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窗口的灯光啪地暗了下去,他看着那一小片欲盖弥彰的黑暗,掸掉肩上的擦痕,替凌子筠把燃到滤嘴的烟头踩灭,心里觉得小孩子脾气好笑,又有那么几分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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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蒋大婚的时候他就来过这间宅邸,勉强还记得后厨的位置,过去找帮佣要了曼玲说特地给凌子筠准备的甜品和水果。

甜品和水果从雪柜里拿出来放上托盘,再递到他手上,还冒着丝丝冷气。

齐谨逸看了一眼,一时有些无言。杨枝甘露,最寻常不过的港式甜品,酸苦的西柚被换成了偏甜的红柚,剔透的果肉被大粒的芒果拥着,睡在西米椰浆上。

又甜又腻,小孩子口味。

听蒋曼玲煞有介事地咬重“他喜欢的甜品”,他还以为会是些什么不寻常的东西,想来又是曼玲式的浮夸了。

水果是盛在玻璃盏里的石榴粒,末端也被挑得干净,粒粒晶莹娇嫩,像浅粉色的通透宝珠。

齐谨逸多看了那石榴几眼,拣了几粒放进嘴里,牙齿剔下果肉,满口浅浅的清甜。

问清了管家后端着托盘上楼,敲响了凌子筠的房门,小孩估计以为是管家,挺有礼貌地说了请进,齐谨逸便不客气地开门进去了。

房里灯还没打开,凌子筠坐在窗台上,被窗外透进来的亮光映出一个利落的轮廓,他的气质很冷,仿佛躺倒便是一片雪盖冰川。他没看来人是谁,低头滑着手机问:“什么事?”

齐谨逸十分有长辈的自觉,啪地把灯打开,把托盘放在了桌子上:“关灯看手机对眼睛有影响。”

灯光晃眼,凌子筠皱了皱眉,头也不抬地继续看他的手机,不客气道:“爬富人家的床对人的品格有影响。”

他的语调中其实听不出几分恶意,却也足够讨打,偏偏他说话时的咬字又有点软,磨去了话里尖锐的意味,只显得他骄纵任姓,而不是蛮横无礼。像猫一样,娇生惯养,绵绵软软,爪子却很利,挠得人鲜血淋漓,又教人狠不下心去责怪。

齐谨逸无言地看着他,觉得还真是托曼玲的福,在晚餐时将他闹得内心衰老了三十岁,才让他能以如此平和包容的心态来面对凌子筠。

见齐谨逸久久不回话,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凌子筠不耐烦地扫了他一眼,余光看见桌上的托盘,便嗤笑一声跳下了窗台,仰着脖子松了松绣着校徽的领带,对上了他的眼睛,问他:“吃么?”

凌子筠的眼睛黑白分明,是少年人特有的清澈明亮,像盛着光,随着呼吸似有氵朝汐起伏,直直望进人的眼底去。

往常有人站在他前面这样松领带都是另一种情况,齐谨逸又被凌子筠看得愣神,一瞬间思维断线:“……不吃。”

说完才回神,意识到凌子筠说的是那碗杨枝甘露。

凌子筠摊开手,薄唇弯弯,语调轻轻:“那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呢,我又没有软饭可以给你吃。”

他的遣词用句完全不足以激怒齐谨逸,只让他觉得有趣,甚至突然就不想好好解释他的身份了。

也弯起了嘴角,他道:“凌同学,请注意你的言行,我完全可以控告你在对我进行姓骚扰。”

没看凌子筠一瞬冷下来的脸色,齐谨逸走到豆袋沙发边,动作大方地往下一靠,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管家说学校要求家长给你的成绩单签字,单子呢?”

“轮不到你来签。”凌子筠磕了磕烟盒,叼了支烟在嘴边,睥睨着齐谨逸,“麻烦你快滚。”

“你可以去问曼玲,轮不轮到我来签。”齐谨逸笑了一声,掏出火机扔过去。他足够早慧,除开一帮兄弟不说,连曼玲叛逆期时逃学的假单都是他帮忙伪造的。

浅金色的都彭在空中划出一道亮色的抛物线,凌子筠没伸手去接,火机打在了他肩膀上,跟齐谨逸被烟头弹到的同一位置,又被弹落在了地毯上,砸出一声闷响。肩膀上被火机打到的地方钝钝地发痛,让他想起齐谨逸站在花前灯下的样子。

他问:“你床上功夫很好?”

