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礼物

阿锋给华嘉辉打去电话,忍着剧痛,描述了一下身边这个马上就要将自己胳膊捏碎的男人。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同意他把人带来。

“走,”阿锋收线,“立刻出发去山顶医院。”

走!徐明海想,快走!可大脑的信号却怎么都传不到两条腿上。

“先生你行不行啊?”

阿锋无奈又叫了两个兄弟,仨人又拉又拽,一起把一米八几的徐明海往门口拖。周围的客人倒是见怪不怪,以为只是个连玩几夜输到扑街的赌鬼而已。

从金沙到仁伯爵综合医院不到10公里,途经西湾大桥、澳门塔、何鸿燊博士大马路。而徐明海却始终觉得像是坐在飞机上,巨大的轰鸣声响彻耳边。

最后,在弥漫着浓浓消毒水味的重症病房门口,他见到传说中嘉辉哥。

“我说阿秋怎么好端端的会出事,原来是你这个衰仔突然跑来澳门。”对方一句好话没有,沉着脸讥诮说,“徐明海,讲真,你是不是命中带煞?”

可这样不友善的冷嘲热讽压根儿没被徐明海接受到,他愣愣问:“果子怎么样了?”

华嘉辉不答话,只面无表情地瞪着对方。前者十几岁就在澳门街头讨生活,眼神狠下来能杀人。

徐明海见对方没反应,便要冲进去。

“ICU不可以随便闯。”华嘉辉毫不客气地将人推了个趔趄。

阿峰他们完全状况外,不懂为什么老大同意带人来现在又要上演全武行,于是赶快过来帮忙抓住徐明海。

但这完全是多此一举,因为对方整个人连魂儿都是软的,毫无招架之力。

徐明海白着张脸,被团团围住,只好退而求其次:“好,我不进去。可当年在河北,你嘉辉哥被十几个人砍,救你的人里有我。现在,你告诉我果子到底怎么样了,当是还一命给我,行吗?”

阿峰他们一听,集体看向华嘉辉。哇,老大居然这么落魄过?现在还对着救命恩人动手,好像不大义气吧。

华嘉辉没想到徐明海上来就把这陈年旧账翻得稳狠准,无奈支走几个小的,然后强压着火儿跟对方说:“他皮外伤都处理好了,只是……”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徐明海恨极了“只是”俩字儿。通常这种转折词后面跟着的东西才是重点,导致前面所有的铺垫立刻失去意义。

“阿秋脑部受到撞击,一直在昏迷。”华嘉辉说,“刚刚做过头颅CT,医生说是外伤性颅内散状出血,要住院观察。”

徐明海觉得自己听得无比认真,可愣是没听出个子丑寅卯来。他于是直接绕过那些令人心惊肉跳的医学名词,哆嗦着嘴唇问:“你就告诉我,果子最坏的情况会怎么样?”

“意识无法恢复。就算醒过来也可能留下肢体偏瘫、失明失语、记忆力减退等等后遗症。”刚才医生说完这番话,华嘉辉心都凉了。

“死不了对吗?”徐明海心急如焚,迫切地要从别人口中求得一个结结实实的保证。

华嘉辉一愣:“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那就行。”徐明海用力揉了揉脸,毫无血色的脸上稍微见着些人气儿。

“什么叫‘那就行’??”

“‘那就行’的意思是,”徐明海逼自己冷静下来,“别说什么失明失语失智失忆了,就算他成了植物人,我也跟他好一辈子,照顾他一辈子。”

“你照顾他?”华嘉辉当场开骂,“你个衰仔当初要是肯好好对他?阿秋何至于背井离乡?”

“我……”“我知道,你海哥不得已,有苦衷嘛。”华嘉辉打断对方,“那你又知不知道,他早在十一年前就死过一次了?”

徐明海瞠目:“什么叫’死过一次’?!”

“你果然什么都不知道,阿秋真是疼你疼到骨头里。”华嘉辉冷笑一声,索性把话说开,“1997年他在天津港,送完九爷一时想不开跑去跳海,后来被人救起。而医院联系上我是因为他包里留有我的一张名片。那个时候,阿秋很痛苦,我才会带他先去珠海,后来澳门。”

关于秋实当初到底是怎么离开的,由于本人的刻意隐瞒,徐明海只知道个囫囵。多亏了华嘉辉,他终于拼凑出那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果子想不开去跳海?可他分明那么怕大海,小时候见了立刻就跑得远远的,说什么都不肯下去。当时还被自己勾着下颌笑是“杵窝子”。

而人是在多么无助绝望的情况下,才会用自己最恐惧的东西来消解所承受的痛苦?徐明海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如同被打中七寸,一颗心随着当年的果子,沉入海底。

“这些年,阿秋本来在澳门过得好好的,可北京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就坐不住。我还以为你成了什么天兵天将似的人物。今天再见,不过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徐明海,你凭什么……”

