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金贵的病人

周四,戴岚课最多的一天。

人文社科里做量化的有个不被道破的共识——只要计量学的好,万物皆有结论。

戴岚是院里面老师里计量掌握的最好的。

所以毫不意外,社会研究方法和社会统计学这两门最被学生讨厌的课都是戴岚来上。

尤其是社会研究方法,戴岚不仅要给本科生授课,还要在硕博那边开课。

本科生还好,高中数学那点底子还在。给研究生上课最心累,好多学生都是跨考进的社会学,有的是纯纯文科背景。戴岚讲到拉格朗日,他们脑子里全是夸父逐日。

不知道哪个跟戴岚有仇的教务老师,这学期排课的时候给他安排了周四的早八和晚十。

早八给本科生上社会研究方法,晚上换成给研究生上社会研究方法,上到晚上九点五十。

既要早起又要晚归,够磋磨人的。

蒋新明是戴岚唯一的博士生,也是本科研究方法课的助教。

中午十一点五十五,连上四节的大课结束后,蒋新明拿着收好的小组作业纸质版报告,准备帮老师送回办公室。

“拿来给我吧,你去吃饭。”戴岚站在讲座旁边没走,一上午下来口干舌燥,他从包里拿出矿泉水瓶猛灌几大口。

蒋新明抬起一摞作业,在空中掂了掂,说:“挺沉的,帮您送回去呗。”

戴岚把桌面上的东西收好,一股脑地全都扔到双肩包里,然后右手拎包,左手拇指和四指上下捏住那摞作业,拽了过来放进包里。

“沉就更应该我来背了,受苦受累的活咋能让姑娘干。”

平日里蒋新明在搬作业这件事从不和戴岚推辞,她从硕士就跟着戴岚,太清楚自己老师是什么性子。

但今天不一样,她有话想跟戴岚说。

戴岚见蒋新明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在走的时候叫上了她:“看你这欲言又止的,有啥事边走边说吧。”

蒋新明听到后立刻跟上,在出教室门之后,没话找话地说了一句:“老师今天心情不错。”

戴岚敷衍地“哼”了一声:“我的天,你竟然会觉得我周四心情不错。”

蒋新明依旧嘻嘻哈哈的,笑完之后凑到戴岚旁边小声说:“老师您昨天去三院啦?”

“嗯……”

戴岚的脚步逐渐放缓,思考自己要不要瞒着蒋新明,但想了想,觉得好像没必要也不应该瞒着她。蒋新明是自己唯一的博士生,这一带就是三四年,万一中途自己出了什么意外,也要提前给人家一个心理准备,“你怎么知道去的是三院?”

“猜的,猜您不愿意去一院,就随便猜了一个。”

一院是月港大学师生定点医院,没准候诊的时候就能碰上哪个老师或者学生,戴岚自然懒得去,但蒋新明这猜的也太准了,跟算卦似的。

蒋新明接着问:“老师您找的医生是哪个啊?我在三院有个亲戚,但他好像是儿科的,不过应该也熟悉其他科室,我让他帮您问问哪个医生好一点?”

戴岚听到“儿科”笑了出来。三院哪有什么儿科,蒋新明这是把所有给年纪小患者看病的医生都归到儿科里了。

他突然想到宋意那个擅长青少年情绪障碍的朋友,有点好奇自己学生这个亲戚是谁,没准跟宋意他们还认识。

“你还有亲戚是医生啊?那你学什么社会学。”

“学医哪有社会学有意思啊。”蒋新明耸了耸肩。

“挺好,希望等你发刊的时候也有这个热情。”

听到发刊蒋新明瞬间萎蔫了下来,赶紧把话题绕回去:“别提论文啊老师,昨天医生到底怎么说啊?”

医生,怎么说?

戴岚脑海里浮现出宋意那张过分冷淡的脸,以及和整张脸气质格格不入的那双眼睛。

他说——

你没病,有病的是这个世界。

戴岚脸上虽然没挂什么表情,但眼角却开心地抖了抖,“他说我没病。”

“没了?”

“没了啊。”

“啊?”蒋新明瞪大了双眼,嘴张得能吞下半个苹果,“老师您看的这个医生是不是不太专业啊?要不我还是让我小叔叔替您看一下吧。”

“你这孩子,”戴岚被她气笑了,“你这是多盼着自己老师有病然后好换个导师啊?”

