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莫惊春扣住前襟, 手指有意无意地搭在脖颈处。

掌心里,一个愈合的伤痕正藏在衣服底下,那是公冶启冲动时咬开的伤口。

即便愈合, 也留下痕迹,难以抹去。

便是为此,莫惊春一直不敢掉以轻心。他们之前发生的种种若是暴露出去, 莫惊春即刻会身败名裂, 就连刚刚登基的陛下也会声名受损。

正始帝脾气刚硬,可新皇登基便是根基不稳,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皇帝,莫惊春都不能行差踏错。

尤其是陛下的疯劲。

他深吸了口气,双手交叉行了大礼, “陛下, 此前种种,都是过眼云烟。可往后,还望陛下谨言慎行, 莫要冲动。”

莫惊春这话说来, 有些大逆不道, 尤其还是皇帝最不喜欢的“忠言”。

公冶启仍然能够闻到那淡淡的香味。

似乎并没有因为莫惊春的后退远离, 更因为在刚才那短暂的接触间留下暗香,若有若无地在空气中沉浮。

“夫子, 在指寡人的疯疾?”

公冶启随意提起, 说得漫不经意, 就像是一桩不起眼的小事。他立在那里, 只是淡淡看来, 便如同盘踞栖伏的凶兽, 蓦然惊起一片寒意。

莫惊春僵硬地笑了笑, “陛下看起来,一切安好。”

公冶启:“夫子不必在寡人面前说这些场面话,这宿疾,寡人心中有数。”年轻气盛的脸上飞着肆意张狂,无畏无惧。

他笑得从容,也透着少许阴鸷。

“夫子不正是担忧寡人的疯疾,方才会在那时候,将兔尾亲自送到手中来吗?“

莫惊春:“……臣不知陛下在说什么。”

这尴尬的事情居然被皇帝再次提起,莫惊春一时无语凝噎,只想一头撞在墙上。他本以为陛下会将这件事当做是隐秘藏在心里,缘何会大大咧咧挂在嘴边?

皇帝无畏,他却是要命。

公冶启挑眉,慢吞吞踱步过去,“夫子不知?寡人是在说,夫子不正是将那兔尾当做是诱哄的利器,用来安抚寡人这头疯兽吗?”

这宛如嘲弄的话语一出,莫惊春猛地跪下,只看得到一双黑靴。

他闭了闭眼,“还请陛下降罪。”

公冶启实在太过敏锐,落在他身上的算计,不管出自于何意,他仿佛都能敏锐捕捉,更是让人毫无反驳的余地。

莫惊春确实无法为自己辩解。

他要怎么为事实辩解?

莫惊春的确存过这样的念头,也的确是这么做了。

“何罪之有?”公冶启的手掌有力地握住莫惊春的胳膊,将他强硬从地上拖了起来,“这岂不正是夫子的本事?”

他笑,“自然要记上一功。”

莫惊春茫然。

陛下可完全看不出是要奖赏的模样,更像是来找他讨债的。

目光一寸寸在他皮肤上逡巡,蓦然有种刺痛生疼的错觉,仿佛那视线如同刀片一寸寸割下来,让人下意识想要后退。

正此时,叮叮叮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精怪。

【目标绑定:正始帝公冶启】

【任务目标:巩固公冶启的帝位,缓解其疯疾】

【任务一:自从永宁帝去世后,公冶启的疯疾时不时发作,请尽快取得公冶启的深度信任】

【任务二:暗流涌动,请做好防寒准备】

新一轮的任务开启,可莫惊春压根没敢去细听。

陛下一双戾目咄咄逼人,他一个移神,必然会被发觉。

莫惊春是万万不敢挑战皇帝的敏锐。

莫惊春:“臣不敢,这尾巴……并非是长时存在的器具。只能做暂时之用,却不能长久。”他战战兢兢地说话,某种程度上他所说的话极其危险。

若是皇帝再追问下去,莫惊春就无法回答。

这其实甚是荒谬。

为何陛下从来都不深入询问?

