地看到这个自称为莫德·加兰的人露出一个介于嫌弃和“我真的很想翻白眼但是我忍住了”之间的表情,然后她干脆利落地放开了阿尔巴利诺,翻身站起来。

阿尔巴利诺一边起身一边拍打着自己身上的灰尘,在加兰自报家门以后,他的动作好像显得放松了一点点。然后他问道:“我们怎么能肯定你说的是真的?”

“打电话给加布里埃尔验证一下,我假设你还留着她的联系方式。”加兰用一种明显是敷衍的语气回答道,她慢吞吞地走到赫斯塔尔身边,伸手握住钉在墙上的那把刀的刀柄,一用力把它拔了下来,“况且说真的,如果我是别的什么人——比如说那些看加布里埃尔不顺眼的黑帮成员,这种人在霍克斯顿成千上万——现在你们两个就已经被浇筑到水泥里去了。”

“我以为恰恰是有‘探员’这种身份的人才不能坐视罪犯逍遥法外。”阿尔巴利诺干巴巴地哈了一声。

这回加兰真的翻了个白眼:“我倒是想,毕竟我们从来都很关心那些在教堂里进行违法活动的犯罪分子。但是你们恰好钻了个法律的空子,阿玛莱特先生,你曾是个律师,你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

之前赫斯塔尔的目光一直落在阿尔巴利诺身上,好像在检查之前的摩擦有没有给阿尔巴利诺造成实质性的损伤;现在,他重新收回目光。

他看向加兰,然后露出一个近乎算是轻蔑的笑容,他简单地说道:“霍克斯顿和别的国家之间没有引渡条例。”

加兰近乎算的上是愉快地眨眨眼,考虑到她刚才还用枪指着阿尔巴利诺的脑袋,这个表情看上去有些惊悚。

然后她点点头,说:“正是如此。这涉及到很多复杂的历史因素,一堆年头有几个世纪之久的古老法律条理……但是总而言之,霍克斯顿王国和其他国家之间没有引渡条例,甚至,它在作为欧盟成员国的同时并不适用《欧盟与美国引渡协议》,这就意味着……”

“我们并未在霍克斯顿境内犯案,因此你们并不能逮捕我们。”赫斯塔尔平静地说。

“正是如此,由于不能把你们引渡回美国,所以在你们在霍克斯顿犯案之前我们没有什么能做的。”加兰带着一副和刚才一模一样的表情说道,看上去她根本不在乎有两个潜在连环杀手准备在霍克斯顿长期居住。

然后她又说:“当然啦,我也向我的顶头上司提议,我可以提着一把狙击枪把你们两个暗杀在海关门口,然后把尸体浇筑到水泥里去,这样就没人知道你们两个曾经到过霍克斯顿。但是我老大显然不怎么喜欢这个建议,原因是他不知道摩根斯特恩对此的态度,毕竟可以说是她协助你们两个偷渡的……”

不得不声明一句:她说这话的那种驾轻就熟的口气比一般恐怖分子更像是恐怖分子。

虽然阿尔巴利诺很高兴自己不用被浇筑到水泥里去,因为他意识到就算是他们两个一起上,面对这位奇奇怪怪的女士可能也没什么胜算;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打断道:“等一下,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是个黑帮老大,对吧?”

“对。”加兰回答。

“然后你是个安全局探员,”阿尔巴利诺一针见血地指出,“安全局打算杀个人,还要考虑一个黑帮老大对此的态度?”

阿尔巴利诺曾在大学毕业后环游欧洲,那个时候,他在霍克斯顿度过过一段令人难忘的时光。他知道有人把霍克斯顿称之为“北欧的墨西哥”,还有些人开玩笑叫它“人间哥谭”——但是他一直觉得那是个稍微有些夸大的说法。

确实,据说这个国家的军火商把控着半个欧洲的军火生意,他们从那些东欧军火工厂中购买武器,然后源源不断地卖给非洲陷于战火之中的国家、买给恐怖组织、买给全欧洲大大小小的黑手党。但是这只是个“说法”,是新闻上的数据,就他之前的亲身感受而言,这个国家虽然确实有不少黑帮组织,但是犯罪率明显要比维斯特兰或者芝加哥之类的城市要更低,就更别提跟墨西哥比了。

在2017年下旬,他跟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有一系列会面,虽然这位令人印象深刻的女士的狠辣手段令人心惊,但是他也从没想到过,她的势力能强大到国家安全部门也会忌惮她的程度。

加兰听了这个问题之后稍微停顿了一下,仔细地打量着阿尔巴利诺,就好像想知道他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一样。

