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泉 01

有时我觉得我的血奔流如注,

像一口泉以哭泣的节奏喷出。

我清楚地听见它哗哗地流淌,

却总摸不着创口在什么地方。

“不,”贝特斯说道,他在说出这个词的时候磕巴了一下,“你在开玩笑的吧?”

我们可以从贝特斯的角度来感受一下新的一年开头都发生了什么:他刚刚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圣诞节假期,刚休假回来就听说WLPD被一个连环杀手袭击了,那家伙丧心病狂地杀死了两位警察;然后还没安生两天,灭门屠夫就绑架了巴特·哈代的妻女,而奥尔加从高楼上坠下,到现在还没苏醒。

而现在,一个本应该可爱的、美好的下午,贝特斯来WLPD送一份DNA检验报告,顺带跟负责案子的警官讨论几句,然后就莫名其妙地被哈代一脸严肃地叫进了办公室。

眼前这位先生——拉瓦萨·麦卡德,BAU主管,他和贝特斯之前只在杀手强尼案中见过一面——正站在哈代的办公室中央,掷地有声地说道……

“我认为巴克斯医生是礼拜日园丁,而阿玛莱特是维斯特兰钢琴师。”

贝特斯简直想要立马回家躺在床上,然后睁眼把这一天从头再过一遍。但是没用,麦卡德那副严肃的神情、哈代头疼得不得了的样子、还有奥尔加扔在屋角的那只已经逐渐落灰的红色马克杯都诉说着这并不是他的幻觉。

贝特斯茫然地眨眨眼睛,大部分人在自己的朋友被指控是个变态杀人狂的时候都是这个反应。他努力措辞:“可是,阿尔……”

“他符合侧写——实际上,他们两个都符合侧写,我很惊讶为什么之前一直没人想到。”麦卡德说着挥了挥手以示强调,“年龄,来维斯特兰的时间,甚至职业:阿玛莱特是个律师,他肯定有自己的途径接触到那些并不公开审判的罪案,但是之前我们一直在警务人员中找钢琴师的蛛丝马迹;而巴克斯医生更不用说,他是个法医,更不用说他的父母都是外科医生,他当然有医疗背景。”

“我不认为阿尔的行为符合什么连环杀手的童年特征那套理论,”贝特斯摇摇头,“什么纵火啦、虐待……”

“那并不是唯一的特征,如果你参考黑尔的心理变态检核表,就会发现他符合其中多项特征。”麦卡德反驳道,“不负责任、油腔滑调、冲动、乱交、无法维持长期的亲密关系——”

“……抱歉,”贝特斯一头雾水地打断道,“乱交?真的么?”

哈代一言难尽地看了对方一眼,因为园丁把尸体摆在法院台阶上那档事,他们不得不对阿尔巴利诺进行了询问,而贝特斯应该不知道在询问途中阿尔巴利诺提到了一场三人行。

他觉得还是不要告诉贝特斯这事为好。

再者说,如果那两个人真的都是连环杀手,那些不在场证明就肯定是做的伪证,那三人行那是肯定根本就不存在——但是给他们作证的那个Cherry已经死于一场车祸,按照麦卡德的看法,那场车祸肯定不单纯,但他们现在也再没法证明了。

“而且巴克斯医生现在跟阿玛莱特在一起了本来就很奇怪,”麦卡德继续说,“杀手强尼案那次,他还亲口对我承认过他跟阿玛莱特没有那么亲密——结果在钢琴师那起性侵案之后,他就这么快跟阿玛莱特在一起了?他们两个都是,这种涉及到性侵的事情不是应该给受害人留下些心理阴影吗?”

“因为他们两个‘同病相怜’,”哈代伸手比划了一下,表情不太好看,“阿尔对我说,正因为他们的经历是相似的,他们才会在一起。而你的论断——如果他们真的一个是钢琴师而另一个是园丁的话,难道是阿尔纵许阿玛莱特对他做出的那种事吗?”

贝特斯知道他说那话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他们心里都想着同一个场面:鲜血淋漓的肉体,刀刻的字母,创造亚当。

麦卡德反驳道:“那对变态杀人狂来说很难吗?”

