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旧伤

日桥做了一场梦,梦到苏河说要去远方。可她收拾好行装,又忍不住泪如雨下。

她与他说,她并不想走。

是啊,人间如此美好,谁会想走。

日桥也不想让她走。

可即便不想,她还是走了……

十月下起了雨。

雨水拍打着枝头的绿叶,洗去了上面的浮灰,亮起的绿色就像是假的一样,充满了虚无空洞的新。

日桥躺在石阶上,只穿了一件脏污的旧衣,他的双眼要闭不闭,精神涣散的样子像是醉了,也像是累了。

这日宁州顶着雨势,挂起了刺目白。在这寂静的环境里,日桥头对着苏河的寝殿,直勾勾地瞧着对面,发现苏河的旧衣还挂在屏风上。

那件单衣就那么放着,总有几分孤零零的味道。不知暖意的狂风吹过,衣摆卷起,像是苏河仍在殿中跑来跑去,衣袖飞起的弧度不大,像是她跑了一阵子转而老实下来。

日桥看了一会儿,总觉得苏河不过是离家远些,这才回来的慢了点,只要他再等等,苏河总会回来的。

他如此想着,一动不动,老实的等待金羽和苏河归来。

他等了许久,望着空下来的寝殿,在风短暂停歇时,他想,苏河不会回来了。

她的性子太野了,放出去就不知道怎么往回走。

他倒是想去接她,只是不知道该走哪条路才能接回她。

此刻,她的衣服高高地挂着,编织着一场漫长又枯燥的噩梦。从此以后,世间没有一个叫苏河的人,不管是年节还是酒宴,都不会有苏河的身影出现。

而失去了生命的回忆,不管怎么想会上了一层阴暗的灰。

想来今后只要看到那件衣服,日桥就会想到,没有会穿这个衣服的人了……

他想,日后没有人会叫他阿兄,没有人会脚步轻快地在殿中走来走去,更不会有人坐在高高的山丘上,喊着他们过来看星星……

约好的养老地点还没定下来,里面要住的人倒先走了一个。

可她为什么不能留下呢?

她死的时候在想什么?

她是不是怕了,有没有想过要找他和金羽。

而他和金羽又在哪呢?

这事,怨不怨他?

是不是他把苏河丢下了?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一种难以言说的痛楚如同一把钝刀子,慢慢地割着日桥的骨肉。

日桥双目放空,只觉得累到想吼,却又不想动。

末夭来的那夜,身上的温柔已经被阴郁取代。他脚步沉重,眼下青黑严重,眼里浮着一层寒冰,宛如一把收起寒芒的古剑。虽是看着沉稳,但很危险。

来到这里的末夭别的没说,只对着那个一夜间像是老了很多的日桥挑明:“苏河是我害死的。”

他轻轻松松的一句,决定了苏河的命。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经过粉红色的眼眶,落在鼻梁上。

紧接着画面乱了起来。日桥一把掐住末夭的脖子,将末夭按倒在地,亮起的火焰瞬时烧伤了末夭的身体,愤怒也让日桥发丝飞起,发尾掐着火星,表情恐怖狰狞。

而从始至终,末夭都没有反抗日桥,他安静地躺在一旁,忍住了所有的痛楚,并未回避他的过错。

他颤着声说:“我叫千目蛛扮作虚泽的样子,让他去杀苏河,不过我说过,要苏河走得轻松,我没想到他会……”

“你没想到!你没想到!你有什么想不到!”日桥不想回忆苏河盖着白布的尸体,也不想回忆自己看都不敢看的丑态,更不想让苏河一个人躺在那里。

他的情绪激动,头顶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双目赤红,眼中的恨意一点也没有随着吼叫减少。

“我能想到什么!”像是也扛不住心里的压力,末夭的眼睛湿了起来,他开始反问日桥:“我能想到什么?!”

