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下谕道:“睿王谋刺重案,大理寺理应复审,着寺丞贺敏之择日亲赴临州複查此案。”

贺敏之眼睛一亮,谢恩。

抱着狐裘往外走时,突听文帝猛的咳嗽起来,不由回身道:“皇上切莫太过操劳,务必好好保养才是。”

文帝笑了笑,眼神甚是温暖,半晌方道:“此行无论如何,必须保住储君。”

不是太子,而是储君。

贺敏之心中明白,不管此案如何审,檀轻尘杀也好赦也好,太子作为储君,名声却是丝毫不能有半分的折堕。

当下点头应了,徐延让两名小太监送他出宫。

摇摇晃晃的走到宫外,看到聂十三正侯着,贺敏之走上前去低声一笑:“大功告成,去临州吧。”

话音刚落,已倒在他身上昏睡过去。

睡梦里也不安稳,一会儿是檀轻尘被太子斩下了头,一会儿是自己被慕容之恪大骂“杂种”。正惊恐凄惶,回头见聂十三大步而来,欢喜无限,唤道:“十三!”

却见聂十三对自己视而不见,径直走远,背上负着一具无盖棺木,里面躺着的尸体竟是自己,惊骇欲绝,喊道:“十三!十三!”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十五,醒醒!”

灵台清明,醒了过来,见聂十三正凝视着自己。

黄昏黯淡的光线下,聂十三的眼睛乌黑澄澈,如天河倒倾,寒星闪烁,贺敏之看着登时心安,道:“我做了个噩梦。”

伸了个懒腰,觉得浑身松快,抱住聂十三的腰,上下磨蹭了一回,笑道:“这回好利索了,咱们明天出发去临州。”

又懒洋洋的说道:“方才跪了足足一个时辰,膝盖疼得很。”

声音有些浅浅的鼻音,隐藏着无意识的撒娇和极端放松。

聂十三伸手进被子,替他揉着膝盖,手掌温暖有力,贺敏之舒服得几乎又要睡着,突听到一人咳嗽一声,转眼一瞧,却看到傅临意坐在窗前椅子上,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不禁心虚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傅临意翘着腿,指指聂十三:“他让我过来的,说有要事相商,不过到现在都不肯说,害得本王灌了一肚子的茶叶沫。”

聂十三道:“去了临州,不比在靖丰,万一太子发难,十五只是个寺丞,只怕辖制不住,带上十一王爷,他是太子的皇叔,应该能牵制一二。”

傅临意摸着鼻子拿腔作势道:“皇叔顶什么用?太子的十四皇叔正被他下在重狱里,我可不敢去。”

聂十三也不废话,走上前去,一掌轻轻劈上他坐着的花梨木椅,只听“喀喇”一声,木椅碎裂,十一王爷的尊臀重重撞在了地上,只痛得龇牙咧嘴。

聂十三俯身,盯着傅临意:“王爷,跟不跟我们一起去?”

傅临意苦笑一声:“去。”

贺敏之笑道:“王爷愿意同去当真是好。明日我去大理寺调几个书吏狱卒,麻烦王爷准备好车马,大家快些赶到临州府。”

傅临意拍着胸膛:“好。”

贺敏之指着椅子碎片:“这张椅子,上好的花梨木,全城只得四张,宫里都没有的好货色,我原打算死了就睡用它改成的棺材,眼下被您一屁股坐坏了。赔我白银三百两,不多吧?”

“不多,公道的很。”傅临意答得爽快,想了想,忍不住抖着脸皮笑问道:“敏之,你府上的茶不要钱吧?”

夜半。

屋外大风呼啸,窗格微响,似被风刮开。

聂十三突的弹身而起,猎豹般敏捷,置于床边的纯钧长剑呛然出鞘,迎上一对光华绚丽的银钩。

贺敏之惊醒时,聂十三的剑尖已抵在刺客的咽喉处:“苏缺,你不该惹我。”

苏缺的脖子被剑气所伤,数滴血珠流下,他抛下日月钩,神色三分黯然三分钦佩,又有四分见了鬼似的不可思议:“三年前我一百招内输在了你手上,从此日夜苦练,只想赢过你,不想今夜竟接不下你十剑。聂十三,你究竟是人不是?”