“凭我十岁就抱着他睡觉,从小为他打架;凭他后爸是我干爹,亲娘是我干妈,他是我媳妇儿;凭我俩打断骨头连着筋,小半辈子只跟彼此上过床;凭9万人的奥运开幕式上能重逢,买的房上下层刚好做邻居。”徐明海后背抵住墙面,渐渐恢复了斗志。

华嘉辉:“……”

“够了吗?嘉辉哥?”徐明海狠狠咬牙,“不够我还可以跟你讲三天三夜。”

就在俩人大眼瞪小眼之际,重症病房的门开了,穿白袍的医生走出来。

他先是被眼前剑拔弩张的气氛吓了一跳,随后扶了扶眼镜说:“病人未来的72小时是关键,需要观察临床状态。如果生命体征稳定,可以自主呼吸,且没有出现其他并发症的话,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整个危险期大约是2周,你们要有耐心。”

“有有有,”徐明海差点给白袍跪下,“医生,什么时候可以进去看他?”

“探视时间是每天下午四点到五点,你们到时候再过来就好。”

徐明海于是就像收到指令的士兵,开始在病房门口一边站岗一边倒计时。期间,阿锋送来麦记,华嘉辉递给徐明海,徐明海权当看不见。

“口口声声要照看人一辈子,可不可以先把自己顾好?”华嘉辉没好气儿,“你要是搞到低血糖昏倒,我直接叫人把你抬走。保证你签注到期前,一眼都见不到阿秋。”

形势比人强,徐明海不得不接过吃的,再食而无味地把东西嚼烂吞下去,机械性地重复这个动作。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好不容易挨到护士通知可以探视,徐明海第一个冲进去。

然后,他终于在白绿相间的病房里看到了秋实。人就躺在那儿,脖子上贴着白色的纱布,鼻子上插着管,吊瓶里的液体正一滴滴地往身体里输送。周围安静极了,只有一旁的心跳监护仪持续不断地发出滴滴声。

在徐明海的印象里,秋实向来皮实得很。不是那种三天两头儿就要去医院的小孩子,平时连发烧感冒咳嗽什么的都不常见。所以他尽管有了思想准备,可忽然见人成了这样儿,情感上接受不了。

徐明海只觉得一股火辣辣胃液陡然涌到喉头,他掉头就跑,在楼道一侧找到垃圾桶,把刚才吃进去的东西吐得干干净净。

“没用。”华嘉辉嘴上痛骂,鼻子却酸得要命。何苦呢?明明分开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还是谁都放不下谁。

阿锋这时壮起胆子开始八卦:“嘉辉哥,他是秋哥什么人来的?”

“你觉得是什么人?”华嘉辉反问。

“男朋友喽,”阿锋开始发挥,“他样子跟秋哥好衬。而且上午在赌场听见秋哥出事,他人就差不多这个样子,一看就是情比金坚,好像铁达尼号那样。”

“死埋一边,”华嘉辉说,“做叠码仔真是委屈你,不如改行去荷里活写剧本。”

阿锋被老大骂到臭头,于是不再吭气,心里却笃定自己没猜错。

华嘉辉看着床上的人,长长叹了口气。

细路仔,你那天从北京一回来跟我讲不想再做阿秋,被我骂脱线。现在徐明海那个衰仔来找你了,如果你要做回果子,就快点醒过来,听到没有?

就此,徐明海干脆驻扎在了医院里。不能探视的时候他就在楼道里发呆,能探视了就在病房里看着秋实发呆。直到第三天头上,他发现某个在病房外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人。

徐明海走过去一问,这才知道,眼前的人就是非要去“国际中心”地下采风的导演。

徐明海顿时气红了眼,把这几天来攒下的火儿一点没糟践全用在了对方身上,赶鸭子似的追着人满医院跑。

“你他妈吃饱了撑的跑澳门来害人?大陆900多万平方公里不够你折腾的是吗?”

“不是,我就纳了闷儿了。都是一块儿掉下来的,那疯子当场毙命,果子昏迷不醒,你怎么倒好手好脚屁事儿没有?还他妈有没有王法了?!”

“我得的是内伤!心肝脾胃肾没一处好地方!”导演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最后一把抱住徐明海,哭丧着脸求饶:“你想不想知道出事前,秋实都跟我说什么了?”

要不说人家是文艺工作者呢,关键时刻特别会往别人脑袋上栓小胡萝卜。

徐明海当场愣住,赶紧追问:“他说什么了?”

