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酒吧拆了门面,卸了招牌,开始重新装修。

每天清早,除了看鸭子们游水捉鱼,铃兰又多了一个新爱好:看对街的工人叔叔们热火朝天地干活。

最初她也就是凑个热闹,毕竟木头、水泥和玻璃,哪儿有叽叽咕咕的斑嘴鸭好看呢?

可是某一天,有位小姐姐捧来了一本画册给她瞧,画册上有可爱的红玫瑰、红草莓、红桃子、红手套……小姐姐问她最喜欢哪个,她戳了戳红草莓,结果第二天,对街的空招牌上就凭空冒出了一颗红草莓。

铃兰兴奋极了,觉得自己成了一个会魔法的小画家,装修中的店铺就是她的画布。

不久,小姐姐又捧着画册来找她。

她有了前一次的经验,认认真真在金银的五角星、水蓝的松果菊、黑白相间的音乐符上各戳了一下,然后满心期待第二天的到来。果不其然,隔了一夜之后,这些小东西就出现在了店内的墙壁上。

真好玩。

铃兰眼中光芒熠熠,每天晨起第一件事,就是看看她的“画布”上又多了什么-

而她的“画布”,可以用一天变一个模样来形容。

郑飞鸾不知从哪儿请来的施工队,多线并进,效率奇高,每天都拽着进度条往前拉一大截。举例来说,开工第一天还是窄窗、旧墙、长雨篷,遮得店内暗无天日,第二天整面墙都被拆了个干净,换上了高透的落地玻璃。

阳光如同剪碎的金箔,明晃晃洒进店里。工人们跪在窗边,将几大捆浅木纹理的地板倾斜着切割,再拼接出文艺的鱼骨形状。

施工队不仅高效,动静还尤为轻巧,一点也没打扰到左邻右舍。

何岸亲眼看到郑飞鸾带着设计师过去监工,隔壁印染坊和绣花铺的老板同时出来打招呼,一个赛一个的礼貌,都表示如有困难,随时可以帮忙,仿佛半年前刚为装修干了一架的不是他俩。当然,在看到施工队跑去印染坊修了条凳子,又跑去绣花铺补了块瓷砖,文质彬彬的设计师先生还向两位老板递了名片与VIP卡的时候,何岸的疑惑就消除了。

某天在桥上碰见郑飞鸾,何岸好奇地问了句:“你装修的速度为什么那么快啊?”

郑飞鸾笑笑:“想赶一个特殊的日子开业。”

那一天是12月18日。

何岸垂眸往后推算了几天,突然就明白那个“特殊的日子”是指几号了。他看向怀中花朵般的小铃兰,低下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每天中午十一点半,郑飞鸾都会雷打不动地来客栈向何岸申请续住。当然,不是把身份证往前台一摆就完事了,他总会严谨地自省一番,然后问何岸:“我昨天的表现,你还觉得满意吗?”

“……满意的。”

何岸的嗓音比平常更轻些。他点开207号房的日历表,匆匆打上一个属于明天的勾,再匆忙把郑飞鸾的身份证推回去:“好了。”

“谢谢。”

郑飞鸾收好证件,转身走出了小客厅。

何岸托着腮,望着他大步远去的背影,陷入了艰难的自我诘问之中:每次说出“满意”两个字,他都觉得这像一种潜移默化的规训,说得多了,慢慢的,自己就会相信郑飞鸾的确是一个让他满意的Alpha。可要说“不满意”呢,他又实在挑不出毛病来。

郑飞鸾太聪明了。

何岸原本以为,那个死缠烂打非要带他回渊江的郑少爷,一旦抓住机会,必定会得寸进尺,时时刻刻粘着他培养感情——但郑飞鸾没有。

完全没有。

他像是变了一个人,除了每天过来申请续住的那一分钟,其余时间从不打扰何岸和铃兰。偶尔在街上遇见了,也不过是微笑着点个头,除非何岸主动开口,否则绝不冒昧攀谈一个字。郑飞鸾迄今最过分的举止,就是趁铃兰搂着六百六在秋千摇篮里打盹的时候,站在二楼走廊上看了一下午。

克制是可以表达爱的。

而且比起纠缠,克制往往表达得更多。

郑飞鸾严格控制自己的行事分寸,止步于何岸的焦虑线之外,连何岸主动提出要给他办一周的入住也婉拒了。

“约好了每次只给一天,我怕给多了,以后我就不够自律了。”

他微笑着谢绝了何岸的好意,有理有据。

怎么办呢?

