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的玫瑰 06

米达伦急匆匆地到达了安全出口,这家店的后门之外是一道漆黑的小巷,除了墙角摆着几个生锈的垃圾桶之外空空荡荡;路灯在很远的地方,亮度差别大到米达伦的脚下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下。好在他及时刹住了步子,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从门里钻了出去:他不确定自己会在外面看见什么,就算是没有什么变态杀人狂,铤而走险的药贩子也不是他想要对付的对象。

远处的路灯下面站着三个人,他们脚下的影子被灯光拉得长长的。其中个子较矮的那一位,赫然就是他们心心念念的那位杰森·弗里德曼,弗里德曼身边站着的另外一个黄发的年轻人似乎是跟弗里德曼玩得很好的一位朋友,而那个疑似药贩子的人则身材高挑,头部被连帽衫的帽子遮盖得严严实实的,面孔完全沉浸在路灯的黑色阴影之下。

米达伦隐藏在墙角,完全没打算上前:他和亨特的目标只是蹲守礼拜日园丁,他可没有任何莽撞地冲出去阻止毒品交易的念头,那种想法只会让他送命。所以他只是屏住呼吸,努力听着那几个人谈话。

弗里德曼似乎正在抱怨着:“我上次来的时候,还不是这个价格……”

“你上次来的时候已经是好几个月以前了。”他的朋友笑着反驳道,“物价每分每秒都在上涨,更不用说诺曼家那两位出事以后造成的价格上的动荡了,我听说东区那边还没消停下来呢。”

而那位沉默不语的药贩子忽然选择在这个时候接话,他很突兀地说:“况且,这种花费和你其他的爱好相比,也只能是九牛一毛吧。”

弗里德曼猛然抬起头来,警惕地问道:“……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那个药贩子脾气很好地重复道,“去年一年你向匿名汤普森基金会捐赠了至少十五万美元,指名要用于红杉庄园的俱乐部的建设,在那种时候,你出手可比现在大方多了。”

弗里德曼似乎什么发出了一声倒抽冷气的声音,而他那一无所知的朋友则把惊骇的目光投向弗里德曼,显然以为之前报纸上的那些猜测只是流言,自己的朋友不可能真的跟红杉庄园有什么关系:“你——?”

这位无端被卷进这场纷争的年轻人没能问出更多问题,那个药贩子猛然一动——米达伦没看清楚他的动作,这个药贩子的背影也把另外两个人的身躯遮挡住一些——然后那个无辜的年轻人摇摇晃晃地后退了一步,表情扭曲起来。

这回米达伦看清了,他看见这个人的胸口插着一把刀子,鲜血从伤口中潺潺流出。

这位无辜被卷进来的瘾君子颤抖着跪下了,很快无声地倒在小巷满是灰尘的路面上。而与此同时那个药贩子已经死死地用臂膀禁锢住了弗里德曼,用一块布样的东西捂住了对方的口鼻;弗里德曼挣扎了十几秒,然后也软软地昏厥了过去。

这个过程中米达伦近乎全程屏住了呼吸:他意识到光在这里看着并不是办法,亨特现在依然没有赶来,可能是还没有看见他的信息,如果他再拖拖拉拉,这两人就死定了。

这个念头在米达伦脑海里一闪而过,下一秒他就已经冲出去了。等到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他已经站在巷弄中央,手里像攥着救命稻草一样紧紧地攥着一把刀子——那把刀是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当时在红杉庄园里给他的,后来被当做证据被警方收走,在斯特莱德的审讯之后又兜兜转转回到他的手上。

“放开他!”米达伦冲着那个药贩子——百分之百是礼拜日园丁的家伙——大叫道,意识到自己握刀的手再发抖,“我已经报警了!”

这是假话,事情发生得太快,米达伦从冲出安全出口到现在的时间根本来不及报警,况且小巷太过昏暗,只要他一打开手机屏幕的亮度绝对会让他马上暴露位置。

“况且,”他的心底有一个小声音再说,“这样做就是对的吗?这个人残害了那些孩子,如果红杉庄园继续存在下去,他可能也会残害你——救他的命是值得的吗?什么才是正确的?这一切挣扎都还有意义吗?”