然后她忽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当然啦,园丁先生。”她如此回答道,声音轻松,漫不经心,语调近乎甜蜜,“这就是霍克斯顿。”

于是整件事就向阿尔巴利诺和赫斯塔尔想都没想过的诡异场面发展了——他们两个并排坐在莫德·加兰那辆灰色的野马轿车的后座上,车子在弗罗拉市中穿梭,自那些闪闪发光的摩天大楼之间一掠而过。加兰显然对这个城市十分熟悉,在车流之间穿梭时全程车速都没下过五十迈,坐她的车简直就跟做过山车一样惊心动魄。

加兰对此是这样说的:“我可以开车把你们送到你们租的那栋房子那里去……别吃惊,我们确实调查出了你们租的房子的位置。这样,我们可以在路程中深入地聊一聊。”

当时,赫斯塔尔肯定在第一时间升起了马上就换房子的念头,这对一个狡兔三窟的连环杀手来说简直是一种不可抗力。但无论如何,他并没有表露出来,他只是说:“让我们上你的车?这是个很危险的想法。”

“得了,你们两个刚下飞机,身上没有刀也没有枪,我并不认为你们会威胁到我的生命安全。”对此,加兰给出了十足漫不经心地回答,“对,就算是你们两个都坐在我的汽车后座上,而我在开车也是如此。”

所以他们还能说什么呢?况且,他们两个其实迫切地需要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一切发展到现在已经足够诡异了:这个国家的安全机构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存在、知道他们是谁,却没有打算禁止他们入境,或者限制他们的人身自由。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这句话听上去都好像有谁疯了。

所以,现在加兰轻松地把手搭在方向盘上,苍白的指尖百无聊赖地敲打着皮革的方向盘。她目光注视着从挡风玻璃前飞速闪过的风景,一栋栋外表极为现代化的高楼大厦和巴洛克或者哥特式的建筑混合在一起,全都压在不甚晴朗的、铅灰色的天空之下。

然后她开口了:“我们可以先从弗罗拉这个城市的历史谈起——我想你们知道,弗罗拉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是霍克斯顿的首都。”

“是的,这个国家的首都最开始是位于更西方的菲尔格兰特市。”阿尔巴利诺点点头,虽然他不知道对方提起这段历史是何意,但是他确实在很多年前就听过这个故事了,“那个城市在三十年战争期间被荷兰占领,当时的王室选择东逃,他们一路逃到了弗罗拉——当时这个地方还叫做‘什未林’——并且在这里建立起了新的国都。”

“那是十七世纪上半叶的事情,而霍克斯顿的黑手党雏形也是在那个时期形成的。”加兰点点头,继续说道。

“在战争期间王国失去了近乎一半的领土,整个国内秩序乱成一锅粥。你们可以想象,弗罗拉以北的狭小土地中忽然涌入大量人口,其中一部分是躲避战火的失地农民,剩下的则是贵族:追随国王东逃的保皇派、在战争中站错边结果被剥夺爵位的议和派,还有一些人是亲荷兰派,他们中的大部分领头人都被绞死,剩下的人全被流放到了边境……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成规模的犯罪链条第一次完整地形成了。

“在最开始,干这些事情的都是失去领地、走投无路的小贵族,他们失去了税收带来的资金源,自身的分量又没重到能得到王室的重用。不过他们很快利用自身的人脉和号召力做起了贩卖各种违禁品的生意。他们从战争物资中私吞武器和粮食,掳掠流民当做农奴卖出,不一而足。

“现在的研究者大部分都认为这就是霍克斯顿黑手党的起源,而它的下一次大发展要到1849年和平革命时期。那个时候霍克斯顿经历了几次普丹战争,到处都是流离失所的贫民;与此同时,贵族权力被削弱、他们对自己领土的拥有权更多转变为名誉上的,实际控制力也大大减弱。况且,那场革命并不像它的名字那样‘和平’,国王将权力交给议会,在这个过程中,一些顽固的贵族落得极为凄惨的下场,他们的后代四散奔逃……”

“然后只能走上三十年战争中那些失去领地的贵族的老路?”赫斯塔尔问,他已经大体上猜到加兰在讲的是个什么故事了。

加兰点点头:“没错,破落贵族组成秘密结社,大批无业贫民充当他们的打手,从事职业性犯罪活动,这就是霍克斯顿最开始的黑手党。”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目光依然落在窗外那些气派的高楼大厦上。片刻之后,她继续说道:“而最为重要的是:他们跟其他国家的黑手党相比,发源得实在是太早了。这个国家的黑手党是和这个国家一起发展起来的,并且参与了整个议会改革的过程,等到真正有人意识到黑手党的危害的时候,这些黑手党已经渗透到了整个国家的方方面面。”

