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82

录节目那天,陆忱在宁晃的再三劝阻下,说可以不去,但是准备了完整的爱心便当。

用的是方方正正的蛋黄色长条饭盒,看起来不大,却结结实实装了三层。

米饭细长奶白又软又糯,一整盒酸甜排骨,还给配脆生生的炒青菜。

鸡蛋羹蒸得光滑漂亮,里有虾仁和碎碎的香菇、火腿肠丁,淋了一层水酱油。

连饭后的小饼干都给装在印了小刺猬的纸袋里。

问就是公司周边。

本来冷着一张脸,又酷又拽的宁晃,眼巴巴看着饭盒和小饼干,莫名其妙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陆忱还围着围裙、挽着袖子,给他装泡好的花茶。

小刺儿头发现自己帮不上忙,尴尬地站在原地。

陆忱说:“宁晃,袖子松了,帮我挽下袖子。”

小刺儿头就“哦”了一声,乖乖低下头,把陆忱的睡衣袖子挽上去。

陆忱嘴角翘了翘,倒好了花茶,揉了揉小刺儿头的头发。

果然,又摸到了一手发胶粘起来的硬邦邦尖刺。

小刺儿头以前被摸头,都会附赠一个谁准你动手凶巴巴的表情。

这次却不知道想什么,乖巧低着头,随便他摸。

修长的手指便得寸进尺,顺着耳根,往下摩挲,逗弄似的挠了挠下巴。

宁晃这下果然抗议:“你摸狗呢你?”

陆忱说:“午饭让助理热一热,晚上早点回来。”

宁晃又“哦”了一声。

但是脚下生了根似的,没走。

陆忱挑了挑眉:“怎么了?”

宁晃嘴唇蠕动了一下,眼神也跟着游弋,说:“就是,你好好休息。”

陆忱笑了起来,垂首轻轻啄了一下他的耳边,声音也变得温柔:“好,你路上小心。”

宁晃这下整个人都迅速烧红了,凶神恶煞地瞪了他一眼:“我不是这个意思!”

“嗯,不然呢?”

陆忱把剩下的饭装到自己的碗里,只有眼神儿轻飘飘掠过他。

“我……”

宁晃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也说不出自己傻站在那、被摸了头又摸脸、一动不动的到底是要干嘛。

反正不是要他亲的。

小刺儿头气势汹汹,踢开门出去了。

陆忱慢悠悠地放下手里盛饭的铲子。

嗯。

小叔叔心思不对。

今天可能要干坏事去。

83.

十八岁的宁晃第一次上台唱歌,就排在三十几岁的程忻然之后。

他抱着吉他、带着面具,冷冷地立在台边,光线晦暗,他的琴弦也跟着流过了冷光。

程忻然的表情跟见了鬼一样:事先没人告诉他,面具导师会上台。

这个导师展示部分流程,他分明是确定了的,面具导师因为隐藏身份,会用一首歌让夏子竽代唱。

但他偏偏带着面具,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程忻然脸色变得难看。

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压低了声音,质问他:“你是没有失忆,还是想起来了?”

“宁晃,已经过了那么久的事情了,你想搞什么名堂。”

隔着面具。

那一双眼睛转了转,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他听见舞台上前奏已经响了起来,是他刚刚唱过的那首。

玲珑八面。

84.

距离一切开始的那场选秀,已经过去了十几年。

那时的选秀节目还很简单,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噱头和规则,只是简简单单的唱一首歌,表演才艺,讲一讲自己的故事,再吸睛的操作,也不过就是在台上煽情,掉几滴泪水下来。

程忻然也是这样,他那时生得稚嫩又清秀,打扮得光鲜亮丽,站在台上唱了自己的歌,却反应平平。

这是意料之中的失望,他四处参加选秀,并不是第一次被拒之门外。

他就说:“临走前,我想再唱一首歌。”

所以弹着电子琴,清唱了一段。

那时他已经准备好了词,本想说,这是我朋友写的歌,我们梦想一起组乐队,今天他不能来到现场,所以,我希望他能在电视上听到。

没想到在这首歌唱完,那位德高望重的评委老师站起来,问他:“这首歌叫什么?”

他说:“玲珑八面。”

评委老师问:“是你写的吗?”

他按在琴键上的手顿了顿,张了张嘴。

却听那位老师说:“你的唱功不错,嗓音条件差了一点,但,这首歌写的很好,很有自己风格,你也很有才华。”

老师说:“我想要留下他。”

他原本已经分离的两瓣嘴唇,忽然又被胶着在一起。

听见那位老师又问他:“这首歌是你写的吗?”