对方松开手,那具软绵绵的身躯无声地倒在地上,那个人转向他,五官依然浸在浓重的阴影之下。

下一秒,那个人忽然动了。

——米达伦没太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日后回忆起这一幕的时候,记忆只会被深重的恐惧感撕成碎片,他再没像这一刻一样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面对着一头从黑暗中脱壳而出的怪物。

有一只手卡住了他的脖子,他的脚踝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于是重重地向后倒在地上。对方用膝盖压着他的腹部,一只手抓住了他握刀的手腕,而之前掐住他脖子的那只手挪到了他的太阳穴附近、粗暴地扯着他的头发。米达伦看不见他的脸,只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拂过他的面颊,就好像狼在他颈间吐息。

那只握着米达伦的手腕的手坚定地向着一个方向扭着,直到那把蝴蝶刀从米达伦的手里咣当一声落在地上。米达伦发出一声吃痛的哼声,然后对方松开手,从边上的地面上捡起那把蝴蝶刀。

冷冰冰的刀刃擦过米达伦的咽喉,米达伦用好不容易被对方松开的那只手胡乱摸索对方的手腕,但是他们之间力量的差距使他没法把那把刀挪开。他感觉到颈间微微一痛,然后温热的液体就顺着颈间流了下来——显然是那把蝴蝶刀把米达伦的颈间割出一条口子来。

米达伦拼命挣扎,但看来是无用的,而园丁则开口了,他的声音听上去轻柔而又愉快。

“用你来象征‘未来’,用奥瑞恩·亨特来象征‘过去’,是一种不错的构思。”他说,淡漠的语气听得米达伦心头一凉。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可惜,并不在蓝图之中。”

“肃静!”法官敲着法槌喊道,尽管他显得绝对严肃,但是所有人都能听见他的声音里也蕴含着深深的震惊,“肃静!”

但是他的努力显然作用不大,在阿玛莱特那句话的话音落下的时候,整个法庭轰的一声炸了;此时此刻,里奥哈德·施海勃感觉好像有一千只苍蝇在自己的脑海里嗡嗡作响。

——天啊!他想,天啊。这下阿玛莱特在人们的眼里可不只是“被怀疑是维斯特兰钢琴师的家伙”了,童年的伤害、近三十年的蛰伏、当然还有“复仇”,这简直是一出限制级版本的哈姆雷特。

读者们会喜欢这个故事的,无论他们关不关注斯特莱德或者钢琴师、有没有足够的正义感,他们都会喜欢这个故事。或许把他描绘成一个悲情的受害者也不错,人们不在乎死去的人和法律,在不是自己的亲近之人受害的情况下,有着这样的过去的人总是特别能引起旁观者的同情。

或者,从他是维斯特兰钢琴师的角度来说,事情就更好考虑了——童年创伤,仇恨,对强奸犯出乎意料的心狠手辣,对方简直是个活脱脱的变态杀人狂典型模板。

“你看上去并不惊讶?”正在这个时候,施海勃听见莫洛泽对护工说道。

“没什么好惊讶的,连环杀手并不是各个都有童年创伤,但是差不多也有一多半了。”莫洛泽用非常闲适的语气说道,“当然,必须强调的是——也不是每个有童年创伤的人都会成为连环杀手。总之,在赫斯塔尔那样的人身上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感到太奇怪。”

幸好人群的主体并不是这种“遇到什么都不会感到奇怪”的人构成的,里奥哈德·施海勃忍不住想到,那样世界该有多无趣啊;奥尔加·莫洛泽恐怕在昏迷中醒来、然后发现自己失去了一条腿的时候也不感觉到奇怪吧。与之不同的是,普通人会为这种突转感到惊叹,而他们的窥探欲正为所有作者塑造翩翩起舞的舞台。

施海勃忍不住想,如果他能采访阿玛莱特·阿玛莱特一次该有多好,谁知道从这双冷酷无情的嘴唇之中会吐出什么惊人的话语呢?

而与此同时,马斯克女士在这个令人一点准备也没有准备的突发状况之下找回了自己的职业素养,她说:“你因此而杀人?——因为他曾伤害过你?”

“他在肯塔基的教堂中以神父的身份工作——当然,用的和现在不是同一个名字,但是有很多证人可以证明他们是同一个人,如果法官和陪审团需要的话,我可以把证据呈上。”赫斯塔尔点点头,用平淡的声音说道,“那个时候,我在教堂的童声唱诗班中弹钢琴,整个唱诗班都是年龄在九到十四岁之间的男孩,根据我自己的观察,我并不是唯一的受害者,他也并不是唯一的施暴人。”

陪审团中有些在低声窃窃私语,显然,这样一个典型的案件——不得不说,神父性侵小男孩这样的案例还是挺常见的——忽然被捅出来有些过于骇人听闻了。但是马斯克女士显得不动如山,她冷静第继续提问道:“假设真的曾经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就没有人报警吗?”

