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重启(二)

……

陈盼安来看望淮栖的时候,打着石膏的右胳膊吊了绷带。

虽然自己的身体状况和陈盼安“半斤八两”,但淮栖还是没忍住笑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一些劫后的庆幸:“陈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晚上。”陈盼安以为他在笑自己的伤手,于是敲了敲淮栖的脑袋,自嘲道,“一个月前给我左手拆绷带的和给我右手打绷带的是同一个医生,他见到我的时候说,你这伤得还挺讲究仪式感。”

淮栖不敢笑得太厉害,不然容易扯到伤口。

陈盼安找了个凳子坐下,看到旁边没人了,才说道:“我问陈名潜,他从医院失踪的那段时间去做什么了,他死活不肯说。但我猜……”他认真地盯着淮栖的眼睛,说:“枝枝,他当时是和你在一块吧?名潜的病,也是你治好的,是吗?”

淮栖让陈名潜将驱散凶灵那天的事情守口如瓶,并告诉他这是仅能有三人知道的秘密。凭那小孩的性子,是绝对不会跟他母亲父亲透露的。

于是淮栖“嗯”了一声。

陈盼安没有追问他是如何做到的,只说道:“谢谢。”

淮栖道:“不用和我道谢的。”

“你和小淮一样,喜欢一声不吭地帮忙。这导致他为我做的很多事,我需要很久之后才能察觉得到。”陈盼安又不知觉地提起了他的“弟弟”——另一个淮栖,嘴角柔和地勾起,道,“所以我得没事多和你说几声谢谢,就当是预备好的‘补偿’。”

陈盼安并不知道自己是被淮栖和闻钱从“死亡预知”的边缘拼命拉回来的,但敏锐直觉告诉他淮栖在默默之中为他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无法具体言说,就只能说感谢了。

“没关系。”

淮栖望了望天花板,除了一些细节碎片,他其实已经将自己从前的事回想得差不多了,唯独剩下他的死亡回放——也就是他在孤儿院的经历淮栖并不是一个忌讳死亡的人,反而他觉得,若是将噩梦藏着不去直面,放任它时不时地吞噬自己的意识,那它只会恶化成对心理影响更严重的东西。淮栖已经准备好了去消化它们,他记得陈盼安在被派出任务之前,曾调查过这件事,于是想询问一些详情。

但陈盼安却摇头说:“我能查到的东西只有我发给你的那些了。”

“为什么,材料丢失了吗。”淮栖想,那毕竟也是三十年前的东西了。

“不是,”陈盼安的眉心生皱,他的神色凝重,作出的回答也让淮栖出乎意料,“是深蓝介子的简朔。”

淮栖一愣:“他怎么了。”

“他劝我不要再继续追查这件事情,理由是为了我的安全。”陈盼安道,“但我和他并不熟悉。我们之间最密切的一个交集就是你了。所以我猜测,他叫停我的真实理由,应该与你有关吧。”

淮栖说道:“自从住院以来,我一直没见过他,他去首城替我去见叶“老师了。”

“放在平常,要是接到类似这样的电话,无论是谁,无论是劝导还是威胁,我会一律无视。”陈盼安揉揉眉心,说,“但“听到简朔的话后,我竟然有些犹豫,我一直觉得,在你的身边发生着一些我无法触及,也无法理解的事情,包括你口中的‘见鬼能力’,‘第二条命’什么的“或许我不插手,才是对你们最大的帮助。”

淮栖笑了笑,道:“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多了,陈哥。”

“你和简朔关系很好吗。”陈盼安察觉到了什么,他说,“他对你好像格外照顾。”

“呃“因为“我,”淮栖梗着脖子,温热已经蔓延到了耳廓,若不是他的脖子被固定得严严实实,陈盼安此时一定会发现他的微妙变化,淮栖吞吐了一会儿,才说,“大概是因为,我“也在深蓝工作过的缘故。”

陈盼安挑眉道:“哦,深蓝的员工待遇这么好吗。”

““大概是吧。”

淮栖躲避开目光,陈盼安似乎还想再追问一些关于简朔的事情,但另一位探望者的到来打断了他。

姜霄拎着大袋的水果、礼品以及鲜花,整个人几乎变成了一个臃肿的人形架子,架子上还覆着冷气与雪花,淮栖都没法想象他是怎么一个人把这些东西搬上来的。

姜霄和陈盼安打了招呼,拿出一个皱皱巴巴的清单,如数家珍地挨个介绍这些东西,它们来自机协的学长学姐以及淮栖的同伴同学。

淮栖:“……”

淮栖觉得,凭这些物资,自己就算在医院里住半年都不会受委屈。

他心里还是很开心的,哭笑不得道:“我又不是生了什么大病,很快就出院了。”