他环视着巨大空旷的舞台,毕业时貌似热闹的音乐会,比不上这舞台的万分之一。

聚光灯、目光,观众,嘉宾,一切的一切,让他手心冒汗、头晕目眩。

他听见自己说,是。

85.

那次选秀,程忻然一共演唱了四首歌。

并不是没有想过拿自己的歌出来,第二场他就选择了自己一首情歌,却反响了了,成绩平平。

那位评委老师私下劝他:“你要坚持自己的风格,要相信你自己。”

他无法相信自己,只能相信宁晃。

已经有了一次,便不怕有第二次,他唱了宁晃写的三首歌,他确信宁晃没有唱给别人听过。

果然,过五关斩六将,顺畅得不可思议。

那位评委老师,是业界站在顶端的人,也成为了他的老师,一路对他关照提携有加,他便成了风光无限的少年天才。

随之而来的名与利都太快,他喜上眉梢,却又焦头烂额,想方设法去写出跟宁晃一样的歌,在发现做不到之后,又要编造合适的理由敷衍老师,再去寻找其他的音乐人为他制作专辑。

他猜测宁晃是在节目上看到他的,几次来找他,都被他拒之门外。

有天下了大雨,宁晃给他打了电话,他终于还是接下了。

宁晃问:“为什么。”

窗外的雨下得很可怕,他怕宁晃套他的话,装傻充愣,说听不懂他说的话。

“宁晃,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是,我运气好,被选上了,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宁晃,你是不是想出名想疯了。”

宁晃一直言辞刻薄,不会照顾人。但他一直都是欣然听着,甚至笑着对他说,有才华的人,都是有自己的个性的。

可没有哪一天,比那一天的话,让他更觉得刺耳可怖。

宁晃的声音里,透着不可置信的冷意:“程忻然,就为了三首歌。”

他放下电话时,把手边能砸的一切东西,都砸在了地上。

直到三十几岁,他不断地寻找音乐人替他维持着本不属于自己的风格,不断去制作新的专辑,通过各种手段去维持人气,打造实力唱作人的人设。

但谈到他程忻然、永远避不开出道时三首歌的时候。

他都确信,这是何其奢侈而可憎的一句话。

86.

擦肩而过的瞬间。

宁晃说。

“你不是想要这首歌么?”

程忻然的面色惨白。

原本要离开舞台的脚步,也停了下来。

87.

陆忱坐在台下。

那只戴面具的小刺猬就坐在台上。

一模一样的词。

一模一样的歌。

台下似乎没想到,他选的歌竟然是另一个导师嘉宾的成名曲。

乐声响起,与程忻然熟练深情的唱法不同,宁晃的声音是清澈直白的,介乎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音色,从第一句,就成了懵懂入世的少年。

只有吉他,随着一句一句唱,乐器也一样一样加进来,编曲元素也逐渐丰富,不只有乐器,甚至多了警铃、车声、人声,都这样被编进了这首歌中。

仿佛从小路上的吉他少年,就这样走到了繁华市井。

带着面具的人笑了笑,整个舞台都暗了下来。

下面所有人都听过这首歌,却就这样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这里本该是程忻然酣畅淋漓的高腔。

却只有少年嘲弄似的一句:“玲珑八面,是我左右逢源。”

继而又是叹息似的一句:“玲珑八面,是我无人可言。”

每一句的唱法,都是截然不同,却又怪异契合地揉在了一起。

伏低做小,嬉笑怒骂。时而快意恩仇,时而落寞孤寂。

人生八面。唱得怪异又浑然天成。

是只有他才写得出来的东西。

最后顿了顿。

那面具后的目光似乎瞧见他了,慌乱了一瞬。

陆忱闷笑了一声。

小刺儿头知道自己跑出来搞事被发现。

他便故意拉下冷脸。

分明乐声已经停下了,歌也唱完了。

却忽然听见台上人清了清嗓子,自己又拨了一段吉他,直勾勾盯着他,赶紧编个词,小心翼翼补唱。

“玲珑八面,是我与你,蜜语甜言。”

舞台的灯光早已暗下来。

昏黄的灯光里,只剩下带着面具的人,还静静地抱着吉他,坐在那里,却偷偷把目光闪开了。

陆忱想,

变狡猾了。

——还学会找补一句了。

88.

舞台暗下来以后,台下有掌声,有低呼,有议论声,乱成了一团。

宁晃稳如泰山、坐如磐石,实际上全靠一张面具撑着,面具后的表情慌得一批。

不是让陆忱别来了么?