然后她随手指了指窗外,阿尔巴利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能看见窗外有一座有着闪闪发光的玻璃幕墙的摩天大楼,楼顶上树立着巨大的字母标识:Ramires Pharma。

“拉米雷斯制药,”加兰说道,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讥诮一闪而过,快到令人无从捉摸,“整个企业都是二十世纪上半叶为了洗钱而建立的,在一百年之间这个家族源源不断地向霍克斯顿输出毒品——后来企业整个洗白了,可能是他们终于发现开制药企业比贩毒还赚钱,现在这家公司是整个霍克斯顿最大的药业之一。”

赫斯塔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简单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显而易见,这个国家的黑手党对整个国家的影响比他的想象更加根深蒂固,它们的势力必然已经跟这个国家的政治势力盘根错节地纠缠在一起,不断产生着比他之前预估的更大的能量。

这就是安全局也必须重视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的意见的真正原因。

而这也就意味着——

“这就是为什么这个城市犯罪率其实不高,因为几乎所有地盘都被划分完毕,所有规则已经制定完成。”

加兰如同能读心一般说道,她露出了一个锐利而冷酷的微笑。

“在这里,领地摩擦而产生的火并比一般黑帮盛行的城市低许多倍,而那些较大的黑手党对自己的部下有着某些严格的约束,在他们控制的地盘上,偷窃、抢劫等案件反而比其他地方要更少。骚乱被替换成更有针对性、对普通市民影响更小的暗杀,与黑帮无关的案子由警方经手处理,与黑帮有关的案子几乎就不会出现在大众的视野里,也不会出现在警方的卷宗中——那些黑手党对于发生在他们的地界上的争纷有着自己的处理原则,某种意义上,他们解决问题的方式远比警察更干净利落。”

“而这就是你的警告。”赫斯塔尔微微地眯起眼睛来,他很容易从这句话中听出言外之意来。

“是的,阿玛莱特先生。”加兰平静地点点头,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即将行驶出城市,车子拐上一条城际高速,把水泥森林甩在身后。而这个国家的高速公路和德国一样不限速,她一脚踩下油门,发动机发出轰鸣之声,车速开设向着一百迈缓慢地爬升。“鉴于你选择受害者的喜好,我有必要在这种方面对你进行警告。”

众所周知,维斯特兰钢琴师最喜欢杀有犯罪前科而逍遥法外的那些家伙,虽然他稍微改动了自己的作案特征,但是加兰相信他在西班牙的这一年多里至少杀了三个人。

“你不觉得这很讽刺吗?”赫斯塔尔尖刻地反问道,“你是安全局的探员,现在却来警告一个杀人狂不要去谋杀黑帮分子。”

加兰摇摇头:“不,这并不是我的本意——实际上,他们中间大部分人的命没什么存在的价值。但那些黑帮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就此之前的经验来说,贸然打破他们之间的平衡并不是个好主意,那或许会引发一些意料之外的……暴乱。所以我真正的建议是:在你真的要动手之前可以去询问一下加布里埃尔的意见,这至少能避免某个黑手党老大一夜失踪导致他的帮派大乱、黑帮当街火并造成五十人丧生之类的情况发生。”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又说:“当然了,我怀疑你们这样的人最不愿意干的就是让别人干涉你们选择谋杀对象,所以我的另一个建议是,鉴于霍克斯顿的引渡条例问题和欧盟成员国之间的出入境管控现状,你们完全可以选择不在这个国家犯案。”

阿尔巴利诺皱起眉头来,他忍不住吐槽道:“我觉得你说话的意思就好像,‘我才不在乎你们杀人,你要杀就去别的国家杀’。”

“我就是这个意思。”加兰异常坦然地回答道,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补充了一句:“比如说去丹麦。”

……这是个安全局探员应该说出来的话吗?!

纵然是阿尔巴利诺,在一瞬间都觉得有些无言以对。他努力地花费了几秒钟措辞,然后开口问:“你完全不在乎,是不是?”