“这么快回去干嘛,”姜霄给在场二人还有自己各掰了一根香蕉,边吃边道,“在这里躺着多舒坦。”

淮栖的脖子不能动,吃起东西来会很怪异,本打算拒绝他的好意,但尽职尽责的姜霄剥完之后,亲自给他喂进了嘴里,让淮栖更不好意思了。

“那我也不多陪了,”陈盼安笑道,“你们同学好好叙旧。”

“慢走哥。”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姜霄目送陈盼安离去之后,才含糊不清地和淮栖说,“小淮淮,你这是去哪儿了伤成这样。”

嘴里同样塞得满满当当的淮栖含糊不清地回道:“不小心“出了一起交通事故而已。”

“哦,这样。”姜霄说,“大家都很担心你,后续大概会陆续来看望你吧。”

“谢谢大家……”淮栖社恐属性发作,“但还是告诉他们不用麻烦了。”

姜霄和淮栖唠了一些有的没的,最后提到了在校园里十分流行的一个话题,他说:“你知道深蓝的第一款泛体感游戏‘魂火’要公测吗?全体遥大师生都可以报名参加,昨天刚开放了 500 个名额,五秒就抢没了。我们班只有俩人拿到了。”他托腮看着淮栖,说道,“大佬,你要不要和简哥走个关系,给咱俩偷偷要个名额啊,我这几天吃饭都在想这件事。”

淮栖指了指自己的脖子,说道:“就算是弄到了,我也没法玩啊。”

“魂火的支持系统是深蓝介子研发的‘无垠’,你知道吗,就是……”姜霄比划道,“就是类似咱之前听简哥的讲座,让你上台展示的那个脑机接口设备。游戏不需要你的肢体动作,只需要你的大脑思维。”

淮栖吃了一惊:“系统运算量会很大吧。”

“所以叫‘无垠’嘛,不过正因为如此,玩家需要在一个游戏舱里进行。”姜霄说,“深蓝的这台全新的机子还没有发售,就有人估计标准版的预售可能会上二十万一台。我们这些学生党当然买不起,就只能在公测时过瘾了。”

淮栖对此兴趣很大,他甚至真的想依姜霄的话,去跟简朔“走关系”要一个体验名额。他望着天花板,说:“基础设备价格太高的话,游戏的普及率也不会很高。”

“游戏只是展示‘无垠’系统的一种形式,这种前沿的泛体感系统以后会被应用到各种你想不到的领域。还有人预言,深蓝介子的这次牛逼的成就会是下一次工业革命的青萍之末呢。”姜霄兴奋地说道,“深蓝的业务范围肯定会涉及到体感游戏,你不应该高兴吗,这可是你最擅长又喜欢的领域。”

淮栖说:“嗯。”

姜霄含泪拍拍淮栖的肩膀,说:“您记得,以后一定要致力于压缩无垠系统硬件设备的成本,让我等平民努力个几年也买得起。”

淮栖才发现他方才自然而然地将自己划分进了深蓝介子里,他有些惭愧地无言了片刻,笑了笑,说道:“就算没有任何人提议,一苏也会这么做的。”

姜霄像是闻着荤味的肉食动物,立马问道:“嗯?一苏是谁。”

“就是,对简哥的称呼“而已。”说顺嘴的淮栖解释道。

“只有你这么称呼他吧?你从前就这么叫过简哥,我都记得。你们根本就是老相识吧。”姜霄搬着凳子往前凑了一段距离,自信地推测道,“你们的关系是不是不一般?”

“……”淮栖道,““你由已知条件得出结论所跳过的步骤有点多。”

“我可不止这一个已知条件。”姜霄骄傲地说,“我的背后有一整个‘调查组’给我证据支持,足以锤死你和简哥的关系。”

淮栖:“?”

“我没猜测错的话,简哥那天用无人机表白的 HQ,就是你。”姜霄掰着手指说,“包括遥城典礼那次,简哥是不是也采取行动了?”

