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往平特街47号

在讲述艾玛·格兰特的故事之前,我们首先需要知道两点:

第一,她选择在维斯特兰开始自己的律师生涯,确实只是因为这里有很多、很多、很多的凶案——在这一点上,她的确和律所的合伙人霍姆斯先生非常合拍:她不在乎自己在下班的路上会不会被当地黑帮抢劫,也不在乎自己的委托人是不是各个手上都沾满了鲜血,更不在乎检察官们会不会私底下扎写着自己的名字的小人。

她是真的很想在这一行干出一番事业,不管在旁人眼里这番事业是否道德——她有一番独特的、属于自己的评判标准,这让她所谓的“干出一番事业”的定义与别人截然不同。

第二,艾玛小时候也看过《哈利·波特》之类的幻想题材小说,在某个时期,她确实相信自己本应该收到一封猫头鹰来信,这封信可以改变自己的一生。

而结果是:她的一生可以说确实是被一封信改变的,但是寄信人并不是魔法学院的院长。

——寄给她这封信的人是个杀人狂。

艾玛收到那封信的时候是2019年的夏天,一个平淡无奇的晚上,她出门把装满空啤酒易拉罐的垃圾袋扔到垃圾桶里去,出门的时候台阶上还空空如也,回来的时候那封信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她的脚垫上面。

这从各种角度来看都实在有些诡异:大信封在月光的的照耀下显现出一种不太真实的灰白色,信封上贴了邮票,但是却没有盖邮戳,那上头用印刷体写着一行地址,表明收件人确凿无误:

维斯特兰市,克林菲区,平特街47号,艾玛·格兰特收。

艾玛盯着这个信封看了好几秒,才鼓足勇气伸手去戳了戳信封的边角:信封没有爆炸,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从里面掉出来。自从人们相信阿玛莱特先生是维斯特兰钢琴师之后,她也收到过骚扰信,她可不想在从邮包里拆出一封报纸拼贴的恐吓信了。

最后艾玛选择就站在门口拆开这封信,在黑夜之中多么白的纸张都是黯淡的、灰蒙蒙的,信封被撕开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刺耳。艾玛把信纸从里面抽出来,信封中好像还有张什么别的纸片,她暂时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上面。

实际上,她在展开信纸的一瞬间就愣住了。

她甚至没来得及看信中写的是什么,只是紧紧地盯着抬头的那几行字——“艾玛·格兰特小姐”,那上面中规中矩地这样开头——而这字体是如此熟悉,她曾经每天经手过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的那么多文件,这位律师就把这样的字体批注在文件的边角上,遣词造句中规中矩,但是艾玛却总能从中琢磨出一种尖刻的味道。

现在,一模一样的字体就出现在这张信纸上,写着她的名字。

这是一封来自于维斯特兰钢琴师的信。

格兰特女士的故事是这样开始的:她失业了——她本来当然是不应该失业的。

艾玛在大学毕业后成功进入了A&H律师事务所工作,这是全维斯特兰最大的律所之一,而且她还是律所合伙人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本人的律师助理;工作期间,她以极其优秀的成绩考上斯坦福法学院……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她可以在硕士读完的时候考完律师执业资格,然后成为独立执业的正式律师。

一切看上去都这么美好,她顺利地从法学院毕业、顺利地考下了执业资格,就在她准备为阿玛莱特先生招一个新助理、交接一下手上的工作的时候,阿玛莱特先生被捕了。

阿玛莱特先生是以一种足以被载入执业律师史册的方式被捕的——艾玛会永远记得消息传来的那个下午,2017年5月5日,律所里的大部分人还因为昨夜的庆祝酒会而处于糟糕的偏头痛之中,如血般红的夕阳光辉从窗口灌进来,看着就叫人心里发慌。

霍姆斯先生首先接了一个电话,然后他脸上那种放松的、休憩一般的神情就慢慢凝固了,几秒钟之后他大声喊了一句“什么”,声音大到整个办公室的人都惊讶地看过来。

日后艾玛会知道那通电话里讲的是什么的,日后那通电话的内容成了报纸上黑色的大字标题,变成了大街小巷人们口中最热门的新闻之一——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带着一把左轮手枪去了卡巴·斯特莱德下榻的酒店,然后用那把枪对着他的头开了三枪。

霍姆斯慢慢地、慢慢地放下电话听筒,表情可以算得上是呆若木鸡。当时艾玛就站在他的近旁,她听见这个人嘴里发出难以置信的嘀咕声,尾音乱颤,简直称得上狼狈。

“他……”霍姆斯先生喃喃自语道,“他他妈杀了一个委托人。”

日后,艾玛也会知道,这甚至可能并不是阿玛莱特先生杀的第一个委托人:如果他真的是维斯特兰钢琴师,那么确实有好几个死者是他们律所的客户,那几个人甚至不仅只是阿玛莱特先生的客户,还包括其他至少三个律师的客户……但是当律所的合伙人之一一本正经地对你说“我想看看你最近负责的案子的卷宗”的时候,你怎么会知道他是要了解你近期的工作还是谋杀你的客户呢?

