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一晌之蝶（1）

番外 一晌之蝶（1）
路敛光第一次见到唐簇，是在藏修楼的男生宿舍层。
他和刚认识的新室友霍淼一起出门去办剩下的入学手续，在走廊上碰到了两个也正要出宿舍的学长。
这两人身高都不矮，更高些的那个眉眼深邃，英俊不凡，是在人群中能一眼就被注意到的类型；而另一个人落后半步走着，他正微低着头看手机，身形清瘦，看不清容貌。
路敛光和霍淼一起停下来向他们问好。
更高些的那个人瞥了他们一眼，傲慢又敷衍地“嗯”了一声，径直越过他们走了。另一人抬头飞快地扫了一眼两个新生，速度快到路敛光怀疑他连面前的人是男是女都看不清楚——当然了，这里是男生宿舍层——然后，他仿佛没看到面前有人一样，面色冷淡地重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机，也往楼梯走了。
“我靠！这两个人怎么这样！”
霍淼愤懑地说，他没有得到回应，于是奇怪地扭头看了自己新室友一眼，“喂，路敛光，你都不生气吗？他们无视我们！”
两人今年都是十八岁，但霍淼孩子气一些，路敛光处事就比他成熟多了。不过这次他没有生气，和成熟不成熟没什么关系，纯粹是……看愣了。
说来奇怪，那人只是极快地抬头了一个瞬间，路敛光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的容貌和神情。
那人长得并不是那种光彩夺目的帅气，而是气质耐看的类型，他神色极淡，脸上没什么情绪，背脊挺直，高瘦，就像……
就像竹。
路敛光捂住了心口，一时间没能说出话。
“怪人。”霍淼嘀咕道，“我要迟到了，先走了，回头见啊。”
路敛光和霍淼的宿舍号是“817”，在这一层的最顶头，从这里面往外走的只有他们和与他们门对门的另一个宿舍“818”的学生。路敛光消息灵通，开学不过半天功夫，他已经打探清楚了，818住的是两个今年升大四的学长，比他们高三届，一个是计算机系的话题人物，叫游鸿之，另一个是中文系知名荣誉教授，当代文学大家的得意门生，叫唐簇。
唐簇作风低调，游鸿之却恰恰相反，在校内论坛键入关键词，有关他的掐架满天飞，路敛光随便扫了两个帖子，就非常容易地通过描述区分开来，今天他一眼相中的学长应该叫唐簇，绝对不是游鸿之。
是的，一眼相中——路敛光拒绝使用一见钟情这种轻浮的词汇，他挑选伴侣的要求可谓苛刻，任凭多么天仙下凡的长相都不可能叫他一眼就爱上，他向来自诩看中灵魂多于皮囊，虽然这想法在今天有点动摇。
因为性取向小众，路敛光一般都尽量避免与现实中的朋友谈论相关的话题，而和父母说这个似乎又有些不好意思……
好在，他还有一个绝对忠实可靠的倾诉对象。
片羽：竹大，我好像遇到了喜欢的人
“是比我高三届的学长，”路敛光打出了这半句话，想了想，又把学长两个字删掉了。
片羽：是比我高三届的人，长得实在太合我心意了
片羽：而且那个人很优秀
片羽：好吧，我承认“很优秀”这一点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当时光看样子我就心动了
片羽：万万没想到我也有当颜狗的一天
片羽：那个人长得完全是我心里最喜欢的那种样子，气质特别内敛平静的那种
片羽：而且我今天打听过了，这个人还很优秀，还很低调！啊，好喜欢
片羽：虽然好像有些难以接近的样子，不过和人打交道是我的强项！找个什么理由约人出来好呢？总之先从朋友做起
片羽：可是……
可是。路敛光发出去这两字，自己膨胀兴奋的心情也冷却下来了。
可是啊，对方只有极小极小的概率，才会和他性取向一致，这多半是一场无疾而终的单方面暗恋罢了。
或许再过四年，完全褪去青涩的路敛光能够心态平稳成熟地处理这种事情，能够坦然追求，坦然直面任何结果。然而现在只有十八岁情窦初开的路敛光，不由地为了这种结局暗暗神伤，也为如何处理这件事困扰起来。
片羽：可是大约不会有结果吧，那个人很可能不喜欢我这样的。
片羽：竹大，你觉得我应该去接近那个人吗？对方说不定会因为我的追求而非常困扰，搞不好还会恼怒。
竹丛生：那就不要冒进。
片羽：竹大你终于回我了！刚才在忙吗？
片羽：但我第一次遇到喜欢的人，我还是想试一试，万一呢？你不知道我遇到一个喜欢的有多难，我爸妈都做好我孤独终老的准备了
片羽：我想要今天就找个借口和他搭上话
竹丛生：新学校怎么样？
路敛光敲击键盘的手顿了顿。
和他聊天的这个网友，是笔名为“竹丛生”的网文作者，因为不爱回复读者，三年前曾经被戏称为最高冷作者，也是那场风波里，路敛光作为忠实读者结识了竹丛生本人。