淮栖吃惊地看着姜霄,刚刚在陈盼安面前因羞赧而产生的余温,又以更快的速度蔓延上了他的整个脖颈。他问:“你们“还知道什么。”

“还知道简哥给你的生日礼物是特殊定制的收藏手柄,手柄上还有大佬的签名、赠语。”姜霄说道,“我的‘简朔地下恋情’调查组的成员之一,就是简哥那个在法国的朋友。”

“……”淮栖的大脑持续宕机,他甚至想,如果让姜霄这群闲得要命的人帮忙去查那三十年前的案子的话,说不定陈盼安现在已经了解到事件的全貌了。

“承认吧,HQ。”姜霄道,“你们现在到哪一步了。”

虽然淮栖没有说话,但发红的耳廓已经代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终于,被空气熬了半天的淮栖说道:““还没开始。”

淮栖面前的这位姜调查组组长被呛了一口,疑惑道:“你别骗我。”

“没。”

“好家伙,”姜霄道,“小道消息都比你们俩正主发展得快。”

“那个,我想出去一趟。”淮栖尴尬地扯开话题打断他,道,“上个厕所。”

姜霄被大家准许作为代表来看望淮栖,也是有照顾的义务在身的。于是他推来只轮椅,费力地将淮栖搬上去。姜霄不太熟悉这家医院的构造,将他推向了另一方的卫生间,中途路过一道走廊,可以看清外面的景象。

原来外面下了大雪。

淮栖向窗外看去,近在眼前的还有一棵开着白花的梅树,此时天地寂静,万物间仿佛只剩了这两抹白色在相互映衬。淮栖让背后推轮椅的姜霄停下脚步,姜霄也被这景象感染了,难得地给嘴皮子放了一会儿假。

“能打开窗吗,就一会儿。”淮栖看到身边没人,于是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姜霄给他打开了,温驯的寒风拂过面颊,就像是体温很低的毛绒动物在蹭他,姜霄似乎想起什么事情,跟他说:“哎“那个,淮栖,你稍微等会啊,我回病房一趟。”

待他回来的时候,自己身上被披上了一件厚厚的大衣,有股清淡好闻的味道从淮栖鼻尖一飘而过,有点像是青柠,稍微甜一点的那种。

淮栖谢了姜霄的好意,往大衣里钻了钻,将自己缩成轮椅中暖和的一团,被慢慢地推着,欣赏窗外的花。入神时,他朝窗户上伸出了一只手,他的可动距离还不足以够到最近的花儿,于是窗外的风景仅仅在他的指尖残留了一丝清凉。

这时候,身后的人替他伸手,捉到了离他们最近的一朵梅花,仅仅摘下来一片带雪的花瓣,双指轻轻捏着,递到淮栖的唇前。

淮栖看清了这只手,手腕上戴着一只漂亮的腕表,藏在浅棕色大衣的衣袖之下。淮栖又闻道了那股青柠味,这次的味道浓了一些。原来这只手递来的不止花瓣,他的手心里还攥着几颗糖。

“尝尝?”身后的人说。

淮栖的心脏陡然加快,他努力地仰起头来,向后看,见到了简朔倒着的笑容。

淮栖很轻地咬住那片指肚大小的花瓣,嚼了一会儿,没味。

他用鼻尖一点简朔的手背,说道:“想吃这个。”

头顶传来窸窣的剥糖纸的声音,而后他的嘴里被塞了一颗青柠味的糖果。

淮栖很开心,他刚才的心跳并没有缓下去,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许思路都融化在舌头的甜味上了。

淮栖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才。”简朔推着他走。

“姜霄看到你了。”淮栖这才意识到方才姜霄和他说“稍微等会”的时候,语气里明显有一点微妙的慌张。

“嗯哼。”

糖在淮栖的齿间打了个转,最后被他清脆地咬碎。淮栖说:“能停下来吗。”

于是简朔停下:“怎么,还想去什么地方吗。”

淮栖说:“这样我看不到你,一苏。”

简一苏绕到他的旁边,单膝蹲下,三秒钟后,温声道:“看到了吗。”

淮栖惊喜地发现他并没有反驳自己的称呼,他道:““你想起来了吗。”

简一苏道:“想起什么。”

“就是三十年前的事情。”

简一苏故意道:“哦,你是指简一苏吗。”

““嗯。”

“说实话,并没有。”简一苏装作发愁,叹气道,“原来比起我来,你更想见到他啊。”

简一苏已经站起来了,淮栖看不到他的神色,听到这话时慌了一下。他以为简一苏的情况并没有按照闻道长预测的走,或许他的分裂症状并没有改善,这两个人格之间仍旧有一条分界线。于是改口道:“不是的,学长,我还以为……”他小声地说道,“你稍微想起一些来了呢。”

但他并没有任何失望的情绪,或许在知道简朔就是简一苏的那一刻起,在他心里“二人”的分界线就已经消失了。想得有趣一点,他现在可以引导并陪着简一苏慢慢地回想过往的事情,就像简一苏的魂魄曾经陪他那样。

简一苏没有听清他的碎碎念,道:“嗯?”

