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旷野相遇

戴岚坐上车后,沉默地系好安全带。

他垂着眼角,面无表情地看向窗外,只留给驾驶位那个医生一个冷漠的侧脸,一副“随意吧,我累了”的模样。

宋意也沉默地挂档起车。

身边没有刚刚那个话唠,还真是一个安静的世界。

安静的环境就会让嗅觉格外敏感。

上车后,戴岚闻到了淡淡的佛手柑的味道。

下午问诊时,诊室里除了医院惯有的消毒水味,掺杂在里面的那一点香味好像也是佛手柑。

估计是医生身上的香水味。

大多数柑橘调留香时间都很短,如果是上班前喷的话,按理来说到下班点应该不剩什么了。而在车内这种逼仄的空间,一丁点的香味都会被无限地放大,空气中弥漫着佛手柑的清甜和香水尾调的皂香。

戴岚挺喜欢佛手柑的味道——清爽,干净,让人闻着也舒服。

烦躁的情绪也渐渐被佛手柑的香气抚平。

戴岚觉得宋意这人挺神的,一个眼神,一句话,一种气味……这些细微末节的地方就能给其他人带来不小的影响。

戴岚扭过头,正视道路前方,随意问了句:“刚刚那人是你朋友?”

宋意开着车,反应稍微慢一点,答道:“嗯,大学同学。”

过了两三秒,路况稍微好了一点,他又补充道:“闻越,我隔壁诊室的主治医师,比较擅长青少年情绪障碍。下次复诊的时候你可以留意一下走廊里的人,去我旁边那屋问诊的病人年纪都很小。”

“嗯,”戴岚深感认同地点了点头,“他确实挺适合和小孩子相处。”

言外之意说闻越幼稚,宋意听后笑了笑没说话。

车逐渐往市区开,戴岚也不知道这是要去哪。他想了想说:“宋医生,要是顺路的话,麻烦送我去月湖花园吧,胳膊没事,我装的。”

宋意根本没理会胳膊的事,反而在听到戴岚住处的时候稍稍惊讶了一下,问道:“你怎么住医科大附近?”

戴岚下意识地说:“有没有可能它也在月大附近?”

月港大学和月港医科大学紧挨着,但月湖花园确实是离医科大更近一些,出了小区门走两步就到了。

每次有同事听到自己住月湖花园后,都会调侃两句,说戴老师怎么买了兄弟院校的“家属楼”。

但这次不对劲,戴岚说完才意识到,宋意并不知道自己在月港大学教书,为什么也会惊讶自己住在了医科大附近?

“宋医生,你和我住一个小区吗?”

“嗯,”宋意目视前方点了点头,“毕竟离学校近。”

“但离你上班的地方可够远的。”

“我只有周三和周六才会来心理健康中心这边,其余大部分时间在三院。”

月港市第三人民医院有两个院区,主院区在市中心,就在月港医科大学后身;而心理健康中心这个院区建得有点偏,直接设在了郊区,倒是离月港大学也建在郊区的新校区很近。

戴岚不太清楚医生平时会不会换院区来上班,但他自己倒是经常换校区上课,打工人的命估计都差不多。

他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劲,自己说了那句“也在月大附近”之后,宋意没有流露出一点“这和月大有什么关系”的困惑。

如果最初只是因为和自己住在同一个小区而惊讶的话,那他方才说出口的第一句不应该是“你也住在月湖花园吗”?

不过,如果换一种思路,这个医生那些看似合理实则无比离谱的行为,就好像都说的通了。

“宋医生,冒味问一下,你是不是之前就认识我,或者见过我啊?”

宋意倒也没藏着掖着,根本就没想隐瞒自己早就认出来戴岚的事实,打右转向的同时往副驾驶看了一眼,笑着承认了:“是啊,戴老师,我读研的时候就看过你发的论文了。”

“……”

这羞耻程度不亚于在你上大学的时候,家长非要给来家里做客的同学看你小学写的获奖作文。那声“戴老师”怎么听都有一点调侃和揶揄的意思。

戴岚挑了挑眉,眉毛不自觉地弯出一个很俏皮的弧度,他放弃挣扎地笑了:“你说的,该不会是偶合家庭那篇吧?”

“对啊,就是偶合家庭那篇。”提到论文宋意还挺开心,笑起来的时候,那双光亮亮的眼睛弯得很亲切,一扫问诊时的淡漠,整个人看着都暖洋洋的,“我今天下午刚好有个病人,他的原生家庭,和你论文里写的就很像。”

偶合家庭——偶然组合起来的家庭,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提出来的一个概念。

这样的家庭除了血缘关系以外,在精神上没有任何羁绊。

戴岚是第一个把这个概念从文学上引用到社会学上的人。

出国读博前,他假期闲着无聊,看了《卡拉马佐夫兄弟》后脑子一热,仗着计量学得好,收集到数据就直接搞了篇论文出来。

而等投稿、改稿、登刊这一系列完成后,戴岚刚好出国上学。再从别人嘴里听到这篇论文时,它已经火出了圈。

那篇论文怎么火得戴岚都不知道,但火了终究是让他日后学术的路走得很顺。

他以为自己顶多就是在文科的学术圈子里出了点小名,没想到宋意这样的医学生也会感兴趣。

这让戴岚多少有点成就感,但他也没太得意,提到自己擅长的领域时,情绪也是收着来的:“你是说正好在我后面问诊的小孩吗?我记得他好像叫……李强?”

“嗯,对,就是他。”宋意有点意外戴岚会记住其他患者的名字,扭过头看了他一眼,“你俩在诊室外面遇到了?”