后来的三年，竹丛生似乎很忙，少有产出，不过胜在质量，仍有一批忠实的粉丝。
他还是不爱回复读者，而只有机缘巧合下和对方私下结交的路敛光知道，竹丛生私下里并没有架子，他博学、谦和又低调，并不是高傲，只是话不多而已。
竹丛生性格平和，和他聊天总是很舒服的，可是今天……有哪里不一样。
路敛光向来擅于待人接物，竹丛生只回了他短短两句话，他就敏感地察觉，对方似乎……对他说的这个话题不是很热衷。
可能是中年人不爱和十几岁的小孩子聊这些情情爱爱的腻歪话题吧。
路敛光略有一点遗憾，但他没有介意，顺着对方的问话说起他的学校来。
与路敛光隔着走廊的对面宿舍里，唐簇心神不定地翻着聊天记录，其实没怎么看得进去，思绪还停留在前面一段对话里。
他刚刚从公墓回校，心绪尚未平复，结果一回来就看见片羽兴冲冲地告诉他，她有喜欢的男孩了。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片羽成年了，如今上了大学，她性格开朗又做事又体贴，总会交男朋友的——等到她有了男朋友，片羽当然要花更多的心思在男朋友身上，而唐簇自己也会自觉避嫌。
终究会渐行渐远了。聚散终有时，只是没想到来的这样快，唐簇恍惚觉得片羽口口声声喊着“最喜欢竹大”的日子根本没过去多久，转眼她就要投入另一段崭新人生了。
大家身边都有来来去去的朋友，而他什么都没有，只有片羽。
现在片羽也要走了。
唐簇在社交上向来是个逃兵，他不想要听这个话题，要是往常，他不会那样和片羽说话。直接打断别人正在兴头上的话题是很不礼貌的，可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唐簇一时冲动，没控制住。
这会儿他有点后悔，担心片羽会生气，思来想去还是打下了一句话发过去，开导自己年纪尚轻、初陷情网的唯一朋友：“不要担心，你很好，男生都会喜欢你的。”
几秒的停顿，那边回复了消息。
片羽：？？？
片羽：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男人？
竹丛生：？
片羽：……等等……
片羽：……你该不会一直以为我是女孩吧？
唐簇受到了惊吓，这对话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处理能力，他飞快地合上电脑，像鸵鸟把头埋进沙子一样，打开新领回来的专业书开始逃避问题。
游鸿之回到宿舍，就看见开学第一天，室友就在刻苦地研读专业书。
“你今年回来的倒是很早。”游鸿之随口说，“节哀。”
开学第一天，是唐簇母亲的祭日。倒不是游鸿之特意去记了这事，主要是唐簇第一年报道就迟到了，仿佛就是因为母亲突然去世。往后每年开学他总有半天要出校和家人一起前往公墓祭拜，作为室友想不知道也难。
唐簇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说别的话。他在寝室里的存在感向来很低，话也少到反常，游鸿之早就习惯了，并且他也并不关心为什么，室友话少对他来说还清净些，他拿了两件衣服和笔记本电脑，又出门去了。
显然，他今天晚上又准备住在校外了。唐簇松了一口气，他也不太关心室友天天都在忙什么，反正能让他独处就好。
尤其是他这会儿脑子里一团混乱。
片羽是男的……她……不对，他，他说他喜欢男人……那……
那……什么呢？唐簇心乱如麻，没等他安顿好乱糟糟的思绪，忽然有人礼貌地敲了三声宿舍门。
游鸿之刚才忘记带钥匙了？唐簇站起来，因为以为是室友，根本没有看猫眼就打开了门。
一个帅气夺目的高个子男生站在门口，唐簇认得，这是早上碰到过的，新搬进来的新生之一。
不仅如此，他还记得，当时他太紧张没有回话，走的时候听到了背后有一个新生很不客气的叫嚷……
这是……找麻烦来了？
糟糕，他是不是应该赶紧让游鸿之回来……可他根本没有游鸿之的联系方式……怎、怎么办……
“学长，你好，我是对面……学长？！你还好吧？”
路敛光吃惊地发现对面的人脸上血色全无，脚步不稳地向后退了一步，眼看着一副快要昏厥的样子。
他顾不上自己那些小心思了，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唐簇：“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我……”唐簇脸色苍白，艰难地实话实说，“胃疼……”
路敛光怎么也没想到，他大学生涯的第一个晚上，是在校医院里度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