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红色玫瑰(三)

简一苏刚下飞机,郭翘楚便打来了电话。

郭翘楚提到了一个项目。

这是关于深蓝介子的一个项目。介子工作室刚创立之初,基于他们高精度的脑机接口技术,首次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泛体感思维交互概念,并开始泛体感系统的开发——所谓的泛体感,也就是说这种系统的操作与互动不再只是依靠的简单的肢体变化,而是依靠使用者的大脑思维,它所实现的是一种真正的“虚拟现实”。

这复杂的泛体感系统被命名为“无垠”。

为了支撑无垠,深蓝介子曾开发过一种类似“游戏舱”的大型设备,首个模型废弃之后被首城道观的闻道长收去用来“科学算命”了。

去年无垠的技术开发就已经进入了尾声。深蓝介子需要一个输出口来展示他们的新系统,于是他们把目光放在了 VR 游戏上。

“简哥,‘无垠’的发布会之前要不要先给‘魂火’进行一波的公测宣传。”魂火是他们游戏的名字。但游戏并不是重点,它背后跨时代的泛体感系统才是重中之重。所以与普通游戏的发布流程有些许不同。郭翘楚似乎在和符西商量着什么,那边的背景里不断传来翻页、鼠标点击的杂声,“今天有三家大媒体来找我了,他们都想做第一手评测。你要是觉得行的话,咱可以回来开个会商量一下。”

简一苏当然知道游戏的内容是什么。他是游戏设计和制作人,游戏的剧本也是“简朔”写的。他沉思了一会儿,说道:“翘楚,魂火发布延期,我们改几个地方。”

“我靠,跳票。”郭翘楚大惊小怪地叫了一声,简一苏似乎能看到他在对面竖起了大拇指,道,“老板,深蓝这才出第一款大作,专业流程就给到了。”

简一苏:“……”

符西在一旁拍了郭翘楚一巴掌,说道:“说正事。”

郭翘楚说:“哦,哪里要改?”

“等我回去开会再讲,”简一苏说道,“公测采用申请审核制,初定 5000 人,向遥大全体师生开放。你可以去特地邀请自媒体人参加,但主流媒体的申请一律拒绝。”

郭翘楚对他这奇怪的要求“啊”了一声,但还是记了下来,说道:“你这次又想干什么。”

“留出两个名额来给淮栖,”简一苏的语气柔软了下来,他说,“你问一下他想不想参加,另一个名额留给他选。”

郭翘楚似乎明白了什么,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严肃道:“简哥,你有十足的把握吗?你要是在无垠系统里表白被拒,全公司可都能看得到。”

“……”

简一苏微笑着,说道:“翘楚,你让大西接电话。”

“哦。”郭翘楚不明所以地递过去。

符西的声音出现:“怎么了。”

“给技术核心层的办公室门口配一个架子和标准深度的洗手盆,”简一苏声音如常温和,就像是真的在关心谁似的,道,“监督你旁边的郭老师在每天上班之前,把脑子里丰富的积水倒一倒。”

被简朔损惯了的符西毫无波澜道:““哦。”

简一苏礼貌道:“谢谢。”

另一边似乎是公放的,简一苏话音未落,屋子里仅有的几个人就掀起一阵猖狂的笑声来。

简一苏挂了电话,刚刚走出机场的时候,抬头,看见了一辆红色的玛莎拉蒂。

车窗后面,靳川带着墨镜的冷脸缓缓出现。

简一苏无视他,向旁边走了几步,只听到靳川道:“简朔,跟我来一趟吧。”

“抱歉,我没什么空闲。”

“你走不了的,”靳川说,“我姐要见你。”

简一苏滞住脚步。

……

只看外表,靳筱美丽的外貌和温和的声音,会给人一种直觉上的亲切感。她的美貌如年轻时的叶郁冬,但气质却又截然相反。

她本来就与魏立辉和简朔相识,于是非常热络地询问了简朔的近况。

宽敞的房间里还有一个小男孩,他正坐在靳筱的办公桌上吃糖。看见陌生人进来时,眼睛里闪烁出一些小动物的惊恐,慢悠悠地从桌子上爬下来,躲到后面去了。

简一苏问道:“他是谁。”

靳筱直接回避了回答,自己说自己的,道:“我本来是想到遥城处理事情,顺道过来看你。可没想到你竟然跑去首城了,我等了好几天,才见到小简总的面。”

简一苏淡然道:“靳姨,你不用跟我这么客气。”

靳筱的语气像一盏在风里忽然点燃的灯,她说:“你去首城,是去见谁了吗?”