甚至,死者里还有几个是他们最大的竞争对手的重要客户,这几个家伙死掉的时候,这些花边新闻还曾被霍姆斯拿出来在办公室里讲一讲。

在霍姆斯放下电话的那一刻,他肯定没有想那么多。那个时候的艾玛也只是因为自己的老板的忽然失态而一头雾水,甚至没想到这事会跟阿玛莱特先生有关。

她也不会知道,这个时候距离她失业还有十三个月零五天。

艾玛坐立不安地坐在风格优雅的铁艺圆桌边上,玻璃桌面上摆着她为自己点的咖啡,她的喉咙干燥,但是却什么也喝不下去。

现在的艾玛看上去完全像是个随处可见的旅行者——想象这样的场面:一个衣着优雅的金发职业女性坐在咖啡店搭在路边的五彩遮阳伞下面,脚下是有几个世纪历史的细石子路,无数游人从她身边走过,个个脸上都是轻松愉快的笑容。从艾玛坐着的地方往街道前方望去,可以看见埃菲尔铁塔在一片蔚蓝的天幕之下散发出闪耀的金属光泽。

没错,现在是艾玛收到那封神秘来信之后的第四天,她人正在巴黎,坐在历史悠久的咖啡店门口等着一个杀人狂来给她进行面试,而且每一刻钟都得怀疑一次自己是不是疯了。

那封来信的内容如同阿玛莱特先生曾写在文件边角的那些批准一样言简意赅,信上写道:“艾玛·格兰特小姐,我恰巧听说你最近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如果你依然对你在A&H律师事务所负责的案件类型感兴趣的话,我这里有一个合适的岗位。如果你下周有空,我希望和你面谈。”

艾玛看完这封信之后一分钟之内大脑都是空白的……面谈?!写信的真的是一个正被FBI通缉的逃犯吗?阿玛莱特似乎对她的近况了如指掌,这想起来真是令人感觉到毛骨悚然。还有,什么叫“你在A&H律师事务所负责的案件类型”?人人都知道这个律所就是帮黑帮分子打官司的。

但是或许她并不是真的做梦,因为信封里还放了一本精美的咖啡店宣传册,册子的封面上用同样的笔迹写了时间地点,另附一张机票,降落地点是巴黎夏尔·戴高乐国际机场。

她现在人已经坐在巴黎夏天暖融融的阳光之下,依然感觉到如梦似幻。别人绝对会向她指出,收到了杀人犯的邀约还会去赴约的家伙是个疯子,而艾玛也确实做了一晚上被杀人分尸的噩梦……现在,之前那份宣传册上写的时间就快要到了,艾玛不断低头去看自己的腕表,当指针跳到三点整的时候,她忍不住轻轻地哆嗦了一下。

同一时间,一只手拉开了她对面的那把椅子。

“下午好,艾玛。”

那个她非常熟悉的声音说道。

艾玛的失业可以说是在意料之中。

在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被捕之后,A&H律所的大部分人都度过了一段相当糟糕的日子,甚至律所本身也很快改名叫“霍姆斯律师事务所”了,虽然这个律所经常给各种杀人犯做无罪辩护,但是他们真的不需要把一个杀人犯的名字放在招牌上。

在最初的几个月,也就是阿玛莱特先生的案子还没有开庭的时候,作为除霍姆斯之外和阿玛莱特接触最为密切的人,艾玛受到过好几次警方的询问。她每次不得不从工作岗位上离开的时候都能感觉到到不少同事的视线就黏在她的后背上,窃窃私语如同小时候所惧怕的那种藏在床底下的影子一般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蠕动。

因为所有人都会好奇:一个人成为杀人犯之前到底有没有征兆呢?他是否与别人不同,是更加残暴还是更加疯狂?他曾泄露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如同小说的伏笔一样,在真相被揭露的时候令人感觉到毛骨悚然?