“没有,”赫斯塔尔摇摇头,“白橡镇的大部分居民都是木工,文化程度很低,而且中部当时对这样的行为并不宽容,孩子们在被比他们年长、强壮得多的男性恐吓之后并不敢说出真相,这种情况在那个年代是常见的。”

“事情是怎么结束的?”马斯克女士问,“他从未被揭发?”

赫斯塔尔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近乎是冷酷的笑容:“据我所知没有。在我十四岁左右的时候,他就离开了白橡镇,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总之,从当时的角度看,事情算是终于结束了。”

“——直到他再一次以委托人的身份与你见面。”马斯克女士继续提问:“你是因为这个杀掉他的吗?因为童年的时候的你自己对此无能为力,长大之后必须对他施以报复?”

“不仅如此。”

赫斯塔尔说道,他脸上那坚冰一般的表情尚未褪去,而声音里则不可抑止地透出一丝讥笑。

“我在刚刚和他见面的时候,甚至不敢确认他的身份,谁能想到一个当初的神父现在在经营一个已故富豪的基金会呢?那对我而言是一段十分煎熬的日子,因为你时时刻刻能回想起多年前的噩梦,却不能确认自己仍在噩梦之中……”

他顿了顿:“直到有一天,我确认了他就是当年那个神父。”

马斯克女士问:“是什么时候?”

“在斯特莱德的审前听证结束之后,”赫斯塔尔啧了一声,声音冰冷,“他与我发生了一点完全不必要的肢体接触……这么多年过去之后,他果然还是很喜欢金发那一款。”

台下,安妮·布鲁克忍不住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而在她身边不远处,施海勃半张着嘴,摆出一个看上去无论如何都蠢兮兮的表情。

但是这是个多么惊人的进展,斯特莱德顺手吃了自己的辩护律师的豆腐,而这个辩护律师恰好是多年以前被他性侵过的受害者。施海勃终于闭上了嘴,用犬齿兴奋地磨着自己的下唇:毫无疑问,这算是个经典的命运悲剧了,人人都喜欢这样充满巧合的故事,尤其是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

阿玛莱特继续不带感情地叙述道:“于是我就知道,他就是多年前那个神父,而且现在他换了个身份重操旧业了。因此完全可以推断,红杉庄园的案子实际上就是他主使,只是推出了他的副手罗文定罪——”

马斯克女士指出:“据我所知,正是你令他在陪审团面前逃脱了……”

“难道没有我他就无法脱罪吗?“赫斯塔尔猛然提高了声音,就好像终于维持不住那副冷静的面具,”就算是没有我让阿尔巴利诺去作证,也总有别的人被他们买通。还是你以为斯特莱德真的患了那么严重的腱鞘炎?我与其他律师唯一不同的一点只是,其他人想让他免除牢狱之灾,而我想让他死。如果活在一个有他的世界上,我就不能——”

他停住了,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眼睫微微发颤。

“……就不能安睡。”他轻声为自己做结,“我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他的脸。”

旁听席里寂静无声,所以当奥尔加轻轻地嗤了一声的时候,这声音在施海勃耳中特别清晰。

奥尔加的声音带着点笑意:“演技不错。”

“什么?”安妮震惊地压低声音,活像个偷偷跟朋友秉烛夜谈的女高中生,“这些是他编造的?”

“不,这些并不是他编造的。”奥尔加好脾气地说,“但他可不是会把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在人前的那种家伙。”

与此同时,赫斯塔尔正说着:“在整件事情中,我唯一犯的错误只在于阿尔巴利诺——我不应该利用他,也不应该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他是个好法医,在最后一刻也想要阻止他眼中这种违法法律的行为,这样的结果并不是他应得的。”

“‘唯一犯的错误只在于阿尔巴利诺’,挺精准的一个评价。”奥尔加用一种乐在其中的语气说道。

而马斯克女士似乎完全没有在意这段认罪自白,她紧皱眉头,说:“但你必须向陪审团出示证据,据我所知,对斯特莱德的强奸指控没有涉及到三十年前。”

“好的,”阿玛莱特镇定地点点头,转向了法官:“如果您允许,我需要向您和陪审团展示一份新的证据——这是当年白橡镇本堂神父安德森的一份自白书。”

旁听席上的众人眼巴巴地看着那份文件夹被拿给法官,然后法官翻开第一页,惊呼了一声:“这——?!”