公冶启慢吞吞地勾起个笑容,总算是撒开手,慵懒地垂下眉眼,却像是在打量莫惊春的身后,“那日后就有劳夫子了。”

他笑得神色莫测,诡谲地说道。

等莫惊春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他背后都湿透了。

他抿唇,果然不能掉以轻心。

陛下的每一桩事情都是有缘由的,譬如最近这日日召见,看着是荣宠非常,实则另有目的。

是他大意了。

只是陛下每一次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折腾得莫惊春肚子里头各种翻滚,也甚是难受。有时候他平生起一股想要冲着陛下大喊大叫的冲动,恨不得皇帝立刻给他一个痛快,但临到头他却发现这般暧昧不明,居然才是最好的抉择。

陛下出格,却并未真正逾越雷池。

唯有莫惊春在担心受怕。

他叹了口气,走了一段宫道,方才有心思去回想方才精怪说了什么。

任务一?

又是一个任务一。

大抵是因为任务目标发生了转变。

可当莫惊春真正得知任务内容是什么时,不由得苦笑起来。

真是要命。

他在陛下面前时时刻刻都有脚底抹油的冲动,这任务却偏要他主动往陛下面前送!

而这任务二就显得有点语焉不详,含糊不清。

什么叫暗流涌动?

提示都不能说得明白些吗?

精怪先是要力保公冶启登基,而后又是这疯病……桩桩件件都是为了陛下而来,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莫惊春长叹一口气,行至宗正寺前,方才收敛了心神。

宗正寺的事务初上手较为艰难杂多,但一一捋顺,时日渐久,便也慢慢习惯。他在处理事务的间隙,抽空将宗正寺以往的章程都翻出来看了一遍,再有适用宗室的律例与以往的处置都一一细读,做足功夫。

两位少卿虽不满莫惊春的突降,但来一个会做事的上官总好过是个草包。

莫惊春在文书里泡了一天,才揉着眉心步出门。

今晚有客宴请,故他没有久留。

邀请的人是张千钊。

袁鹤鸣也在。

张千钊约的地方正是京城一处繁华的坊间,来往客人多是达官贵人,甚是幽静。因着知道莫惊春的脾气,就连弹琴唱曲儿的都没叫,酒也只上了两盅。

袁鹤鸣举着酒杯,满怀歉意地说道:“先前我酒后无状,得亏是您将我等送了回去。这一杯,我敬您。”

张千钊忙给拦了下来,无奈地摇头,“先前出事便是为酒,今儿这酒可万没有你的份。”

袁鹤鸣委屈,最终以茶代酒,硬是敬了这一杯。

莫惊春也拦下张千钊,淡淡说道:“虽然陛下仁善,免去了这些忌讳,但酒水还是莫沾了。”

张千钊闻言,看了眼手边的酒水当即颔首,又让人将席面上的荤菜撤下。

整一桌都是清汤寡水,好在厨子手艺不错,倒是不影响什么。

张千钊:“去了宗正寺后,感觉如何?”

莫惊春苦笑:“总归是比在翰林院忙碌许多,”他顿了顿,抿了口茶水,“自己坐上那位置,方才知道主事者的压力。怨不得从前编纂经典时,您总是爱捏着茶缸四处乱晃,怕也是在纾解罢了。”

张千钊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这是在夸耀我,还是趁机埋汰我?”

徐鹤鸣在边上偷着乐。

莫惊春:“自然是在称赞您。”

宗正寺来来往往一应事务都压在他身上,现下是因为先帝宾天,朝中气氛不大对劲,一些事情才押后不做处理。若是在寻常,必定会比现在更为繁多,而接触的又都是皇室中人,一个个鼻孔朝天,不是那么好相处。

张千钊夹了口素菜,“上一个宗正寺卿是庆华公主的驸马,是个老好人。庆华公主是先帝唯一的姊妹,所以他做起事来还算顺心。你的话,可得小心。”

莫惊春也清楚。

不过难归难,敢故意刁难他的应当也没几个。

谁都不敢轻易得罪莫家。

袁鹤鸣啜了口茶水,深感还是不如酒水得劲,“子卿,你近来在陛下面前很是得宠,返青他们几个还说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缘故,可我总是有些担忧。”一脸憨厚的他严肃起来,倒也显出了几分魄力。

张千钊踢了一脚袁鹤鸣,呵责了一句,“你这说得什么话!”

那可是在私底下腹诽圣上!

