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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的人间。

垣国在冬至这天,迎来了那年的第一场雪。

鹅毛大雪洋洋洒洒飘了一夜,莫邪山上玄门大门前的百级长阶在众人一觉醒来之后便覆了厚厚一层玉屑,漫天白絮将铺就长阶的青砖染尽,站在门前临阶望去,脚下好似卧了条逶迤的银蛇。

长阶两侧的山腰本是连绵广袤的松木林,此时放眼展望,满目亦是琼枝玉树,茫茫大雪盖了整个山头,偶有些稀稀落落的绿意点缀其间,引得上玄门的弟子趁掌门不在,纷纷弃了早练,跑到悬台看雪。

莫邪山本就高耸入云,上玄门又建在山顶,如今站在悬台瞭望四方,只依稀可见云雾缥缈间那些名目不清的群山山巅。

耳际遥遥传来丹鸟昂鸣之声,接着便是山脚处忽远忽近得不太真切的婴孩啼哭。

站在悬台边上最胆大的小弟子约摸七八岁的年纪,扶栏侧耳仔细听了听山脚的声音,扯着一旁同他一样身着烟灰色练功服的人嘀咕道:“大师兄,你听见了吗?”

“嗯?”

被唤大师兄的人闻言低下头来,连带着头顶的纱冠随着动作微微摇动,一丝不苟的发髻下是一张眉目疏阔的脸,神情温润举投儒雅,嘴角总带着两分淡淡的笑意。

还没来得及听清身旁小师弟的问题,身后便有人揶揄道:“小十六又仗着耳朵好幻听了吧?一天到晚总想着有小孩子新进门内,这样你就不是所有人里最小的了——”

“二师兄!”被唤作小十六的弟子急急打断身后人的玩笑,本就稚嫩的一张脸被半羞半怒的情绪烧得五官皱作一团,狠狠瞪着身后的二师兄道,“我没有听错!刚刚就是有……”正说着,一对葡萄眼中正盛的怒意转瞬被逐渐扩散的惊奇取代,小十六动了动耳朵,安静一会儿过后,指着长阶的方向道:“你们看!”

众人齐齐朝身后大门外看去,这次不用劳烦小十六再做赘述,他们也知道方才那阵来自山脚的婴孩啼哭是真的了。

外出近一载的掌门此时已慢慢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正一级一级拾阶而上,一身翠色衣衫把本就金质玉相的人衬得多了些清新俊逸,头顶碧冠色泽润亮,压住一头全全束起的发髻,发髻下的脸剑眉星眸,挺鼻薄唇,一眼望去,竟不像是个做掌门的,反倒很容易让人当成一位不过弱冠之年的翩翩公子。

而这位公子怀中,抱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婴儿。婴儿眉间生着一粒小小的朱砂痣,在襁褓中睁大了一双眼睛,漆黑的眸子里是一派初生牛犊般的天真懵懂,不明所以地打量着自己眼前所见的一方天地。

众弟子在看清来人面孔后只在原地愣了一瞬,而后很快整顿形容,列阵排队地在阶前跪好,齐声道:“恭迎掌门。”

赫赫气势震撼莫邪山癫,引得襁褓中的人爆发出一声清脆嘹亮的尖锐啼哭。

“都起来吧。”踏上最后一级石阶的玉面公子虚扶了一下位列阵首的弟子,又看了看怀里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轻轻皱了皱眉,把孩子递给对面,“怜城,将这孩子带下去,收拾干净,好好照料。”

“是。”

怜城将掌门怀中襁褓稳稳接过,刚一到手,卧在柔软棉布里的小团子便破涕为笑,咯咯乐了起来,眨着眼睛冲他咧开还没长出乳牙的小嘴。

怜城看着,眼中不由得也生出一片柔柔笑意,待笑过后才惊觉自家掌门已拂袖走出了几丈远,他一面轻轻掂着抱人的那只胳膊,一面冲掌门疑惑着试探道:“掌门……这孩子……”

“山脚捡的。”

离开的人步履不停,直到怜城犹豫着又问了一句:“这孩子可有名字?”

名字?

青衣翠冠的背影微微一凝,略略侧过了头,眼角余光似是朝着那孩子的方向:

“就唤他……怜清吧。”

掌门的身影逐渐走远,直至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后,原本敛容庄严端立在怜城身后的弟子们顷刻之间蜂拥而上,将怜城四周围得水泄不通。

“大师兄大师兄,让我看看!”

“我也看看我也看看!”

“是才出生的小孩子啊……”

“怎么那么白净啊……跟糯米团子一样……”

“不然怎么是雪里捡的呢,简直就是个雪娃娃。”

“好小啊……连牙都没长呢……”

“没牙喂他吃什么啊……”

“诶诶!笑了笑了!快看!他笑了!”