“没事,如果学长你不抗拒的话,我可以和你讲一讲你记忆中的矛盾,我试着给你捋顺一下,又或者“你想听什么,我给你讲,好吗?”遵循着不能急于求成的原则,淮栖希望让现在的简一苏不要太过抵触去接受过去,于是放柔了语气。以至于听起来像是在哄小孩。

简一苏嘴角忍不住勾了勾,但语气上却把笑意全部隐去,十分认真道:“我想听,你从前有多喜欢简一苏?”

“……”淮栖噎了一下,哑了半天。

这个问题太抽象,他没法去条分缕析地陈述。

他觉得很奇怪,在一个人的面前毫不掩饰地去讲自己有多么多么喜欢他,这是幼稚园小朋友或者坦诚直率到极点的人才会去干的事。淮栖觉得自己跟这两种人丝毫不搭边。

不过“如果简一苏现在并不知晓从前的事的话,自己勉强可以试试。

但勉强了半天的结果就只是一句:“非常、非常非常喜欢。”

“哦,三个非常。”简一苏蹭了蹭下巴,继续道,“能解释得更加具体一些吗。”

即使有冷风拂面,淮栖也一点也不觉得冷了。他说:“有家人的、偶像的,还有“爱人的那种喜欢。所以是“三个非常。”

淮栖这个“非常”有逻辑的理由让简一苏忍不住笑了一声,他有意用指弯去触碰了一下淮栖发烫的耳廓,他说:“原来如此。”

耳廓上的另一种温度惹得淮栖发痒,他伸手捏了捏被简一苏触碰的地方,唤了一声:“学长?”

简一苏道:“怎么了。”

“我可能说的不那么好。”淮栖超负荷运载半天的大脑终于措好了词,道,“你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你曾经和我说过,喜欢一个人可以到刻进习惯、灵魂里的程度,即使经历了很多事,再次邂逅时仍然可以一见钟情。我从前并不懂这种感觉,但是……”

淮栖的声音越来越小了,他说:“但是我觉得你对于我来说,是这样的人。”

简一苏试探道:“万一我永久性失忆了呢,也就是想不起任何事情来了。”

淮栖一咬牙道:“没关系的,我“可以重新追你。”

简一苏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来:“你要怎么追。”

淮栖仍旧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身后的人挖的坑里越陷越深,十分认真地用自己贫瘠的恋爱知识储备打着直球:“给你送礼物、约会“之类的。”

“唔,”简一苏道,“也就是说,我只有什么都想不起来,才能有这种‘待遇’呢。”

淮栖:“?”

淮栖总觉得他今天老爱故意去爱钻一些牛角尖。

他只好道:“不啊,如果能让你不抗拒接受过去,我现在就可以追你的。”

淮栖丝毫没觉得自个又往简一苏的坑里添了一铲子。而简一苏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着埋头苦挖的淮栖,道:“那好。”

接着,两人之间的气氛沉静了半天,只有雪在这静默的空气中落进尘间。

“嗯?”简一苏缓缓开口打破了沉默,道,“不是说现在吗?”

淮栖不能动弹的脑袋上缓缓地冒出一个“?”

他嘴唇张翕了半天,想回头确认一下此时简朔的脸上是不是挂着看热闹专业人士的笑容,但奈何脖子的能动性不支持。

淮栖就像个突然被点名面试的菜鸟,脑子一冲反问道:“我“要怎么做。”

“淮老师,你是在问我吗?”挖完坑的面试官惬意地盘起胳膊,笑道,“我不知道,看你的表现了。”

气氛再次沉寂了半天。

淮栖在头脑发热之中,理智被莽撞的直觉篡了位子,临时反应了一句:“我喜欢你学长,能和我在一起吗。”

“啧,嗯……”简一苏狡黠道,“我需要考虑考虑。”

“……”

淮栖像只逃难的鸵鸟,他第一次明白了恋爱中的等待是一件非常难受的事情。“考虑”两个字就像是把他扔进了一只用文火熬的锅里。

他想起来,自己似乎也让简朔经历过这些感受,而在某种程度上,这种情感是加重两个人格的分裂感的“罪魁祸首”之一。

在感情上淮栖一直被简一苏“惯着”。他不需要等待、纠结、煎熬,他只要表达出一丝端倪,简一苏就会毫无条件地接受他。他仗着恃宠的惯性,一咬牙,把僵直的脑袋埋在了大衣里,嗫嚅道:“不可以。”

简一苏一挑眉:“淮老师是想要硬上弓吗。”

“是,”淮栖破罐子破摔了,直接道,“答应我。”

他听见身后的简朔沉默一会儿。

随后,传来一声轻轻的笑。

淮栖想要仰头寻找他,鼻尖却被指弯蹭了一下。

“行吧,答应了。”简一苏的声音平淡且温柔,他道,“还是老样子,说不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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