郑飞鸾滴水不漏,何岸一点把柄也捉不到-

买下酒吧的那天,郑飞鸾曾问过何岸一个问题:你最希望酒吧变成什么?

当时何岸没有回答,但他心里其实是有答案的。

他希望对街能开一家糕点铺子,不用多大,也不用多高档,只要出售实惠的热饮、蛋糕与面包,能让青果客栈的住客们找得到地方填肚子就行——客栈的厨房太简陋了,勉强只够做自家人的一日三餐,顾不上住客们,而最近的餐馆也在两条街之外。

许多客人会在订房前打来电话,询问附近有没有好吃的,何岸不愿用诸如“步行距离内有餐馆”之类模棱两可的话敷衍他们,但告知真实情况以后,订单往往也就接不到了。

即便是这样,何岸依然没有告诉郑飞鸾:我想要一家糕点铺。

店面不是他的,他不能拿自己的需求绑架郑飞鸾。

当时他再三推拒,不肯回答。郑飞鸾便也体贴地不再追问,而是露出了一种绝对自信的笑容:“那就让我来猜猜正确答案是什么吧。”

他猜得中吗?

何岸咬着指尖,总觉得那应该不太容易,可内心的某个声音又无比清晰:他当然猜得中,因为,没有谁会比他更了解你想要什么了。

转眼十天过去,对街的店铺改造过半,与何岸脑海中的画面一点一点奇妙地重叠了:

采光极佳的大幅落地窗,热情洋溢的红砖墙,鱼骨拼地板,圆木小矮桌,流线形长吧台,灰色系布沙发,延伸至天顶的橡木书架,充满了民俗感的当地工艺品与绿植……最后,还出现了成排的多层糕点柜。

临近开业那几天,何岸甚至看到了一位白髯白须的老先生,高鼻梁,深眼窝,笑容和蔼,穿着雪白的厨师服在新店内培训员工。

老先生名叫大卫,是个颇负盛名的米其林厨师,曾在久盛工作了十余年,这一次是被郑飞鸾以私人关系请来坐镇的。

他亲手做了一份中式糯米奶糕,送到青果客栈作为见面礼。何岸拿勺子挖出一小块,喂给铃兰,小丫头吃得口水淌了一围兜,从此天天去对街报道,扒着玻璃窗探头探脑地往里瞧。

若是郑飞鸾出来,她就屁股一扭,跌跌撞撞奔回桥这边,扑进何岸怀里躲起来。

若是换了大卫爷爷出来,递给她一勺糯米奶糕,她就心满意足地“啊呜”一口吃掉,然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慢悠悠扶着栏杆挪回来,模样乖巧,一点儿也不心虚。

何岸拿她没办法,伸手抹去她唇角的奶渍,抱着她称了称体重。

唉,果然胖了-

12月25日,经历了半个月的装修后,对街店铺焕然一新,正式开业。它有一个可爱的名字,叫“红莓西点屋”。

Logo是铃兰喜欢的红草莓,与青果客栈的青苹果遥相呼应。

而这一天,恰好也是铃兰的周岁生日。

西点屋中央摆着一只巨型蛋糕,多达九层,一大束洁白的铃兰花从顶部绽放,由碧叶衬裹,以一道优雅的弧度盘旋而下,层层蔓生至底部。大卫爷爷笑眯眯地站在蛋糕旁,如同一个骄傲的艺术家陪伴着自己的艺术品。

前来光顾西点屋的客人们并不知道这是生日蛋糕,都以为是庆祝开业用的,只有何岸、程修与戴逍,一进门就惊呆了。

“我的天,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程修奔过去,一层一层往上数,“这、这诚意可以啊!”