多天的绝望情绪在这一刻爆发。

“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你说,从云母那里得知了真相起,我还有其他的选择吗?若是可以、若是没有背负那么多的生命,我们一起去死也行,至少那样我不用背弃众人,可以无愧于心!”他叫着:“不管是哪种方法都行,只要给个出路,哪怕是死路也可以走走看的!可最后呢!有什么路留给我了!她留给我什么了!”

他说着说着,开始变得歇斯底里,“我不止一次想过,我若死在越州毒水那里就好了,云母要是没救我就好了!我若什么都不知道,许是心里轻松了,也不会成了残害好友的恶徒!不至于又愧疚又难捱,不至于背负罪责无处可归!”

他拉住日桥的手,让日桥掐着自己的脖子,疯疯癫癫地吼着:“我能怎么办啊!救不了就是救不了啊!不管是死在我手里,还是其他人手里,苏河都只有这一条路。你以为,我愿意送她走吗?”

日桥甩开末夭的手,一句重话还没说完,先是察觉到了不对的地方。

眼睛为此往下移动,日桥粗暴的拉住末夭的手指,只轻轻一掰,末夭的手指便从根部裂开,整整齐齐地掉了下来。

“咔嚓咔嚓”几声响起。

日桥一愣,看着手里的几根假手指,又看了看末夭的手,发现末夭那修长的十根手指,如今只剩下了一根小拇指……

凝视着手里的九根断指,日桥忽然没了话。

满身是伤的末夭也冷静下来,他望着天空,眼神空洞的就像死了一样。

其实他这人喜欢的东西不多,唯独爱琴如命。也因为爱琴,他十分爱护自己那双修长漂亮的手。可如今这双美手十指缺了九……

盯着那残缺的手掌,日桥似乎可以看得到他断去手指,来回在苏河死亡前的脚步。

那句只要我舍了身上的一件东西,便可以回到苏河死前的话响起,令日桥猛地闭上眼睛。

没有去问末夭舍了九根手指得到了什么结果,毕竟,苏河已经死了。

宫殿里的单衣轻轻晃动,宫殿外的末夭和日桥都安静了下来,他们就像是两只伤痕累累的困兽,身上笼罩着乏累的倦意。

片刻后,末夭幽幽地说:“我是罪无可赦,我也想过一了百了,可我又想,是不是我死了,问题就不在了?”

他慢声说:“你心里清楚,若不打破这个局面,所有的人都会跟着我们一起死。你明明心里清楚,我们就算暂时保下彼此,也无法活下去。”

日桥确实清楚,所以他和末夭才会这么累。

见日桥没有出声反驳,末夭坦言:“老实说,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觉得我做对了,只是我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

我在苏河死的前夜想了很久,我回忆着刚到这个世间的我是什么样子,也想到了同执凤一起爬到树上,听他说这里阳光舒适……

这么多年来,我顶着尊上的称呼,一路走一路看,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至高无上的使命,却也不想去做一个漠视生命的人。

而我既然已经站到了这里,知道了真相,你说我该怎么做?”

“你教教我。”末夭像是在求助一般,不停地重复:“日桥,你教教我。”

日桥没有说话。

见状末夭又说:“你教不了我的,我们死,众生生,众生死,我们还是要死。其实这道题在我们怎么都会死的前提下看,一点都不难,难的是我们舍不得。”

末夭指出他和日桥最苦恼的一点。

“若是要你我舍弃生命保全众生,你我大概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这道舍弃的难题里放的是我们的亲人、友人、我们若是选择了众生,就意味着我们要抛弃他们,就意味着我们要动手害他们。

而我们承担不起这份罪责,也不愿意对不起他们,所以我们难受,我们逃避,我们不去正视,因为我们不想害人,更不想让自己变成恶人。”

“是以,即便是发现了一条出路,我们也不敢走。我们在怕,怕的是,自己了断了如今所拥有的一切,怕的是我们对不起别人,怕的是有些事一旦做了,就没有回头的可能,怕的是午夜梦回,连回想过去的资格都没有。”

