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一些过去(七)

……

上午,太阳还没把天温热的时候,简一苏在公司收到通知:今天魏哥要带他儿子去看病,正赶上港口清闲,就临时给员工放了一天假。

简一苏给一身腥气的装卸工点了一支烟。这装卸工是魏立辉的亲戚,不近也不疏,专门来这近水楼台找混饭生计的。简一苏问肥胖而高大的男人,说:“叔,朝南的病是又严重了吗。”

胖叔随手点了点烟灰,摇头说道:“心脏的问题,犯得突然,一犯就是严重的事儿。”

“我听人说,可以移植来治。”

胖叔指了指自己的左胸脯,说:“这里是哪儿啊,换心又不像抽血似的。没了还能长的,你想要,别人还得给的嘛。”他吐了口雾气,嘀咕道:“自打朝南生下来就有这毛病,魏立辉找人一算,算命的说朝南的魂在上辈子做过恶,所以老天爷给他打了一道缺口,注定他这辈子要积善行德补回来。于是魏立辉没少拿朝南的名字做慈善,又建福利院又建学校的。”

简一苏自然是不信什么算命、轮回的,但他觉得被福报说驱使着去行善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望着海面说:“朝南福利院算是我半个老家,这么说起来,也是魏哥和朝南给的。”

闻言,胖叔斜着眼睛,悄悄打量了旁边的简一苏几眼。

简一苏刚成年那会儿就到了魏立辉的手下干活,一个他眼里纯良无害的白条小生、毛头小子,仅仅在这海腥烟味、人情世故里磨了一年多,就变成一边不可或缺的肩膀了,刚来的小青年儿都爱喊他小简总,而这称呼里能配得上一个“总”字的,除了他们老板可没多少人。

简一苏的风生水起难免让在公司里混了好些年的老人心里不平衡,但大多数都是只捂着不说出来。因为简一苏不像其他年轻人一样恃宠而骄,他的气焰始终不扎眼,不仅是私下里对前辈恭敬,谈生意的时候也经常在不失大局处让着老人们,为人处世都挑不出可以置喙多舌的瑕疵来。

胖叔也在茶余饭后不止一次地和酒友们聊起这个“小简总”,把他的出身八卦了个底儿掉,发现那是真干净得有底气。

他看着这个身材颀长的年轻人。简一苏在曲臂为自己递火的时候,短袖遮掩下有力的肌肉线条露了出来,他的肤色不像刚来那般呈病态的白了。他的手臂、手背上面隐约可以见到一些细小伤痕。

谁能想到他还不到二十岁。这要是再长几年,前途不可限量。

胖叔将目光收回来,不禁道:“小简总啊。”

简一苏道:“叔,你抬举我了。”

“整天听小年青这么叫,顺口了。”胖叔一挑眉,说,“叔问你,你有对象了没。”

这种话几乎要把简一苏的耳朵里磨起茧子来了,他笑了笑,摇头。

“我侄女是个大学生,今年刚考到首城,上学的地方离这不远,我回头介绍你俩认识认识。”

简一苏自嘲道:“我高中都没念完。”

胖叔大手一挥:“结婚谈对象能看得东西可多了去了,你人踏实,长得更不赖,姑娘肯定喜欢。”

简一苏说:“不用了。”

“咋了,不着急找啊。”

“暂时没想法,”简一苏只说道。

看着他即将离开,胖叔将烟一口气吸剩了个头,说:“等你有想法了随时来找我,咱明人不说暗话,叔就想结你这个亲家。”

简一苏朝他一笑,搪塞道:“谢谢叔。”

……

其实就算是给简一苏放个完整的假期,他也不知该干什么。

他提早进入了“成年人的生活”。整个人满满当当地印在了一个赚钱养家的模子里,没有空隙去奢求一点娱乐。偶尔魏哥会与他谈起前途与将来,他发现自己是真的对自己的事“没有想法”。他整个人生的重心都倾斜到了淮栖的身上。

淮栖内向敏感,如果他还没有准备好接受社会,简一苏很乐意将他一直供养在象牙塔里,只要自己还有能力的话。

简一苏之前找了个书店兼职,一来可以在工作空闲里读点书,二来给淮栖买教辅资料的时候可以托老板的关系便宜几折。这工作竞争激烈,因为附近大学的学生也经常来这里讨兼职。托长相的福,简一苏占点外貌形象上的“竞争优势”,得以如愿以偿地入职。

这是一个周日,简一苏在这里遇见了淮栖的高中同学。简一苏见到他放学和淮栖一起走过,他大概是那种班级里常有的善谈之人,淮栖是他众多朋友中的一个。他只是与简一苏有过一面之缘,但在书店认出简一苏之后,也热情地打了招呼。

简一苏从这个同学口中得知,他们这个周日并不上课。

同学摊手说:“我约淮栖来买题他不来,说今天有事要出去一趟。”

简一苏给他装书的手一滞,他对于淮栖的这个“有事”并不知情,问道:“出去?”