转着眼珠,冲着贺敏之一笑,眉目浓丽:“蝶楼苏缺见过贺大人。”

贺敏之微笑道:“苏公子莫要客气。”

看着地上的日月钩:“这么晚了,苏公子光临寒舍,不知是要杀聂十三,还是要杀我?”

苏缺似乎想上前一步,聂十三的剑尖却凝定不移,只待他稍有异动,便会一剑穿喉。

苏缺也不畏惧,停步叹道:“自然是杀贺大人。大人不知,江湖中没有一个杀手敢接杀聂十三的活儿。”

贺敏之笑得与有荣焉:“谁让你来杀我?”

苏缺刀裁般的眉一挑:“大人得罪过谁,那便是谁了。”

“我处事素来谨慎,不曾得罪人。”

苏缺道:“这可奇了,南疆大案的冯栖梧,大人可还记得?淑华夫人和魏兰亭,大人可熟识?一百张的金叶子,一万两的银子,大人收是收了,一扭头却剐了人犯,着实不讲诚信。”

聂十三重重哼了一声。

贺敏之有些不好意思,忙道:“是淑华夫人和魏兰亭?”

“正是。”

贺敏之看着他有些妖邪的狭长眼眸,冷冷道:“胡说!”

“眼下淑华夫人忙着抚养小皇子,魏尚书忙着兵部的正事,冯栖梧死都死了两年了,又不是淑华夫人的亲兄弟,魏大人的亲儿子,谁有空来替他暗杀朝廷大臣?”

“我劝你还是说实话的好。”

苏缺哈哈一笑:“贺大人果然厉害。不过大人身为刑官,自不能私刑逼供,在下只是带刀夜闯,并未伤人,到了大理寺,最多也就关个一年半载的,我不告诉你,你又能如何?”

贺敏之淡淡道:“苏公子此言差矣。大理寺虽是铁碗硬饭执法如山,却也有个拜过老祖宗的办法专门用来对付你这种人。”

聂十三一点即透,星目微冷,故意问道:“什么办法?”

“私下动手,干净利落,管用见效,一了百了,省事省力省牢饭。”挑起春水般多情的眼:“十三,杀了这位苏公子罢。”

看到聂十三丝毫不带感情的眼眸,苏缺立刻开口:“太子傅少阳。”

又补充道:“太子交代,贺大人如果插手此事,就杀,如果乖乖呆在靖丰,蝶楼也就不用接这笔生意。”

叹口气,神情有几分戏谑:“本想着大人去临州时,身边定有大批随扈,不便下手,所以选在今晚行刺,纵有个聂十三,我也有同伴可以缠着,却不想二位竟睡在一张床上……若早知有聂十三贴身保护大人,我怎敢过来自讨没趣?”

“一张床”和“贴身”咬得格外清晰。

贺敏之不禁有些羞怒,略一沉吟,却笑道:“蝶楼杀手不过如此。”

攸关蝶楼口碑声誉,苏缺忙问道:“贺大人何出此言?”

贺敏之道:“贩夫走卒杀人,都还知道谋定后动,起码趴在墙头窥视几天的功夫会下吧?蝶楼少主杀人,却是忙不迭的顺风踏雪而来,连我与谁同住一室都不知晓。”

闲闲的看他一眼:“若不是你自己说要杀我,我还以为你是特特的来寻十三叙旧。只是夜黑风高,容易磕着碰着,下次苏公子再怎么心急,也请天亮了再来。”

苏缺一滞:“贺大人难道竟看不出吗?在下根本不想杀你。”

苦笑道:“蝶楼得罪不起太子,却更不敢得罪了皇上。皇上无比宠信大人,大人又与十一王爷交好,蝶楼怎会不知?最可怕的却还是这位……”

指着聂十三:“当真杀了贺大人,见罪朝廷暂且不说,只要聂十三在一日,蝶楼从此必定永无宁日。所以在下就只能这般如此的虚应故事罢了,好歹带着伤回去,只说是苏缺无能,却不是抗令不遵。”

聂十三一笑撤剑,问道:“你杀不了敏之,回去怎么交代?”