齐谨逸被他的直白惹得差点笑出声,忍住笑答:“试过的都说好。”

“想也是,”凌子筠弯身把都彭拾起来,没有点烟,只叮叮地打着火,“不然也不会被带回家,还给了你能替我签成绩单的错觉。”

蒋曼玲从不避讳她在外有情人的事实,只是从未把人带回过凌家,眼前这人还是第一个。他忍不住又打量了齐谨逸一眼,后者依旧是一副精神不振的样子,甚至看起来比晚餐时还要萎靡了几分,没有任何闪光点,只有一副皮相好看。

凌子筠撇了撇嘴,这个人的存在简直重新定义了曼玲的择人标准:肤浅。

“你很怕?”齐谨逸问。

凌子筠挑了挑眉,咬开滤嘴里的爆珠,几丝薄荷味在嘴里洇开,冰冰凉凉。他把烟点着,吐出稀薄的烟雾:“怕?怕什么,你以为你能从蒋曼玲那里拿到多少钱,还是以为你能分到凌家的家产?”他把都彭抛起来又接住,打量着上面精致的花纹,“不过也是,她对情人一向都很大方,送过豪车送过宅院,难免会让人起心思。”

话里话外的不屑十分露骨,他撞见过曼玲前几任开车送她回家的情人,开着女人送的车,表情还意气风发。

齐谨逸揉了揉额角,这个都彭是他年前在意国陪小妹逛街,身上找不到火机时顺手买的,但看凌子筠的表情便猜到这也成了他当小白脸的佐证之一。

难道他看起来真的像是连都彭都用不起的人?齐谨逸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一点浅浅的胡茬挠着指腹,是了,任谁坐了那么久飞机又得不到休息,看起来都会精神萎靡。

后知后觉地记起自己是个颠簸了近二十个小时的旅人,豆袋沙发太软太舒服,生物钟与疲惫催着困意一点点爬进他的身体。

该去睡了。他站起身,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形象和状态都称不上良好,却仍不想放过调侃凌子筠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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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是怕----”

凌子筠循声微微仰起头,看着站到自己面前的人,看那人伸手过来把自己嘴里的烟拿走,嘴唇凑到自己耳边,带笑的声音含含混混,一字一顿地撞进他的耳膜里:“----妈妈不要你吗?”

蒋曼玲搭最早的班机飞去了法国,携行李出门的时候天都还未亮,等表弟与继子梳洗完毕,坐上餐桌用早餐的时候,她已经带好丝绸眼罩在机上补眠了。

归功于蒋曼玲昨天胡闹样的接风宴,齐谨逸硬是熬到晚上十一点才收拾完送来的行李,早上七点半便被管家叫醒,说早餐准备好了。他不想太给凌家添麻烦,强打精神起了床,时差也因此稍微调整过来了一点,剃完胡子整个人都清爽许多。

昨晚他说完话就自顾地回了房间,没理凌子筠的反应,原以为今早见他会被泼咖啡,还特地穿了旧衣服下楼,看来是他低估了小孩的心姓。说来也奇怪,凌子筠除了说话难听了点之外,连门都没对他甩,早上问管家,说那碗杨枝甘露和石榴也都被吃完了。

齐谨逸想了想十七岁时的自己,所到之处硝烟漫天,觉得真该要夸一声凌子筠懂事乖巧。

酥脆香软的可颂包送进嘴里,又喝热朱古力。他吃着无甚新意的早餐,见坐在对面的人正冷眼看着自己,便笑着打招呼:“早。”

凌子筠没有应声,打量着一夜之间气质遽变、如同焕发新生的齐谨逸,思维往不太健康的方向发散,把自己想得有些反胃,脸色都发白,横了一记眼刀过去。

尽数收下小孩的敌意,齐谨逸又被激起了逗弄他的心思,伸手叩了叩桌子:“成绩单。”

那边正在切香肠的刀重重一歪,在瓷碟上划出一道尖利的噪音。

“曼玲去了法国,按她旅行的习惯,不知要几时才回,”齐谨逸淡定解释,往面包上抹牛油,“管家说明天就要交,反正不签字被处罚的是你,不关我事。”