显然,他们认为艾玛会是那个知情人,因为她是阿玛莱特的律师助理,他们一天快有十个小时共处一室,艾玛理应对他心中的黑暗念头心知肚明。

她理应知道对方的诡异之处,读懂藏在人类表皮之下的黑暗色调;他们是跟杀人犯打交道的律师,她闻到那种气息的时候就应该知道真相。

甚至就连负责此案的警官可能也这样认为。负责这起未遂的谋杀的是WLPD的巴特·哈代警官,艾玛每次见到他都觉得他的目光更加疲惫。她曾很多次对着这位警官说“不,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想要杀斯特莱德先生”或“不,他什么都没跟我说过”之类的话,然后对方慢慢地点头,好像正把千言万语藏在心底。

艾玛也有另外一个答案哽在喉咙里,并没有说出口。

她没法说自己看见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个人的心里藏着什么东西,在跟越来越多的亡命之徒打交道之后,她心里的念头愈发清晰。她不能把这话说出口,因为直到真相大白之前,她都不知道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那就好像是你走过墓地,墓地里的荨麻就在你的衣角留下被尖刺刮破的痕迹,你在黑夜里穿梭,黑夜就在你的头发下面留下没法驱散的影子。他身上的某种气质指向一个可怕的来源,而艾玛本人并不知道来源在何处。

她也不在乎那来源在何处,她在乎的是A&H律师事务所能给她最富有挑战性的案子和最激动人心的庭审现场,除此之外,她当然礼貌地学会不去探究别人的隐私。

本来事情会这样过去的,这里可是维斯特兰,什么奇怪的凶案都曾发生过,站在这个角度上来讲,一个辩护律师在成功结案的第二天杀了自己的委托人不算是什么大事。

——只不过是问询和躲避记者的骚扰,还有应付那些把阿玛莱特的办公室翻了个底朝天的罪证实验室勘查员,最开始律所的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

但是到了五月中旬,《维斯特兰每日新闻》上刊出了一篇新的报道,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有关人士”信誓旦旦地向报社记者指出,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就是维斯特兰钢琴师。

或者用一种更加直观的语言描述这件事对律所的影响:A&H律所的合伙人不止谋杀过一个事务所的客户。

如果说这篇报道出来之前,律所的生意还只是稍受影响的话,这篇报道出来之后律所简直门可罗雀。少有的几个客户在来律所的时候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办公室里的所有人,好像他们中间随时会有人跳出来、把客户用钢琴弦、钓线或者随便什么东西挂在天花板上一样。

艾玛去霍姆斯的办公室送文件的时候看见这位胖胖的好好先生坐在气派的办公桌后面借啤酒浇愁。“他是我的大学同学!”有一次,霍姆斯这样崩溃地对艾玛喊道,“他这十年间可能杀了好几十个人!他怎么他妈的不杀我?!”

这真是个好问题,艾玛也没法回答。又过了几个星期,街角的咖啡店已经开始流传“阿玛莱特杀人之后把尸体砌在了办公室的墙里”的奇怪传闻,还有些人信誓旦旦地说只要在律所加班到午夜之后,就能听见从通风管里不断传来凄惨的哭嚎声。

这两个传言有很大可能性都不是真的,唯一真实的是律所越来越高的离职率,这个维斯特兰最好的律所之一正以一种旁人无法想象的速度往某条深渊里狂奔,而坐在同一条船上的人没一个知道应该怎么应付这件事:毕竟之前也没有律所因为合伙人之一疑似变态杀人狂而关门大吉的例子。

艾玛也在试图找新工作,她是名校法学院毕业的学生,执业资格也已经考下来,还有大律所的工作经验,按理说本应一帆风顺——但是还是说,她是一个疑似变态杀人狂的律师助理。

她曾接到过某家律所的面试邀请,律所的规模并不大,面试官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等她叙述完自己的工作经验,面试官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之前的上司会让你去清理地板上的血迹吗?”

这并不是全部,她还在下班之后被那个有着古怪的欧洲口音、缺了一根小指的记者堵在过停车场,那个记者这个时候还没有离开维斯特兰,直到一只被开膛破肚的羊被挂在他家的三角钢琴上。那个时候,这个对他的未来一无所知的记者挡在艾玛的车门前面,眼里全是闪闪发光的求知欲。

“我听说维斯特兰钢琴师是个性变态。”他单刀直入地问道,“所以我想知道,他会跟他的助理上床吗?”