“你先答应别再跟我动手了行吗?我再年轻20岁也不是你的个儿啊。”导演开始讲条件。

“少跟我扯这些没用的。快告诉我,果子都说什么了。”

“他大概的意思是,人生路上有很多看不见的坑。不小心跌下去后,有人能上来;有人一辈子就折进去了。他说自己运气好,是前者。”导演高度提炼中心思想。

徐明海眼睛一涩,话说又要掉眼泪。运气好什么好,傻果子。

“还有,他说他下个月要回家过中秋。我能感觉出来,他特开心,特幸福,那劲头就跟要当新郎官似的。”

“用得着你感觉吗?他回家能不开心?”徐明海再次暴走,“姓费的,我们家果子要是有一丁点儿后遗症,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最为关键的72小时过去,医生会诊结束,告之家属病人生命体征平稳,出血点也没有继续扩散的迹象,唯一不清楚的就是人到底什么时候能恢复意识。

导演鼻青脸肿地在病房门口安慰徐明海:“我们搞创作的直觉都特灵,我预感吧……秋实分分钟就能醒过来。”

“那你丫怎么没预感出来国际大厦里藏着个疯子?”徐明海的问题直接指向导演灵魂深处。

俩人正说着,华嘉辉来了。他递给徐明海一个包:“你的,那天落在金沙。保洁送去Lost&Found,工作人员查监控才知道是谁的。”

“谢谢。”徐明海这时才想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个东西。

“我旁边给你订了酒店,去休息一下,这边有我。”华嘉辉皱眉,“人都臭成咸鱼了,污染空气。”

“我不走,果子说话就能醒。”

“谁告诉你的?”

徐明海一送下巴:“费导。”

“他要是可以预知吉凶祸福,阿秋能出事?”华嘉辉狠狠送去一记眼刀。

导演站起来:“你们聊,我该回去吃药了。”

等到了探视时间,徐明海拎着包走进病房,然后轻轻坐到秋实身边。每天只有这会儿,徐明海能彻底静下心来,跟自己睡着了的爱人说上几句悄悄话。

“其实这次过来,给你带了礼物。”徐明海把手伸进包里,“一着急,给忘了个干净。”

“你猜是什么?你肯定猜不到。这东西复古极了,现在市面上都没地方买去。”

徐明海把一个小小的黑盒子攥在手里,献宝似的冲着床上的人晃了晃。

“果子,你用过这玩意儿没有?原来衡烨有一个,是数字的。我给你买的是汉显的。好贵啊,花了好几千。”

“这些年,只要想你了,我就给传呼台打电话。让人帮我把想对你说的话发到这上面。”

徐明海说着把bp机的套子打开:“我定期换电池,这么多年了机器还能用。可传呼台在03年下半年那会儿就没了。我投诉了一溜儿够,根本没人理我。”

他长按下红色按钮,小黑盒传来熟悉的开机音乐,显示屏冒出“摩托罗拉公司”的字样。

“后来容量都不够了,不得已删了好多絮絮叨叨的废话。我现在读几条给你听好不好?”徐明海轻轻嗽了嗽嗓子。

“1997年9月12日。果子,我在广州怎么都找不到你,你在哪儿呢?”

“1997年11月7日。果子,我今天去纹身店在手上刺了个你的牙印。”

“1998年1月30日。果子,生日快乐!我给你买了个大蛋糕,特别好吃,我一个人都给吃了,现在胃有点疼。”

“1998年7月18日。果子,我在网上看到一部,叫“北京故事”,哭了半宿。”

“2000年1月1日。果子,世界没有毁灭,咱们都还活着。”

“2000年8月1日。果子,我看见你了。”

“2000年12月20日。果子,大杂院我守不住了,对不起。”

“2001年7月13日。果子,咱们申奥成功了!7年后就能在北京看开幕式了!”

“2001年11月23日。果子,我刚刚在铜锣湾戏院看了“蓝宇”的首映,是“北京故事”改编的,又哭了。”

“2002年9月29日。果子,今天韩国釜山亚运会开幕式,你还记得盼盼吗?”

“2003年4月1日。果子,新闻里刚刚说张国荣死了,我不信。”

“2003年6月25日。果子,有人打电话要买咱们的新房,我才不会卖,你放心。”

床上忽然传来细不可闻的声响,徐明海哆嗦了一下猛一抬头,直接撞上秋实努力睁开的细微眼缝。他脸上细细的泪痕一直淌到脖子上的纱布上,不知哭了多久。

“我操!我操!果子!你醒了!我操!”徐明海过了电似的从椅子上蹿起来,可又不敢伸手去碰秋实,只能在原地又跳又喊地不断“我操”。

“哥。”秋实的声音听上去哑极了。

“我在我在。”徐明海一面用力抹去奔涌而出的眼泪,一面按下呼叫器。

“你刚刚听见了我说话了是不是?你靠自己非凡的意志力和必胜的决心跟死神进行了殊死搏斗才醒过来的是不是?你可真是我的好果子!我的好媳妇儿!我的大英雄!”

徐明海激动地开完表彰大会,见对方虽然眼泪还在无声地淌着,嘴角却已经完全扬了起来。

“我是被你熏醒的徐明海,你好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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