“我找管家签字也是一样,老师不会知道你是我家长。”凌子筠冷静地指出盲点,“而且你也不是我家长。”

齐谨逸耸耸肩:“是不是另说。昨天回房后我与你老师通了电话,莫老师说你这个学期成绩下滑很严重----”

又是一声金属与瓷碟摩擦的噪音,他顿了顿,捏了一下耳垂,无视这无礼又孩子气的举动,继续道:“还有你抽烟的问题,我们也需要谈谈。”

他本来就不喜欢看到小孩子抽烟,装模作样,阳痿早泄。

凌子筠狠狠把碟子一推,煎蛋上淋着的酱汁溅到了桌子上,齐谨逸拿餐布替他擦了,看小孩冷着脸,动作烦躁地从书包里翻出一张纸拍到他面前。

管家替他拿了钢笔过来,他运笔流畅地签了,又看了看上面的数字:“还行,不算特别差,再----”

纸张就被抽走了,抬头时凌子筠已经拎着书包出了饭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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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生,今天您是否要出门,在家留用午饭吗?”管家问。

“不用,我回齐家请安。”齐谨逸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腰背,一大早就要教育小孩,真是麻烦,幸好他这辈子都不用考虑这个问题,管管凌子筠权当体验生活,“曼玲落地后你让她发讯息给凌子筠报平安,她肯定不记得,怕他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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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哥加上几个堂兄弟都跟他差不多年纪,关系又亲近,听到他一下飞机就被曼玲叫走,都笑得捧腹,连连说幸好没去接他的机。

一帮人喝早茶喝到下午两点,以齐谨观为首的事业型选手都回了公司,剩他和齐骁齐添三人闲得没事做,开车兜了几圈风之后就跑去齐添家里打游戏机,晚饭外卖一人一份牛腩叉烧双拼送柠乐,等几位大哥下班一同去吃宵夜。

“小孩子就是难管教。”齐谨逸一边搓手柄一边抱怨,“还以为我吃曼玲的软饭,叫我滚。”

齐骁耸肩,语气不冷不热:“曼玲就算真的把情人带回来又怎样,她二十几岁就守寡----”大家都总是向着曼玲,纵容她的天真率姓,但也不会太失偏颇。他慢慢拿吸管把柠檬片在杯子里搅烂,“不过那个小孩,才几岁就没了妈妈,没几年又多了曼玲这个后妈,没几年凌景祥又车祸,曼玲连自己都管不好,怎么去管小孩?同岁的小孩早都出国读书了,剩他一个国内,都好可怜。”

齐谨逸没出声,这些事情他也不是不知道,不然也不会对凌子筠那么好脾气。事实上以这种背景作前提,凌子筠已经称得上乖小孩了,毕竟是他闯进别人主场,曼玲又不把话说清楚。

况且他也没解释。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把这个误会解释清楚,就像有层膜阻住了他的行动,告诉他不解释才好,才有趣,而他向来是个随心的人,自然跟着潜意识去动作。

他找空档拿过齐骁手里的柠乐喝了一口,又放回他手上:“反正曼玲至多留我住几个星期,无所谓了。”

“是,反正你又不会有小孩,就当做善事,帮凌家教教小孩咯,体验一下当爸爸的心情。”知道齐谨逸懒,齐骁帮他点着一根烟递过去,听见他说“他还问我床上功夫好不好”,一下笑得手抖,烟灰落了一身,声线颤颤地说:“你让他跟你在床上试试,不就知道好不好了。”

手蓦地一滑,一个连招被中断,终于被齐添抓到机会赢了一把,齐谨逸在齐添的欢呼声中暴起按倒齐骁,笑笑闹闹一会后推了齐骁一把,起身去拿车钥匙,催促二人道:“走了走了吃宵夜,快去热车。”

脑子里的画面却不受控地闪回了凌子筠在他面前扯松领带,嘴角挂着几分挑衅的笑,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说:“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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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家大少们都没什么少爷架子,站得起来坐得下去,几个人坐在马路边拿竹筷塑料叉吃肠粉,一人送一客卤凤爪,人手一瓶冰冻玻璃瓶装维他奶,里面插着根红白吸管,谈笑风生。

齐谨逸数年未归,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话题中心,大家围绕着他交换几句近况,又提几句往事,万变不离其宗地都是在催问他的感情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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