“对啊,他坐了学校门口最早的那班公交车,去了朝南公园。”

……

简一苏第一次主动请假,回到了朝南福利院。

自从淮栖的父亲去世之后,他被命运再次捉回了这个地方,这一次还连带着淮栖。不过年数不长,简一苏便在外找到了工作,解决了房子和户口的问题,将淮栖接了出来。

福利院外围的铁栅栏上爬满了牵牛花,走进了看,可以见到每个栏上都挂着名牌——这些花都是有小主人的。从简一苏住在这里开始,福利院就有这个活动,延续到现在,栅栏近乎长成了一座牵牛花墙。

但这“牵牛花墙”比简一苏记忆里的薄了许多,简一苏驻步观察了一会儿。

保安抽闲,正在给花浇水。这保安是个退伍老人,上了岁数之后腿脚变得有些不便,他平常上班时会认认真真地穿戴好他的制服,戴着一个标志性的大号绿色军帽,因为制作时搞错了尺寸,扣在脑袋上会显得极其怪异,于是他便亲自用针线改了改——老人的手并不精巧,改完更加怪异了。

他一看到简一苏,手缓缓地往一栋楼房一指,说道:“淮栖在那。”

淮栖的父亲刚去世那会儿,被送到福利院的淮栖情绪十分脆弱,他几乎无法离开人。有时简一苏只是出去一小会儿,回来就找不到他的影子了。当简一苏到处喊人时,热心的保安老人就会帮他一起找,次数多了,以至于他一见到简一苏在院里转悠,就会慢斯条理地背起手,眯着眼叨叨一句:“淮栖那娃又丢了哇?”

“谢谢。”简一苏稍稍向保安老人一颔首,按照他的指引,朝着那个走去。

淮栖正在听课,是小孩们的课。

穿着素色裙子的年轻女教师正在黑板前温声细语地引导着孩子们朗读着什么,淮栖就在最后面,坐在与小孩所坐相同高度的板凳上,双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盯着那位温柔的女老师发呆。

简一苏觉得他这姿态有点好玩。他蹑手蹑脚地上前,摸了一下淮栖的头发,看着仰起的脸上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用气声说:“你在干嘛。”

“哥?”淮栖用同样轻的语调回他,他的眼中闪烁出一丝惊喜,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还要问你呢。”

“闲着无聊,想回来看看。”为了不打扰他们“上课”,两人走出屋子,淮栖的目光透过窗户,一直停留在那位女教师身上。

简一苏察觉出他的眼神里似乎掺杂着一些落寞。

“想岑老师了吗。”简一苏记得这位经常穿白色连衣裙的老师是自己刚来到这里时才上任的,姓岑。

“还好,岑老师“她有点像年轻时的我妈,她也爱穿素色衣服。”淮栖挠挠耳后,不好意思地说道,“她们都一样漂亮。”

简一苏想说些什么,嘴唇翕动时忽然想到,他从公司回家的时候听到小年轻们提了一嘴——今天是母亲节。简一苏再次看向淮栖的眼睛,里面那些落寞的情绪有了形状,像是尘封已久的思念一样。他被这微小的情绪影响到,胸膛里也出现了一些复杂的触动。

他们在屋子外站了没多长时间,孩子们便嚷嚷着出来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分边拖拽着岑老师两只的手,看到淮栖时瞬间变成了见到新奇玩意的雏鸟,扑腾着翅膀飞了过来。

他们责怪着淮栖和简一苏两个人不常回来看看,绕着淮栖打转,说要带着小淮哥去看新建的花园。

“怪不得你们都不在栅栏那里种了,”简一苏道,“原来是有御用花园了。”

淮栖看向简一苏,像是在向家长争取玩耍许可的小孩似的。简一苏被他这期待的眼神弄得游戏哭笑不得,揉乱了淮栖的头发,说:“去吧,下午我来接你。”

