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的玫瑰 03

奥尔加是被一个法警推到证人席上的。

在修养了这么长时间之后,她腿上的石膏已经被拆掉了,骨折愈合得还不错,但是等做完整套复健训练、再给自己定制一个合适的假肢还需要花很多时间,这个时候当然还是坐在轮椅上比较方便。

这个证人出场前的小插曲令旁听席上的好多怜悯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奥尔加猜测,她在这些坐在旁听席的旁观者和记者眼里完全是个可怜的倒霉蛋,为了救人付出了自己的一条腿,然后一睁眼就发现自己的好朋友一个生死不明(大概率是死了)而另外一个因为杀人而接受审判。

——而她自己还得上庭为这位先生亲自作证。

这是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的庭审的第一天,旁听席上挤满了法学家、犯罪心理学家和报社记者;很可能根本没有人是真的怜悯在此案中死去或重伤的人,也根本没有人是真的为了企图谋杀一个人渣然后锒铛入狱的嫌疑人打抱不平。

关注庭审的绝大部分人的出发点是猎奇、窥探和品头论足的欲望,观看庭审和观看爱斯基摩人生吃海豹没有什么本质区别,“维斯特兰钢琴师”这一个词就够他们热血上头、不顾一切地挤进这场庭审的现场了。

然后,从他们指尖被撰写出来的新闻稿会在证人的每一次发言后流向互联网,每个人嘴里说出的每个词都会被呈上宴会的桌子、被谨慎地装盘、被实际上并不在乎事情的真相的人品评,新闻人物本身是舞台上随着韵律跳舞的小丑,而旁观者只不过是拍手大笑的观众而已。

法警把轮椅停在那本《圣经》前面,好能她把手按在书的封面上发誓,念出她已经在不同的法院念了好几百遍的誓言。虽然平心而论,比起按着《圣经》发誓,奥尔加本人宁愿按着罗素的《数学原理》发誓。毕竟数学和逻辑学不会欺骗她,但是神学会。

“我向上帝起誓,”她举起一只手来,声音还是懒洋洋的,而下面人群里大概有几百个人在盯着她猛看,“我所说的一切均为事实。”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当然也注视着她,这人站在被告席上,看上去就跟平时站在辩方律师的位置上一般镇定自若。所有人都深谙给陪审团和法官留个好印象的道理,而赫斯塔尔本人更是其中翘楚,他穿着一身炭灰色的西装三件套,比当律师看上去更适合站在某种男士商务服装的秀场上。在奥尔加的目光短暂地落在他的身上的时候,赫斯塔尔颔了颔首,仿佛并不介意奥尔加是作为控方证人出席的。

这起案件的检察官名为英格丽·马斯克,一位面部线条颇为英朗的黑人女性检察官,她中规中矩地开始了交叉询问的第一个环节:“您的名字和职业是?”

“我叫奥尔加·莫洛泽,”奥尔加回答,“维斯特兰州立大学的客座教授,同时也是WLPD在侧写方面的顾问。”

对方继续问道:“您和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在诺曼兄弟被杀的案子发生的时候,”奥尔加流畅地回答,她对检察官从这个点切入并不感到吃惊,“他是诺曼兄弟的家族律师,所以当时也被WLPD纳入了嫌疑人的范围。围绕着他发生了几起杀人事件,诺曼兄弟的案子、被摆在他的办公桌上的那个头盖骨——我相信你已经把那些案卷呈上给法官大人和陪审团了,马斯克女士——因此,我们有些担心他个人的安危,所以经常和他联系,就这样逐渐认识了。”

“您认为他对那些杀人案的反映如何?”检察官问道,她当然会这样问啦,控方想在陪审团面前营造一个冷酷无情的罪犯形象,这招用在赫斯塔尔身上倒是不错:他看上去就很像是那种桌子下面死了个人还能冷静地喝咖啡的家伙。