“好了,好了,”思来想去,哈代只能疲惫地打圆场道,“这只是一种怀疑,实际上从我们开始调查这两个连环杀手开始,已经筛选出很多我们认为完全符合侧写的人物,但是经过排查他们都不是真正的凶手。麦卡德探员,仅凭‘符合侧写’这一项是不可能让法官开出搜查令来的。”

贝特斯点点头,并补充说:“兰登那个案子的时候我们搜查过阿尔的住宅,我可以保证他的屋里没有杀死过任何一个人的痕迹。”

“况且,”哈代又说,“仅凭奥尔加那一句‘如无必要,勿增实体’,我并不真的认为……”

麦卡德又挥了一下手,就好像他认识到对他面前的人而言他的说服力并不够一样:“她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思路,我们之前一直在试图寻找钢琴师、园丁、阿玛莱特和巴克斯医生四个人之间的关系,但是任何可能性都太过复杂、十分令人疑惑。但是如果整个事件里只涉及到两个人,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或许确实是这样,”哈代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眉头紧皱,“但是,如果你单单听到这句话都能意识到这一点,奥尔加怎么会没有想到?她提出了这个概念,却没有想到最终的结论,你觉得这有可能吗?”

麦卡德停顿了一会儿,然后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有道理。

“我也不知道。”他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还有一个问题,”贝特斯犹犹豫豫地举了个手,在麦卡德面前的时候,他总感觉自己像是个即将要挨批评的小学生,“那个,麦卡德探员,我一开始就很想问了……你现在不是应该在匡提科吗?”

麦卡德严肃地打量了他半天,让他有一种往后缩的冲动。

但问题也确实是这样:现在已经是三月初,离灭门屠夫造成的那场事故已经过了快一个月,麦卡德和那个约翰·加西亚应该早离开了维斯特兰才对。但是在贝特斯去医院看望奥尔加的过程中,至少遇到了麦卡德两次,更不要说这次在哈代的办公室里的相遇了。

这个人都不上班的吗?

麦卡德愣了一下,尴尬地挪动了一下自己的重心。

“呃,我的同事们正在新泽西处理一场有预谋的无差别投毒事件,”他语气别扭地说道,“我案子已经接近尾声,我抽空来维斯特兰看一下——很快就会离开。”

“我建议你也尽快回到你的工作岗位上去,钢琴师和园丁的事情我这边多加注意就好……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WLPD什么也不能做,你也要注意你频繁来维斯特兰可能造成的任何程序问题。”哈代提醒他。

麦卡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慢慢地吐出来,紧接着他说:“如果WLPD愿意向BAU求助的话,本不应该有任何程序问题。维斯特兰钢琴师和礼拜日园丁的案子虽然都不是跨州案件,但是也符合FBI介入的条件……我真的希望你能考虑我之前的提议,把这个案子交给我和我的同事们来办。”

贝特斯听着,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这个想法很好,当然如此,如果WLPD真的能请求FBI方面的援助,哈代肩上的担子也能轻许多,没有哪个警官应该同时负责两起连环杀人案。

——但是事情并不像麦卡德想得那样轻松:

巴特·哈代的前任警局局长提拔上来的,那位局长心里怀着不少光明磊落的英雄幻想,然后在上任五个月后死于枪杀。现在这位局长只想借着职位大捞一笔,然后去马里布海滩安度晚年,所以他当然看不惯他受贿路上的绊脚石哈代,想着找个办案不利的理由把他调职。

而维斯特兰的市长则想着早点把局长从现在的职位上调走,好让他的亲信来管理WLPD,这对他竞选州长大有好处,所以他才不关心WLPD的破案率,只想尽量抓警局局长的马脚。

总而言之,拉瓦萨·麦卡德对维斯特兰复杂的政治生态一无所知,所以他也绝不可能知道,巴特·哈代可能是整个警局少有的真心想破这两起案子的人之一,而其他人或多或少地都想从这两起连环杀人案里谋得好处——而他们谋得好处的第一步就是,尽可能地先不要让FBI的人插手这些案件。

但是他只能无言地看着麦卡德跟哈代握手,然后快步离开,估计是要赶赴新泽西和自己的队伍汇合、处理什么投毒案去了。贝特斯看着他慢慢走远,然后扭头瞥了哈代一眼,这段时间以来他的头发好像更白了些,眼底充满了疲惫。

克莱拉还差几天出院,哈代和华莉丝除了上班以外还得抽出时间去医院照顾孩子,简直忙得团团转。而此时此刻,他眼中混合着的是一种深深的忧虑……一种深思的神情。

“噢。”贝特斯小声说。

哈代看向他,嘴角僵硬地向下撇着。

“你现在是真的在认真地考虑麦卡德探员的设想,”贝特斯感觉到自己的声音轻得好像如同耳语了,他为自己的顿悟感觉到了一阵奇怪的不安,“……对吗?”

哈代沉默了很长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

“我真的不想这样想,他们都是我的朋友,而他们刚刚救了克莱拉的命。”哈代的语气沉重,“但是我现在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呢?已经死了太多人了。”

“真是个禽兽!”汤姆咬牙切齿地说道,“还是个这么小的孩子!”

