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窗,窗外

丛安河第二堂课用的Intro是读书时常看的英文诗集,他讲《绝望的卡列尼娜》,或许是脸的优势在短期内很显著,课堂氛围异常活跃。

课后布置了用书后单词组织短文的作业,课代表第二天准时收齐,丛安河吃完食堂的盒饭就在办公室批改。

一共四十多份学校统一发的作业簿,有一本吸引他的注意。

单看英文字母像是小学生写的,笔触生涩,描画和改动很多,不美观,但内容很扎实,篇幅是最长的,通篇看下来几乎没有语法问题。

丛安河习惯用英文写评语,半是褒奖半是建议地写完两句话,才翻到页首去看名字。

延续本人的风格,连汉字也写得歪歪扭扭。

认真又笨拙,作业簿的主人是乔秋。

心理学上讲青少年教育,重要的不是施教者如何做,而是受教者如何感知。

过度关怀对长期生活在敏感坏境里的乔秋不能说是一种善意。丛安河平常心对他,但乔秋给自己紧上发条。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上课开始主动回答问题,英语作业一次比一次做得更认真,甚至在期中考出了比第一次月考高太多的单科成绩。

同办公室的老师调侃他教学有方,后进生也能变得这么积极。丛安河清楚自己没做什么,是乔秋自己上进。

期中考后,教育局组织英语学习月,校方发布任务,要求每个班都要出一期相关黑板报,下周一集体评比,优秀的上报市里参选。

高中一周六天课算是常态,四班的板报一直拖到周五晚上还空着。

巧的是班主任次日中午要去区里开会,她无意让学生在这种活动里浪费太多时间,随口委托丛安河统筹板报绘制工作,顺便管管纪律,不能太吵,被主任抓到又要挨骂。

周六午休时间,丛安河临危受命。

好在宣传委员已经做好大致设计,内容全用英文,全班每个同学都去写一句名人名言,省时还省力。

小姑娘手指短短的,指甲被咬得乱七八糟,画技十分高超,没多久,素净的黑板上就花团锦簇。

一中午的时间不够做完整幅板报,离下午第一节 课上课还有十五分钟,丛安河让他们该洗脸去洗脸,能睡会儿就睡会儿,做不完的等放学再说。

第一堂课是物理,丛安河和任课老师打了个照面。

三十多岁的男人,姓王,个子不高,干农活的一张脸,烟瘾很大,手腕上常年缠着两串木头珠子。因为爱骑摩托车,技术却不怎么样,被学生戏称秋名山车神。

人是真随性,校领导不看重,觉得他不靠谱、没规矩,学生评教时得分却很高。

丛安河和他谈得来,在后门边上多聊了两句。

学生不怵王老师,宣委都看见他揣着书进班,还敢跑上来和丛安河搭话,

说,黑板报还缺个大标题小标题,丛老师你英文写得好看,能不能帮我们填上。

宣委可怜巴巴的,丛安河没拒绝,但也答复得不太肯定,只告诉她放学后有时间就过来,如果挤不出时间会提前通知她。

宣委笑嘻嘻说好,谢谢老师。

丛安河说不客气,看她一手都是颜料,让她赶快去洗。

无意间侧头,乔秋还在黑板报前凝神。他似乎察觉到丛安河的视线,匆忙扔了粉笔,用袖子擦了擦窝回座位,把头埋起来。

“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戚不照问题很多,他视线一转:“……你衣服上贴的又是什么?”

从记忆里抽身,丛安河道:“板报误打误撞拿了全校第二,这是表彰那天,学生拉着我合照。全班四十个人,挤在后面根本看不见墙,为了把奖状露出来,就贴在我身上了。”

“胸肌不小。”戚不照低声。

丛安河没听清:“你说什么?”

戚不照笑笑:“我说你胸襟真博大,也不生气。”

从他脸上看不出真假,丛安河半信半疑:“哦。”

莉莉娅:“……”

“我是去做老师,又不是去做夜叉。”丛安河随口道:“只要不出格,休息时间让他们闹闹也没什么。”

戚不照低低嗯了一声:“我那会儿的英语老师如果是你,说不准就能考九十分了。”

“少来。”丛安河不理会他夸张的恭维。

“这是什么?”莉莉娅抬抬下巴,问。

“哪里?”