艾玛把手中的提包扔在了这个记者的脸上。

艾玛战战兢兢地抬起头,一时间感觉到自己有点像站在高速路中间、被汽车的远光灯晃到呆住了的小动物,逃不掉下一秒被汽车撞飞的命运。

映入她眼中的首先是一身暗蓝色的西装,洁白而一丝不苟的法式衬衫袖口,袖扣是一颗并不起眼的、颜色发灰的蓝玉髓。那个人在她对面坐下,顺手整理了一下衬衫的袖扣,姿势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显然就算是逃亡在外也没有改变自己一丝不苟的穿衣风格,艾玛把目光向上移到他的脸,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原谅普通人对在逃连环杀人狂的好奇心吧——阿玛莱特先生看上去比在维斯特兰的时候更瘦而结实了一些,面庞上本就尖锐的棱角仿佛更加突出;他略长的头发束在脑后,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仿佛想要以此掩盖过于锐利的目光。

总的来说,他第一眼看上去不太像是个律师,但是他身上那种独属于捕猎者的气质却愈加出众,以至于艾玛稍微感觉到有些毛骨悚然。曾有很多人问过艾玛,“你和一个杀人犯相处了那么长时间,你有没有发现他与常人有什么不同呢?”,艾玛没有回答过这个问题,但是她知道有的,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她之前从不知道那种特殊的气质来自于何处,而她现在已经有了答案。

“好久不见,阿玛莱特先生。”艾玛低声说,她想不到更合适的寒暄,一般人也不会有和越狱的杀人犯寒暄的机会。于是她在咖啡店笑容甜美的服务员来点单的时候保持了可敬的沉默,微微低着头,眼睛依然好奇而小心地到处乱瞄。

然后在阿玛莱特把菜单递还给服务生的时候,艾玛捕捉到了阿玛莱特手指上的一点金属闪光——几秒钟之后她才意识到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的无名指上带着一枚银色的指环,指环的中央有某种下陷的纹饰,但是艾玛离太远了看不清楚。

几秒钟之内艾玛的脑内闪过了“这到底是真正的婚戒还是某种掩人耳目的手段”等等一系列没头没尾的想法,然后为自己竟然产生了这种想法而感觉到哭笑不得。她在A&H律师事务所的时候从不觉得自己的上司会结婚的类型,而她此刻心中竟闪过这样的想法。

阿玛莱特先生可能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但是对方什么也没有说,如同往日一般从不喜欢谈起自己的私生活。阿玛莱特看向她,坦白地说道:“我以为你不会来。”

“实际上一般人都不会来。”艾玛实话实说道,并且为自己真的敢实话实话而感觉到惊讶。

阿玛莱特短促地点了点头,以艾玛对对方的了解,这是让她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她需要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会做出与旁人不同的选择,不得不说她确实太了解自己的前任上司了。

她想了想,然后谨慎地措辞道:“一般人会在第一瞬间怀疑这是个陷阱,你的目的是把我叫到一个地方……然后杀人灭口什么的。但是我认为不会,我研究了之前的那些案例,无论你是不是维斯特兰钢琴师,我都不是你会选择的那种目标。况且我之前只是你的助理,不知道任何不应该知道的事情,你没必要多此一举地杀我灭口。”

阿玛莱特显然是赞许地点点头,然后顺口说道:“我确实是维斯特兰钢琴师。”

……那你还真是一开口就承认了很不得了的事情!

艾玛握着咖啡杯的手腕一震,杯子底部和桌面碰撞出一声脆响,她干涩地吞咽了一口,继续说:“既然你的目的不是杀我,那就可能是真的要给我提供一个工作机会。虽然这么说确实很匪夷所思……但是,这样可以确定你对我没有恶意,就算是我最后选择不接受你提供的工作机会,至少也可以听你说说具体内容。”

阿玛莱特扫了她一眼,脸上似乎露出了点微妙的笑意。他问:“那如果你不接受我的工作,我就打算把你杀人灭口怎么办?”

“要是我不为你工作我就得死,那你直接绑架我不就好了,干嘛还要给我写信?”艾玛反问道。

“很有道理。”阿玛莱特慢吞吞地点点头,脸上那一丝笑容似乎还是没有消散——然后艾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有关于“杀人灭口”那段可能是句奇怪的玩笑话。

而,阿玛莱特可能说了句玩笑话,这个事实可能比阿玛莱特是维斯特兰钢琴师更加吓人。

也就是这一刻,艾玛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此刻看上去似乎比之前她任何见到的时候都要更加放松。她的记忆深处依然有当年在A&H律师事务所那位阿玛莱特先生的形象:永远紧绷,永远在工作状态,露出的每个笑容都是嘲讽的冷笑,令人胆战心惊。

不知道怎么,现在这个认知让艾玛忽然放松了不少。

“所以,”她现在终于能顺畅地说出自己的疑问,“这到底是份什么工作?”