末夭继续说:“而我……从不觉得我舍了你们是对的,也不觉得自己去害你们以此保住人世是对的,我只知道,我若如此,世人可活,于世人,我是善;可我为了救世,害了你们,所以我于你们,是恶。而我在动手之前我已经想的很清楚了,我也并未想过自己要做一个好人,可是日桥啊,你告诉我,我们什么也不想,就顺着规则的安排闭上眼睛,真的就能走的心安理得吗?你真的愿意如此吗?”

日桥抿着嘴唇。

漫长的沉默过后,末夭轻叹一声,用两个掌心捧住日桥的手,“日桥,我问你,你为何没有直接杀了我?你为何见我断指便没了话?”他早已知道日桥的动摇,“其实你早就有了选择,只是前方挡着你的人是苏河,是金羽,是虚泽,所以你不敢迈出第一步。”

“其实你早就清楚,我们已经没有别的退路可走了。”末夭的声音像是挥之不去的魔音:“天尊战已经开始,就算没有我们,结果也是一样的。我们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了断这一切。为此我需要你的帮助。”

“可我不会帮你。”

日桥推开末夭,往前走了两步,这时末夭又说:“苏河走前来找过我,她问我,能不能看到她的来日,我告诉了她,若是开战,她必然会死。”

提到这段过往,末夭放轻了声音。他忘了苏河到来的那日他是怎么想的,那时的他早就找上了千目蛛,两人已经有了约定。计划没变,他舍了苏河,可却在苏河到来的时候,他又告诉了苏河她死亡的事情。

那时具体的心境如今已经忘了,只剩下模糊的、小小的、希望苏河能够知道这件事的念想。

至于苏河知道后会怎么样,末夭答不出来。

他回忆着那日苏河离去的背影,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颜:“而她点了点头,别的一句没问,只是在走前问我,她死之后,我们与威后他们会不会不一样。”

“我答不出来,而这件事,她有跟你说过吗?”

没有。

日桥像是丢了魂,呆愣的摇了摇头。

末夭移开眼,“她怕是没有与你说过,而我想,她死守不退时,想来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死亡。那日她没有退,我的退路就没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了他之前反常的原因。那时他想的是,如果苏河逃了,他便不再继续,干脆的做一个懦夫。

可苏河没有逃。

她不是他们之中知道真相最多的人。她只是模糊的发现了一个大概,却要比他们所有人果断勇敢。

末夭发现这点,变得格外落寞,他失魂落魄地说:“等我拉过来另一个虚泽,你想怎么折磨我、杀我都可以。我不会逃避自己的过错,至于你要怎么做……随你,我不逼你了。”

话到这里,两人已是无话可说。

末夭爬起来,捂住一直流着血的伤口,抬起头,望向殿内苏河的那件单衣。这两日他总是想起在齐盛的岁月,而那些画面转来转去,变成了他害死了救过他命的恩人。

末了,末夭说:“我就不来祭拜苏河了,我也不配。”

日桥想,他确实不配,而自己似乎也不配。

末夭背对着他,慢吞吞地往前走,毫无防备的样子似乎在告诉日桥,只要日桥想,日桥随时可以对他下手,他不会反抗。

而日桥扬起头看了他许久,握紧的拳头一直没有松开,却也没有动手杀了他……

今日,打赢石妖归来的金羽像是败了一样。

发丝中掺杂着柔亮的银色。

一夜之间出现不少白发的金羽来到放着苏河的主殿,望着那躺在冰花棺中,身上盖着白色旗帜的身影,在原地愣了片刻。

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进去,金羽掀开了盖着苏河的白旗,瞧见了苏河青青紫紫的脸。

“兄长?”

