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重庆森林

建于80年代末的“国际中心”听上去很有气势,可内部却住满了这个城市的边缘人,是大家口中的“九反之地”。

此刻,秋实正陪来访者站在“国际中心”的街边。他们面前各种招牌林立,小型超市、食肆、外汇兑换店、按摩馆,门帘半垂的性用品店等等,不一而足。

“费导,”秋实介绍,“这里就是你要找的澳门版‘重庆森林’。”

他身边的人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导演,正打算筹拍一部赌博主题的片子,在电影里探究赌徒们那种复杂矛盾得近乎变态的心理。

导演是北方人,不知从哪儿搭上了旅游局的线,上司便让秋实负责接待,带着着去“国际中心”采风。

“可不可以进到里面?”导演提出要求。

“里面都是住户,不太方便。地下两层倒是可以去。不过,”秋实顿了顿,“下面不太安全。”

“咱们两个大老爷们儿加一起还能出什么事儿?”导演爽朗大笑,“来都来了。”

这四个字可谓是万能法宝,秋实只好带着好奇心和创作欲爆棚的艺术工作者从正门进去,再顺着楼梯往下走。

当俩人抵达东侧楼宇的B1后,隐约可以看出大厦昔日的商业属性。但现在各类商铺已然废弃许久,垃圾遍地,满目疮痍,鬼气森森。拐角旮旯全部被各国面孔占据,或躺或坐,状如丧尸。

“完全是我想要搭建出的场景!”导演瞅着周围末日般的景象,激动地说,“纸醉金迷背后的人性废墟,这样子拍出来才足够震撼。”

过于沉迷于自我表达的导演一般都拍不出高票房作品。秋实在心里默默为此人鞠一把泪。

正说着,一个流浪汉样子的人从他们身边经过。俩人同时接收到他鲜红溃烂眼角中流露出的恶意,感觉像是被甩了一脸血。

“秋实,”导演以一脸恨不得马上拉对方过来演电影的表情问,“这里住的都有什么人?”

那个流浪汉忽地停住脚步,一歪身子靠在黑黢黢的墙壁上,像是累了。

“什么人都有,”秋实回答,“背包客、瘾君子、外劳、流莺,最多的是失意的赌徒。”

“政府不管吗?”

“政府一直在进行治理。警察、便衣司警,包括旅游局都在查。但因为目前澳门还没有通过合法的家庭旅馆模式,本地酒店价格又极高,便催生了这样的灰色地带。”

博彩业的生态链环环相扣,有一掷千金的巨贾豪客,就有被欲望榨干了的潦倒赌鬼。只是后者被整个世界有意识地忽略了,大家不喜欢看到失败者的落魄,同时也极力隐藏自己的不堪。那些十赌九输的资深赌徒,永远只会对人吹嘘自己赢钱时的光辉,怀念那一刻肾上腺素爆发的快感。

俩人往前走了几步,只见过道口横着个人。他鼾声大作,十个手指头缺了一多半。这种事,听到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一看就是戒了很多次都没成功啊。”导演感慨,“人怎么就能放任自己沦落到这种地步呢?”

他们转了个弯,来到一间早已破败的水蟹粥铺前。白底红字招牌还在,里面窝着不少人。

“可能……”秋实接着对方刚才的话说,“人生路上有很多看不见的沼泽和深井。不小心跌下去后,有的人能重新爬上来,或是被拽上来;而有的人也许一辈子只能活在绝望里了。”

导演听到这里,饶有兴趣地看了看眼前过分俊朗的男人,非常直接地问:“那你跌下去过吗?”

秋实愣了一下,然后点头:“跌下去过,又上来了。”

“自己爬上来的还是被人拽上来的?”

“都有,我运气好。”秋实坦诚作答。

“听上去全是故事,如果这次时间来得及的话,愿意谈谈吗?”

秋实忙摆手:“辛酸过往而已。”

导演笑了笑,没有勉强他:“我听Mr.?Tan在电话里提过,你是北京人对不对?”

“是,”秋实听到北京两个字嘴角忍不住上扬,目光里含了极温柔的笑,“我下个月就要回家去过中秋……”

话音未落,他忽然感受到身后飘来一阵夹杂着浓重体味的风。秋实下意识地转身,一双红彤彤的烂眼已近在咫尺。

是刚才那个流浪汉!

对方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把明晃晃的刀。他二话不说抬手便砍。秋实晃身一躲,利刃落空。火光电石间,秋实没给对方任何反应的时间,抬腿直接攻他的下三路。

流浪汉胯下吃痛,连连倒退,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见一击不中,毫不恋战,起身便逃,顷刻就消失在蜘蛛网似的黑暗通道里。

而在一旁懵了的导演此刻终于六神归位,立刻蹿出去打算抓人。

秋实一把薅住他的胳膊:“穷寇莫追,出去再说!”

