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因着年初水患,冬月里皇上令我和太子一起去江南巡视民生,正事完了就到临州和老十四盘桓了几日。谁知却有江南乱党借着大灾闹了“青辰教”,这也没什么,几百人乱乱哄哄的热闹了不到十天,就被江南驻军给剿了。青辰教有个齐云永被捉了,竟供出十四弟就是青辰教首领,本来也没人信,偏偏又有个青辰教的余孽行刺太子,活捉了一查,却是老十四刚纳了半年的小妾燕夜来。”

“你也知道太子素来忌惮着老十四,有了这个机会,立刻着临州知府把他连同府里的一干人等都拿了,腊月十五就下了重狱,太子亲自审问。”

他一贯嬉皮笑脸没个正经,此时略带忧色,才发现原来五官英朗,更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好眼,凝神的时候有一点温暖一点了然一点不伤人的智慧。

看向贺敏之,傅临意有些犹豫:“敏之,原本我不打算把你卷进来,毕竟皇兄很是看重你,前途无量,犯不上为了这个案子得罪了太子,甚至见罪于皇兄,可是……除了你,只怕别人救不得十四弟了。”

贺敏之安静的听着,手指横在下巴上,半垂着眼,只淡淡道:“嗯。”

傅临意咬牙道:“这个案子,我一直被挡在外面,只能偷着打听。现如今太子已经给老十四定了谋逆行刺的罪名,说他是青辰教的首领,命临州府封档待勘,上报大理寺,又催着韩退思尽快复核结案。”

贺敏之轻笑道:“韩大人素来面面俱到的谨慎,断不会仓促结案,必是拖着等皇上的意思。” 沉吟半晌,蹙眉道:“就怕皇上也想就着这个机会……且先等等罢。”

傅临意眼中有了泪光:“就怕老十四等不及。我走的时候,听说睿王妃已经死在了狱中,太子给十四弟用了刑。”

贺敏之一惊:“当真?”

若是当真上了刑,檀轻尘此时的处境必定十分不堪。

需知重狱是天下最肮脏最暗无天日的所在。那地方不是要你生,也不是要你死,而是要你生不如死,生死两难。

原本檀轻尘依仗着睿王的身份,狱卒不敢太过作践,会容易熬些,但太子给他上了刑,却是明明白白的告诉临州府牢,这睿王爷也只是个普通重犯了。

既是普通人犯,那狱卒可都是大爷了。檀轻尘阖府下狱,自然无人打点。

就算百姓有心,也进不去大狱;官吏有力,却不敢犯了太子的忌讳。狱卒如蝇钱如血,不见钱血,那就只能见人血,尊贵如睿王,估摸着也架不住狱卒的贪婪狠毒。

当下贺敏之主意已定:“一会儿我就去大理寺,先看看临州府上报的文书,若是有疑点,我亲自去临州府复勘。”

冷笑一声:“就算当真犯了谋逆大罪,人犯好歹要送交大理寺吧?想在临州府就把檀轻尘熬死,他傅少阳做的好梦。”

皓如白玉的脸上闪过一道狠厉之色。

傅临意大喜:“如此辛苦敏之了!”

想了想:“你大病初愈,唉,让你这般累心,我也是不舍得。我府里所有的药材补品,回头都送来给你。”

又絮絮叨叨的说道:“我的轿子也给你使,省得你抠抠索索的,要上下打点,也只管找我。”

贺敏之微笑道:“有你这个十一哥这般为他,檀轻尘下狱也是值得。”

正月初四,别部官员尚在歇着春假,大理寺主管审核刑名则按惯例不得休息,往往还要更忙些,贺敏之带着聂十三到时,杨陆正在审一桩现发谋杀案,正殿里板子着肉声噼里啪啦,一片哭嚎,压过了街面的声声炮竹。

贺敏之直接找到大理寺卿韩退思,恳请接手睿王谋逆案。

韩退思却眯着眼轻轻敲着腿,半天不吭声。

贺敏之垂手站着,也不催促。

良久,韩退思缓缓道:“我这条左腿断过。”

“先帝在位时,七王爷谋逆,大理寺审毕,我去请旨赐死七王,被先帝廷杖打断了一条腿。”

褪去了四平八稳,声音有些苍冷:“贤侄,听我一句劝,这案子,算皇上家事,咱们沾不得。太子是主审,审的却是他十四叔睿王,现在能说话的只有皇上,大理寺等着哪天皇上突然想起来,给个意思,就能办了,也好办了。”

“你是聪明人,我今日这般直言,也是不想看你身蹈险地而不自知。”

“年轻人总想着案必查清不陷无辜,进而名扬天下乃至封侯拜相,那自然是对的,只是却要看这代价你付不付得起?值不值?”