她指指屏幕左侧边缘,丛安河把照片放大。

那是教室靠走廊的后窗。

高一楼靠近操场,四班在一楼走廊最外侧,左拐是实验楼,右拐是综合楼,离食堂最远。

照片是在午休前拍的,窗外来来往往是从食堂往教学楼走的学生。

后窗开着,破窗而入的隐约能看清是个半圆,刚巧被镜头捕捉。

丛安河记得很清楚,他哼出一声似笑非笑的鼻音:“是篮球。”

“篮球?”莉莉娅挑眉,比划一下直线距离,看起来刚好能砸中他的脸。

无妄之灾。丛安河解释:“冲着我飞来的。”

“……你好倒霉。”莉莉娅道。

好在丛安河打过三年大学校队的控球后卫,四肢还算灵活。球没砸到本人,面目也未能全非,他抬手接住,直接扔了回去。

莉莉闻言娅哦了声,似乎有点失望。

戚不照突然心不在焉,丛安河很快注意到,顺手想理他耳侧的碎发,指尖却只轻扫过去,什么都没碰到。

“想什么呢?”丛安河问。

戚不照眼睫微动,慢半拍才应了声,像是随口一问:“在想是谁砸的,你还记得吗?”

丛安河回忆起那个中午。

十一月的艳阳天,正午是一种温度不高的明黄,大家纷纷在校服外面套上厚外套,穿得像熊,行人个个臃肿。

他蹲在四班学生的最前面,拍完照片起身,余光扫过窗外,刚好对上撞进来的橘红球影。

他条件反射地十指撑开,接住,手指一拨,球又飞速原路折返。

窗外站着好几个学生,从篮球场方向过来。

这个季节,接球的人竟然只穿一件白色短袖,校服外套松垮系在腰间,两条手臂长而舒展,肌肉线条流畅又凶悍,不厚不薄,只一眼也觉得漂亮。

始作俑者抬手接住球,脸刚好被球挡住,只露出一截黑色的发顶。

“没看清脸。”丛安河打了个哈欠:“学校中午不许打篮球,那时候教导主任刚好路过,几个兔崽子怕球被充公,遛了。”

戚不照:“哦。”

丛安河看他一眼:“哦是什么意思?”

戚不照也打了个哈欠:“遗憾的意思。看清了我替你收拾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满嘴跑火车。丛安河敲他脑门:“我谢谢你祖宗。”

戚不照也不躲,反倒顺势凑上去,有意无意地蹭了下他的指节。动作太快,丛安河甚至没来及反应,热度就像一个小小的吻那样飞速消弭。

莉莉娅:“……”有完没完了。

丛安河把照片调整回正常尺寸。手机贴了防窥膜,侧看只能看见一团黑,莉莉娅凑过来又看一遍,再开口时和戚不照几乎同时问出声。

“那个姓乔的学生在哪儿?”

“板报的标题不是你写的?”

莉莉娅和戚不照对视一眼,又齐齐看向当事人。

丛安河先回答莉莉娅的问题。他指向最后一排,贴着墙面的最右边,半个身子讲讲出画,瘦到模糊,只裹层校服外衫:“拍照的时候宣委想让他往里面站站,他不乐意。”

他又侧过头问戚不照:“为什么这么问?”

戚不照点点给莉莉娅教学用的方格纸:“字很像,习惯也是,你的W前后都拐弯。上次也是。”

说的是那张临时当签名用的便利贴。

“但你段末习惯敲两个点,板报上没有。”

方格纸上单词分布散乱,段末的两个黑点却雷打不动。

丛安河惊诧于他慑人的敏锐。

那天下午他临时要开会,会议又臭又长,其他班班报都有英语老师助阵,他推辞不便,只能找冯兆临时挂帅。丛安河答:“我发小写的。我跟你提过,他高考前临摹过我的英语作文。”

戚不照嗯了声,把方格纸折起来。

影音室那边传来人声,开门的响动紧随其后。

电影时间似乎提前结束。戚不照把麦克风重新打开,三人达成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不约而同中止话题。

莉莉娅还要继续赶论文,两人没继续打扰。

临出门,戚不照伸手拽住丛安河的衣摆。文化衫材质一般,只含百分之三十五的棉,剩下全是涤纶,捏起来沙沙的,刺手。

丛安河停下。

“不平则鸣是理想状态。”戚不照突然道。

这人听力敏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站在书房外,丛安河不清楚自己和莉莉讲的话被他听去多少。

“我知道。”丛安河答。

“丛老师。”

戚不照又这样叫他,抬起上目线看人时专注又凌厉,线条利落,眼睛却浓墨重彩,像某种猎食的野兽。

某些华美的植物会利用气味吸引猎物。

戚不照笑起来,露出酒窝,某个瞬间,丛安河察觉到自己似乎在逐步掉入甜蜜的陷阱,香气无处不在,乖巧又温顺的错觉逼迫他主动放下武器。

“不平则鸣确实是一种理想状态。”戚不照却在此刻露出凶恶的獠牙,“但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帮你。”

作者有话说:

莉莉娅想看修改意见的时候发现方格纸没了,无语。

*诗集是我编的,没这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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