“和过去你在A&H律所的工作差不多,”阿玛莱特平静地说道,“我现在正在为某个组织工作,他们需要一些熟悉判例法系的律师做他们的法律顾问,而在这个组织里,有很多——”

“怎么说吧,他工作的地方有很多同事会不小心把自己搞到各种不同国家的监狱里,所以他们需要很多很多辩护律师,好把自己人从监狱里捞出来。”一个愉快的声音插进来,一个穿休闲装的男人轻车熟路地把一张椅子拉到他们的桌子边上,在阿玛莱特身边坐下了。

艾玛震惊地看向这个男人的脸:棕色的、卷曲的头发,带着微笑的面孔,还有那双熟悉的绿色眼睛——虽然艾玛已经对这次会面做过很多心理准备了,但是她还是差点掀翻桌子。她紧盯着那个男人,从牙齿之间把他的名字嘶出来:“巴克斯医生——”

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笑眯眯地看着她,微笑着打招呼:“嗨。”

不仅如此,艾玛明明白白地看着有个银光闪闪的小饰物被穿在一条链子上,此时此刻正在他领口外面乱晃;那看上去明明白白是一枚戒指,而且绝对和阿玛莱特先生无名指上那枚一模一样。

这一瞬间很多想法从艾玛的脑海里略过去,为什么巴克斯医生会活着?这样说,难道当时巴克斯已死的消息是假的?这枚戒指意味着一场婚姻吗?如果是那样,那就意味着——

“……你是维斯特兰钢琴师的共犯?”艾玛最后从嘴里挤出来一句。

巴克斯医生继续保持着那种笑眯眯的表情,连声音听上去都是如此的温和:“我是礼拜日园丁。”

这次艾玛是真的差点把咖啡杯扔出去,她手忙脚乱地稳住页面乱颤的杯子,然后看见阿玛莱特用手肘撞了巴克斯医生一下,阿玛莱特声音听上去还是冷冰冰的,怎么听都透着一种嫌弃:“你不是说你在拍照吗?”

“拍完了,而且我也想看看你的招聘现场啊。”巴克斯医生用一种堪称无辜的语气说道,显然和阿玛莱特先生一样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承认了自己是个杀人狂,或者对他们两个来说,承认自己是个杀人狂可能都根本不算事。

“你不要乱插嘴。”阿玛莱特冷酷地对他说道,然后又一次转向艾玛,开口的时候微微放缓了语气,“虽然阿尔巴利诺说得有点夸张,但是基本上是这样。首先是我依然需要一个助理,所以如果你接受这份工作,最开始的工作可能是帮我带一个新助理——当然,这并不是你的本职工作,因为我知道你想独立接案件。”

实际上艾玛现在还处于“巴克斯医生竟然是礼拜日园丁”以及“阿玛莱特先生到底在为什么违法组织工作”的混乱中,但是她依然成功地抓住了这句话的关键词,她忽然开口问道:“我可以独立办案?”

“是的,”阿玛莱特点点头,“等到我的新助理可以独立工作之后,你可以转到隔壁部门去工作,他们那边有很多和当初你在A&H律师事务所处理的内容相似的工作要做,也就是为即将面临牢狱之灾的人辩护。据我所知,那个部门有很多案子……颇具挑战性。”

巴克斯医生笑眯眯地补充道:“我能猜到你的顾虑。总之,你不需要担心因为和一个在逃犯一起工作而受到牵连,也不会因为跟有前科的人一起工作而无法抛头露面。我听说他们的那些律师工作至少有一部分是完全合法的,就是帮人免除牢狱之灾的那部分。”

“这么说合法性上不会有什么问题。”艾玛谨慎地点点头,然后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所以,工作地点是在法国吗?还是……?”

“在霍克斯顿。”阿玛莱特干脆利落地说道。

霍克斯顿,从某种意义上,艾玛忽然恍然大悟了——霍克斯顿王国,现在整个欧洲黑帮势力最为横行无忌的地方之一,这样的国家如果有个人愿意雇佣连环杀手做法律顾问,似乎也并不奇怪了;这样的国家如果有人需要在律师的帮助下逃离牢狱之灾,也是情理之中。

而这,她不得不承认,听上去相当有吸引力。

艾玛丝毫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她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作响——阿玛莱特真的会给她提供这样一份工作吗?甚至工作内容都与她之前从事的工作相似?一般人会认为做黑帮律师或为犯罪分子辩护罪大恶极,但是她不得不承认那是她做过的最有挑战性的工作,她早已深深得知其中趣味了。

依然从事相关工作,离开了美国,但是依然在海洋法系的体系之内……她还以为如果她接受了相关工作,得恶补大陆法系相关知识呢。问题就在于,对方所说的这种工作是真实存在的吗?