他跟陆忱商量好的隐藏身份,老老实实做面具嘉宾,奈何他把自己跟程忻然的旧事想起,实在咽不下这口窝囊气,这才有了今天临时更改的导师展示节目。

十八岁的刺儿头是酒吧里跑出来的,带着一股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的气势,程忻然越不想他唱,他越是非要唱,还非要到程忻然的脸上去唱。

至于后续会怎样,他倒没有想太多。

敌人不痛快,他就痛快。

天知道,陆忱到底怎么会过来。

宁晃头皮发麻,却偏偏人在台上,强做镇定谢了幕,扭头就要下台,却正对上一张惨白的脸。

程忻然。

三十几岁跟当年没有区别。

宁晃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要离开。

却被程忻然捉住了手腕:“宁晃,你站住。”

“你到底想要干嘛?唱完这首歌之后呢?是不是你要跑去节目组采访说胡话?”

宁晃甩开他的手,不欲多言:“跟你没关系。”

“宁晃,”程忻然抓着他不放,脸色更是阴沉铁青,“你以为一场表演能改变什么,我跟你说过,没人会相信你——”

“宁晃,你站住。”他抓住宁晃吉他的背带,用力一拉。

吉他磕在墙边。

他也天旋地转,脊背狠狠摔在地上。

宁晃借力把人撂翻在地上。

反剪手臂,膝盖顶着喉咙,一气呵成。

程忻然几乎要忘了。

宁晃是会打架的,而且身手利落。

他在酒吧不知驱赶过多少个醉汉,连当初纠缠程忻然、打架斗殴的酒鬼,也被他这放躺下过许多。

那时宁晃总冷着一张脸,在后台摆弄吉他,见前台吵起来,就要抓着刺猬似的头发出来,皱着眉说怎么又闹起来了。

醉汉张牙舞爪冲过去。

被宁晃一把放躺。

程忻然惊魂未定,看着比自己小两三岁的男生,顶着一张爱答不理的漂亮脸,拎着后衣领,把人拖水泥袋似的拖出去。嘀嘀咕咕说有什么可喝的,也不怕喝死。

“扑通”一声闷响扔出门外。

又说,算了,他们不喝,就没人找他驻唱,没人找他驻唱,就没有钱赚。

扭过头来,那双写满了不逊的眼睛对上他的眼睛。

喂,程忻然,大面瓜,回去了。

看什么看。

现在那不逊的双眼写满了隐忍的怒火。

漂亮熟悉的脸也近在眼前。

“要是什么都改变不了,”宁晃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你他妈的缠着我干什么?”

“程忻然,是我逼你偷得歌吗?”“还是我逼你装了十几年的逼?”

“你……”

程忻然整个人都变得委顿,不可置信的喃喃:“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工作人员也静了下来。

宁晃摸了摸脸,才反应过来。

——面具掉了。

青涩愤懑的神色,眉隐忍皱起,牙根咬定,目光暴躁。

十八岁的面孔,就这样暴露在空气中。

宁晃心底暗骂了一句脏话,看了地上的面具一眼,也懒得去捡了。

左右已经漏了馅儿了。

“怎么可能……”程忻然仍不敢相信。

宁晃嗤笑了一声:“怎么他妈的不可能。”

他犹不解气,越想越憋屈委屈,禁不住提起拳头,想直接给脸上来一下。

冷不防身后平淡温煦一声唤:“宁晃。”

“有摄像机。”

是陆忱的声音。

宁晃心底又偷偷骂了一句街,没有去看身后,脊背绷得紧紧的,只是已经捏紧的拳,终究缓慢了放下来。

“哼”一声松开了程忻然,嘴角也跟着耷拉了下来了。

他说:“算你运气好。”

继而扭过头。

舞台暗处,一个颀长优雅的身影,站在幕布后,静静地注视着他。

宁晃捡起吉他,心疼地看了又看。

就是不肯看对面的人,绝不承认自己心虚了。

89.

陆忱从暗处走了出来,没有穿正装,而是一件质感温柔的米色的风衣,格子围巾更像是装饰性的,像是专门来看他表演的斯文观众。

只是表情却跟平时不一样。

这人做了好些年老板,沉下脸审视人的样子,果然颇有几分威严,震慑得十八岁的小刺头立马竖起眉毛来,抱着吉他假装没瞧见他,半晌不敢开口。

陆忱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宁晃心里突突地打鼓,眉心也跟着跳,终于横下心来,决定先声夺人,说:“……那什么,不是让你别来吗……”

还没说完,就被陆老板拎起了后衣领,整个儿提走了。

他本来就是一米七八的个子,十八岁还要再缩水一点,一米七六,被陆老板拎着衣领刚好合手。

宁晃捂着自己衣领,龇牙咧嘴骂骂咧咧:“你拎我干嘛,我自己会走。”