清脆悦耳的声音忽然响起,可那个时常出现在身侧的身影,如今已经躺了下来,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窗外不知何时又开始下起雨。

日桥坐在门槛上,没有回头去看金羽和苏河。

白布悬挂在殿中,随着风势缓缓飘起,挡住了金羽一半的身影。

手放在铜盆中,金羽拧干手帕,拿着手帕一点点擦拭苏河身上的伤口。如此收拾了一会儿,金羽停下动作,恍惚的望着殿中春英的牌位,忽地与日桥说:“她也是爱闹,等一下醒来,我们可要好好说她一次。”

听着这话,日桥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他一言不发,只是红着眼睛看向门前的花瓶。

金羽还在身后说个没完。

“她这个人不怕疼,打肯定是没用的。”金羽说到这里忽地笑了,“但她很怕我们生气不理她,等下我们谁都不与她说话,她急了,就不闹了,也会收敛一些,让人省心一点。”

“对了,她走前一直想我们三人坐在一起好好吃一顿饭,只是你一直病着,这顿饭一直没吃上。今日正好我们都在,你在这里陪着她,我去做上一桌,等一下她不闹脾气,我们就和好吧,别太难为她了。”

日桥低下头,挡住了耳朵。

金羽走了,可不到片刻他又走了回来。

他手腕上的衣袖卷起,站在廊下,呆呆的问了日桥一句:“我怎么忘了她爱吃什么了?”

他有些慌张,“日桥,厨房里很多菜,但我不知道做什么,你过来帮我看看,刀好像也钝了,菜也切不了,等下苏河起来,又要闹了。”

日桥静静听着金羽反复来去的念了几遍,沉声说:“别做了。”他压下喉中足以逼疯人的酸楚,“今后没人吃了。”

日桥这两句话音量不高,可落在这里,却生硬的吓人。

闻言金羽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个了然又空洞的笑容,“也是。是我天真了。”

日桥说完这句话又有些后悔,他把头埋在手臂之中,提前感受到了冬季的寒意。

今夜的风很大,风声呜呼,声音拉的长了,总像是年幼的苏河走丢了,正在门外边哭边问他们在哪里。

日桥听着听着,只觉得眼前似乎只剩下了一条路。而当他选择这条路开始,他便只剩下和末夭相同的结局。

他终究要亲手断了自己的归处,背上一身的罪恶。为此他不敢回头去看苏河的脸,苏河的仇他是会报,但他并没有第一时间替苏河讨回公道,所以他和末夭一样,都不配回头。

今夜,日桥逐渐懂得了末夭的感受。可他总想众生无辜,他们又何尝不是?

过往威后的偏执在这一刻得到了解释。

而今离去的人不能体面的走,苏河的结局像是戳在心里的一把刀,这把刀割着日桥,让他浑浑噩噩,让他既不想规则赢,也不想手臂赢。

这时一直沉默的金羽说了一句话:“我想起来了。”

日桥看向他,他的脸上露出一个浅淡的笑,他说:“苏河不是贪睡,只是跟着春英走了。而春英比我们心细,必然会好好照顾她。你也别难过了,苏河只是不与我们一路了。”

日桥沉默片刻,空空的大脑因此想到了春英那句,春英是殿下的春英,可别人也是别人春英……

这句话自春英离去起便一直停在日桥的心上,无形中改变了日桥。

“兄长。”日桥沉吟片刻,疲倦地说:“你跟我说说话,你不要不说话。”

金羽点了点头,压下伤感,尽量语气平和地说:“我还记得,初见你和苏河时,你们才这么大,那时我就想啊,原来我也能有家……”

日桥面无表情的听着,金羽说了很久,从最开始的刚到威后殿,一直到去了海洲,路上遇见了什么样的人,有了什么样的感受。

而事情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金羽必然也不好受,可他即便是不好受,也还是想得到日桥。

听到金羽乞讨,被人欺负,又被好心的老人救治的事情,日桥最终说了一句:“兄长,如果去害一个必定要死的人,可以保下无数人的性命,不害这个人,世间的人都会死……你会怎么选择?”