倒也不是说不能说几句坏话,可那也得是有理有据,这含糊不清又算什么?

莫惊春按下张千钊的脾气,凝眉看向袁鹤鸣,“方才那话是何意?”

袁鹤鸣看了看这包间,又将椅子往中间挪了过来,压低声音说道:“最近坊间传闻,说是陛下其实有宿疾在身,这才会脾气古怪难测。”

莫惊春一顿,脸色微变,不过在夜间烛光下却是看不清楚,他慢慢吃下一杯热茶,方才感慨地说道:“这坊间可真是什么流言蜚语都有,怎不说陛下膝下只有一子,是因为他……”

袁鹤鸣咳嗽了两下,“这可是你说的。”

谁敢去非议陛下后宫的事情?

不过到底这个新生小皇子的消息让朝臣们也安了心,最起码在孝期内不会再有人盯着这事了。

但话又说回来,莫惊春方才的意思,便是认为这是无稽之谈了。

张千钊则是睁着一双眼睛,稍显沧桑的声音微微扬起,与袁鹤鸣说话,“你这坊间究竟是哪个坊间,从哪里得来的传闻?”

莫惊春看似没有在听,认认真真地捡菜吃,实则也在偷偷听着。

袁鹤鸣苦着脸说道:“真不是我瞎说,最近京城内确实有这么个风声,也不知道是谁在散播。先前因为叛乱与新皇登基的事情,压了好些天,最近好像又冒出来了。”

莫惊春知道袁鹤鸣的友人有不少是三教九流的,所以对这些传闻也比旁人要敏感。这些流言蜚语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但是传得有鼻子有眼,又还未被莫惊春和张千钊这等人能知道,说明有人在故意操控传播的层次与力度。

他细细思量方才袁鹤鸣的话,在登基之前……那就还在更早些时候了。

放出来这样的传闻,分明是为了攻讦公冶启,在叛乱的事情出来后有段时间没声没息,是因为大势已去又拿不住新皇的手腕,结果叛乱一事处置得很是温和,便又卷土重来了?

因着袁鹤鸣这话,以至于莫惊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都显得有些沉默。

张千钊和袁鹤鸣也都习惯了莫惊春这个性格,两人在吃喝的时候间或聊上几句,都是最近院内的事情。

新皇登基,已经加开了恩科。

有别于正科的春日,恩科定在了今年七月。

也就没几天的事情了。

负责出考卷的考官都被关在院里头埋头干活,直等到科考结束后才能回家。翰林院里头就有好几个学识深厚的老翰林被点了过去。

莫惊春:“你们都有子弟要下场?”

张千钊指了指袁鹤鸣,“他家中旁支倒是有一个。”

袁鹤鸣:“说来,你家中也有个小子。你兄长常年在外,可对这孩子有什么打算?”

莫惊春:“已经请了西席教导,不过……”

他露出个苦笑。

“他看起来更喜欢习武。”

果然是莫广生的孩子。

张千钊笑了起来,“也没什么不好的。去年莫大将军和莫将军将敌寇赶出西遇城,多少年了,这还是头一回。说不得陛下会召他们回京奖赏一番。”

莫惊春抿唇,淡淡说道:“边患不除,父兄怕是不肯认命。”

西遇城在十年前落在外敌手中,以至于我朝边界缺了一个难看的口子。百姓痛不欲生,活得十分艰难,那亦是莫家父子心里的痛,去岁的大胜夺回城池总算是一偿夙愿,却远不是终点。

闲谈间便已经入了深夜,各自归家时,莫惊春立在安静的室内,蓦然升起一种寂寥感。

他疲倦褪去衣物躺在床上,直勾勾地盯着没有熄灭的烛光。

这种轻飘飘不踏实的感觉,或许源自于正始帝古怪偏执的兴趣,莫惊春猜不透他的兴味会持续到什么时候,也弄不懂他究竟是什么心理。

他喜欢稳定平静的生活,但是这种东西,从精怪出现的那一刻,就再也回不去了。

数日后,便是科考。

恩科加开对寒窗苦读的学子自然是好事,可是落在七月炙热的天气,也是一桩严峻的考验。号房的狭窄逼仄与天气的炎热让许多身体孱弱的学子甚至无法坚持到考试结束,便被抬了出去。