“没错,这是一封血书,这份自白里袒露了当年圣安东尼教堂的神父和教会成员们性侵唱诗班的孩子的一些事实。”阿玛莱特冷静地吐出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字眼,“这份自白书来自前段时间我在狱中等待开庭期间收到的一封匿名信,显然有位不知名的朋友很关心我的案子的进展。总之,法官大人,下一份文件是第三方机构给出的笔迹鉴定书,可以肯定这份血书确实是安德森神父的笔迹;第三份文件是DNA检验报告,这份检验报告比对了自白书里的血迹和安德森神父的侄女的血,结论是这两份血迹的主人有亲缘关系。”

他这段话透露出的意思令人不寒而栗,莫洛泽的那位护工发出了些嘶嘶的倒抽冷气的声音,而奥尔加·莫洛泽本人轻轻地啧了一声,很难猜测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法官大人,我必须指明,”马斯克女士提高了声音,“就在不久之前,安德森神父被发现在教区的主教座堂中失踪,然后当地警方在案发现场附近发现了一个圣体光,安德森神父的舌头的碎片就被塞在这个圣体光里。而阿玛莱特先生在这个时间段又‘收到’了这封血书,这种巧合令人不得不怀疑……”

赫斯塔尔冷冰冰地抬起一只手:“反对。我希望控方不要用没有用来起诉我的罪行质疑我,况且马斯克女士也应该很清楚,此案案发的时候我正在狱中。”

“有效,马斯克女士,请不要提出与此案无关的指控。”法官点点头,说道。与此同时,陪审团的成员们正带着某种敬畏的神情传递那封血书,马斯克女士的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

“您需要展示更多证据来证明这件事的真实性。”然后,她这样说道。

施海勃睁大了眼睛:整件事的发展虽然出乎预料,但是已经进行到一般读者最喜欢的部分——意即,“你怎么能证明他性侵了你呢?”——人们喜欢看报纸上展示的受害者照片,臆想他们到底是因为什么不得体的举止招来了此等横祸,整个过程又是如何进行的。

这位记者手忙脚乱地翻出自己的笔记本,虽然他在对整个过程录音,但是他还是想要记下一闪而逝的灵感。

米达伦抽了一口凉气,无论如何,他的人生规划里绝对不包含被变态杀人狂戳成筛子然后展览出去这一项,正在他拼命挣扎的档口,对方手里那把蝴蝶刀高高扬起,寒光在路灯照耀下一闪——

“砰!”

那把刀铮地扎在他耳侧,距离皮肤最多只有一两厘米,刀刃割断了一缕金色的、蓬松的卷发。刚才那一声枪响是子弹擦过园丁的耳朵,射入后面的墙壁的声音,这位袭击者抬起头,看向米达伦后方的某处——奥瑞恩·亨特站在那里,用一把左轮手枪对准园丁,声音中充满了怒气:

“放开他。”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很快,园丁腿部一发力撑起自己的身体,一只手抓着米达伦的头发把他提起来——米达伦是那种典型的由于身高长太快而显得过瘦的类型,更不要说在红杉庄园受了几个月的折磨了,他的身上简直都能摸出一根根肋骨,体重实在不沉——米达伦痛叫了一声,然后被园丁猛然往后一推。

他整个人失去平衡,踉踉跄跄地装在亨特身上,亨特的枪口被撞歪了,与此同时园丁已经大步向前冲过来。亨特只来得及一把把米达伦推开,大声喊道:“打电话报警!去叫人!”