“他很冷静。”奥尔加简单地回答。

“完全不感到慌张吗?尽管他的两个主顾死于非命,桌子上还被礼拜日园丁摆了一个塞满了石榴籽的头盖骨?”马斯克女士继续问道。

奥尔加能听见陪审席里有些窃窃私语:那些陪审团成员当然是精心选择过的,保证他们不会在此案上有非常偏颇的立场,但是就如同一个人对你说“接下来五分钟不许想到袋鼠”一样,没人能在被这样强调之后轻易忘记“袋鼠”这个词。经过里奥哈德·施海勃一通声情并茂的报道,在陪审团听到这样的描述之后,真的很难不想到钢琴师。

而虽然没有证据可以证明眼前这位被告是钢琴师,但是在抱有此种怀疑的时候,真的很难保证每个陪审团成员的立场全无动摇。

“阿玛莱特先生是一位律师,处理过很多凶杀案的公诉,也必然曾经为他的工作到访过很多犯罪现场。”奥尔加强调道,她说这话完全发自真心,“就跟从事这样的职业的很多人——例如说我,还有负责此案的哈代警官——一样,我们知道惊慌失措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保持冷静才是最好的方式,这就是我的看法。”

……况且,如果他不能对如此赤裸裸的威胁保持冷静的话,大概很快就会被礼拜日园丁厌倦吧。那样,故事就必然以非常血腥的方式结尾了。

马斯克女士不明显地皱了皱眉头,继续问道:“巴克斯医生也是在这个时候认识被告的吗?”

“是的。”奥尔加说道,“这段时间里我经常邀请他们一起去我常去的酒吧喝酒,我们的交往算是……非常频繁。”

“然后,巴克斯医生和他建立了亲密的关系?”

奥尔加眨眨眼睛,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那得取决于你指的‘关系’有多亲密。”

“抱歉,”马斯克女士迟缓地说道,她看上去是真心诚意地有点困惑了,“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因为熟悉阿尔的人都知道,他很难长时间和别人维持亲密的关系,他的同事和朋友们肯定也没一个相信他会结婚什么的。”奥尔加耸耸肩膀,“所以,如果你指的‘亲密关系’是肉体的交流,那么我可以回答,我猜测他们肯定在去年圣诞节前后就已经同居了,但是如果你指的是‘爱情’——”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目光直直地看向赫斯塔尔,后者不动如山地坐在被告席上,目光平静而冰冷。

“——那是爱情吗?这就是那个问题。”奥尔加的声音轻悄,其他人在她的语调之间听到了一种兴致盎然的意味,“我猜那必须得亲口问问阿尔巴利诺本人,才有可能知道答案。”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意味深长地顿了一下,扫了一眼赫斯塔尔。对方冷静地直视着她,脸上没有浮现出什么特别明显的表情。

“所以,”马斯克女士继续问,没注意到奥尔加和被告之间的目光交流,“您认为他们的感情很不稳定,是吗?”

奥尔加流畅地回答:“我只能说,以阿尔之前的无数前例来看,想从他身上得到稳定而漫长的感情是不可能的。我见过他的很多任伴侣为他付出了时间和感情,但是他们中的绝部分最后都发现他们没法从阿尔这里得到想要的回馈——剩下那部分应该是看上他活儿好,我猜他们不太在意什么感情回馈。”

旁听席中发出一阵轻轻的笑声。

马斯克女士继续问道:“他们有没有对你提到过对这段感情的不满之处?”