莫惊春听闻考试结束后,便闹出几个想不开的学子自寻短见的事,忍不住摇了摇头。

这不过是恩科,明年还有正科,若是在此便崩溃,那即便明年能考上来也是无用。

朝中是科举与举荐并行,但连年的科考下来,已经逐渐偏重科举考试取材,这也正是一代代皇帝下来努力推行的结果。

他们不愿看到世家独大,那些所谓绵延千年的世家甚至会看不起皇室。而朝廷是决计不许有任何人凌驾于帝王之上,张家不得,焦氏,也同样不行。

故而,科举便成为皇帝的利器。

这也是在无数不公平内,最大的公平。

要等科举的结果出来,还得费上小半月,而这期间,莫惊春并未过多关注此事。

他正在查袁鹤鸣那所谓的坊间传闻。

墨痕在外面跑动了好些天,最后在莫惊春休沐的那日神神秘秘地回来。他穿得稀奇古怪,身上的衣服还破了几个大洞,还有不知是在哪里滚出来的泥巴,惊得莫惊春以为他被人打了。

墨痕笑嘻嘻地说道:“您别担心,这是小的特意换上的。去打听这些消息,就不能穿得太过华贵,也不能装得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便想着换得邋遢一些,也好伪装下身份。”

莫惊春失笑,这倒是别有心裁。

墨痕:“小的最近在坊间跑来跑去,确实是有些乱七八糟的传闻,不过值得记住的,约莫有几个。一个是听说京城小财神爷许久不曾出现,已经有将近小半年没有看到他。”

张哲。

莫惊春颔首,张哲张家最近已经夹着尾巴做人,尤其是爱惹事的张哲,会压着他不出门也是正常。

墨痕见郎君赞同,这才安心,大着胆继续说,“另一个是,西边有片老宅租了出去,听说以前整家人在里面自杀,闹过鬼,空置至少好几年了。小的偷摸着去探了下,从街道司收集到的泔水来估算,少说有八九十人。”

他舔了舔嘴巴,“说是半月前租下的,但是这时间内,没有任何大型商队进城,小的怀疑他们是化整为零进来的。”

莫惊春看着墨痕的眼底有些惊奇,果然他之前的看法不错,这小子要是丢到军中,是个斥候的好人选。

他有些可惜地看着墨痕,让他莫名打了个寒颤。

莫惊春示意墨痕继续说。

墨痕:“第三个古怪的点便是……似乎有人在传陛下的流言蜚语,那不像是自然传开的。”

他说得有点慢,像是不确定如何形容。

半晌,他比划着说道:“比如同一条街,左边的人知道了,按理来说右边的人也会多少听过这消息。可事实上,只有平头老百姓会谈及这些传闻,那些出来替大户人家采买的奴仆反而知道得不是很多。”

他摸了摸脑袋,觉得里面有古怪。

一直沉默听着的莫惊春低低笑了下,自然是有古怪。

这个说法在慢慢地覆盖底层的百姓,先是从下面传开,再渗透到大户人家的采买。而自上……还需要传吗?

如果皇帝顺理成章是个疯子,那废帝……岂非也是理所当然?

墨痕莫名感到一股寒意。

他猛地看向立在室内的郎君,宛如一把出鞘的利剑,再无半点温和。

“陛下,这是先前查出来的。”

柳存剑将一份奏折递给刘昊,由着刘昊转递给公冶启。

公冶启坐在桌案后,只穿着常服,看着奏章的脸上面无表情。

“张家这些年贪墨了不少,不过大面上的没动。”柳存剑道,“先帝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几位国舅爷动作。至于许伯衡,他家里倒是两袖清风,唯独宠爱老妻,从出事后就闹腾得很。”

公冶启虽说没有连坐族人,但是许博一家倒是根除了干净。

而许伯衡一共就三个孩子,除去许博和丽嫔外,只剩下一个嫁出去的小女儿。

“许伯衡还有用,现在内阁除了他之外,首辅的位置旁人立不住。”公冶启淡声说道。

柳存剑:“内阁那几个也查出来了,都在上头。”

许伯衡经此大变,心灰意冷,更是愧对先帝,接连数次请辞,但都被公冶启给压下来。一来,许伯衡对他有师徒情分,二来,首辅除了许伯衡外,公冶启一个都不想给。

现在的局面正合适,公冶启不允其大动。

“还有……”

“陛下,宗正寺卿求见。”

公冶启挑眉,今儿太阳可是打西边出来了?他这位避之不及的夫子居然会来拜谒,实在是令人称奇。

他自然感觉得到莫惊春的恐惧。

那不是对他本人疯病的畏惧,反而是不喜帝王这仿佛戏弄般的趣味。可莫惊春身怀如此多的隐秘,又怎叫人不好奇?