就好像呼应他这句话似的,下一秒亨特的手腕就被对方捉住,猛然往一侧一拧,随着他的一声痛哼和骨节不妙地发出的嘎吱一声,那把左轮手枪啪地掉在地上,被园丁一脚踢远了。

然后园丁流畅地屈膝顶上了他的腹部,这一下用力很大,亨特在剧痛之下整个人蜷成了虾子。

而另一边的米达伦摇摇晃晃地站直了,他回头看了一眼一把被园丁重重地甩在地上的老亨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时间耽搁了。他咬了一下牙,猛然转过头跑回那家名为“索多玛”的夜店。

玛丽·塔罗斯是个普普通通的小镇妇女。

她的丈夫是个伐木工人,在白橡镇附近的林场工作,而她自己则是家庭主妇,负责照料家里的四个孩子——曾经有四个孩子。

她年龄最大的儿子如果能顺利活到现在,已经有四十多岁了,不幸的是,这个孩子的年龄永远停留在了十一岁:在三十年前的白橡镇,抑郁症还是一种稀罕的疾病,在那孩子从小镇的水塔上跳下去之前,玛丽·塔罗斯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孩子病了。

塔罗斯夫人曾因为在孩子身上发现的奇怪淤青而忧心忡忡,但是那孩子却微笑着告诉她是他不小心磕碰的。男孩,她想,总是咋咋呼呼地把自己弄伤,况且她还有另外三个孩子,其中一个是还在吃奶的婴儿,她没法在每个孩子身上都倾注这样面面俱到的关心。

所以最终她只能从孩子的遗书里得知事情可怕的真相,那孩子有着天使一样的嗓音,是白橡镇的教堂唱诗班的一员,而教堂的几个教士和教友们用手抚摸男孩的大腿的时候,还告诉他那是“神的恩赐”。

这位绝望的母亲曾经闯入当时教堂的本堂神父的办公室,恳求这位神父彻查这件事情,但是整件事在无限的拖延中不了了之——她还有另外三个孩子要照顾,当年的她尚且没有那样的法律意识,没法投身于一场永无止境的官司之中,也没有那样的时间与金钱。

这件事在愧疚之中被她深埋在心底,直到三十年后的这一天,一位陌生的先生拜访了她。

那是一位有着漂亮的栗子色头发和温柔的眼睛的年轻人,可能有三十多岁,但是看上去又仿佛更年轻一些。他询问了有关于塔罗斯夫人的大儿子的事情,然后带来了更多的消息。

“据我所知,当年的罪魁祸首已经死了——被他的一个受害者杀死的,他当年与您的儿子年龄相当。而这个案子最近即将开庭审判,如果那先生的律师团队联系您的话,我希望您能出庭作证,您一定还记得您儿子的遗书的内容,对吗?”这位先生温和地对她说道,“如果您愿意为他作证,他说不定可以免于死刑。”

他注视着这位夫人的面孔,微微加重了语气:“您没能拯救您的儿子,但是我想您不会介意拯救另外一个孩子的性命吧?”

——几天之后,一位姓霍姆斯的律师联系了她。

玛丽·塔罗斯走上证人席的时候,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

她一辈子都不曾站在这种场合中过:法官、书记官和陪审团肃穆地一字排开,连旁听席中都坐满了人,其中大半都是记者。而那位需要用她的证词来脱罪的被告人表情疏离而冷地望着她——塔罗斯夫人之前被告知这位就是当年教堂唱诗班里那位小威尔,虽然她的孩子和对方也并不是很熟,他们可能就在圣诞夜的弥撒里见过一到两次,但是她依然在这张面孔上窥见了当年那个内向孤僻的小男孩的影子。

而与此同时,这位被告人——选择自己为自己辩护的奇怪家伙——开口了。

“塔罗斯女士,”他说道,“请介绍一下您和您的家庭吧。”

“好的,”塔罗斯夫人的声音细微地颤抖,“我生活在白橡镇,我的丈夫是白橡镇的伐木工人,但是他现在已经退休了。我有四个孩子……我曾经有四个孩子,我的大儿子叫做贝亚特·塔罗斯,不过他已经死了。”

“那么,”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声音听上去极为克制,“他是怎么死的呢?”

玛丽·塔罗斯夫人的第二位客人名叫拉瓦萨·麦卡德,他自称自己是一名FBI探员。

这位先生在阿玛莱特的审前听证后的几天来到了白橡镇,塔罗斯夫人在自家门廊里招待了这位联邦警探。对方在简单的交谈之后皱起眉头来,显得颇为苦恼。

“这么说,你答应了霍姆斯先生为阿玛莱特作证?”他问道。

“有什么问题吗?”塔罗斯夫人紧张地问道,她从来没有和联邦警探打过交道,因此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虽然我不想这样说……但是我怀疑您是被骗了,”麦卡德皱了皱眉头,声音显得有些冷,“这么说吧:我负责这个案件的调查,所以我可以说,虽然卡巴·斯特莱德确实是一个人渣,但是阿玛莱特也并不是什么好人。”