“一苏,你今天是有空闲吗?”淮栖被两个崽子兄妹拽走之前,问了一句。

“还有点事儿要办,”简一苏说,“晚上就有空陪你了。”

……

简一苏口中的“事儿”,纯属是他临场发挥——自己给自己找的。

他瞒着淮栖,去了一趟首城科学院的生物实验中心。

在他经济独立之后,其实尝试着找过叶郁冬。他觉得淮栖既然有一个母亲,就不应该被送到福利院里生活。但是寻找结果和当初警察为丧父的淮栖寻找抚养人的结果一样——叶郁冬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后来他混出了一些名堂,接触的消息链也比从前要深得多。他知道首城科学院有几个保密的实验基地,它们并不集中在首城,可能在全国的任何一个地方。生物实验中心只是相当于一个掩人耳目的店门头,里面有也各种正在进行的项目,不过保密级别并没有很高。

几年前似乎发生过什么不为人知的变故,保密的实验信息泄露,以至于靳氏医药干涉到了其中,导致许多实验被迫中止,甚至许多参与人员因此失踪、被灭口。而叶郁冬就是当时“被”销声匿迹的一员。

这些消息面前都加了个“听说”,没有人敢确切地说真相究竟是怎样。

但几年之后,叶郁冬的名字再次出现在了首城科学院的院士名单上,她甚至还在一些高等院校挂名当了教授。在一些稍微知情的人的眼里,这就像是死去的人与恶魔达成了什么契约,突然复活了一样。

不过叶郁冬再次出现的这些年并没有找过淮栖以及淮栖的父亲淮晟言。简一苏起初以为她是受到了一些余留的保密条约的限制,或者正在被什么势力威胁着,只能极力遏制住对家人的思念。

现在他有能力了,想着能帮到她一些,如果她愿意的话,至少让淮栖与她见一面。

但是事实是——

叶教授的助理语气平静、淡漠地对简一苏说:“你不必遮遮掩掩的,没有特殊原因,她并不想抚养这个孩子。”

这在简一苏的意料之外,但他脸上仍旧是礼貌的笑容,暂停几秒过后,声音却僵冷了几分,他问:“有理由吗。”

“没有理由。”

“你在搪塞。”

“理由就是:没有理由。因为叶女士与这孩子没有任何情感。”助理再次重复了一遍。

简一苏极其地不想用谈判者的姿态与代表淮栖母亲的一方说话,但他没有办法,他一摊手,冷道:“你给出的缘由可说服不了法院。抚养她的亲生儿子,是法律给叶女士的义务。”

“这个不用你‘操心’,我们总有办法使判决让我方满意。”助理一字一顿地说,像是在催促他结束这个话题,他道,“如果你是福利院一方请来的律师,请帮忙告诉福利院,可以向我提供一个数目,我们会全额支付。如果要非闹得不可开交——哦,我们不会让你们闹到不可开交。”

简一苏的表情变得像是在寒冰之下浸过。他厌恶助理这种强硬的、仿佛在打发讨要工资的工人的态度,甚至都没有将他口中“叶郁冬的儿子”当成一个有尊严的人来看待。

眼前的年轻人周身的气压变化得太快,让助理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我们并不需要。”简一苏的拇指互相纠缠着打了一个转,他起身,道,“这一点抚养费对她的儿子和福利院没有任何用处,只有你将它们当成了一种了不起的解决方案。”

助理傲慢地回道:“你说对了,用钱当解决方案,确实会很了不起。”

“哦,”简一苏淡漠地瞥了一眼他西服衣领,默默记住了助理名牌,说道,“我忘记这种底气是靳氏药业的标配了。”他嗤笑一声,道,“真可怜。”

助理感到不悦地蹙了一下眉,朝门口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简一苏留了一句,道:“希望当靳氏的‘底气’兜不住的时候,您还能以这种姿态在我面前谈条件。”他头也没回的走出房间,说,“再会了。”

助理一撇嘴,对年轻人的不知天高地厚不以为然。

就在这个时间节点,简一苏刚一出门,就在整洁肃穆的大厅里,偶然仰头,见到了二楼被玻璃围住的环形走廊上,走过去一个身着白大褂的女人。

她留着齐颈的的短发,高挑、冷漠,和那身着西服的中年男人并肩时,气质也毫不逊色。他便在高高在上的玻璃护栏里面,与楼下的简一苏对视了。

他认出了这是叶郁冬。

叶郁冬亦停住了脚步。

很奇怪。

她能从这个眉眼俊秀的年轻人眼里,看到一种深藏着的阴沉与寒冷。他像是一颗冰冷的行星,表面的严寒并非出于与恒星相隔遥远,而因为他的地表之下流淌着不是熔浆,而是反常的冰岩,这注定是一个不属于这个维度、或是不符合这个世界定律的怪异星体。