公冶启玩味地想,将手里的奏章按了下去。

“宣。”

莫惊春进殿的时候,倒是没想到柳存剑也在。

柳存剑从太子侍读几乎一朝登天,如今也是三品官员,两人在朝为官,偶尔也会相见。他冲着莫惊春颔首,莫惊春也匆匆点了点头,便要行礼。

“夫子不必多礼。”公冶启叫住了他,“突然求见,可是有要事?”

莫惊春敛眉,将最近探知的事情和盘托出。

他的语气不疾不徐,非常镇定,仿佛在说的不是什么要命的事情。柳存剑和刘昊却是听得心惊肉跳,只觉得是在皇帝的雷点上狂踩。

待莫惊春说完,殿内陷入死寂。

一时间无人说话。

莫惊春也揣着手,眼观鼻口观心,仿若自己是个木雕泥塑。

半晌,公冶启冷漠的声音响起,“柳存剑。”

柳存剑应了一声,“臣失责。”

他在皇帝身边本就是一把探知消息的利剑,如今居然会错过这要命的消息,更是需要一个本职不是此事的莫惊春来告知,实在是极大的过错。

“此过先记下,”公冶启冷冷笑了声,“寡人要在后日看到来龙去脉。”

“喏!”

柳存剑毫不犹豫地磕下去。

待柳存剑出了门去,莫惊春才迟疑地说道:“这或许非他之过,毕竟三教九流各种传闻都有,这流言蜚语混在其中并不出奇。”

先前还曾经有过各类关于皇室千奇百怪的说法,莫惊春偶然间也曾听过一个两个,市面上的说法转瞬即逝,实难捕捉。

若非莫惊春因着袁鹤鸣这家伙,也不会起了查探的心思。

莫惊春在讲述的时候,自然不会掠过袁鹤鸣和墨痕这两人的存在。

公冶启:“若是事事体谅,岂不是事事都有失败的由头。”他冷漠的眉眼透着无情,提笔在奏章上画了两个圈,“不过袁鹤鸣,他倒是有些精于偏门。”

还有莫惊春身边那个墨痕。

莫惊春心头一跳,总感觉陛下盯上了袁鹤鸣。

他记得袁鹤鸣曾经说过自己胸无大志,就希望能在翰林院耗着,日日如此便是快活。莫惊春心下叹道,若是被薅去柳存剑的手底下做事,袁鹤鸣怕是要哭爹喊娘。

该说的事说完了,莫惊春自认为自己在其中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不过是提个醒罢了,若非想起任务二那古怪的提示,他或许还得再费些功夫联系在一起。

不过就算没有这精怪提示,或早或晚,莫惊春都会让人去查。

毕竟这实在是太诡异。

传闻没有言明皇帝的宿疾是什么,却生造出一种恐怖诡异的气氛。

不管幕后主使是谁,他都必然知道陛下的情况,至少是猜出来几分。而这些传闻若是广为流传,最终自下而上反卷,动摇帝位……于谁有利?

可想而知。

必然是那几位皇子。

“夫子率性入宫,可曾想过,你也在怀疑的名册上?”公冶启挑眉,将毛笔撇开,手里头的奏折丢给刘昊,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说道,“毕竟这世上,该知道内情的人,唯太后,张家三人,刘昊,与你。”

莫惊春猛地抬头,眼底满是惊讶。

他原以为柳存剑等人也该是知道的,更别说当日公冶启曾经意有所指地提起许伯衡劝谏永宁帝的事情……他原以为……

莫惊春苦笑,原来他处处露出马脚。

公冶启狡黠地说道:“许伯衡之所以会动了心思,乃是因为他觉得寡人残暴冷酷,不当人子。”