他啧啧称奇,围着那巧夺天工的蛋糕左右兜了两圈。

戴逍在旁边抱臂嗤笑:“你对诚意的理解真浅薄。”

程修:“我……”

天地良心!

我只是夸蛋糕精致美观,又没夸郑飞鸾积德行善,怎么就浅薄了?

面对无情的抬杠,程修怒而改口:“行,你深刻,我浅薄,这蛋糕简直丑爆了,满意了吗?”

嚓——

在背后他看不见的地方,白光耀眼一闪,大卫缓缓举起了蛋糕刀与蛋糕铲。

戴逍:“……智障。”

他朝大卫赔了个灿烂的笑容,然后一记勾臂制住程修,在后者开口形容“具体怎么个丑法”之前把人拖出了西点屋。

铃兰坐在何岸臂弯上,小手搭着何岸的脖子,困惑地扭头望向了门口:她的Alpha爸爸和Beta爸爸怎么又打起来了?就不能安生一天,当两个乖宝宝吗?

不过很快,她就被芬芳的香气吸引了注意力,把脑袋转了回来。

大卫爷爷眉目慈祥,朝她挤了挤眼睛:要偷吃一块吗?

铃兰心领神会,也笑嘻嘻地朝大卫爷爷挤了挤眼睛:要。

蛋糕刀在顶层轻轻一抹,摘下一朵约莫栗子大的铃兰花,盛进纸盘,递给了今天的小寿星。小寿星可不知道生日是什么意思,还以为店里那么多人就她独一份呢,顿时更开心了-

西点屋的吧台就在不远处,何岸看过去,留意到其中一位个头特别高的咖啡师,微微一怔,然后忍不住笑了出来。

只见郑飞鸾身穿白衬衣,系着深红色围裙,胸口还别着长条状的金属名牌,俨然是标准的店员装扮。而且,他的围裙兜上还挂了一颗毛绒绒的玩具红草莓,大概是吉祥物之类的东西。

何岸抱着铃兰过去时,郑飞鸾正手持拉花壶低头忙碌着。

他唇薄眉黑,轮廓线条极为强硬,从面相上看远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严肃时甚至可以用凶戾形容。现在换上了咖啡师装扮,收敛起信息素,忽然就平易近人了许多。

何岸忍住笑意,友善地向他打了个招呼。

“恭喜啊,开业了。”

郑飞鸾停下动作抬起头,见他们来了,立刻走出吧台,绅士地为何岸拉开了一把高脚椅,又专门为铃兰搬来了一把有靠背、扶手和软垫的儿童高脚椅。何岸本想道一声恭喜就离开的,现在椅子都摆好了,他不方便拒绝,就将铃兰小心地安顿到儿童椅上,自己也坐了下来。

西点屋弥漫着淡淡的小麦烘焙香,还有微苦的咖啡香。它们温暖甜美,盖过了Alpha信息素。铃兰皱着鼻子嗅了嗅,没闻到不喜欢的味道,便安心捧着小纸盘,继续用手指头蘸蛋糕吃了。

郑飞鸾笑道:“她这几天快把大卫的拿手甜点吃遍了。”

“对啊,长胖了不少。”何岸说,“虽然大卫的甜点很好吃,但还是得克制一些。她才长了几颗牙,成天讨甜点,没等长齐就要坏了,而且……对健康也不太好。”

“我明白了。”郑飞鸾弯下腰,从橱柜里拿出一盒巧克力,旋开盖子,“等会儿我跟大卫说一声。”

“嗯。”何岸点点头。

他们之间其实并没有多少话题,何岸坐了一会儿,见店里客人越来越多,几乎要满座了,铃兰的小蛋糕也进了肚子,就想起身告辞。

那念头刚冒出来,面前适时地多了一杯热饮。

黑猫马克杯,香浓的热可可,表面覆盖着一层温软、雪白、绵厚的奶泡。奶泡中央漂浮着一片心形巧克力,薄薄的,欲融未融,就像Alpha愈渐柔软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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