简一苏沉默。

“叶院士吧,她前些年刚从靳氏退休,”靳筱自问自答地说,“她教过很多学生,我也是之一。她给我们做出了不少贡献呢。”

简一苏说:“您不用绕弯子了,有什么事情直说。”

“是我辞退的她。”靳筱道,“你知道吗?费了很大的力气。因为研发部的老人不希望她走。”

她没有把话说完,就叫了那小男孩的乳名,将那孩童唤了过来,简一苏这才发现,那男孩走路是一瘸一拐的——他的腿似乎有伤。

靳筱让他乖乖坐好,此时,门外进来四个带着口罩的技术人员,在靳筱的授意下,他们开始围绕着这男孩并给他戴上外表奇怪的头盔和护腕。简一苏察觉到了不对劲,他欲起身上前,却被另外两位技术人员摁在了椅子上。他们说:“简先生,您不用担心,我们只是在给他治疗。”

简一苏看见他们为小男孩注射了什么东西,男孩并没有反抗,他嘴里的糖将腮硌得鼓鼓的。一管药剂推进到他的静脉之后,他很快便睡了过去。

近一分钟过去之后,简一苏看到一个不可思议的景象——男孩的上方逐渐地出现了一个半透明的身躯,他双目无神地垂着脑袋,像是被无形的线牵着四肢的木偶娃娃。

他不该看见魂魄之类的东西的。即使他从前是通阴阳者,但他本身并看不见鬼,只有在灵魂出窍的时候才能看见超自然的东西——这是只属于“简一苏”魂魄的能力。

简一苏看向那几个技术人员,他们对待这个景象就像是对待千次万次的实验数据那般习以为常。这应该是那管药剂的作用,这个“魂魄”是对所有人可见的。

技术人员熟练地摆弄了几下那黑色的护腕,空中漂浮的魂魄就像是一个人体模型,快速地被摆成了“T”字状。他们互相讨论了一会儿,最后锁定了魂魄腿部一块发着红光的地方。在机器的协助之下,包裹着男孩腿部的机械外壳低沉地响了起来,技术人员在上方输入了一些参数。男孩腿部的突兀的红光就像是被打散的光谱,不断地变换、波动,最后竟然慢慢地缩小褪色,魂魄的腿部再次恢复成了半透明的质地。

技术人员检查了几番,最后将一切装备卸下,再次给男孩注射了一瓶药剂。他们向靳筱报告道:“靳总,好了。”

靳筱让他们离开,并笑着对简一苏说道:“很不可思议吧,它的表现形式有点像你所擅长的虚拟现实呢。”靳筱说,“这种技术最核心关键的药剂,就是叶院士研发的。”

小男孩渐渐转醒,他口中的糖果与牙齿碰撞,清脆响了几声。靳筱拍拍他的背,对他说:“出去玩吧。”

男孩一落地,感受到了腿上从未有过的轻盈,惊讶地在原地转了个圈,跳了几跳。磕巴地对靳筱说了声“谢谢”,便听她的话,开门跑出去玩了。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靳氏药业在做什么吗,这就是我们在做的东西。”靳筱笑得像是一枝无害的玫瑰,特地低下身子来,将身上的荆棘遮挡住。

“是吗,”简一苏望着男孩离去的方向,道,“您会把这项伟大的技术公之于众吗。”

靳筱摇了摇头,说道:“会的,我们需要找一个时机。”

“那你们为什么还会害怕闻钱手里的记录档案以及陈盼安的调查结果泄露出去?闻钱得到的文件虽然机密,但只是几篇非技术性的记录和报告而已。就能让你们这么慌张。”简一苏淡然说道,“陈警官就更不用说了,他只是在重新调查从前的案件,这是他的职责。而你甚至不惜雇‘鬼’杀人也要阻止他。”

靳筱没有正面回他,她说:“那些所谓的成功学总说,‘所有光鲜亮丽的成就的背后都会有不为人知的丑陋’,不是吗。”

“哦,丑陋,”简一苏像是在品味一个笑话一样琢磨这个词,“你指的是资助拐卖团伙,拿无辜的孩子做实验吗。”

靳筱似乎有些吃惊,看向他,轻声说:“你是小朔吗。”

简一苏说:“我是。”

靳筱说:“你不该知道这么多。”

“但现在呢,我知道了,你也要灭我的口吗,靳姨。”简一苏冷道,“你用错误的手段去追求一个好的结果,必定也是遭人唾弃的。”

“你说的这些‘错事’,都是靳文博做的。”靳筱说出后面这个人名时没有一点敬畏,就仿佛这个人不是她的父亲,而是路边一只该被踩死的蚂蚁。“他是一个极端的鬼神论者,他想控制‘魂魄’想疯了。道士说小孩最容易生魂,于是他就不择手段地去搜罗孩子。道士说人的病变的器官容易滋生异常波,于是他就将实验体的内脏掏光。那些神神叨叨的骗子们只顾着传授自己荒唐的‘道学’,没有意识到靳文博是个疯子。”

“直到靳文博的疯狂欲望冷静下来,他才开始收拾起了自己露出的马脚。要挟叶郁冬用更‘科学’的方式去给他创造波异常现象,让他自己和经过实验的人皆可以‘通阴阳’。”

简一苏面无表情,静静地听着。

“叶郁冬在科学院的同事得到了靳氏的实验药剂,由此得知了靳文博背后恶心的秘密。当他以为万无一失,正在为揭露靳氏的做最后的准备时,靳文博得知了这件事,故意制造了一场事故,将叶郁冬的丈夫、以及揭露真相的人一同葬在海底。”

“陈警官调查的孤儿院屠杀事件,也是靳文博做的,是吗。”