莫惊春:“……”那许首辅也确实很果敢,看透了当时太子的本质后就敢直接和永宁帝杆上。

之前他还以为禁足闭门是多严重的罪责,如今看来当初永宁帝实在是轻轻放过了。

莫惊春抹了把脸,无奈地说道:“那臣可真是罪该万死了。”

公冶启朗声大笑,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刘昊才真真是木然站在边上,怨不得陛下最近半年多待莫惊春总是有种古怪的亲热。这种感觉有点像是陛下将莫惊春划入到自己的范围中来。

刘昊自然也在那范围内。

当年因着太子的喜爱饶过一命,此后刘昊对公冶启便是死心塌地。

他也是唯一一个知道内情还活下来的宫人。

除此之外,就连柳存剑也只是隐约感觉到公冶启有着残暴的一面,却万万不知道详情。

刘昊蓦然想到这些年莫惊春一直枯守翰林院,可以他的才智敏锐,那全然是浪费。

先帝是故意的吗?

而莫惊春这些年确实平平无奇,从未展露过任何苗头,直到他成为太子太傅,也从不冒头。是因为……他从骨子里就下意识畏惧靠近这份真相?

刘昊也不蠢,各种顺藤摸瓜,立刻便猜出七八分。

若是如此,当年莫惊春能活下来,真是千幸万幸,才饶得一线生机。

毕竟这些年东宫无声无息消失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

七月中,科举放榜。

几家欢喜几家愁,袁鹤鸣就是愁的那家。

好消息是考上了。

坏消息是名次排后,殿试或许拿不到个好成绩。

莫惊春听到消息时,让人去送了份礼,而他对着手头送上来的要文实在是头疼。

这份是刘怀王要嫁女的陈文,说是这一次科举榜下捉婿,瞧上了一名会试排名三十几的学子。

刘怀王是这一次进京的老王爷之一,他所提及的小郡主也与他同行,正是刘怀王府上最受宠的明珠。原本这嫁娶也是各自意愿,送到宗正寺的时候基本上就是最后章程都走完了,只能入载和赐金云云。

可是莫惊春分明记得,这位小郡主已经是第三次请婚。

先前那两位夫君去哪里了?

莫惊春摁了摁额头,寻了左少卿来问。

左少卿倒是有些印象,悄声说道,因着小郡主很是受宠,所以在封地里看到喜欢的男子都是强抢入府,直到玩倦了才丢出去。而在封地外,若是看上喜欢的又无法顺利讨回去,便会用婚姻做筏,强逼人成婚再带回去,如今不过是故态复萌的第三回 。

莫惊春:“……”实在是彪悍。

他将这份陈文放到一旁去,决定先让人查查这学子是不是愿意的,愿意……那再说吧。

他本是打算歇息片刻,却不料小吏传来消息,说是府上有人来寻。

莫惊春挑眉,家里头没事怎么会让人过来找?

他让那人进来,却没想到居然是墨痕。

墨痕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进来的时候看见莫惊春简直跟看到救星一般,他待屋内只有自己和郎君后,立刻低声说道:“郎君,先前您吩咐的事情,小的留意到,有几个人行踪可疑,一直徘徊在四处,往往谣言力度最广的地方都有他们的身影,于是小的顺藤摸瓜跟了上去,发现他们最后都归于张家。”

张家!

莫惊春面色微沉,这不可能。

如果是从前的张家还有胆,现在的张家除非发了疯,不然绝无可能再碰此事。

有人借着张家动手!

“还有呢?”莫惊春道,“如果只有这些,你没胆子直接摸上门来。”

墨痕:“郎君真是知道小的,小的在外头盯着,发现那几人偷摸着再出来,那模样像是要往城外去。而且除了小的外,好像还有旁的在盯梢。”

他皱着脸,“小的不敢上前,他们感觉很危险。”

还有别的人盯梢?

莫家的奴仆都会武,就算是墨痕,其实莫看他瘦小,实则一个打几个普通人是没问题的。如若他都觉得危险……

原是打算起身的莫惊春慢慢再坐下来,“不必管。”

墨痕惊讶,“可是他们要逃出城外……”

莫惊春摇了摇头:“不是还有另外一队盯梢的吗?”