“不知道,”金羽思考了一下,说:“这世上难题不少,想要事事尽如人意,根本不可能。而大义难保全,小义难割舍,你要看,你能承受什么,又想要做什么。同时你也要记住,嘴长在别人的身上,不是自己的事,说什么话的人都有。

其实你艰难的决定,在他们口中不过三言两语,故而你没有必要在意表面的东西。

而人都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古往今来,英雄将相少有手不沾血之人,可保大义对,还是顾小义安,看个人理解,没有必要非分出个对错轻重。

是以,不要去看别人对你身份的定义,也不要被他人的声音裹挟难为自己。”

日桥眨了眨眼睛,慢慢消化着金羽的话。

金羽等了他一会儿,才问:“日桥又是怎么想的?”

日桥摇了摇头,“我想不明白。”

金羽温柔的嗯了一声,又问:“那日桥想知道兄长是怎么想的吗?”

日桥眼带困惑,“你说。”

“我想你安好。”金羽一本正经地说。

听到这句话日桥愣了愣,他点了点头,想了想这句话,又点了点头,脸上表情没变,可眼泪却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没有太多的责任压迫,金羽从始至终都没想让他做一个被动的英雄。

他在金羽这里得到了可以喘息的空间,第一次正视了自己的内心。

苏河死后的第二天,日桥抓住一把石花放在口中,再次来到了手臂的身旁。之后日桥找到了末夭,详细的问了一下平行世界的事情。

末夭带着他的那几根假手指,避开了日桥的眼睛,一本正经的将他知道的事情全部说清。

“想抓平行世界的人,只需要去天道那里,做法我看到过,我知道怎么办,你若要与我一起,就要动摇虚泽的心。只要虚泽受了打击,无法稳定自身的力量,我们就可以趁机拉过来另一个虚泽对付他。”

日桥考虑了一下,多余的话一句不说,转身离开了末夭这里。

今晨,尊上最后的一次聚会开始。

没了之前的愉快轻松,一群到了殿中的人表情都有些冷淡。

昨日苏河的死讯震惊了不少人,知道经此之后不能回到从前的人都有些后悔。

可如今后悔已经没有意义了。

苏河已经死了,宁州不可能退步,他们必然会开战。

老实讲,要不是舍不下过去的情谊,今日他们根本不会答应再聚。而来此的他们更加清楚,今日的对话,是他们最后的回头机会,只是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退……

很快,虚泽到了。迎着众人复杂的眼神,虚泽说出并非是自己杀了苏河。

这时殿内的目光又落在了日桥的身上。毕竟按照虚泽说法,苏河死的那段时间,日桥一直都跟虚泽在一起,所以日桥自然而然的成了虚泽口中的证人。

日桥望着前方,并没有第一时间站出来回答这个问题。他静静坐了片刻,不去看任何人的眼睛,只觉得正殿里的火烛好似一场场大火的引子,似乎只要风吹的再大一点,就可以催动着火舌舔舐周围的红木,带来一场场烧尽一切的大火。

日桥冷冷的目光停在火烛旁许久,最后说了一句很轻很轻的——

“我并未与虚泽在一起。”

此话一出,周围一片哗然,众人再看虚泽,目光已然变了味道。

不太相信眼前的这一幕,虚泽一个人坐在高位上,有些茫然,又有些了然。

到处都是议论的声音。

指责的声响过大,让人开始慌了起来。

末夭抓住机会,趁乱挥袖离去。

虚泽不去看殿中情绪激动的人群,不听耳边的那些指责,他越过眼前的旧友,隔着开始变得陌生的人,只看向端坐在对面的日桥。

两人的目光对上,却像是隔了一段跨越不了的距离。

而周围的人在说什么,他们谁也没有听,眼中只能看得到彼此的表情。

片刻之后,虚泽眨了眨眼睛,有些无措,有些惆怅,他说:“书里没写这样的话。”

日桥无法再看他那双干净的眼眸,只觉得罪恶感在这一刻即将淹没自己。

因为愧疚,日桥起身,有意离去。

虚泽在他起身之后也跟着站了起来,语速第一次快了很多。

“就算我让给金羽也不行吗?”

