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俄耳甫斯

社会学研究方法的期末考试定在了1月4号。

最后一节课,一般都是答疑,但戴岚上一周给他们布置了小组作业,今天这节课就改成了小组汇报。

临近元旦假期,本科生心思有点飘,其他组汇报的时候也不好好听,在底下叽叽喳喳的,戴岚觉得自己还是脾气太好了。

最后一组做完pre之后,坐在座位第一排的戴岚既不回头,也不抬头,自顾自地看书。等他把眼前这页看完后,慢悠悠地说了句:“你们这是把扎根学明白了?那祝下周的考试顺利。”

教室瞬间安静,除了戴岚翻书的声音外,连太重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我挺不理解的。寒假有那么长的时间可以用来玩,非要去惦记元旦那两三天。你们复习好了吗就惦记玩?”

“期末考试挺难的,每年研究方法都要挂好几个。我好心想多设点小组作业捞捞你们平时分。可你们自己看看今天这汇报做的,稀碎,掉到地上扫都扫不起来那种。快期末了,没有时间做小组作业,倒是有时间用来玩。”

戴岚合上书,走到讲台上,把书放到包里后,一直冷着的脸突然笑了:“算了,我真懒得说你们。回去把扎根理论好好复习一遍,谁大题要是敢空着我绝对不会捞的。”

这话一出,教室瞬间炸了。

几个胆大且反应快的学生干脆直接喊了“戴老师nb”。

戴岚其实挺坏的,想给自己省事但又不能直接押题,想让学生好过一点但又不想让他们太得意:“AB卷,我也不知道抽哪个,到时候没考到别骂我,骂了也没用。”

说完就下课了,也不给答疑时间,省着被围着问重点。

寒假要到了,学生很开心,戴岚却很恐惧。

寒假有个年要过,过年意味着回家,回家意味着要面对更烦闷的事。

戴岚想想就觉得疲惫。

冬天,真的很讨厌。

上周末喝完酒,戴岚找了代驾,在回家的路上褚知白问他:“你过年回华阳吗?”

戴岚当时正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呆愣愣地说:“不了,没必要。”

“回去看看也是好的。实在不行,你来找我玩呗,我把我的娃娃亲介绍给你认识认识。”

“再说吧。”

“你应该回去看看,毕竟是第一年,别让人落下话柄。”

戴岚心里很抗拒,依旧看向窗外,语气寡淡地说:“褚知白,话太多。”

话让戴岚堵死了,褚知白也不劝了。戴岚是个心思太重的人,心思重也就算了,关键是还倔,认定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来,他知道劝不动。

劝不动就不劝了,褚知白换了个换题:“今天坐你旁边那医生,你喜欢人家吧?”

戴岚还没从方才的话题中抽离出来,整个人都像是冻住一样,散发着冷气:“怎么看出来的?”

“啧,还用怎么看吗,你看他那眼神就不对劲。之前还跟我说什么医生让戒酒,我就寻思你戴岚什么时候听过医生的话。不过我挺意外的,人都喝醉了,你竟然直接给叫代驾送回去。啥意思?装柳下惠?还是你想来真的?”

“褚知白,”开了暖风的车内闷闷的,戴岚觉得心特别累,“我现在不想聊宋意。”

褚知白坐的副驾驶,抬起眼借着后视镜往后瞥了戴岚一眼,看到他半死不活的样,瞬间没了聊天的兴致。

下车前,褚知白留下一句:“岚哥,你别总想太多。”

戴岚答应了:“嗯,我尽量。”

看到褚知白下车后,戴岚觉得自己这病犯得挺搞笑的。

跟一个精神科医生喝酒,把自己喝得抑郁症犯了,不知道的得以为宋意把他怎么了呢。

戴岚现在依然能感觉到宋意右手拇指蹭过自己左手手腕时的温度。

可能是酒杯拿久了,宋意的手是冰凉湿润的,和想象中的温暖干燥大相径庭。

那种冰冰凉的触感,像条小蛇一样在戴岚的手腕上绕了一圈。

这条蛇来得快去的也快,如果没有留在手腕上的湿度,戴岚可能会恍惚地认为是自己出现了错觉。

那一瞬间戴岚脑子里闪过无数冲动的念头。

他想拽着宋意的领子吻过去,想亲身示范地告诉他喝醉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想让他知道自己除了抑郁的情绪外,还有更多的疯癫……

但所有的这些冲动都被一个念头给碾碎得干干净净——那些留在手腕上的疤,清清楚楚地提醒着戴岚:你是个病人。

在冒出“精神病怎么和正常人谈恋爱”的想法后,戴岚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被一直批判的世界规训得这么彻底。

戴岚想到俄耳甫斯的故事——

为了救活自己心爱的妻子欧律狄克,俄耳甫斯带着他的七弦琴闯入冥府,用他的歌声感动了看守着地狱之门的三头狗,感动了冥王和冥后。

冥后亲自把欧律狄克的灵魂交给俄耳甫斯,告诫他:“不要回头,也不要和她说话,否则你会永远失去她。”