塔罗斯夫人结结巴巴地说道:“但是……霍姆斯先生在电话里告诉我,他是因为小时候的经历才对斯特莱德——”

“这听上去是个不错的理由,”麦卡德冷冰冰地哼了一声,“但是我想霍姆斯先生大概没对您说,阿玛莱特去谋杀麦卡德之前发生了什么吧?他谋杀了自己的男朋友、把尸体藏了起来,还拒绝告诉警方尸体到底被他藏在了哪儿。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就因为他的男朋友当时的计划成为了他谋杀斯特莱德的阻碍——您真的觉得,一个只抱着复仇的念头的人能做出这种事吗?”

塔罗斯夫人显然也没听说过这一节,当下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这种可怕的故事显然还是有点超出一个生活在平静的小镇上的家庭妇女的承受能力了。

“夫人,我恳求您,”麦卡德好声好气地说道,“考虑一下。阿玛莱特并不是您想象的那种人,他很危险——如果您的证词真的被陪审团采纳,他对斯特莱德的一级谋杀未遂罪名很可能就不会成立,而他杀死他男友的罪名很可能只构成激情杀人……这样,他很可能在监狱里呆几年就被释放出来。”

麦卡德顿了顿。

“可他杀人绝不是因为他是个复仇者,他杀人是因为他喜欢杀人。我是个侧写师,可以说我最为了解这一类罪犯了。”这位联邦探员说道,“如果他出狱,他就一定会再作案的——没人想让这种事情再发生,对吗?”

塔罗斯夫人张口结舌:“可是,我已经答应——”

“没关系,”麦卡德语气柔和地说道,声音里没有一点责备的意思,“没人能预料到这种事情的发生,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挽回的办法。”

“跳楼,他应该有抑郁症,”塔罗斯夫人声音嗫嚅了一下,“……他从小镇的水塔上跳了下去。”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声音平缓地继续问道:“安德森神父的那封自白书里曾经写到,你因为孩子受到侵害去找他,希望他深入调查这件事,但是因为他接受贿赂而敷衍了你,有这样的事情吗?”

“是的,当时贝亚特的身上总是出现各种淤青,”塔罗斯夫人轻轻地说道,“我最开始并没有在意……但是在他死后我看见了他的遗书,我才知道他被侵——侵——上帝啊。”

她在那个字眼上打了个磕巴,最后也没有说下去,旁听席里响起一阵同情的窃窃私语。

而赫斯塔尔继续问道:“他的遗书里有没有提到是谁干的?”

“我并没有期待您对着陪审团说谎,这对您也是不公平的。”麦卡德当时对他说,“您不必在法庭上说您的儿子并没有被性侵,这是说谎,您只需要隐瞒一小部分的事实。”

“……一小部分事实?”

“是的。”麦卡德点点头,“辩方找您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证明,第一,斯特莱德确实是个强奸犯,第二,阿玛莱特确实被斯特莱德性侵过。这本身和您的儿子的经历并没有什么关系,因此当他们提到有关您儿子的问题的时候,您正常回答就可以——而您只要在特定类型的问题上保持沉默,就可以令辩方落败。”

麦卡德顿了一下,他能看见塔罗斯夫人的表情非常难看。他轻轻叹了口气,柔声说道:“这不是为了您一个人,也不是为了我……这是为了整个城市里的所有人,毕竟,任何一个无辜的人都有可能恰巧成为凶手的受害者。”

“没、没有。”塔罗斯夫人小声说道,上帝啊,她站上被告席之前还曾用手按着圣经发誓——但是她也看过麦卡德的那些案发现场照片,那些可怕的肢解、残忍的折磨,真的是面前这个人干的吗?

“……他的遗书里只提到犯罪者是教堂的神职人员,而没有具体提到是谁。”

“我们很确定,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就是维斯特兰钢琴师。”麦卡德说,“很遗憾,他没有以钢琴师的身份被起诉。但是我相信,所谓的‘受害者’论调,只是他给自己找的脱罪方式。”

赫斯塔尔的神情瞬间凝重了起来。

——这不对。

阿尔巴利诺寄来的那封安德森神父的自白书里确实只提了一下塔罗斯家的儿子的事情,但是既然阿尔巴利诺千辛万苦地把信件地址留成了塔罗斯家,就说明他家确实有重大线索。后来霍姆斯带来的消息也说明确实如此,虽然那份遗书在三十年后已经不知所踪,但是塔罗斯夫人确实记得遗书上说性侵她儿子的人是斯特莱德。

所以说现在,这位夫人又为什么要在法庭上撒谎?