日桥忍住回头看他的冲动,冷着声音却有些伤感地说:“书里没这个结局。”

话音落下,日桥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里。

金羽盯着日桥远去的背影,似乎明白过来什么。而作为苏河的另一个兄长,他没有过激的反应,也没有去指责虚泽,只是很安静的离开了。

很快,周围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开了这里。

虚泽默不作声,眼看着大殿空下来,后知后觉的发现了一件事——他被抛弃了。

这事是意料之中。只是难以接受,却是意料之外。

嘴角勾起,面对着空下来的多个座位,虚泽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本想嘲笑自己,可不知为何,最后他并没有笑得出来。

此刻,守着一室的冷清,虚泽比谁都要清楚,他被抛下了。

他被扔在了这里。

一个人。

守着一个谁也不喜欢的地方。

只有他一个人。

今日的聚会日桥难得在了,可事情就像他所说的那样。

日桥在与不在,他都没有好过一些。

********

日桥回到殿中,日婼抓着他的手臂,一脸急切,似乎并不相信是虚泽杀了苏河,为此她反复的逼问日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并说着肯定有误会的话语。

日桥被她吵的烦了,不知怎么想的,竟是回了一句:“没有误会。”他一边说一边转过身,“你没想错,杀害苏河确实是不是虚泽。”

他见日婼愣住,危险的眯起眼睛,步步紧逼,“今日这一切,不过是我黑了心肠,是我为了权势撒下的谎。如今你知道了,你想怎么样?”

他将最难堪的一面暴露给日婼,恨不得将所有前因后果全部说明,让所有人都来听听这些话。

日婼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写满了诧异,拉着他衣袖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日桥,与他对视许久,在他抬脚离去之前喊了他一句:“你是不是,有些不能说的为难事?”

过了许久,压下心中的酸涩,日桥找回自己的声音:“没有,我只是烂了心肠。”

他如此说着,之后日婼再也没有问过千目蛛去了哪里,也没有问过这件事情。

而金羽似乎猜到了他在说谎,也猜到了不是虚泽杀得苏河。可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关于这件事金羽一句没提。

几日后,海洲的人突然来找日桥,说是虚泽叫日桥取走忘在海洲的东西。

日桥清楚,他没有忘在海洲任何东西,只是听到虚泽如此说,他也就去了。

其实去的时候日桥也有想过,如果虚泽气不过杀了他,他正好……躲个清闲。

想通了这点,他淡然的接受了虚泽的邀请,而他去的时候,虚泽正坐在书阁靠近窗口的位置,脚下放了一堆的书籍,将自己藏在堆积起来的书本中。

今日天气很好,阳光趴在暖窗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冷香。虚泽捧着一本书,白皙修长的手指在阳光下,透露出一份干净清透的玉色。

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衣,披散着一头银发,光照在他的龙角上,像是水晶落在了清澈的水面,干净的像是雪山上的一抹白,清冷又纯粹。

瞧见这一幕,日桥脚步一顿,他本以为再见虚泽时,虚泽会对他冷嘲热讽,会恨他、怨他、伤害他,叫他来此,怕是要跟他算账。

为此他在路上想了很久虚泽可能会做的事,可最后那个被他舍弃的男子,却像是往常一样,只静静的坐在一侧,眼中并无一丝怨怼,恬静的让人很想落泪。

他好像早就知道了日桥会抛弃他。

知道日桥来了,虚泽头也不抬地说:“我买了很多新书,刚看一本,总觉得这个收尾不好,你来帮我想想,如何修改才能顺眼一些。”