起身从架上取出一堆文书卷宗,放在桌面:“老夫言尽于此。贺大人插不插手,自行决断罢。”

贺敏之毫不犹豫,上前一步捧起卷宗,后退躬身为礼:“谢大人良言,谢大人恩准。”

偏殿里甚是寒冷,聂十三点了暖炉,贺敏之拥着大毛袍子,斜靠在椅子上翻阅卷宗,阳光从黯淡的窗格透入,斑驳的印在两人身上。

卷宗文书做的很是周全妥当,几乎滴水不漏。

七份青辰教承天护法齐云永的口供,燕夜来、睿王府管家、睿王妃、檀轻尘的供词各七份,均有指印签字为证,定案后应各部与大理寺均应留存一份,另有檀轻尘与青辰教的往来密件数封。

贺敏之粗粗看过一遍,又一份份慢慢细看,连指印都对着阳光仔细端详,一时撑着头闭目苦思。

转眼已是正午,聂十三起身出门买了饭菜回来,却见贺敏之趴在桌上睡着了,鼻息急促,露出的半张脸有些不正常的潮红,当下大惊失色,探了一下他的额头,触手滚烫,竟是发烧了。

刚准备推醒他询问,却醒悟过来,原是昨夜癫狂了半宿的缘故。不禁自责,但一想到贺敏之完全展放的媚骨风情,进入纠缠时那欲仙欲死的销魂蚀骨,又忍不住情动。

怔了半晌,甩手给了自己一记耳光,收拾好文书,抱着贺敏之乘轿回了家,又抓了几贴退烧药。

晚饭时候贺敏之睡醒,感觉轻松了很多,喝着药,看一眼聂十三,奇道:“你脸怎么了?跟刘嫂案板上的半片猪头似的。”

聂十三的脸白了一白,又红了一红,手里的药碗抖了抖,死死抿着嘴。

贺敏之目光闪动,似有所悟,冷笑一声:“知道错了?”

聂十三舀一勺药汁,送到他唇边:“是。”

贺敏之大是高兴,琉璃眼眸春水般流转:“那以后……”

聂十三认认真真的打断:“以后我会尽量轻些慢些……”

“闭嘴!”贺敏之气得哆嗦:“以后换我对你轻些慢些。”

……

聂十三神色不动,不吭声。

贺敏之用手指捅了捅他肿着的半边脸:“说话!”

聂十三笑了笑,半边肿脸掩不住纵横的气势:“十五……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豹子。”

凑近,舔净他唇边的药汁,一派坦荡,毫不羞耻。

贺敏之替他脸红了。

入夜,贺敏之看着谋逆案的供词,突然问道:“十三,檀轻尘会谋逆吗?”

聂十三正翻看唐律疏议,想也不想,断然道:“不会。”

“檀师兄城府虽深,却也傲气,从来不会去抢别人的东西。就算他很想要,也得你恭恭敬敬的送给他,他才会接受。”

“就像师父要传他伽罗刀,他不肯学,师父就硬把伽罗刀法的秘籍塞给了他,他才自己偷着练,但却从来不会觊觎我的江河剑。”

“所以江山皇位,即便他想要,也会等着皇帝心甘情愿的双手奉给他,断不会用这么拙劣的手法去抢。”

贺敏之点头道:“这么说,檀轻尘倒是个妙人。照我看,他即便今天不篡位,日后肯定免不了有不臣之心,所以定他个谋逆的罪名也不完全冤枉,算是……先见之明罢。只不过,他谋不出这般愚蠢的逆来。”

冷冷一笑:“太子自己是猪,便把别人都当成猪了。也不想想,宁国当真成了猪圈,他也不见得有什么光彩。”

聂十三听他刻薄,不禁失笑,只觉得他私底下说出来的话一字一句都绝妙有趣,真是越听越爱。

这些年贺敏之性情未变,自己却历练了江湖的风浪,倒显得比他沧桑老成了许多。

说话间贺敏之盯着睿王妃的一份供词皱眉思索,心中一动似有所悟,将她的七份供词一字排开,仔细查看一遍,又看一遍檀轻尘的供词,怒道:“无耻狠毒!太子这番作为也配为储君?”