苏缺见他关心自己,心中说不出的喜悦,摸着脖子上的伤口笑道:“大不了被我爹揍一顿,反正也惯了,他若逼我,就让他自己来试试你的剑。”

这苏缺气质如风,眉是丽烈的刀,目却似女子的明媚,一笑之下,有种奇特的妖美,与聂十三站在一起,仿佛大漠中升起孤烟,长河里映着落日,贺敏之忍不住打了个呵欠,逐客道:“既然这样,那我也不留苏公子多叙了,请回吧。”

见他走远,贺敏之方冷冷道:“原来是太子不愿让我插手,我却更加不能顺他的意了。”

第二天一早,贺敏之到大理寺调用数名禁军狱卒和书吏,又选一名最老练的仵作,傅临意已准备好车马侯在殿外。

杨陆亲自送贺敏之出殿,春寒料峭中,神色宁定,叮嘱道:“此去临州,你是奉旨复审,太子也需忌你三分,不妨放开手脚,万一有事,传书给我,我替你周旋。”

披星戴月,一路南行。

傅临意掀开车帘一角,见聂十三与众禁军打成一片,策马奔驰,黑发飞扬,身姿矫健无比,不禁笑道:“听说聂十三就是江慎言?你已经求皇上给他脱罪了?”

贺敏之有些倦容:“是啊,从此他不用隐瞒身份,不必担惊受怕,这样我才放心。”

傅临意一笑:“他还需要你来担心?”

放下帘子,悠然道:“那年我闲极无聊,去白鹿山看十四弟。投其所好的给鹿鸣野老头子带了几坛二十年的女儿红,兑着新酒喝得差不多了他跟我说了一句话。”

贺敏之笑道:“他不就是夸十三的天分吗?”

傅临意摇头:“那句话天下皆知,我听到的这句,却不太方便外传。”

凝视贺敏之清澄若春水的眼睛,缓缓道:“他说,檀轻尘洞悉人心,善驭人心;江慎言直指人心,诚于己心。一繁一简,各擅胜场。天下但凡有他们想做的事,一定能做到,天下但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也一定能得到。”

贺敏之静了片刻,淡淡道:“你想说的不是十三吧?”

傅临意身子后仰,懒懒的靠在车座上,恢复了一副惫懒无赖的神情:“老十四是我兄弟,你这般救他,我便直说了,此事一了,敏之你还是少跟老十四接触的好。”

挤着眉眼,指了指车外,嬉皮笑脸道:“老十四跟这小子,都不是善茬儿。以前我不知道你跟他已经这样了,还帮老十四给你送了一回红豆,以后可不敢了。你也小心些,千万别招惹上老十四,否则,到时候倒霉的是你。”

车帘突然卷起,聂十三俊朗的脸出现,冰冷犀利的眼神投向傅临意:“什么红豆?”

傅临意立刻闭上眼睛装死。

贺敏之大笑。

正月十四,深夜,临州府重狱。

轻巧如燕的人影在重重狱门间活动自如,轻易的避开狱卒,柔若无骨的挤进关押檀轻尘的监牢中,单膝下跪:“王爷。”

檀轻尘微笑:“辛苦。可都顺利?”

“很顺利,六部内宫都在王爷计划之中,民间也安插了人。贺敏之明日便到。”

檀轻尘低声道:“来这么快?”

又问道:“没有当真伤到他吧?”

那人答道:“属下问了,毫发未伤。”

檀轻尘轻吁一口气,吩咐道:“贺敏之精细,又有聂十三在,你即刻回靖丰,切莫再出现。”

看着人影鬼魅般消失,檀轻尘靠着灰色肮脏的石墙坐着,轻轻笑着念道:“贺敏之,敏之……你果真来了……”