“陆忱,我为了你连歌最后一句都特么改了,你至于么你。”

“我是找程忻然的茬,又不是找你的事,你凶什么你……”

“啪嗒”一声,是他被扔进休息室。

“咔哒”一声,是门锁上了。

“咕咚”一声,是……

是他偷偷咽了咽口水。

没有别人听到。

陆忱的阴影把他笼罩了,由上往下,淡淡地审视他。

这人这双眼睛真怪,昨晚看着还是温柔的,现在再一瞧,跟刀子似的利。

但是输人不能输阵。

他梗着脖子,冷冰冰,桀骜不驯地跟陆忱对视。

他说:“陆忱。”

陆忱看着他:“嗯?”

“……这房间不隔音的。”

——他这绝不是怂了。

绝不是。

90.

陆忱坐在沙发上的姿态放松,十指合拢,慢慢端详打量他的神色,却偏偏就是气势摄人,叫十八岁的叛逆期小青年不敢轻易开口。

他指了指沙发,说:“坐下说。”

宁晃就坐下。

陆忱说:“说吧。”

他就硬着头皮,嘀咕说:“有什么可说的。”

人在唱歌的时候就露馅了。

面具也掉了。

管他节目播不播、会不会剪掉的,反正病情都瞒不住了。

他其实心里有数,早就知道有这种风险才去做的,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陆忱表情是冷的,声音却有着不温不火的平静:

“事先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声?”

宁晃嘀咕:“有什么可商量的。”

“如果你唱完了,但节目组后期给你剪掉,只留下你打人的场景,你怎么办?”

“或者节目单让程忻然早早知道,他为了不让你上台,给你下绊子,你又怎么办?”

宁晃又开始摆弄自己的吉他,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陆忱口气重了一点:“宁晃,你抬头说话。”

宁晃破罐破摔,抬头凶巴巴瞪他:“跟你商量什么商量?”

“天天小叔叔小叔叔的,叫得好听,什么都不跟我说。”

“你懂个屁,你这么懂,你也没告诉我程忻然的事。”

话一出口就收不住。

要是不是他自己想起来,这事儿还不知道在哪儿呢,真把十八岁的不当回事儿。

陆忱看了他一眼,说:“我是觉得,你知道了会不开心。”

宁晃“嘁”一声:“你就没觉得,我不知道会更不开心。”

陆忱看了他半天,抬起手。

宁晃眼睛都不闭,就直勾勾看他。

结果手落下,用力捏他脸上。

左捏右捏,把他的表情都捏得滑稽。

陆忱终于端不住绷紧的神色,整个人都温柔下来,轻声问:“不躲?”

宁晃说:“躲个几把躲,你又不会动手。”

这下真的被轻轻拍了一下嘴巴。

陆忱说:“哪儿学的脏话。”

宁晃抬杠:“你家脏话还有补习班?多少钱一天?”

“少说。”陆忱说。

宁晃没好气说:“你不惹我,我就不会说。”

他在黑酒吧混出来的,乌烟瘴气,别的没学会,就学会混账话了,平时倒不常说,一生气,就憋不住往外蹦。

——偏偏是在陆忱面前。

这下好了。

抽烟,打架,还会骂脏话。

五毒俱全,全都被发现了。

也不用装模作样了,他破罐破摔,想反正印象也已经差到不能再差了。

谁让陆忱非端着个脸吓唬他。

还非让他抬头说话,给他能耐的。

怎么不让他撅着屁股说话呢。

他一肚子骂骂咧咧碎碎念,倒把陆忱招出笑意来,半晌说:“我知道了,这次是我错了。”

“下次会告诉你。”

宁晃怔了怔,原本生硬暴躁的态度,骤然就硬不起来了,又低下头“嘁”了一声,鞋底偷偷蹭了蹭地砖,说:“我也……没说让你道歉啊。”

对他好还是对他坏,他还是分得清楚的,否则也不至于见了陆忱就气短胆怯。

他不介意让他管着,甚至不介意让他瞒着。

——他就是不喜欢他冷着脸凶他而已。

“再说了……我也有错。”他垂头丧气的嘀咕。

陆忱“嗯”了一声,憋不住笑意。

养刺猬就这样,吃软不吃硬,顺毛一捋,自己就先松了口。

不管大刺猬小刺猬都这样,聪明好哄得让人心软。

宁晃低着头,发现沙发上破了个小洞,忍不住拿手指偷偷戳了一下。

然后小心翼翼问:“……我那个歌。”

“好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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