阿尔巴利诺·巴克斯似乎一直在观察她的表情,然后,他忽然用相当愉快的语气说道:“我之前听过赫斯塔尔讲你的事情……我很好奇,你的学历相当不错,为什么一定要在维斯特兰工作?其实你离开维斯特兰也能获得很不错的工作,还不用受那些流言困扰,你为什么不那么做?”

所以,艾玛·格兰特在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向着斯特莱德开枪之后的第十三个月从事务所离职,她还坚持这么久完全是因为她一直没能找到新的工作:她是从这里离职的最后几个员工之一。

与此同时,霍姆斯已经准备收拾行李去纽约州另谋出路:他曾指望帮阿玛莱特打赢他的那场官司,以此来挣得自己的“名声”。那当然不是什么好名声,但是对于一些他们的潜在客户,就比如说准备打官司的杀人犯什么的,是不会在乎的。不幸的是他也失败了,没人想到会出现什么证人临场翻供的情况,阿玛莱特被判处漫长得如同无期徒刑的监禁也是意料之中。

意料之外的是他的越狱,还有发生在其后的一系列事件。到了2018年,无论是维斯特兰钢琴师还是礼拜日园丁都没有再作案,大部分人都坚信他们两个早已逃到墨西哥去了,维斯特兰的人们依然在照常生活,依然有人每天死于枪击案,这里并没有变成一个更安全的城市。

艾玛离职的时候已经过了2017年的圣诞节许久,但是街头巷尾还是有人在谈论玫瑰圣母教堂的那起案件,不少人坚信阿玛莱特肯定是罪魁祸首。她找工作的情形并没有变得更好,有些人坚信杀人犯的助手不可能对那些血腥罪行一无所知,还有些人觉得那些疯子总有一天会从更远的地方回来,对他们身边曾经的每一个人施以血腥的报复。

A&H事务所关门大吉之后,被搬空的办公室一直没有被租出去,那栋大楼的闹鬼传言倒是愈演愈烈,有不少ins上的小网红偷偷潜入那气派却落寞的大门去偷拍视频,信誓旦旦地要找到“阿玛莱特嵌进墙里的死者尸骸”。

有的时候,艾玛觉得自己和这栋大楼也没有什么区别,有些不死心的阴谋论者和奇怪的凶案爱好者在她位于平特街的住宅篱笆外面偷窥,但是却没有人愿意给她一份工作。

她曾经试图以个人的身份接几起案子,但现实生活并不是《律政俏佳人》——她有野心,学历出众,有跟复杂的刑事案件打交道的工作经验,但是与此同时她是个年轻女性,金发,胸围稍稍超出了一点平均水平,所以大部分人选择不相信她的工作能力。

艾玛在2018年圣诞节的时候接到了来自父亲的电话,她的父母和两个哥哥都生活在堪萨斯,她家在那里有一片广阔的农场,和周围的所有农户一样种植小麦。

“艾米,”她父亲在电话里说,声音听上去足够欲言又止,“你知道,如果你在维斯特兰生活不如意的话可以选择回家,这里永远是留着你的卧室的。”

这是多轻松的一个选择啊,回到家乡去,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她的父母生活的镇上一共只有几百人口,唯一需要律师的地方可能是跟小麦收购商草拟合同。托皮卡的律所可能并不在意她是否曾是一个变态杀人狂的律师助理,但是……

这年的圣诞节依然在下雪,艾玛打电话的时候注视着窗外逐渐飘落的雪花。她租住的房子里原来的A&H律师事务所非常近,坐在窗边就可以看见外面那些耸立的高楼大厦,高层的灯火就如同灰白色大海里摇曳的灯塔。

“再等等吧,”艾玛小声对着电话听筒说道,“我想圣诞假期之后再看看……或许明年就不是这样了。”

艾玛很清楚,明年还会说这样。或许她应该和霍姆斯一样离开这个城市,去纽约或者别的地方寻找机会。但是——但是维斯特兰有种特质吸引着她。这种特质会被人称之为“从阴沟里散发出来的犯罪气息”,而她本人绝不会承认。

如果一定要让她形容的话……因为维斯特兰是个合适的地方,它是个合适的城市。当她帮助一个板上钉钉应被定罪的人逃脱惩罚的时候,所感受到的成就感比帮助一个人争得她应得的那部分的时候更甚。