日桥迟疑了一下,最后走了过去,替他改了书中的结局。

虚泽见他拿起这本,又拿起另一本:“这里有个备注我不喜欢,我抹掉了。”

日桥说:“毁人批注不好。”

虚泽道:“反正只给我自己看。”

日桥无心争论,“随你。”

他们一句接着一句,说的都是些平日里经常说的话,可之间的气氛却不复以往,开始变得疏离。

日桥和虚泽在书阁待了一日,等虚泽将最后一本书收起,虚泽算了算脚下的书籍数目,轻声说:“改了这么多,也够看着日子了,而看书的时间长了,估计也想不起来其他,挺好的。”

改完书,虚泽并不纠缠,站了起来,“起来吧,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拿着书本的手开始用力,日桥张开嘴,嘴里有一句话想说许久,一直没有说出来的勇气。

而虚泽在他开口前说:“对不起的话就不用说了,你既然已经舍了我,那就干脆一点,不用后悔,不用回头,我也不会原谅你。日后你争我抢,各凭本事,我不会留情,你也要认清时局。”

“好。”日桥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而此话一出,过往彻底成了无意义的符号。

两人离开书阁往宫殿外走去,日桥仰起脸,忽地发现两侧的宫墙竟然是那么高。

可这条路他明明走了无数次,为何宫墙高的事情他才发现?

感到特别奇怪,日桥忍不住环顾四周,总觉得海洲的环境突然变得陌生起来。

宫道里那棵银杏树还在,枝叶越过红墙,留下秋日独有的萧瑟景气。此刻一片树叶缓缓落下,红墙金树只让人倍感凄凉。

虚泽在日桥身后,小心地踩着日桥的影子,只希望时间可以停下。

不能否认,虚泽曾动过留下日桥的念头,也曾因为日桥的言行有过委屈耍狠的心思,不过最后,那些情绪转了几个弯,只剩下一句:“相识许久,我好像还没送过你什么,这本无忧就给你留着解闷好了。”

他将书本送了过去,日桥接下,两个人站在宫道中相看无言。最后一句告别的话都没说,他们一个走向左,一个走向右,彻底成了两条路上的人。

而过往那些美好的记忆,如今再看充满了嘲讽的味道。

日桥慢步经过拐角,在抬头的那一瞬间,发现了站在门前的日婼。

他不知日婼来了有多久,只对着日婼说声走,可他往前走了几步,发现日婼并没跟上来。为此他奇怪的回过头,却见身后的日婼挤出一个难看的笑颜。

“我就不走了。”

日婼柔声说:“我想了想,总觉得海洲太大了,他一个人住在这里,我放心不下。”

日桥一时哑然。

而他那一向乖巧听话的女儿则含着眼泪说:“这次就不听你的了。”

日桥紧抿着唇,沉思许久,“好。”他转过身背对日婼,哑着声音叮嘱了一句:“往前天凉,记得多穿一件衣服。”

日婼用力地“嗯”了一声,眼前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日桥知道日婼在哭,可他没有回头。

若是按照他的预想,日婼跟着虚泽算是安全,只是……他望着前路,真心认为前路漫长,长的像是总也走不到尽头。

他往前走着,每走一步身边好像都会少些什么。两侧高墙红到像是血泼在了上面,而秋风萧瑟,凉意顺着风向而来,让人冷到双脚发麻。等走到在无人的地方,他忽然想到,如今苏河不在了,虚泽被他抛弃了,日婼抛弃了他,金羽又要征战,他身边什么都没有了。

说来说去,其实征战不过是一个开始,旧人终究会随着战火而离去,那些年的说说笑笑的过往,就像是在昨日,又像是在上一世,有时看起来那么真,有时想起又像是从未存在过的虚假。最后走着走着,什么都没有,什么也没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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