墨痕反应过来,高兴地说道:“原来是友军!”

莫惊春斜睨他一眼,叹息着说道:“我都不晓得接下来能不能保住你。”这小子实在是滑头,挖地三尺的东西都给他摸出来,这仿佛像是他的天性。

另一旁盯梢的肯定是陛下的人,而墨痕贸贸然闯入其中,必定会被记上一笔。

若是陛下见猎心喜……

墨痕没反应过来,还哭丧着脸说道:“别啊,郎君,我保证没给他们发现。”

莫惊春默默吃茶,然后轻咳了几下,“在屋内待着别说话,等我下了值再一同回去。”墨痕应是,避开到一旁去。

希望别出大事。

莫惊春头疼地想。

自然是出大事了。

陛下不知缘何前往太后宫中,与娘娘大吵了一架,母子俩生出闷气,整个后宫都战战兢兢。前朝大臣得知此事,纷纷劝谏皇帝低头。

虽不知纷争为何而起,可太后到底为长辈,又怎可真的置气?

岂料正始帝本就在气头上,来一个骂一个,来两个训一双。

他偏不说置气的事情,而是净挑着大臣的错处训斥,反而站在了道理上,将他们骂了个狗血淋头。

殿试本就在眼前,正始帝带着怒意主持考试,结果前头会考的晕了三个,还有两个跪得不成模样,给陛下气了个倒,将这几个直接贬到最底下去。旁的看了他们的惨状,便是再害怕要厥去,也死命抠住掌心不敢倒下。

新帝原是这般威严赫赫之人,参加殿试的学子纷纷留下了这恐怖的印象。

等殿试顺利结束,正始帝才气顺地批卷,倒是挑出来几个合眼的卷子,也不看糊名下究竟是谁,大笔一挥就定下一甲,再挑了二甲前头的几个,随后将卷子丢给重臣再批,直接回宫去。

晚间,正始帝去拜见太后,两人再度不欢而散。

这一次,刘昊是看得出来皇帝气极了。

第一回 还能说是独自闷气,第二回便是气狠了,直接将偏殿毁了个干净。

刘昊命人收拾的时候心下叹息,如今还能让陛下气到如此的人,也唯有太后了。陛下气狠了也只是毁了别的器物,至少还没到拿人练手的地步。

正始帝愿意发泄出来刘昊还高兴些,如是一直沉默,那方才令人可怖。

然之后一连数日,尽管长乐宫的气压越来越低,正始帝却再也没有表露出半点情绪。

直到这时,刘昊方才发觉这一回的争吵有所不同。

若说陛下对先帝是孺慕亲近,待太后便有一些疏离,可这少许疏离在年长后也被太后的温情软化,陛下并非完全无感之人,至少先帝将该懂的都教会了他,于是他也便明白太后的关切是真心实感。

刘昊还从未见过陛下和太后有过如此大的争执。

晚间,刘昊忽而听到陛下传旨,说是出宫。

他心下一惊,却不敢多言,忙让人去准备车马。不多时,一行人趁着夜色,在侍从的庇护下出了宫门。

自打陛下登基,除了送灵外,就再也没出过宫,如今车马一路朝前,刘昊也不知道去往哪里。

只是这车驾上气氛阴沉,压抑得可怖。

两刻钟后,这架马车停在了一处人家外头,跪坐在门边上的刘昊掀开门帘,却瞥见上头的“莫府”二字。

其实莫府是有依着莫大将军的官职赐下匾额,然当年莫大将军曾在先帝面前笑言家中二子往后各有成就,一家子分不出两个莫字,这匾额得挂上多少个才合算?

先帝哈哈大笑,便大手一挥,让其免去这般烦恼。

一并都供在府内。

刘昊不动声色地下了马车,去阍室叫人。

门房探出头来,刘昊将信印递了过去,含笑说道:“劳请通报主人家,便说是有东边故人来访。”

莫府门房不是那种眼高手低的人,上下扫了他一眼,让他进阍室等着,另一人捧着信印进去了。

莫惊春正在沐浴,听到外头动静,歪着头让墨痕将东西送进来。

一看上头的印记与那条口信,险些将东西砸在水里,藏在水底的兔尾巴也不安地动了动。

他面上镇定地说道:“快去请他们进来,让他们到书房……罢了,直接请到院内吧。”

莫惊春忙让人出去,自己跨出浴桶,手忙脚乱地擦拭着毛发,再换上常服。要命的是那团尾巴每次都是等着自然晾干,现在压根就还没擦够,雪白毛毛乱七八糟地各自支棱,简直是另类刺球。

他看也不看地将半湿毛团塞进衣物,再将头发擦了擦,勉强理出个人形来。

东方来的故人,再加上那信印,不是正始帝他现在就跳进水桶里淹死!