这节骨眼儿不是比拳脚的时候,天时地利人和,俩人一样不占。

导演点点头,终于无比直观地感受到“重庆森林”的危险性。

按照来时的路往回走有些绕远。秋实之前跟华嘉辉来过这里,记得前方就有一处通往大厦后门的窄梯。他于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眼观六路,盼着刚才那个流浪汉只是一时动了邪念想抢钱而已。

俩人紧走几步,眼瞅就到了楼梯口。日光影影绰绰撒在台阶上,透露出几分人间的阳气。

还未等秋实开口嘱咐导演走在自己前面,忽然,一团黑影不知打哪里飞身下来,秋实顿时被扑倒在地,发出巨大的撞击声。

一阵暴土扬长后,导演刚要上前帮忙就又看到了那把冒着寒光的刀。而这一回,匕首直直地抵住了秋实的喉结处,连一丝缝隙都没留。

“你敢过来就割破他的喉咙!”流浪汉恶狠狠地威胁。

导演不敢动了,悄无声息地把手摸进裤兜,根据记忆中的顺序拨通旅游局Mr.Tan的电话。

借着微弱的亮光,秋实终于看清了对方的长相。这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华人,鼻翼两侧的法令纹狠狠延伸到嘴角,把脸割成了三块。

“钱在我衣服口袋里,你要的话就放开我。我拿给你。”秋实言简意赅。

“不是要,是取。”流浪汉张开嘴,露出黑色的牙床,再次强调那个动词,“我来取走我的钱。”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是不是叫秋实?北京人?跟华嘉辉混。”流浪汉问。

秋实心中一震,异样的感觉涌了上来。

“哈!果然是你!你偷了我的钱,那五百万是我的!”流浪汉的声音一瞬间变得尖利起来。

“你是……”秋实大脑飞速转动,脱口而出,“郑梓良?!”

“当年在葡京,谁不认识我阿Leung哥?一个晚上赢几百万,我眼睛都不眨。就因为你和华嘉辉,我这些年只能像老鼠一样活在这种地方。”

郑梓良手中的匕首慢慢施力,连串的血珠立刻从秋实的脖颈处迸出,一路淌下,染红了淡蓝色的衬衫领口。

切肤的痛感凉飕飕地蔓延开来,秋实觉得自己的喉管下一秒就要绽开。

“乖乖把钱还给我,一张港纸都不可以少。少一张,我就割掉一你块肉。”

秋实忍着疼,企图分散对方的注意力:“你叔公不想让你再沾赌,是为你好。”

郑梓良大声嘶吼:“为我好?为我好就该把钱和不动产统统留给我!活该他死无葬身之地!同你讲,我其实每晚都冲海屙尿,让他喝足我的尿!哈哈哈!现在抓到你,我马上又可以做回阿Leung哥!”

秋实紧盯着对方急剧放大的瞳仁:“那好,阿Leung哥,你离我近一些,我悄悄告诉你钱在哪里,不要被外人听到。”

郑梓良拿刀的手微微打颤:“不要骗我,我真的会杀了你。”

“不骗你,”秋实说,“你拿到钱就可以去回本。去新葡京、永利、美高梅……阿Leung哥财运亨通,一定可以大杀四方。”

郑梓良被臆想中的画面刺激得呼吸急促,于是慢慢将耳朵贴过去。

秋实这时递给导演一个眼色,后者会意,轻手轻脚地靠近他们。

“钱就在……”秋实顿了顿,“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

“什么?”郑梓良愣住。

“汶川灾后重建,我替郑老先生和九爷把钱捐去盖小学了。现在既然你来找我,那我就算你阿Leung哥一份功德。愿你下辈子别再投胎成烂赌鬼,害人害己。”秋实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盖学校?!你发癫啊!那是我的钱!我要拿来翻本的!长闲押闲,长庄押庄……我500万可以变1000万,我再一拖三,不,我要拖五!我就有6000万!冚家铲,我杀了你!”

郑梓良语无伦次,抬手就要将刀插进秋实左胸。

万幸这时导演已近了他们的身,从后面一把抓住郑梓良的右手,一鼓作气夺走匕首。

秋实趁脖颈上没了桎梏,猛一发力便将人从身上掀翻在地。而导演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立刻屈身压制住郑梓良并拿刀抵住了地方的脖子。

“怎么样?严不严重?”

秋实用衬衫袖子擦了擦脖子上的血:“没事,皮外伤。”

一直保持通话状态的手机被导演掏出来扔给秋实。

“阿秋,费导,你那边怎么样?!我已经报警,警察马上就到!”电话里传出Mr.Tan的声音。

“我们还好,现在就押这个疯子去到大厦后门等警察。”

秋实担心在地下层耽搁久了再生事端,于是就和导演一起,两人反押住郑梓良的肩膀往楼梯上走。

谁知走到一半,郑梓良忽然站住,嘿嘿地开始笑。

“我要是你就开心不起来,”导演瞅着这疯子都新鲜,“快别给自己加戏了,老老实实等着吃牢饭。”

郑梓良看着上方漏下来白日光线,深深吸了口气:“我不要吃牢饭。”

“那你要干嘛?跟上帝忏悔还是寻求最后的救赎?”导演探索人性的毛病再度发作。

“我要……你们陪我一同死!”

他出其不意狠狠一跺脚,年久失修的木质阶梯瞬间分崩离析。露出来的黑洞像怪兽的血盆大口,把三人一并吞下。

跌落的过程在秋实脑海中如同电影慢镜头,他觉得自己不停砸在各种各样的东西上,有些还帮他卸去了一部分下坠的重力。

就在落地的一刹那,秋实的后脑堪堪撞上一个坚硬无比的物体。他胃里顿时泛起一阵的酸水,恶心的感觉像是无数只毛毛虫在身体里钻来钻去。但随后,一切感官就被黑暗吞噬了。

在彻底陷入昏迷前,秋实迷迷糊糊地想,哥,对不起,我恐怕不能回家过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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