“再笑一个!再笑一个!小——诶,刚才掌门说他叫什么来着?”

“怜清!小怜清!”

“怜清……怜清……大师兄!你说……掌门给他取这个名字是不是就是把他收入门中了?”

“小十六就惦记着这事儿呢!”

“二师兄!”小十六恼羞成怒,“我只是实话实说!不然师尊干嘛让他跟我们一个字辈,直接取名狗蛋儿不就得了!”

“胡闹。”怜城一时没忍住,被小十六怜付逗笑,扬着嘴角骂道,“就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也不能随意取这么个名字。”

“我乱说的嘛。”怜付抠了抠脑袋,“那他算不算我们的小师弟?以后能管他叫小十七么?”

“还是看掌门的意思吧。”怜城往掌门寝殿的方向望了一眼,“先带怜清去收拾收拾,这孩子一身的雪泥。”

自此,怜清便在上玄门被这群师兄手忙脚乱地带着,你一口米我一口饭地养大。光景不待人,似乎只用了一眨眼的时间,他便无病无灾地糊弄着长到了十岁。

人间十载春秋,在天宫不过十轮昼夜交替,其间怜清有师兄们天天围着打转,日子过得偶尔杂乱无章,时常井然有序,九重天却是闹翻了天。

先是烟寒宫迎来了第二波东海送的聘礼。不过下聘的不是那个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混世魔王,受聘的也不是那位孤高冷傲的幻族三殿下。

玄凌自十日前同长决交谈过后便又匆匆忙忙去了凡间,也不管烟寒宫那位长老最终会不会给回复,次日东海便来了人又抬着两列熟悉的半人高的镶金八角盒放到烟寒宫门口,一场求亲排面虽大,玄凌本尊却不到场,显得甚没诚意。

说没诚意,东海摆出的姿态又似乎是非要把人娶回去不可的。

紫禾多年天涯浪迹,长决自别过玄凌后便派人四处寻找她的下落。找了几日,两列揽尽三界奇珍的八宝盒便在烟寒宫门前放了几日。东海的媒人毕恭毕敬在门前等了七天,却连被紫禾当面拒绝的机会都没得到。

幻妖一族生性不羁,对仙籍一事也不甚看重,遑论神贵鬼贱之说。这在幻族眼中更是荒谬。故而天地间随主族入仙籍上九重天者有,不入仙籍只愿遨游天地做散妖者也有。妖仙之别,不过天宫那卷仙谱上有无一个名字罢了。

紫禾是幻族资历最高的长老,数万年来游历四方不问世事,只有每任幻族主君立储之时才会回来坐镇,对储君品性进行评定考量。被立储之人要名正言顺成为储君,举族誉之并不够,还须不让紫禾非之。否则将储之人即便再得众心,在紫禾点头之前,那也是要放一放的。

十几万年间慕这位在幻族中有举足轻重地位的长老之名而前来求亲的人不在少数,没吃过闭门羹的倒是还未出现,只因从未听说过有什么求亲的人能让这位广交三界好友的长老特意屈尊赶回烟寒宫看上一眼再决定结不结亲。东海面子固然大,可紫禾不想给,也不过一声招呼的事。

闻讯从人间赶来的玄凌帝君坐在朗清苑内听完长决转述完紫禾的意思后,什么话也没说,只凝目看着手中那杯半满的清酒半晌,呢喃了一句:“若是当初……非要她报恩不可,或许如今便不用这般苦等不得。”

他这亲求得唐突了些,可自己也是最近才听闻幻族有位名叫紫禾的长老多年来一直在世间寻找一条只有半片逆鳞的黑龙,偏偏他这时忙得抽不开身,根本没有时间亲自去找紫禾说明身份,也不能大张旗鼓地告诉旁人他只有半片逆鳞。于是便将所有的缘分赌在了这一场求亲上,盼得紫禾能回来看他一眼。

可惜他没那个福分成为例外。

玄凌帝君,在紫禾那里,不过一个冷冰冰的名字罢了。

他闭眼轻轻笑了笑:“这三媒六聘,命定求不到一个成全。”

言毕便将手中清酒一口饮尽,同长决拜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烟寒宫。

放在宫门口足足七日的那堆聘礼,终是原封不动地随主回了东海。

三日后,东海玄凌帝君同瑶灵上仙订亲,天族与骊龙族因此又添了层情分,定亲宴设在南海之上,广聚三界名门,偏偏玄凌也好,瑶灵也罢,两方事主无一人露面,宴会倒依旧办得轰轰烈烈,宾客尽欢。

筵席散过,人们酒醒三分,回味之余却免不了叹息东海对幻族求而不得的两段孽缘。长舒也好,紫禾也罢,抹煞人面子的手段都是极不留情,聘礼还没进门便让人打道回府。这骊龙族与烟寒宫的梁子,怕是就此结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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