“我是个犯罪心理学家,不是个感情咨询师,所以理所应当地没有。有位文学家说过‘爱比杀人罪更重’,我倒是没看出来它在刑法上是如何体现的。”奥尔加轻快地说道,当她站在证人席上的时候,显然非常清楚应该如何令人发笑,很可能这就是法律工作者不怎么喜欢她的原因:他们需要的是个配合的证人,而不是个舞台上的谐星。“不过就往常的经验来看,阿尔维持这段关系比过去的任何一段都要更长,表现的形式也更加稳定——至少从没以办公室性爱的形式表现出来过,这表示他在这段关系上不那么轻率——所以以他的前科来看,我认为这段感情相当稳定,对他们两个都是。”

马斯克女士慢慢地皱起嘴唇来,显然不太满意这个回答。

她当然希望听到这段伴侣积怨已久的回答,在她之前办理过的案子里有那样的先例:丈夫杀死了妻子,而且还曾经多次在醉酒后向友人吐露出杀妻的意愿,着让他的过失杀人辩护听上去岌岌可危。

“您不如把您真正想问的那个问题说出来,不用在这里兜圈子。”奥尔加循循善诱地说,“您真正想问的问题是,‘阿玛莱特先生曾表现出任何他在密谋一场对自己情人的谋杀的意图吗?’,然后我就会回答,‘不,作为和他们两个关系最紧密的朋友,我没发现这种苗头’——于是这部分询问就可以结束了,而不用在陪审团面前兜圈子,您认为呢?”

马斯克女士肉眼可见地卡了一下壳。

奥尔加这话说得真的很不像是个控方证人,这下连法官也稍微板起脸来,说:“莫洛泽女士,是控方询问您问题,请不要再打断询问的进程。”

但是马斯克女士显然也意识到,从奥尔加这里切入“阿玛莱特谋杀巴克斯医生是有预谋的”行不太通——赫斯塔尔承认他杀了阿尔巴利诺,但是一口咬定那属于激情杀人;而控方以“二级谋杀”和“误杀”两项罪名起诉了他,以眼前这位检察官争强好胜的性格,她当然希望最后定罪的罪名是二级谋杀而不是误杀。

虽然在没法证明赫斯塔尔预谋的情况下,最后成立的罪名很可能是误杀罪名,但是她从来不放弃努力一下的机会。

她谨慎地思考了一下,然后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奥尔加·莫洛泽微微地颔首,在马斯克女士问出下一个问题的时候丝毫没有显示出一丝惊讶的样子,就仿佛对此早有预料似的。尽管对方问的问题是:“莫洛泽女士,以您的专业素养来看,您认为阿玛莱特先生是维斯特兰钢琴师吗?”

法庭内随着这个问题的出口而陷入一片哗然,旁听席上无数记者正伸着头看向奥尔加的方向,像是急着要吃面包屑的一群鸭子。

与此同时赫斯塔尔忽然开口——他之前的决定是为自己辩护,这种情况在法庭上极其罕见,但依然是合法的,更不用说他本人就是个经验丰富的律师——“反对,”他们听见他冷冰冰地打断道,“这个问题和控方指控的罪名没有任何关系。”

法官一时没有作声,或许是因为他也想要听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只是他的声音单纯地被这一阵嘈杂淹没了。同时法庭高挑的穹顶已经全然被沸腾的人声所淹没,在法官紧皱着眉头敲响法槌之前——

“是的。”奥尔加镇定地回答道,“我认为他是。”

亨特坐在自己破旧但好用的汽车里面,像是个操心的老父亲一样喋喋不休地抱怨。

“……一声不吭地就忽然出现在车后座上,你知道这场景特别像鬼片吗?饶了老年人的心脏吧。”亨特正说着,“还有,今天是工作日没错吧?你不应该去上课吗?”

米达伦坐在他的汽车后座上,看上去和世界上任何一个小天使一样一脸无辜。

“什么?”他摆出一副很能糊弄人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毕竟我只是个小可爱”般的表情,要是亨特不知道他在私底下其实是个能毫无心理压力地指着人破口大骂的家伙,可能就真的信了,“我不用去上学呀,我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然后被建议休学来着。”

“你的应激障碍是昨天晚上才突然冒出来的吧?我很确定你从两个月前就已经开始上课了。”亨特毫不犹豫地揭穿他。

米达伦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的脸:“嘿嘿。”

老亨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米达伦顿了顿,稍微有点为难地解释道:“反正已经要到期末了,也学不到什么新知识、只要准备考试就好……复习哪有当赏金猎人好玩啊!”