顿了顿,道:“檀轻尘这些年的所作所为,算得上为国为民。当年征伐西州,他一力阻止屠城,满城百姓死于战乱的只占两成不到;去年江南水患,他赈灾及时,又救了无数百姓的身家性命。檀轻尘纵有枭雄不轨之心,现在尚是治国济世的良臣。诛心之论,哼哼,我岂能容他傅少阳擅用?”

聂十三知他主意已定,直接问道:“咱们什么时候出发去临州?”

“明天我进宫请旨,顺利的话,后天动身。”

文帝瘦了些,在暖阁中看着外面一株沾了雪花的梅,轻咳着笑道:“敏之可大好了?看着气色还是弱,回头让路人鼎再给你诊诊脉息。”

贺敏之笑道:“我早就好啦,就是懒,皇上怎么有些咳?是不是着凉了?虽说已经开了春,可天气还是冷得很,国事虽忙,您也要保重着些。”

一番对话长慈幼敬,其乐融融。

贺敏之几番要扯到檀轻尘谋逆案,却屡屡被转开话题。

看着已近中午,徐延凑趣笑道:“今日初五,原是小年,贺大人不妨留在宫中一起用膳也好,陪皇上聊聊天,皇上一高兴,也能吃得多些。”

文帝微笑道:“也是,敏之就留着吧,干脆在宫里住一阵子,横竖最近也不必上朝,过了元宵再回府。”

贺敏之眉微扬,下巴抬起一个倔强的弧度,突然起身跪倒:“恳请皇上允微臣南下临州,复审睿王谋逆一案。”

文帝静了静,徐延忙上前想扶起贺敏之,笑道:“贺大人这是做什么?大过节的,千万别给皇上添堵了。”

贺敏之不起:“父子是血脉,兄弟却也是手足,皇上此刻必然为难,臣愿意为皇上分忧。”

徐延勉强笑着想混过去,文帝挥手冷冷道:“徐延你下去。”

暖阁内一时悄无声息。

膝盖逐渐由针刺似的痛楚转为麻木,贺敏之高烧尚未褪尽,额上冷汗沁出,一滴滴落到地上,洇湿了一小块砖地,身形也开始微微摇晃。

文帝轻叹一声,温言道:“起来吧。”

贺敏之想起身,挣扎片刻,却一跤坐倒在地上,不由得一笑,文帝也自笑了,伸手将他扶起:“这般为了檀轻尘,可值得?”

贺敏之坐下揉着膝盖:“为了区区檀轻尘自然不值得,为了皇上却是值得的。”

“去年春刚封的睿王,年底就下了狱;说是谋逆,一个青辰教满打满算不过三百人;说是行刺,太子毫发未伤;定了罪,却又是太子亲审——皇上,这满朝的大宁官员,可不是轻易能打发好糊弄的,只怕心不服,口也不服。”

“睿王正有功于社稷百姓。不说朝中百官已有不少打算直谏力保檀轻尘的,就看大理寺门前,天天都有江南临襄的百姓喊冤叫屈,已成了靖丰一景,想是各州知府不愿自己治下闹事,便都推到了大理寺,此案再拖,定会激起民怨沸腾。”

“皇上,太子此次动作,确实心急了些莽撞了些……”

文帝沉吟道:“若是你,该当如何?”

贺敏之微微一笑:“我不懂得这些。不过皇上所为,我却是万分佩服。”

文帝饶有兴趣,问道:“你倒说说,我是怎么做的?”

贺敏之有些头晕撑不住,靠在椅背上,低声道:“郑伯克段于鄢。”

文帝眼神一凝,叹道:“却不知有没有效用?”

贺敏之轻笑道:“他身为睿王,极尽尊荣,难保不会有失道妄为的一天,再说百密尚有一疏,我就没见过不打盹儿的老虎。皇上春秋鼎盛,莫要心急,等等自然有效。”

文帝大笑:“敏之啊,你的话只能信一半,说到底,还是想救檀轻尘一命罢?”正色问道:“为什么?”

贺敏之声音有些怅然:“皇上要听实话?”

“自然。”

“我在西州时,慕容之恪一直想杀我……我心里,却总想把他当作最好的大哥。”

文帝默然。

贺敏之烧得眼前一片昏花,忍不住将头靠在椅上阖着眼休息,良久却感觉一只微凉的手轻放在自己额上,文帝的声音有些沙哑:“敏之,若你是我的孩子,该有多好!”

吩咐徐延进来,淡淡道:“把年前上贡的那件银狐裘拿来,给了敏之。”

下谕道:“睿王谋刺重案,大理寺理应复审,着寺丞贺敏之择日亲赴临州複查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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