不过现在并不是想这个问题的好时机,赫斯塔尔忍住了想要叹气的冲动,继续询问道:“那么,你对这样一个人有没有印象——一个小孩,当年和你的大儿子一样都在教堂唱诗班里,他在那里学习弹钢琴,他一般被称之为‘威尔’。”

赫斯塔尔现在的情况有些微妙:就如同阿尔巴利诺在他提到一次“肯塔基”之后才顺利找到他的过去一般,实际上他很难证明自己和当年白橡镇的“威尔”是同一个人。

“阿玛莱特”是他的母姓,问题是事实上他母亲和他父亲在法律上并没有结婚,根本没有档案能证明他父母的婚姻关系,这也是他母亲当年离开那个酒鬼离开得那样干脆利落的原因。

而他的名字是他离开家去上高中的时候自己改的,当时,互联网尚未发达到记下这一切蛛丝马迹,他改名的文件估计早被扔在了不知道哪个州的哪个警局的故纸堆里。

同样,他父亲在肯塔基当电工的时候没有纳税记录,曾住过的房子早在改建旧城区的规划中灰飞烟灭,曾有赫斯塔尔就读记录的学校也早就关门大吉。

不如说现在的情况是这样——他有据可查的历史只能追溯到高中时期,再往前则从档案上凭空蒸发。在他不希望别人查出他是维斯特兰钢琴师的时候,这样的现状于他有利,但是放在现在的场景里则有些尴尬了。

在这种时刻,他只能寄希望于眼前这位塔罗斯夫人。

但是他必然会失望。

“我知道您依然在犹豫。”麦卡德非常善解人意地说道,“但是您看,你这样做对所有人都好……无论是对那些被可怕的杀手困扰着的市民而言,还是对您自己而言。”

塔罗斯夫人慢慢地皱起眉头来:“……什么?”

麦卡德的声音非常平淡,就好像本身并不清楚他抛去了什么诱饵:“我在来这里之前也了解了一下您的家庭状况——您还活着的三个孩子都已经结婚生子,他们和他们的父亲一样,都成了小镇里的伐木工人。您年龄最小的孙女得了白血病,对吗?”

塔罗斯夫人的目光扫视过前院,从他们坐着的门廊这里,可以看见几个小孩在草地上玩耍,那是她的孙子和孙女们——其中不包括还在医院接受治疗的小艾米。

“您的大儿子三十年前就死了,而人们总是要为还活着的亲人们做打算,这也都是人之常情。”麦卡德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注视着那几个玩耍的孩子,“我知道您的家庭没法为那孩子支付高昂的医疗费用……但是我之前在办案过程中认识了一个儿童基金会的负责人,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可以把他介绍给您。”

塔罗斯夫人转过头,有些惊愕地看着麦卡德。

而这位联邦探员依然注视着那几个在草地里玩耍的孩子,阳光落在他的额头和鼻梁上,他在那些孩子发出尖叫一般的笑声的时候微微笑了出来。

“世界是留给这样的孩子们的,女士。”他平和地说道,“而不是留给杀人犯的。”

而此时此刻,塔罗斯夫人注视着赫斯塔尔·阿玛莱特。

她能在这个男人的脸上看见依稀的当年那个营养不良的少年人的影子,这些旧日的影像就藏在对方棱角过于硬朗的眉弓之下的眼睛里面。她既然记得威尔,在圣诞节的弥撒里在那架钢琴前弹一支赞歌,眼睛在辉煌的灯光之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钢蓝色。

您的大儿子三十年前就死了。而人们总是要为还活着的亲人们做打算。

塔罗斯夫人干涩地吞咽了一下,她曾对霍姆斯先生承认她确实还记得威尔,但是……她慢慢地张开嘴——

这也都是人之常情。

“……不,我对那个孩子没什么印象了。贝亚特并没有在唱诗班里交几个朋友。”塔罗斯夫人苍白地笑了笑,在对方如刀的目光之下微微瑟缩着,“我知道您想要问什么问题,阿玛莱特先生,可,我想我在白橡镇中从未见过你。”