亨特真的很想指出,就算是他没读过大学,也知道临近期末不应该是米达伦现在这个状态;他也很想告诉米达伦,他的赏金猎人工作并不是什么游戏。但是这种含辛茹苦老父亲风味的对话最后并没有被他说出口,他只是板着脸问道:“你知道我现在打算干什么,对吗?”

“我知道,”米达伦语速很快地回答,他意识到亨特的声音放软,简直有点要开始手舞足蹈的趋势,“你怀疑最近发生的那些奇怪的、涉及到人体器官的案件是礼拜日园丁所为——换言之,是巴克斯医生做的——然后你推测他接下来的目标可能是去过红杉庄园的客人,所以你的目标是这里……”

亨特的车子正停在一个豪华的富人街区,街道对面有一座相当漂亮的、房屋顶层带着浮夸的玻璃游泳池的别墅。

亨特短促地点点头:“那里住着一位杰森·弗里德曼的先生,一个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他挥霍的金钱都是他的家族在冷战时期攒下来的。”

“但是你怎么知道他是红杉庄园的客人?俱乐部的会员名单不是从来没有流出来过吗?”米达伦困惑地问道。

“——看报纸,”亨特伸手一敲方向盘,声音听上去十分愉快,“红杉庄园和其中的有钱人俱乐部的事情曝光出来之后,维斯特兰的媒体把城里有可能加入这个俱乐部的人仔仔细细地筛了一遍……孩子,媒体虽然讨厌,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总能起到一点意想不到的作用。就比如说他们发现这位杰森·弗里德曼显示跟斯特莱德的交往十分密切,而且曾经有过对小孩有些不那么正当的癖好的传闻……总之,他是最有可能是红杉庄园的会员的人之一。”

“他是有代表性的……你认为园丁会选这样的人?”米达伦想了想,提问道。

“如果你是园丁,你不会选这样的人吗?”亨特粗声粗气地反问。

米达伦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低声说:“这种推断是建立在‘巴克斯医生就是园丁,而且他爱阿玛莱特先生’的基础上的。”

“虽然我也很难想象巴克斯那家伙会爱人,但是你认为我们讨论的基础错了吗?”亨特问道。

米达伦摇摇头:“我认为没有。”

于是他们稍微安静下来,一起看着车窗外面的漂亮房子和晴朗的天空——这将是个大工程,谁也不知道他们的目标会不会选择这个人,也不知道他们的目标会什么时候出手。赏金猎人的工作在大部分时间都是由这样枯燥的探索构成的,他们需要非常、非常有耐心。

不一会儿之后,一辆闪闪发光的漂亮跑车从那栋别墅的院子里行驶出来,托那辆跑车是敞篷的福,他们可以隐约看见他们的目标,一位年近四十、相貌平庸的男人,一只手松松地握着方向盘,另外一边手臂搭在副驾驶座上那位长得非常像维密名模的女人的肩膀上。

亨特嘴里含混地嘟囔着什么,熟练地发动起车子,准备远远地跟上那辆跑车。

“我听说杰森·弗里德曼今天要去参加他的另一位朋友的派对,红杉庄园的事情闹大以后,他一直都很低调,这是他第一次公开参加这样的派对。”亨特稍微清了清嗓子,一边从口袋里摸烟,一边对米达伦说,“如果我是礼拜日园丁,我可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总不能脱到弗里德曼回到他充满安保系统和保镖的住宅里去之后再动手吧?”