——这是当天下班前的最后一场尸检,无影灯的光辉聚焦在一个伤痕累累的、死去的男孩身上。他看上去相当年轻,大概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浑身赤裸着躺在解剖车上的样子就好像是块毫无生气的白色石头。

他身上布满了成块的淤青,颈部和手腕都有很多约束伤,背后还有些条状的伤痕,中间发白,两侧有深色的淤血,那是被圆柱形的棍状物殴打留下的痕迹,阿尔巴利诺估计八成是球棒之类的东西。

此时此刻尸检已经接近了尾声:死者的指甲和嘴唇紫绀,右心高度淤血,血管内血液不凝,口水和鼻涕流出、眼球突出,很显然是死于机械性窒息。再结合他括约肌撕裂的程度——这个年轻人死于虽然不体面但是非常常见的一种原因。

“如果这样的情况出现在一个成年人身上,一般人会说‘SM玩过头了’,”阿尔巴利诺说道,看见汤姆皱起鼻子来,“但是这孩子显然没成年,所以这八成是强奸杀人案;虽然凶手扼死死者可能完全是个意外,但是结合强奸未成年人的事实也是重罪……他是在河道里被发现的?”

“是,”汤米说着低头看了看手里现场勘查员提供的报告,“今天早晨有个遛狗的人在河道里发现了尸体,所以报警了。最近这一类的案子又多起来了,河流才刚解冻到能抛尸的程度呢!”

阿尔巴利诺摇摇头:“这样的案子往往都找不到凶手,死者看上去差不多在河里泡了两天了,虽然把检材送往了罪证实验室,但按照经验来说,河水也把证据都破坏的差不多了,只要WLPD找不到尸源,案子就有很大概率破不了。”

汤姆的嘴唇皱起来了,显然是一看这么小一个孩子死于非命的于心不忍:“可是——”

“这又不是什么大案子,”阿尔巴利诺好笑地看了他一眼,纵然眼前这个年轻人在法医局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实习生,有的时候他的天真和理想主义依然让阿尔巴利诺感到吃惊,“我的意思是,死的人并不是什么名流、财阀或者政治家的孩子,如果这孩子最后被查到只是个流浪儿,或者是为了钱出卖身体的孩子——你知道那种年轻人还是很多的——这案子就很可能无疾而终。如果案子被交到巴特那样的警官手里还好,但……”

“但WLPD就没有几个哈代警官那样的警察。”汤米心不甘情不愿地小声承认到。

阿尔巴利诺带着笑意点了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

汤米委委屈屈地嘀咕着什么,而与此同时,解剖室的门被敲了敲,然后被人谨慎地推开了。阿尔巴利诺的秘书站在门口,问道:“巴克斯医生?”

“怎么了?”阿尔巴利诺挑了下眉,他的秘书一般不在他快下班的时候来找他。

“有位先生到您的办公室找您,说他姓阿玛莱特。”对方回答道,所有人——无论是秘书还是法医局的前台——在跟阿尔巴利诺合作这么多年之后已经对长相出众的男男女女来法医局找他这事免疫了,谁都再升不起更多的八卦心思。

……或许除了汤米。

汤米一听到阿玛莱特这个姓氏就开始两眼放光,阿尔巴利诺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从奥尔加那儿听到太多八卦了。他头疼地点点头,说:“我明白了,你让他直接过来吧。另外这起尸检的录音结束了,”阿尔巴利诺说着指了指自己身后已死的、年轻的躯体,“你可以明天早晨再把尸检表整理好,把它交给布尔警官。”

——布尔,阿尔巴利诺跟这位警官打过些交道,他没哈代那么有责任心,也不如哈代那么有能力。总之,阿尔巴利诺相信如果这个案子由布尔警官负责,那么与这具无名男尸相关的案件总会和其他成百上千桩悬案一样,被扔进“未侦破”的故纸堆里去。

阿尔巴利诺的秘书很可能也是这样想的,但是无论如何,他应了一声,从这解剖室的戏剧舞台上退场了,走之前还顺手关上了门。尸体淡淡的腐败气息和那股来自河流的、挥之不去的潮湿气味在室内氤氲了几分钟,门才再次被打开,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出现在解剖室门口。

赫斯塔尔看上去还是一如既往的完美无缺——那些定制的西装、昂贵的丝绸衬衫和领带、手工制作的皮鞋很容易包装出一个盛气凌人的形象。阿尔巴利诺知道,尽管汤米热衷于八卦他们两个的感情生活,但是其实有些怕赫斯塔尔。