摩根斯特恩小姐老神在在地穿过“索多玛”的舞池边缘,皱起的眉头每一丝细微的褶皱里都写满了对这家店装潢的不赞同。

此时此刻她不禁怀念起她在霍克斯顿开的那家脱衣舞酒吧里永不停息的爵士乐和复古的装潢起来,可惜离她把这里的烂摊子收拾完回到欧洲还需要点时间。

娜塔莉·米尔科夫在后面送她,这位女士眼睛红肿,显然刚刚哭过:被严肃地批评一顿(或者被提醒她她的家人正受到摩根斯特恩小姐的“庇护”)可比直接要她的命要仁慈多了,实际上她没必要这样哭哭啼啼的。

——也就是这个时候,一个金发的少年差点一头撞在摩根斯特恩小姐的身上。

看见这一幕,娜塔莉的呼吸差点停住:按道理来说,一个显然未成年的孩子不应该在一家夜店里没头没脑地撞在她的顶头上司身上,她真的不需要更多批评了。而摩根斯特恩小姐慢吞吞地扶住那个年轻人的肩膀,把他拽开了。

“出什么事了吗?”她用惯常的那种懒洋洋的语调说,体贴地换成了英语。

而其他人则没想到这个少年说出口的话是这么开头的,他语气急促地说道:“女士,礼拜日园丁就在外面!”

注:

[1]唯一能证明赫斯塔尔曾在圣安东尼教堂唱诗班的照片是教堂档案室里的那张(就是老亨特找到的那张)。除亨特之外没人知道这张照片的存在,而亨特本人也不知道在庭审中这张照片有用,他并没有参与庭审。

亨特贿赂白橡镇的警察拿到过1987年杀人案的资料,并且把资料给奥尔加看过,那份资料里有斯特莱德的照片,但是没有赫斯塔尔的照片。但通过钢琴弦打结的方式,可以从这起案子联想到钢琴师,并得出1987年杀人案是钢琴师的第一起案子的结论,因为他本来就是为了调查赫斯塔尔去哪里的,很容易得出赫斯塔尔=钢琴师。

斯特莱德本人看到的是典狱长搜集到的赫斯塔尔的资料,但是可以从赫斯塔尔高中时期的照片身上联想到威尔。由于他知道1987年杀人案的详情,又知道维斯特兰有钢琴师,所以自发地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然后得出了威尔=赫斯塔尔=维斯特兰钢琴师的结论。

麦卡德是在没看任何资料的情况下直接听了斯特莱德的“赫斯塔尔=钢琴师而且他三十年前就要杀我”的结论,然后才去联系肯塔基警方,调出1987年谋杀案的资料,并且把资料分享给了哈代,换言之,他们两个的结论完全是建立在推断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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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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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好气啊,麦卡德这样在证人快要出席前这么引导证人,可能算不上违法但就是恶心

    嘻嘻 2023/06/13 08:15:49 回复
  2. 麦卡德太过正确了 这样的人的结局不是信仰崩塌就是走去死路 不会有好下场的

    沈猗 2023/07/03 18:22:37 回复
  3. 与公来说呢,麦卡德其实没什么错,毕竟是警察,而主角是杀人犯,对他来说想要抓住凶手没有任何问题,虽然方法令人不齿,他的正义感过于强烈了,就像ls说的那样,有点太理想化或者说难听一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夏习清的狗 2023/07/04 19:29:25 回复
  4. 确实,从公正上来讲,麦卡德这么做确实是为了正义,可能有人出于主角立场讨厌他,但从现实来说这没有问题,但就如同楼上而言,太正义了,我身边就有一个差不多类似的人,太追求公平正义,反而让很多人都不太愿意和他相处

    偷偷抱走一只望仔 2023/08/15 23:39:51 回复
  5. 塔罗斯夫人的说法已经不只是“说出部分真相”了 已经是说谎了。 麦卡德利诱塔罗斯夫人在法庭上说谎的时候 或者说从那个第七案开始 他就已经做出了一系列非正义的行为 即使以他所谓的正义理由

    匿名 2023/12/17 09:38:38 回复
  6. 他这个行为是贿赂啊!
    已经暗示会有报酬

    久醉 2024/01/02 17:28:36 回复
  7. 严格意义上来讲他已经违法

    久醉 2024/01/02 17:29:05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