“你是说死人吗?”加兰反问道,“那么我确实不在乎,我要只要保证你们不去谋杀大主教或者王位继承人就好。”

“大部分人在提到谋杀的时候总有些不必要的共情,人人都会担心自己身边的人受到这种伤害。”阿尔巴利诺哈了一声,他想要表达的意思简直溢于言表:他显然觉得莫德·加兰连这种人之常情的情绪都不曾流露,换言之,她真是个怪人。

“我确实没有这种担忧。”加兰耸耸肩膀,声音听上去竟然像是被逗乐了,“毕竟估计除了大主教和王位继承人之外,我身边的人你谁都打不过。”

阿尔巴利诺:“……啊?”

加兰没有过多地解释什么,而是利落地把车子开下高速,这个时候整个繁华的城市已经被他们甩在身后,一片一片的田野在地平线尽头显现出来。夕阳正把整个城市和成片的原野映得一片鲜红,如同盈满鲜血的湖泊。而阿尔巴利诺在租那栋房子之前已经仔细研究过地图,他知道他们就快要到了。

旅程的最后一个部分无声而迅疾,直到行驶过一小片森林、加兰把车子停到大路旁边延伸出去的一条私人车道之前,他们都保持着沉默。

加兰把车子熄火,然后抬头看向车道尽头的那栋白色建筑物——它现在只是视野中指甲盖那么大的一个白色小点,但是阿尔巴利诺知道那是一栋三层带壁炉的漂亮房子——那就是他们的目的地。

“我看过情报部门送来的照片,你们挑了一栋挺不错的房子;虽然我不知道买那么大的地下室是不是为了方便碎尸。”加兰用普通人拉家常的语气说出了一些列绝对不会在拉家常的时候出现的字眼。

而显然并没有人真的想跟她聊碎尸的事情,赫斯塔尔稍微犹豫了一下,说:“谢谢。”

阿尔巴利诺补充道:“如果你没有其他想说的,我们这就走了。”

“我们头儿想要转达的意思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加兰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最后语气淡淡地总结道。

“如果你们不犯案,那么你们在霍克斯顿就是安全的——不过我们都知道这不可能;如果你们谋杀了无辜的普通人,则由我的部门把你们捉拿归案,顺带一提,这个国家有死刑;如果你们谋杀的是黑帮分子,你们能否存活则要靠加布里埃尔的权衡,我们已经学会不去插手那些见鬼的‘黑帮事务’了。”

“这听上去真令人感觉到不安啊。”阿尔巴利诺露出一个尖锐的笑意。

加兰脸上倒是没有多余的表情,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们会看着你们的——而剩下的部分由你们自己取舍。”

赫斯塔尔沉默了很长时间,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晦暗不明的光芒,然后他谨慎地点点头,说:“我们会考虑的。”

加兰露出一个笑容,看上去有些过于愉快而懒洋洋的了,或许阿尔巴利诺是对的,这个奇怪的安全局探员对死人和谋杀那档事确实一点儿不在乎。她的道德感可能十分堪忧,程度说不定比奥尔加·莫洛泽更甚。

不过现在并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们只是下车、把箱子从后备箱里放下来,并肩站在陌生的国土上,沐浴在鲜血一般浓郁的阳光之中。

莫德·加兰没有马上把车子开走,她把一边手肘懒懒散散地搭在车子的窗框上,微微地歪头看向他们,那双灰色眼睛在一片金红色阳光的映照之下显得色泽更加怪异了。

然后她慢吞吞地露出一个笑,对着他们两个眨眨眼睛,换用德语轻快地说道:“欢迎来到霍克斯顿。”

注:

[1]霍克斯顿王国这个国家是我虚构的,南临德国,北临丹麦,东临波兰,西临北海,面积38931平方公里(就是德国的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梅克伦堡-前波美拉尼亚两州),首都弗罗拉(现实生活中的什未林市),政体君主立宪制。

[2]2005年七月,西班牙同性婚姻合法化,只要同性伴侣中有一方是西班牙人,或双方都拥有在西班牙的合法居留权,他们就可以在西班牙结婚。

另外,在霍克斯顿王国,同性婚姻也是合法的(罗马天主教当局对此强烈反对,但并没有什么用)。

[3]莫德·加兰的手指是在隔壁《避难城》里被反派(伊莱贾·霍夫曼)一根根掰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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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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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作者你怎么现在才说,我是真的去地图上找了霍克斯顿这个国家

    云念 2023/08/07 11:46:40 回复
  2. 哈哈楼上我也是

    磕学家 2023/08/14 21:30:24 回复
  3. omg居然有别的作品诶

    2024/01/18 10:46:03 回复
  4. 哈哈哈哈哈已经习惯了作者虚构地区了,所以我干脆的等作者自己解释~~~

    星辰海 2024/02/12 13:25:19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