戴岚“嗐”了一声,摆手说:“他那个不完全是。父母逼学习逼得太紧了。倒也没有竭力高扬自私的个人主义,顶多就是深度贯彻自欺欺人的利他主义。”

正好经过一个红绿灯,宋意懒得去争分夺秒,在黄灯的时候直接把车停了下来。他往后靠了靠,转过头去看戴岚笑着说:“戴老师,有没有学生期末打评语说你太刻薄啊?”

戴岚“啧”了一声,眼角往上扬了扬,开了句玩笑:“说病人的坏话让宋医生不开心了?”

宋意看向戴岚带着玩味的眼睛,说:“说我病人的坏话我当然不开心,但你说我病人家属的坏话,我巴不得你再多说几句。”

见过护犊子的老师,还没见过护犊子的医生,戴岚觉得有意思,接着开玩笑说:“哦?是吗?那刚刚你朋友可是说了我不少的坏话,宋医生要不要替我报个仇?”

“你说闻越?他说你什么了?”宋意有点困惑。

“他说我有病。”

这句话一出口,戴岚觉得自己真有病。本来是想嬉皮笑脸地扯几句有的没的打发时间,现在这玩笑开的倒有点学生给班主任打小报告的意思了。

太幼稚了,哪个正常的成年人能干出来这事。

戴岚讪讪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想寻个话题把这事岔过去。

这时刚好绿灯亮起,宋意一脚油门踩下去,说:“你没病,有病的是这个世界。”他的语气很坚定也很平淡,坚定得仿佛有着凌驾于精神病理学之上的权威,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十一月的傍晚,车窗外烧得火红的天,车内流动着佛手柑味的空气,身旁这个初次见面就给你下了“赦免令”的人,戴岚愣住了。

你没病。

有病的是这个世界。

戴岚的脑子里只闪过一句话:我们在旷野里相遇。

他记不清是在哪本书上看到的了,没有一个抑郁症患者的记性是好的。

书上说,艺术多产生于废墟,而非旷野,戴岚不需要艺术,他喜欢旷野。

戴岚看向宋意。天越来越暗了,视野里的那张脸被夕阳照亮了一半,半边是绯色的月光,半边是昏暗的夜,戴岚想到小时候在灯会上看到的走马灯,一走一晃,时光像是在流动又像是在停摆。

“这周六来复诊吧。”

“……”

“你不想仔细了解一下这个有病的世界是怎么对待正常人吗?”

“……”

戴岚没答应也没拒绝,敷衍地说了一句:“知道了。”

一直到下车,戴岚都没有再和宋意说过话,宋意也不自讨没趣,专心开车,连眼神都不分一个给戴岚。

在开车门之前,戴岚稍微迟疑了几秒,低头闷声道:“宋医生,周六见。”

说完,他就一溜烟地下车关门,没听到宋意回复他的那句“周六见”。

在戴岚眼里,自己说了而对方没答应,这叫通知;自己说了后对方答应了,那就叫商量。商量要是反悔了就叫不讲信用,但是通知要是撤回了,却可以说是临时有事什么的,反正借口多的是。

戴岚没听见,那就当作对方没答应。他才不想管宋意怎么想,自己问心无愧就行。

回到家之后,戴岚心里又开始烦躁。

一整天下来,无所事事,原本就在虚度的时间,进一步被没有意义的事情占据。

打开灯后,家里依旧显得死气沉沉的,更没有什么温馨的氛围。

一进门就能看到客厅,没有玄关做遮挡,特别不讲究。客厅也没有电视,就一个沙发被摆在了正中间。沙发四周堆着的都是书,书架上放不下的,全被堆在了地上。

平日里,戴岚像絮窝一样把自己埋在中心点,知识带来的充实与空虚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安全感。

书和书之间,错乱地堆着无数个酒瓶子,有开封的有没开封的,有喝光的有没喝光的。

沙发旁边,还有个断了脚的高脚杯,杯肚里没什么灰尘,酒渍倒是在内壁上晕了一圈。

杯子旁边有个装着咖啡渣的烟灰缸,咖啡渣又上面堆满了烟头。

戴岚走到客厅后,习惯性地把烟灰缸倒干净,重新铺上新的咖啡渣,还摆在原来的位置。

酒杯倒是没动,也没有洗的必要,反正过不了多久就要倒上新的。

他习惯了被烟、酒和咖啡充实的生活,白天他用咖啡因保持清醒,夜晚他需要用尼古丁和酒精来缓解那些为了维持清醒而紧绷了一天的神经。

戴岚的家很干净,几乎没有灰尘,稍微脏一点他就会打扫。可是干净却不代表不混乱。

戴岚从来没觉得把酒瓶和书堆在客厅有什么不好,可今天,他突然想到,自己之前去别的老师家里做客的时候,人家的客厅里,就没有酒瓶,都是插着花的花瓶。

本来觉得无所谓的东西,现在莫名感到很羡慕。

他忽然觉得无论是侍弄花草,还是养只小动物,这些好像都是热爱生活的象征。

他想了想,依旧去厨房酒柜里随便拿了瓶酒开了。

羡慕就羡慕吧,羡慕也没什么意思。

意义都是迫于人们解释的欲望而产生的。

戴岚没有解释生活的欲望,所以也不需要意义。

而等喝到微醺之后,原本不存在的欲望猛然间沸腾起来——戴岚一定要强迫自己想明白,自己周六去复诊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他左思右想,从沙发想到了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直到凌晨两三点钟,混沌的大脑才迸出一个想法来:宋医生他眼睛挺好看的,复诊的时候还能再去看看。

况且,亲密关系的课题自己已经做过太多了,但是医患关系,倒还是蛮值得研究的,就当是参与式观察了。

戴岚心满意足地入了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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