在赫斯塔尔进门前还冲着阿尔巴利诺嚷嚷着他们两个是不是终于同居了的汤米猛然住口了,活像被老师抓住看小黄书的学生。他一缩脖子,蹿到阿尔巴利诺身后去专心致志地缝合那具被切开的尸体,而阿尔巴利诺则带着笑意看向对方。

“你今天怎么这么早下班?”他问。

“我推掉了一场酒会,”赫斯塔尔说,他的眉心没有一点将要松开的意思,弄得人很想要伸出手去用指尖按压那道褶皱,“霍姆斯想借此机会结交社会名流,但是我对此确实不感兴趣。”

阿尔巴利诺在他说话的时刻又往前走了几步,把他们两个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不太得体的地步;但是话又说回来,他对正常人之间的社交距离问题显然疏于把控。现在,他懒洋洋地把手落在赫斯塔尔的肩膀上,对方没有在他手指落下的瞬间就紧绷起来,因此他的手指满意地扫过那些布料的接缝。

“所以,”阿尔巴利诺轻飘飘地问道,“你更愿意把时间花在我身上对吗?”

他的手指像是蜘蛛似的爬到对方的领口,用指尖轻轻一扫——那皮肤上有一枚咬痕,是阿尔巴利诺昨天晚上留下的,现在正被妥帖地藏在衬衫领口和领带的层层掩盖之下。不出所料,赫斯塔尔瞪了阿尔巴利诺一眼。

“慎言,”赫斯塔尔警告道,“按时间来说现在酒会还没开始,我随时有可能改变主意调头回去参加。”

“顺便拿走我身上那把你家的钥匙?”阿尔巴利诺挑着眉问道,他啪地摁住自己夹克的口袋,因为赫斯塔尔的手指正在神不知鬼不觉地往里面摸。

显然赫斯塔尔的手已经勾到钥匙圈了,他啧了一声,没好气地松开手,放弃了这种注定不会成功的尝试。然后他又强调了一遍,声音压低到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不准再撬我家的大门了,如果哪天你身上没有钥匙,就滚回去睡你的发霉冰箱吧。”

关于发霉冰箱那件事,阿尔巴利诺着实有些委屈,他可以指天发誓他位于郊区的那栋房子的冰箱绝对不发霉,但这也并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情。

或许比较重要的是,他们最近确实在大部分晚上都睡在一起,而且在起床后好脾气到没有杀掉任何人。

去年圣诞节前阿尔巴利诺就曾在赫斯塔尔家住过一段时间,而正如所有人所知,那事以一种非常不愉快的姿态收尾。而阿尔巴利诺认为,既然他们两个暂时都没有杀死对方或厌倦这场游戏的念头,又况且“我们都一起杀人了”,那他们不妨把圣诞节前的生活方式延续下去。

赫斯塔尔没提出反对提议,虽然他的眼里也确实充满了嫌弃。

而现在就又陷入了这种情况:赫斯塔尔没有加班,自然顺路来一趟法医局,反正他们得一起回家。这太生活化,但用来糊弄警方是个好障眼法:他们绝对没法想象维斯特兰钢琴师和礼拜日园丁一起下班回家;而这也确实是“我们两个在恋爱”的好佐证,阿尔巴利诺对此津津乐道,可能只是为了看赫斯塔尔吃瘪。

所以这一天也跟任何一天一样,赫斯塔尔刚见到阿尔巴利诺三分钟就开始后悔——但是也仅仅止于这三分钟。

因为下一刻,阿尔巴利诺在不经意间向一侧侧身,赫斯塔尔就看见了躺在解剖车上那具苍白得如同大理石一样的尸体。

那一瞬间赫斯塔尔没在听到阿尔巴利诺在说什么,某种惊天动地的声音在他的耳中无声地炸响。等到他反映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在紧紧抓着阿尔巴利诺的手肘。

“赫斯塔尔?”阿尔巴利诺困惑地问道,声音就好像他真的在担心。

赫斯塔尔干涩地吞咽了一下,然后向着那具尸体的方向扬扬下巴。

“那是谁?”他问道。

注:

[1]黑尔的心理变态检核表:

1.缺乏移情的冷酷无情

2.欺骗/控制

3.犯罪的多面性

4.对自己的行为不负责任

5.油腔滑调

6.夸张的自负感

7.冲动性

8.缺乏懊悔和内疚

9.可怜的行为控制能力

10.早年的行为不轨

11.浅薄的情感

12.少年犯罪

13.缺乏长期目标

14.许多短期的婚姻关系

15.需要刺激倾向

16.厌烦

17.病态说谎

18.寄生的生活方式

19.乱交

20.取消附带条件自由制(屡教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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