“不是!”蒋新明急得直摆手,“国内抑郁症治疗真的很不规范,好多都是轻症重断或者重症轻治,被耽误的病人一大堆。”

戴岚没搭话,蒋新明直接拿出手机,打开微信,边翻联系人列表边说:“我小叔叔挺厉害的,留学回来还发了四五篇SCI,我现在给他打个电话,您等一下,不能让那种懒得给病人仔细看病的医生逍遥法外,三院怎么还有这么不负责的医生……”

戴岚被她吵得头疼,蒋新明这学生哪都好,学术能力强,办事还利索,就是跟自己熟了之后,仗着没差几岁,话痨得要命。

戴岚看她喋喋不休那架势,只想赶紧喊停,可余光一扫,看到蒋新明手机上拨通的联系人名字是“闻越”后,瞬间就不想拦着她了。

“我学生那个在三院当儿科医生的亲戚”——一想到宋医生的朋友在自己这被贴上了这么个标签,戴岚就忍俊不禁。

意识到蒋新明和闻越是叔侄俩后,戴岚不得不感慨,旁的不说,这俩人话痨的性格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看了眼手表,12:00,差不多正好是医生午休吃饭的点。

戴岚听着蒋新明手机里微信电话的铃声,一时间坏心眼不知道在心里起了多少个。

电话拨通后,熟悉的声音响起,成片成片的话往外撒:“新明啊,我求求你放过你小叔叔吧,昨天神经病一样说要我给你发我们院挂号病人的数据,今天又要干啥啊?我这刚吃上一口饭。你小叔叔每天上班很辛苦的好吧?今天上午查房还被一孩子挠了一下,接你电话都手疼。”

蒋新明被闻越无情戳穿后,尴尬地看了戴岚一眼,然后对着电话说:“我今天还被一本科小孩翻白眼了呢,我跟你诉苦了吗?能不能有点长辈的样啊。言归正传,你帮我推荐个擅长抑郁症和睡眠障碍的医生呗。上次给我老师看病的医生简直是太差劲了,这次换个好的。”

闻越像只暴躁的公鸡,隔着屏幕叽叽喳喳地吵着:“他瞪你你瞪回去啊,都读博了还被本科生欺负,你看你那点出息。还有你那老师咋那么矫情,啥老师啊这么金贵,我们三院哪个医生不是个顶个的优秀。这人民教师怎么还挑挑拣拣的。宋哥你说是不是?”

电话那边停顿一秒,传来一声“嗯”。

紧接着闻越那聒噪的声音继续响起:“新明你刚刚说什么?抑郁症和睡眠障碍是吧?你宋叔叔就擅长抑郁症,你让你那个金贵的老师挂他的号呗。行吧宋哥?”

戴岚正在琢磨蒋新明是怎么知道自己有睡眠障碍的,然后就听到了宋意的声音:“不行,懒得伺候金贵的病人。”

方才一直双手插兜看戏,现在戏演到自己身上,隔岸观火的乐趣没了,为了不让好戏冷场,戴岚决定主动添把火:“宋医生,你背后说自己病人坏话不好吧。”

“我靠……”

闻越的声音在免提的情况下格外响亮,戴岚看着教学楼走廊的声控灯都被震亮的情景,实在憋不住笑,幸灾乐祸地说:“宋医生,闻医生的小侄女刚跟我说要投诉你,不能让你这种嫌弃病人的医生逍遥法外。哦对了,闻医生,听说你转儿科了,恭喜恭喜。”

皮一下就跑,火候刚刚好,戴岚见好就收地伸手替蒋新明挂了电话。

电话挂断响了两声忙音,蒋新明幽怨地看向戴岚:“老师,您怎么不早说自己的医生是宋意啊……”

“你也没问啊。”戴岚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姜还是老的辣”的得意。

两人没坐电梯,这时刚好走到一楼。

一出教学楼的大门,十一月的风硬生生地吹到人脸上,冷不防的一下子,怪疼的。

昨天那个加塞的患者,冲进问诊室时,也是像这样吹了戴岚一脸的冷空气。

刚刚电话接通时,戴岚好像隐隐约约听到烧热水的嘈杂声,也不知道他们是在办公室还是医院食堂。

此时此刻,戴岚很想喝口热水。

他回头看了蒋新明一眼,说:“别去食堂了,下午没课,走吧,我请你吃饭。”

这两个医生也太熟了,熟到蒋新明毫不意外自己的小叔叔身边会有这么一个人。

八卦的心一起,戴岚就很想打听,但又不想主动开口,以至于菜没上来前,他就一直放空着双眼盯着蒋新明看。

蒋新明被他那空洞的眼神吓得发憷,思来想去不知道说点什么,摆弄了半天筷子。

可她不说话,戴岚就那么一直盯着她看,蒋新明也怪难受的,半晌想出个点子,说:“老师要不我把许璐也叫来?”