而米达伦没有问,假设他们真的能找到巴克斯医生,亨特又打算怎么做。

赫斯塔尔考虑过马斯克女士会问出有关钢琴师的问题的情况。

毕竟据他所知——他的消息来源于霍姆斯先生,这位先生在他入狱期间在收集庭审资料、约见证人方面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而这正是最为讽刺的一点,霍姆斯热衷于为罪犯辩护,但是从某种层面上来讲他确实是个好好先生,至少,他和被羁押的赫斯塔尔入狱的时候全程抱着一种“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我真的很心痛”的表情——报纸上关于他是钢琴师的报道围绕着他是如何符合钢琴师的侧写、他是如何没有不在场证明、以及他与钢琴师、与其中某几个案子有着无法解释的紧密联系。

这些全都是事实,没什么好反驳的,也不足以作为定罪证据,所以通常来说不会拿到法庭上来讲。只是奥尔加作为控方证人实际并没有提供多少有利的证据:她可以证明阿尔巴利诺和赫斯塔尔没什么表面上的矛盾,和斯特莱德案发的时候她全程在医院里昏迷不醒,那么,马斯克女士既然找她做控方证人,可能就是在钢琴师那事上等着她呢。

这无法动摇任何证据,但是在左右陪审团是思绪上倒是十分有用,所以不得不平静说,这么干没什么道德。但是赫斯塔尔一向听说马斯克是位十分争强好胜的女士,所以她选择这样做也没什么意外。

他们都了解奥尔加的为人——即,她一定会回答这个问题,而且她对钢琴师的身份持什么态度,他们都心知肚明,因此只要法官没阻止检察官问这个问题,奥尔加就肯定会给出这个答案。

就好像现在,她的话音落下之后整个法庭沉寂了几秒,然后一阵更大的声浪几乎掀翻了大厅的屋顶。陪审团成员们在窃窃私语,坐在旁听席上的霍姆斯像是个真正的辩方律师一样挥舞着双手,大声抗压这什么。

这场景前所未有地像是一场比赛或者一场戏剧,赫斯塔尔自被告席上把目光转向奥尔加·莫洛泽,对方正冷冰冰地环视着所有人,在注意到赫斯塔尔的目光之后,她微微一笑。

在法官敲了好几次法槌之后,现场在面前安静下来,但是可以预见奥尔加的回答已经随着网络流向了关注此案的每一个人的眼中。法官严肃地转向马斯克女士,说:“这个问题与此案无关,请不要再进行这种提问。”

“非常抱歉,法官大人。”马斯克女士回答道,她听上去可没有那么抱歉,“我没有什么问题要问了。”

“那么,阿玛莱特先生?”法官问道。

“我没有问题需要询问这位证人。”赫斯塔尔冷静地回答。

确实如此,奥尔加在斯特莱德案上没有发言权,而他也不需要她再发表关于阿尔巴利诺的什么见解,不如说,正是因为她知道的太多了,所以最好开口越少越好。

直觉告诉赫斯塔尔,奥尔加是那种真的会在证人席上完全说实话的人,这跟阿尔巴利诺真是天壤之别。其实,他的心里有这么一种冲动,驱使他去问奥尔加:你是否早就知道了真相,但是却选择了隐瞒呢?

——这是指一切的真相,站在现在的角度考虑事情,奥尔加一贯的态度就显得微妙起来。她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园丁和钢琴师的身份的?她为什么要选择让麦卡德道出真相、自己却不开口?她为什么希望赫斯塔尔做无罪辩护,她下一步的目的是什么?

这些问题中的一部分,如果赫斯塔尔现在选择问,就能得到答案;也就只有在这个时候问,才有可能得到答案。但是他当然不可能开口,这个时候问出这种问题除了自投罗网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而法官皱着眉头问道:“你确定你没有任何问题想问吗?”