(她理应知道对方的诡异之处,读懂藏在人类表皮之下的黑暗色调;他们是跟杀人犯打交道的律师,她闻到那种气息的时候就应该知道真相)

她父亲爱她,但是她的父亲永远不会知道她选择留在这个城市的真相。她选择留在这里是因为城市里有某种黑暗的东西在召唤着她,这黑暗的东西赋予她挑战的刺激和成功的荣耀——她过十岁生日的时候她的父亲送给她一本凡尔纳的《格兰特船长的儿女们》,因为故事中的主人公与她同姓,她的父亲希望她向书中船长的孩子们一样自由而勇敢,永远勇于向大自然发起挑战。

然而她在多年之后才直面自己的内心:她不屑于战胜大自然,于是故事中的人们沿着一条纬线环游世界的壮举也显得不值一提。在她眼中最激动人心的永远是人类战胜人类,在规则允许的框架之内使敌人一败涂地。

那就好像是棋局,但是他们操控的棋子更加真实而残酷。

而此刻艾玛握紧听筒,窗外的大雪如同烧尽的尘埃。她在一片寂静中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那是黑暗中永不停息的战鼓。

“……因为我很喜欢我在A&H律师事务所的工作。”艾玛想了想,犹豫着说道。她不知道应该如何说才好,似乎无论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她话语里透露出的信息都暴露了太多自我,“在维斯特兰……似乎有更多从事相关工作的契机。”

“这么说,”巴克斯医生笑眯眯地说道,但是说出的话依然尖锐地可怕,“你很喜欢那些为犯罪者辩护的工作?”

“很多人认为这样的工作是不道德的、甚至是违法的。”阿玛莱特先生顺口说下去,简直就好像他们两个能听见对方思考的声音,这种默契显得简直可怕,“他们令有罪的人逃离了法律的制裁,所以就等于他们助长了这种罪恶。”

艾玛注视着对方——那双令人生畏的蓝色眼睛,曾经注视着如此多的犯罪者,他曾帮助他们逃脱升天,然后再亲手杀死他们,这种行为听上去是如此的矛盾。而此时此刻他说着的是自己曾经干过的事情,和别人对他本人的评价,但是无论如何他都太过平静了,显然根本毫不在乎。

然后艾玛犹豫着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那要看我们是如何定义‘合法’的。”她低声说道,“我当然认为,一个律师可以为罪犯制定在法庭上脱罪的计划,却不能为罪犯作伪证——无论委托人本人是不是触犯法律,律师的行为本身必须在合法的框架之内……很多人认为为这些罪犯辩护是有违道德的,人们应该为此感觉到耻辱……但是我自己则并没有这种顾虑。”

话虽如此,按照阿玛莱特当初在庭审上的证词,斯特莱德案他就板上钉钉地做了伪证,这也是律所关门那么快、而艾玛永远找不到工作的根源之一。

所以艾玛不得不停顿了一下,她艰难地吞咽了一口,感觉到自己的喉咙里塞满了沙子。

“因为这就只是——”艾玛解释道,“工作,然后取得胜利。胜利是无关乎道德的。”

“所以说,你可以接受给罪犯辩护,但是前提是你自己的辩护策略应该在合法的范围之内,是吗?”阿玛莱特简单地总结道。

艾玛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自己的答案是不是阿玛莱特想听的,但是总而言之,她最后依然回答:“是的。”

“我觉得不仅如此——你看上去还对此乐在其中。”巴克斯医生一针见血地指出,他把自己的下巴撑在手背上,看上去乐在其中,而那双绿色的眼睛则看上去明亮到令人感觉到毛骨悚然的程度。

阿玛莱特则是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她,就好像某种庞大的食肉动物注视着忽然出现在他的地盘上的小兔子,或许艾玛的回答真的在某种程度上令他感觉到有趣了。然后他眨眨眼睛,近乎是轻快地问道: “你认为这是一场游戏吗?”

艾玛猛然抬起头来,声音稍有些尖锐:“什么?”

“一场游戏,”巴克斯医生从善如流地帮助阿玛莱特解释道,就好像他生来就可以为对方做出恰当的脚注,“在复杂而艰难的处境之下取得胜利,你服务的对象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整个过程要足够险象环生——你所需要的也不是沉冤昭雪,而是在极端情况下获得胜利的喜悦。”

艾玛盯着他,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很像是炸毛的小动物,她咬了半天嘴唇,然后问道:“如果我回答‘是’,我会失去这份工作吗?”