三年前措不及手的深陷,现如今忍耐许久的热望,尽付唇舌间深情绻绻的“敏之”二字。

轻吐出的声音,真切而温柔,有宫音的浑厚,亦有角音的和润,入耳即是曲。

月色映入铁牢,檀轻尘伸手把玩,如玉的肌肤上月痕缓缓流动,嘴角一抹摸不透的笑意。

正月十五一早,临州知府莫太微亲自在府外恭迎十一王爷傅临意、大理寺丞贺敏之一行人等。

太子却在莫府高卧未起。

晚娘冷面,刑官铁面。

莫太微见到贺敏之,心中却道此言差矣。

贺敏之一眼扫过,眼神似极了二月如剪的春风。

莫知府也是提过慈恩塔,吃过琼林宴的才子,见了这般人物风神,登时觉得年少时候囊萤映雪读的那些晚唐诗词全都鲜活了起来。

只听傅临意笑道:“莫大人见到本王,可是欢喜得怔住了?本王可一直念着大人府上的敬亭绿雪和胭脂鹅脯呢。”

当下一行人立即相见欢,行礼不迭,“久仰”满耳。

聂十三静立一旁,面容平静,手背却有青筋淡淡浮出。

贺敏之一眼瞥见,忙笑道:“有劳莫大人亲迎,下官先行去驿馆收拾妥当,再与大人畅谈。”

傅临意也不住莫府,与贺敏之、聂十三等同住到了临州驿馆。

放置好行李,贺敏之柔声道:“十三,我陪你去祭一下伯父伯母可好?”

聂十三点头,冷冷道:“尸骨我也找不着了,就在乱葬岗随便祭一祭就好。”又道:“莫太微不是当年的临州知府。”

贺敏之沉吟片刻:“当年临州知府王辞君因官声清明,已调任户部右侍郎。”

拉着他的手,直言道:“你想报仇,我也拦不住你,但王大人掌江南诸州赋税,勤恳为民,是个难得的好官。”

“江湖虽远离朝堂,却也自古有大侠。侠之大者,仁者胸怀,傲骨铮铮,不济沧海济苍生,小事不拘,却能分晓大是大非。十三,你可明白?”

聂十三沉默良久,道:“你说的话,我会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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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有人问到谋反谋大逆谋逆的区别,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粗略的翻过唐律,说一下所谓的“十恶不赦”与大家交流一下,里面提到谋反和谋大逆:谋反:谓谋危社稷,指谋害皇帝危害国家的行为;

谋大逆:指图谋破坏国家宗庙、皇帝陵寝以及宫殿的行为;谋判:谓背国从伪,指背叛本朝、投奔敌国的行为;

恶逆:指殴打或谋杀祖父母、父母等尊亲属的行为。

不道:指杀一家非死罪三人及肢解人的行为。

大不敬:指盗窃皇帝祭祀物品或皇帝御用物、伪造或盗窃皇帝印玺、调节器配御药误违原方、御膳误犯食禁,以及指斥皇帝、无人臣之礼等损害皇帝尊严的行为。

不孝:指控告祖父母、父母,未经祖父母、父母同意私立门户、分异财产,对祖父母、父母供养缺,为父母尊长服丧不如礼等不孝行为;不睦:指谋杀或控告丈夫大功以上尊长等行为;

不义:指杀本管上司、受业师及夫丧违礼的行为;

内乱:指奸小功以上亲属等乱伦行为。

五刑之中,十恶尤切,亏损名教,毁裂冠冕,特标篇首,以为明诫。

唐律中“十恶”制度所规定的犯罪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为侵犯皇权与特权的犯罪,一为违反伦理纲常的犯罪。唐律将这些犯罪集中规定在名例律之首,并在分则各篇中对这些犯罪相应了最严厉的刑罚,而且,唐律规定凡犯十恶者,不适用八议等规定,且为常赦所不原,此即俗语所谓“十恶不赦”的渊源。这些特别规定充分体现了唐律的本质重点在于维护皇权、特权、传统的伦理纲常及伦理关系。

——以上,引自《唐律疏议》和《中国法制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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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即使14创立青辰教,刺杀太子,罪名也不会是谋大逆,算是谋逆。后文中也用过谋刺这个词——因为本人非法律专业,又兼资料查阅很少,所以很可能在古代法律方面出错,敬请各位见谅,若指出问题,在下鞠躬道谢!

谢谢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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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须臾 2023/12/31 13:48:27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