可俄耳甫斯在通往人间的路上还是回头了,他忘了地府的约定,将妻子置于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俄耳甫斯死后,他断掉的头颅仍在歌唱,他的歌声依旧动听。

那是充满血腥、死亡、爱欲和疯狂的歌声。

在戴岚眼里,俄耳甫斯是一个太自我的诗人,他过于擅长制造悲伤,沉浸悲伤并享受这份悲伤。

他不是一个全心全意的爱人,他的爱很虚伪,裹挟着都是私欲。

但令戴岚难受的是,他并不觉得自己比俄耳甫斯高尚。

在对宋意的感情里,同样夹杂着抑郁症带来的血腥、死亡、爱欲和疯狂。

和一个精神病人相处并不容易。

戴岚没有通往冥府的勇气,他只会控制自己,断掉一切要把其他人拖下水的念头。

这个晚上挺没劲的,抑郁在最暧昧的时刻席卷而来,比起扫兴,戴岚感到更多的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压抑。

回到家后,他满脑子都是:如果未来有一天自己失控了,那会是怎样一种情景?

太恐怖了,他不敢去想象。

陈清珏在最后两年,完全清醒的时候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她患的是双相情感障碍,二型,一种很温和的躁郁症。

戴岚每月坐高铁从月港到华阳去看她时,赶上的不是她躁狂发作,就是抑郁发作。

她会在轻躁狂的时候拉着戴岚的手,哭着求他别走;会在重抑郁的时候,面对着墙躺着一句话都不说。

唯一一次赶上正常状态,是戴岚见她的最后一面。

那天陈清珏向他交代了全部的后事:“把妈妈的骨灰,连同你外公外婆的,一起撒了吧。江河湖海,选个你喜欢的,什么都行。不用来祭拜我,怪没意思的。”

戴岚答应她了,也真的在今年夏天把她和外公外婆的骨灰一起撒在了离月港市最近的海里。

陈清珏拉着戴岚的手,苦笑着说:“我死了之后,你应该这辈子都不想回华阳了吧?你给妈妈一句实话,你还怪我吗?”

戴岚摇了摇头,伸出另一只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我从来都没怪过你。”

陈清珏像是心事了了一样,全身都卸了力,开始缓缓地说着无关紧要的小事:“这几年里,每次看到你,我都会很开心。只不过大多数的时候我都在生病,即使感到开心也表现不出来。我知道你不怪我,但我也知道,你其实并不是很愿意见我。”

“岚岚,人都是要为自己活着的不是吗?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我没办法。我希望你以后也可以为自己活着,这样至少会很快乐。”

戴岚看向陈清珏的眼神很复杂,他一直不理解自己母亲这辈子活成这样到底是为了什么,可今天得到了一个再荒唐无比的答案,她说她活着是为了自己。

戴岚充满质疑地问她:“你这样真的快乐吗?”

“快乐啊。怎么会不快乐呢?”

陈清珏躺在病床上,毫无血色的脸上挂着明媚的笑容。

即使病成这样,岁月和病痛带给她更多的仍然是优雅。她还是美的,只不过美得让人看了就觉得易碎,像精致的玻璃瓶,被摆放在最高处,随时都有可能坠落。

“你觉得生病就不快乐吗?偏执就不快乐吗?疯狂就不快乐吗?你不能用你的思维模式来判断我。”

戴岚不想和她探讨这些哲学问题,这么多年,陈清珏的那些伪逻辑已经让他太累太倦了。

“我一直想问你一个挺幼稚的问题。你真的爱他吗?”

提到戴明安,陈清珏带着笑意的眼睛变得空洞起来,“我需要一个人来爱。岚岚你明白吗?我需要一个感情,让我去逃避那些更痛苦的事。人活着就需要逃避,就像需要食物和睡眠一样。”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对你来说,那些更痛苦的事情是什么?还有什么是比戴明安更痛苦的?”

陈清珏的表情很绝望:“太多了,真的。我的无能为力就是我痛苦的根源。”

戴岚仍然不能理解陈清珏,她有勇气去面对背叛和苦难,却没有勇气去想着改变自己的婚姻,甚至在戴岚拉她出深渊的的时候,她仍然心心惦念着苦海想着要回去。

戴岚一直以为陈清珏爱戴明安爱到了骨髓里,结果她现在又和自己说她只是需要一个人来爱,戴明安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载体。

她像闯入冥府的俄耳甫斯一样,只不过,在通往人间的路上,她会更残酷地不停地回头。

作者有话说:

人类需要逃避,就像需要食物与酣睡一样。——格雷厄姆·格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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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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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家庭不和加上长辈也有精神病史?还是学社会学的。救命你搁着里叠debuff呢?(没有恶意只是有点……)

    刀子小姐 2023/11/18 19:43:13 回复
    • 这里不是着里。。。

      刀子小姐 2023/11/18 19:43:47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