出于这样的原因,她的目光很快就被这个年轻人的眼神捕捉住了,她甚至在一瞬间有这样的预感:这是他的同类,一个比她更为深邃难融的同类。

但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这个年轻人没说什么,竟然朝她一笑,随后便消失在了她的视野里。

“怎么了,教授。”在叶郁冬旁边的靳文博问道,也随着她的目光望去,但他错过了简一苏。

“没事。”叶郁冬想的是,自己刚才竟然突然想到了淮栖,这年轻人的温润笑容竟和记忆里那个笨拙的小孩有那么一点相似。

她垂下眼睫来。但是她在几年前已经被告知,淮栖死了——和淮晟言一起葬身在了海难里。这是一场她心知肚明的谋杀案,因为凶手就在她的身边,她却做不了任何事,只能听着他用虚伪的关切的语气说:“没事的话,我们详谈一下接下来的项目?”

叶郁冬瞥了一眼靳文博。是她太敏感,她总觉得他在叫自己“教授”就像是在“喊一群人”。仿佛在提醒她:她带着的那群研究人员还在被当做威胁,如果她背叛,同事未寒的尸骨就是她的下场。

虽心绪万千,叶郁冬神色并未改变,她带着靳文博,走进了实验室。

……

简一苏去接淮栖的时候,他睡着了。但稍微清醒一点的时候,简一苏发现他似乎有点迷糊。

听小男孩说,小淮哥只是吃了三块酒心巧克力。

学校里带回来的疲劳加上微弱的酒精作用,让他睡了过去。简一苏将他抱上车的时候,他在朦胧中有点炸呼,像个刚被拎出壳的鸡崽似的。让本来心情不是很好的简一苏笑了出来。

他越来越发现,淮栖对他而言,就像是小说里写的无底洞。他可以把自己所有的负面情绪、心情废料温和地一扫而空,自己似乎也逐渐依赖上了这种毫无顾忌的“倾倒”与发泄。

“当然发泄方式只是单纯地将额头抵在他的颈窝。

只是一会儿,简一苏深呼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关闭车门。淮栖好像清醒了一会儿,手指勾住了他的衣领,像只半醒的猫。这完全是无心之举,他只是想把简一苏拽回来。

淮栖说:“哥。”

“嚯,”简一苏将他爪子中的三只指头从自己的衣领处挪开,道,“还记得我是谁。提出表扬。”

淮栖小声又郑重地说:“我想你了。”

“我只是离开了几个小时。”

淮栖又忍不住去扒拉他的衣领,将他拽回来,仿佛上面有一个仅他可见的逗猫激光点似的。他迷迷糊糊地说:“节日快乐,一苏。”

简一苏忍不住去想这一天的特殊含义,哭笑不得道:““什么快乐?”

“我是说,每天都是你的节日“我每天都要给你过节日,我想和你在一块。”淮栖凭着醉意胡乱解释道。

“你忘记今天连声招呼都不和我打,就跑到福利院的人是谁了吗。”

“我看不见你,我又想你。可每次我说,我想你了。你就会说;‘有什么可想的,你每天回来都能见到我。淮栖呀,你不要想七想八,要沉下心来好好学习,这样才能考一个大学’……”

简一苏:“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淮栖用爪子拍住他的嘴,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你都不让我想你。生气。”

淮栖张开一下手臂,又去搂住了简一苏的脖子。简一苏猝不及防地被他蹭到了嘴角,是不同于轻吻的蹭,就像是在他的阈值处擦了一根轻而无声的火柴。简一苏的动作一僵,听淮栖继续说道:“根据能量守恒定律,简一苏不让淮栖想他,这么多想念往哪儿放?就只好转移到其他地方,其他人身上了。”

简一苏无奈地笑道:“你自己想岑老师跑来的,还能赖在我身上。”

淮栖伸出一只手指,淡淡道:“就怪你。”

“怪吧。”简一苏只好撇开猫爪子进了主驾驶座,温声道,“说不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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