大晚上的皇帝居然出宫来,这要是传出去哪个都要被吓死。

莫惊春急匆匆地确定衣裳没有疏漏后,忙回了正屋。

到底这意外来客的速度比他更快,正立在屋内看着墙上挂着的画。那是莫惊春依据父亲曾经说过的塞外风光描绘的图景,只在想象中存在。

他进来的动静让来客回眸,眼底浓黑得让人可怖。

“夫子想要外放?”

突兀一问,古怪又离奇。

莫惊春站在门外,循着来客的站姿看向那副画,那是在他二十岁出头画的东西。

人常道,字如其人。

笔下倾泻出来的东西总归会流露出笔者的冰山一角。

画亦然如此。

当年,他确实有过这般念头。

陛下这问句如此熟悉,仿若在当初劝学殿取走他文章的时候,也说过这么一回。

或许,现在也亦是如此。

他迟疑沉默的一瞬,对来客而言,却意味着肯定。

公冶启的脸上浮现阴鸷残暴的神色,狠戾地说道:“妄想!”他猛地将莫惊春拖进屋内,果不然在交叠的瞬间,那醺然欲醉的淡香伴随着恐惧的味道翻滚浓郁,本会安抚其情绪的气息却在暴戾骤涨的时刻刺激着跳动的恶意。

如狼,如虎,如兽,睁着一双猩红的眼。

“寡人活着一日,你便休想出京!”

莫惊春被公冶启暴起的脾气吓得愣在当下,旋即反应过来陛下这疯性上来了。他脸色微白,主动去碰公冶启紧攥住的手指,“陛下,臣是京官,便是想出去也是极难。”

公冶启脸色扭曲,偏执地说道:“若你真想走,京官会是你的阻碍?”

莫惊春微顿。

公冶启脸上古怪的笑容越来越大,“是了,这不是你的阻碍。你的阻碍,是莫家,是血缘。”

莫惊春面上血色尽退,只见显苍白。

公冶启低下头来,幽冷地说道,“这血缘,这亲人,究竟是多么重要,才比得过家人?”

以至于太后宁愿为了张家,都要与他相抗,宛如他才是外人!

莫惊春从陛下的质问中听出苗头,登时想到最近太后与皇帝的争吵,难不成这一次的灾祸起自张家?

张家可当真是个祸根!

“陛下,在您看来,亲人与家人,难道有所不同?”

莫惊春小心翼翼地问道。

公冶启扬眉,眉间的戾气不散,“怎可相提并论?”

莫惊春:“……”

“您不是还有小皇子吗?”这语气更加怯弱,生怕触动陛下的雷区,“他可算是家人?”

公冶启厌恶之色更浓,弃之如履,“早该让他胎死腹中。”

暴戾愈发鲜明,宛如扑之欲出的杀气,让轻手轻脚关门的刘昊面色苍白,立刻赶走了所有院内的人,若是陛下真的发疯……

至少能多活几个。

屋内,莫惊春想晕过去。

在陛下的意识里,唯独家人才是独一无二。

小皇子都不会是家人,太子妃那几个更不用说,那唯有先帝与太后了,张家更是绝无可能沾染一分一毫。

从前这道印记是先帝与太后,而今先帝去世,太后背离……这瞬息万变间,他突然窥见当初先帝究竟是用什么办法将太子的情绪牢牢稳住。

是拳拳爱子之意,是无尽的耐心,与独一无二的珍爱。

是绝不会背弃的安抚!

而如今太后居然为了张家与他抗衡,于公冶启而言,无异于动摇了根深蒂固的印记。

莫惊春大惊,真正意识到这其中的危险!

疯兽出闸,岂非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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