许璐是戴门研一的学生,研究方向和蒋新明的大差不离,俩人私下里交流多些。以前戴岚请吃饭次数不少,但都是叫上好几个学生,像这种一对一的局面,还是头一次。

戴岚听到后,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像是打盹的时候忽然被吵醒一样,他打了个哈欠,疲惫地说:“叫她干嘛,看不出来是单请你吃饭吗?”

“啊?”蒋新明这下更懵了。

戴岚懒得说话,随便扯了一句:“贿赂一下医生家属,让你的宋叔叔好好给我治病。”

“嗐,这有啥可贿赂的。既然是宋意,那就不用操心了。宋意说您没病那肯定没问题,老师您就放心吧。”

戴岚乐了:“宋意说我没病我就没病啊?

刚说人家差劲的也不知道是谁了。”

“我那不是不知道是宋意嘛!老师您早说是他嘛。”

戴岚勾了勾嘴角,抽了张纸巾不紧不慢地擦起了筷子,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你和宋意很熟啊?”

“熟啊,他和闻越是大学同学嘛。我们就差了六七岁,一放寒暑假我就被我爸扔到闻越那,宋意又在闻越家里住过好一阵子。他俩不嫌我年纪小,玩什么都愿意带着我。”

听到这,戴岚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样,问道:“闻越是你亲叔叔?他姓闻你姓蒋?”

蒋新明不以为意地答道:“对啊,因为我奶奶姓闻,我妈妈姓蒋啊。”

“不错。”戴岚赞许地点了点头。

想到好几年前考研复试时,蒋新明那句“我只研究女性主义”。当时听起来挺稚嫩的,如今一路走来,她能在现在这种环境下把学术成果出得这么顺,少不了家里面给的精神鼓励。

戴岚擦完筷子之后继续擦杯子,边擦边说:“那你们这也算是青梅竹马了。你跟宋意,嗯,是挺配的。努努力,将来学术成果超过人家。”

蒋新明庆幸戴岚这句话是在她把刚喝的水咽下去之后说的,否则高低得喷出来。

导师嗑自己的cp也就算了,但这都哪跟哪啊。

“不是,老师您以为我和宋意是一对啊?哎我去,且不说我俩差着辈呢,他也算是和闻越一起把我带大的,看我跟看小屁孩有什么区别。再说了,宋意他也不……”

蒋新明光顾着把被戴岚乱点的鸳鸯谱摆正,嘴比脑子快了好几步,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这么让宋意被迫出柜很不礼貌。

虽然只说到一半,但她知道,以戴岚对人世的深谙,肯定猜出来了。

果不其然,戴岚挑了挑眉,恍然大悟地说:“啊——那我这是看岔了,岔老远了。不过你小叔叔和宋意也挺配的,都是医生还能一起加班一起休假,挺好。”

“啊?”蒋新明觉得今天自己“啊”的次数简直不要太多了,光顾着惊讶了,得想想自己导师这是哪根筋搭错了,“怎么说呢,闻越虽然是我长辈吧,但我不得不吐槽一句,就他那么傻缺,一看就是个傻直男。”

“哦……那当我没说吧。”

戴岚达到目的心满意足,拿起水壶往自己刚擦干净的杯子里倒满了热水。

折腾了好一阵子,终于喝上口热的。

谁知,这口热水注定喝不顺当——

“老师,您请我吃饭就为了问这个啊?那您这是看上宋意了还是看上闻越了?”

“噗——咳……”

这口水刚被安全护送到嗓子眼,就不上不下地卡在那。戴岚咳了半天,才把该咽下去的水顺利地咽下去,该咳出来的水费劲地咳了出来。

怎么说呢,真够不体面的。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三院办公室)

闻越:“靠!宋意你这个病人也太拽了吧!”

宋意:“谁让你说人家有病。”

闻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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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戴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至今匿名/化蝶前那一夜的等待 2024/03/18 11:04:50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