“是,”靳筱像是在一点点地揭开结痂,露出之下腐烂发臭的脓血:“他由此得到了那位先生留下的实验思路,在深入研究之后,得知了这种药剂造成的特殊后遗症会在某种情况下被诱发。如果患者被转移到更加保密、专业的地方进行研究,那么一切都会暴露的。所以,靳文博认为他不能放过朝南福利院的每个小孩。”

简一苏攥紧拳头,阴沉顺着他的血液爬满全身,他问:“为什么。”

“朝南福利院里收养的,大都是在拐卖中被救出的孩子,他们很多都被注射过实验药剂。”靳筱道,“每个都是潜在的可诱发体。”

简一苏一愣,扶了一下眉心。

“他想起来了。

他曾经也是被拐卖孩子的其中一员。

殴打、尖叫、《1984》与“仇恨会”、警察的出现“各种破碎的画面挤搡着进入大脑,在喧阗之中,他抓到了一条触目惊心的信息:也就是说,他的第二条命不一定是天生的。有很大可能是因为注射到他体内用来制造波异常的实验药剂起了作用。

说来讽刺,他之所以能够重获新生,竟然要多亏了这在肮脏的鲜血里诞生的药剂。

“可能是犯下的罪行无法被原谅,靳文博到死都没有研究出他想要的东西。”靳筱没有继续将孤儿院的事情提下去,她摩挲了一下手指上的茧,直接宣判了靳文博的结局。

简一苏说:“但你在步入他的后尘。”

“我没有,”靳筱的声音放得很柔和,“我不会让靳文博的变态实验继续下去,我甚至可以让这门技术变成你看到的那个样子,让它去造福更多的孩子。但我也绝对不会容许任何人把真相挖掘出来,靳氏会因为这些血腥的历史而毁于一旦。”

“你的隐瞒就是等同于犯罪。”简一苏说,“况且你为了封住消息,你都做了些什么,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靳筱的语气忽然变得激动起来,她说,“但我说了,‘我绝对不会容许任何人把真相挖掘出来’。靳氏集团能到今天不是一个人的心血,凭什么因为靳文博的罪孽就毁掉,那畜生凭什么?”

“……”

简一苏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眼前的女人。

他从闻钱那里得知过,靳川从前在靳家的地位低到连非亲信员工都不如,和靳川同母、相依为命的靳筱就更不用说了。她要从原先不受待见的私生女到今天靳氏掌门人,这是一件不亚于登天的事情。

当她费尽千辛,架空父亲的实权并熬到他死去,到达靳文博曾经坐过的位置,触碰到这个男人不为人知的、罄竹难书的罪恶和烂摊子时,可想象出她是怎样一种心情。

靳文博身上的腐臭就像是一种基因,继承到了靳氏身上,只要跨进面前的门槛,她就逃不掉了。

她发现自己其实也是自私的。

简一苏盯着她的眼睛,说:“但你最该干的是和他割席,而不是同流合污。”

“割席之后呢?看着靳氏被查封、被公众唾骂、倒闭?”靳筱平静了下来,仿佛刚才只是被一杯烈酒烧痛了喉咙而已,她说,“小简总,我会一无所有的。”

简一苏深呼一口气:“这是靳氏咎由自取。”

“我不在乎,都过去了。”靳筱笑了笑,她切换了面孔,捡起桌子上刚刚扎进男孩手臂的注射器,说道,“如果这项技术能够成熟,它能够治疗所有被疑难杂症缠住的人们。没有人会谴责靳氏,我们会是救世主。”

“你既然这么想,为什么还要将这一切告诉我。”

“因为小朔你有自己的利弊取舍。”靳筱说道,“我知道,你不仅会替我保守秘密,你还会帮我。我没有必要提防我的朋友,对吧。”

简一苏不解地皱了眉头。

“你的父亲也是一个为了他的儿子什么都敢尝试的人,”靳筱说道,“叶郁冬丈夫出事的船舶公司是魏立辉手下的,朝南福利院也与魏老有关,你难道觉得这是巧合吗。魏立辉他没有直接参与靳文博的变态实验,但他一直在故意地忽视、纵容他,以至于酿成最后的大错。那是因为靳文博告诉他,自己所做的一切能拯救魏朝南。”

简一苏一愣。

“简朔,我知道你并不是魏立辉的亲儿子,但他自从将你召回之后,一直把你当成亲儿子。”靳筱说,“如果要揭开罪行,魏立辉逃不过去的。”

靳筱朝他伸出一只手,那只手肤白、纤细,实在无法想象它竟能被磨出那样厚的茧子,在那样肮脏的血水里搅过。

她柔声地劝道:“小朔,我已经自己所知道的全部的事都告诉了你,你不要再往前走了。好吗?”

靳筱并没有打搅对面少年的思考,她只是直视着简一苏。

“把这一切藏在肚子里。靳氏和深蓝介子可以合作,把这项技术送给需要的人,所有你熟悉的、陌生的人都会好过。”

她看不透这少年被阴沉浸湿的皮囊,但能看见他眼睛里的犹豫,看见他伸出的手。

她最后一句话还有后半句:

“因为已经逝去的人在地底下,永远不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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