她加入律所的时候并不是被阿玛莱特面试的,霍姆斯笑眯眯地包揽了面试的最后一个环节。艾玛很清楚,她要说出的东西放在霍姆斯那里,绝对不可能面试通过。一个律所可不会需要一个过于追求惊险刺激的律师,更不能游戏人生。他们早应该意识到,抱着某种陌生而奇异的激情投入工作是十分危险的,这种激情迟早会烧毁什么东西,大部分情况下是他们本身。

而阿玛莱特只是说:“我已经明白你的答案了。”

“所以,”巴克斯用一种非常善解人意的语气说道,“你留在维斯特兰,只是因为这个城市对你而言足够合适,它有着足够多的 ……罪恶。”

艾玛注视着巴克斯笑眯眯的面孔,他看上去就像是歌德的诗剧里的恶魔角色,让人不自觉地透露出心底最黑暗的欲念来。然后她低声承认道:“是的。”

巴克斯发出一声轻轻地小声,然后转头看向阿玛莱特,声音里有足够多的调侃:“你当时真是给自己挑了一个合适的助理。”

然而其实不是,艾玛通过面试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要成为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的律师助理,她只是一头雾水地被霍姆斯带着穿过层层叠叠的办公室格子间,最后在楼层尽头那间有落地窗的办公室里的第一次见到了阿玛莱特。

就是这个时候,她在她的上司这双阴郁的蓝色眼睛里看见了某种隐藏着的东西,彼时她还没想到这与“死”有关。

而此时此刻阿玛莱特向着巴克斯的方向微微歪头,声音依然是那种永远不变的不耐烦,而艾玛却奇异地从里面听到了种近乎纵容的东西。他说:“相信我,当时我也对此一无所知。”

“我看她很合适干这份工作,”巴克斯继续说,他说话的时候凑得有些太近了,整个肩膀都贴到了阿玛莱特的身侧,透着一种奇特的亲昵,“伊斯塔肯定会喜欢她这样的员工,他最喜欢收集奇奇怪怪的下属了。”

“我觉得所有人里唯独你没有立场说这种话。”阿玛莱特反驳道,然后他转向艾玛,说:“你肯定已经发现,我之前并没有仔细介绍我工作的地方的具体情况。”

“我相信你有你的顾虑。”艾玛谨慎地回答。实际上她现在已经百分之百确定阿玛莱特所谓的工作地点并不合法,估计八成是在一个洗白企业下掩盖的黑道势力什么的,据说霍克斯顿有好多类似的企业,私底下实际上都被黑帮控制。

“我也能想象你大概在猜测什么,事实上我必须承认,你的猜测和事实相差不远。”阿玛莱特说,然后,他的声音里或多或少地带上了一些警告的味道,“那你就应该知道,就算是未来你工作的律所是完全合法的,拥有这个律所的公司背景可能也并不完全干净,而你会为很多人辩护,他们中间很可能人人都手染鲜血,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即便这样,你也想要干类似的工作,是吗?”

艾玛注视着坐在她对面的两个人,两个连环杀手,就在巴黎的阳光之下,如此真实、绝非幻梦,又是这样的荒唐。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剧烈得仿佛要冲出喉咙,因为就算是这样没有意识的血肉也知道抉择的时候到了,她做出的选择不仅仅是背井离乡、到陌生的欧洲城市工作,而会实打实地改变她后半生的人生轨迹。

她所追求的东西从未说出口,无论是在父母还是朋友面前都是如此,但是她却对着眼前的这两个人说了,而对方向她许诺的是挑战和胜利,绝非正义和仁慈,这——

“当然。”艾玛回答道,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急促,“那就是我想要的。”

然后她看见阿玛莱特露出一个似乎不含嘲讽意味的笑容。

注:

[1]托皮卡:堪萨斯州首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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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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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卧龙凤雏了属于是

    false 2023/04/28 20:38:09 回复
  2. 好概括楼上哈哈哈

    干吃奶粉 2023/05/01 02:57:37 回复
  3. 真是。。。不是一类人不进一个事务所啊

    久醉 2024/01/03 15:27:13 回复
  4. 感觉小情侣周围除了哈代警官就没几个正常人 所以维斯特兰是什么精神狂人聚集地吗

    好困 2024/01/19 01:00:06 回复
    • 这要看怎么定义正常人了

      d 2024/03/26 04:24:00 回复
  5. 那个CSI的贝特斯应该也算正常人吧

    山河 2024/02/23 16:18:59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