“是的。”赫斯塔尔平缓地说,“通过她来证明我和阿尔巴利诺之间的关系并不存在问题没有意义——因为我确实是杀了阿尔巴利诺。当然,我们之间除此以外的其他细节,请恕我行使我的第五修正案权利。”

旁听者当然认为他指的是他如何杀人抛尸的细节,因为他虽然供述自己在正怒之下杀了阿尔巴利诺,却没有承认自己到底把尸体抛弃在了什么地方。马斯克女士在那边低声抗议着什么,显然对他这种认罪只认一半的行为十分不满,而奥尔加在此看向赫斯塔尔,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

赫斯塔尔实际上可能指的是他和礼拜日园丁之间的“其他细节”,这位犯罪心理学家同囚徒在证人席和被告席漫长的距离之间交换心照不宣的目光。

而这场庭审的重头戏,其实还尚未开始。

拉瓦萨·麦卡德并没有出席庭审。

如果一切顺利,这次庭审需要持续几天,尚未到他要被传唤出庭的时候,如果他现在贸然出场,唯一的后果就是被那群记者堵在法庭门口动弹不得。

在此之前,他已经尽他所能向那个《维斯特兰每日新闻》的记者透露了一些关于钢琴师的消息,其中大部分只不过是侧写和猜测,他没有把关于肯塔基的教堂的那些事情说出来。让人们知道维斯特兰钢琴师是个危险的杀人狂、而阿玛莱特恰好符合他们对这个杀人狂的侧写就够了,民众不需要知道谁小时候可能遭受过性侵、谁杀人的出发点是复仇。

那并没有任何意义,人们总容易被这些虚无缥缈的动机蒙蔽双眼,对这些手染鲜血的人徒增同情;而唯有麦卡德知道,犯罪就是犯罪,任何出发点都没有任何意义。

但是,很显然里奥哈德·施海勃写出那篇文章之后,还是很想在他这里了解到更多内幕,那篇引起轩然大波的报道发表以来,施海勃又找了他好几次,就算是为了不被这位记者纠缠,他都得尽可能地远离法院。

因此麦卡德决定在庭审开始的时间去WLPD——他打算再次看一下斯特莱德被枪击案的卷宗,演练一下自己即将在庭上的发言。他不怎么指望奥尔加会在整个过程中起到什么作用,因为她必然不相信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已死,在言辞上肯定也不会太配合检察官的那些诱导性的提问。

无论如何,无论是作为技术证人还是作为已经认识阿玛莱特已久的一位“朋友”,麦卡德意识到,作证的重任已经落在他的肩上了。

看卷宗的时候,麦卡德借用了哈代的办公室,对方对此向来没有什么反感,奥尔加的那只红色马克笔还放在哈代的办公室里呢。当麦卡德抱着手里的卷宗走进去的时候,阳光的角度刚刚好:阳光从哈代的办公室的窗口落进来,一道光柱正正地落在哈代的办公桌上面,可以看见有细小的金色尘埃沿着光线缓慢地攀升。

在哈代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只黑色的长颈瓶,瓶子里插着几只色彩艳丽的彩虹鸟焦,还有一支枝干嶙峋、已然干枯成赭红色的石榴。那石榴孤零零的枝干上只挂着两片土色的枯叶,和一枚表皮皱皱巴巴的果实。

石榴。

阿尔巴利诺·巴克斯曾如是说——“珀耳塞福涅吃了哈迪斯给她的六颗石榴籽,于是一年里就要有六个月留在冥界。

麦卡德慢慢地、慢慢地吸了一口气,事情是他想得那样吗?他都能听见喉咙中气流碰撞出一片低微的嘶嘶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副乳胶手套,没有马上戴上,而是用手套隔着自己的手指,就这样慢慢地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花瓶里的那枝石榴。

那干枯的花枝一颤,发出了一声似乎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那枝丫轻微地往一侧一歪,就有什么东西从曾被果肉撑得迸裂的干枯果皮中涌了出来——某种深色的液体从石榴干枯的朱红色壳子里流了出来,像是一场诡异的噩梦里会出现的超现实场景,噼啪作响地砸在了哈代光洁的桌面上。

麦卡德紧盯着面前的石榴枝和石榴果皮内里流出的、带着腥味的粘稠液体,罕见地有些发愣。

这水果里面流出了半凝固的血液。

——这就是礼拜日园丁给他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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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这位犯罪心理学家同囚徒在证人席和被告席漫长的距离之间交换心照不宣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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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H 2023/08/13 17:42:27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