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一夜无话。

第二天是个晴天,早晨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户的时候,铃兰就醒了。小丫头精神十足,吭哧吭哧往何岸身上爬,想讨一口奶喝。

何岸现在哪儿还有奶给她,睡眼惺忪地护住胸口,坐起来,忙活着给她冲了一瓶温奶。

郑飞鸾送的小鸡崽就搁在桌上,铃兰眼尖瞧见了,喜欢得不行,伸直了小胳膊咿呀讨要,何岸便递给了她。她一下子抱了个满怀,爱不释手地又揉又捏,搂着它在床上囫囵滚了一圈,还嫌不够亲密,又用乳牙咬了咬小翅膀。

等洗漱完了,何岸抱着她出门去。

庭院里空无一人,大伙儿都还没起床,只有六百六耷拉着尾巴,无精打采地沿着墙根慢慢踱步。一见到人,那尾巴立刻竖成了一根直线,激动万分地奔过来,然后三步一回头地领何岸去看它的猫碗。

碗底朝天,一粒猫粮也没有。

“喵!”

六百六躺平打了个滚,眼巴巴看着何岸。

“饿!”

铃兰抱着奶瓶替六百六翻译,怕爸爸不懂,还揉了揉自己的小肚肚。

……怎么,戴逍还没起吗?

何岸转头看向程修和戴逍的卧室,不禁有些为他们担心——已经到了平常起床的时间,房间里却不见一点儿动静。

昨晚从郑飞鸾那儿回来以后,程修和戴逍吵了一架。

当时何岸还以为事情告一段落了,就进浴室洗了个热水澡,结果洗完一出来,隔着窗户就听见了争执声。大约是顾及客人们在休息,两个人都压着嗓子,但火气不减分毫,唇枪舌剑,谁也不肯退让。最后“哐当”一声,戴逍推门出来,卷铺盖去公共客厅清修了。

一夜过去,他俩还没和好吗?

何岸不清楚个中因果,见六百六叫得凄惨,赶忙为它添了粮,不多不少,正好薄薄铺满一盆底。六百六心满意足,低头嚼得嘎嘣响,铃兰便搂着小鸡崽站在旁边,看着它一颗一颗吃完了——她喜欢甜奶糕,可何岸总不许她吃太多,她自认深深体会过“嘴馋吃不饱”的“痛苦”,不愿让心爱的大猫咪也受同样的苦,非得看它吃欢腾了才放心。

喂完饭,六百六抻了个曼妙的懒腰,几步窜上墙檐,溜达到外头去欺负野猫了。

何岸推开客栈大门,带铃兰一块儿去石桥上看鸭子。

桥下水清藻绿,鸭群浮游,一会儿啄鱼,一会儿梳羽,身后各自荡开了一串徐行的碧波。雅闻一条街慢慢热闹了起来,店铺陆续开门营业,只不过……对街的酒吧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何岸眨了眨眼睛,注意到它挂起了一块红牌子。

停业?

这、这是什么意思?

“早上好。”

有人向他打招呼。

何岸闻声转头,发现郑飞鸾不知何时站在了身旁,眉目清爽,发型一丝不乱,衬衣笔挺簇新,还打了领带,像极了杂志里走出来的商务范男模。

心跳莫名就乱了一拍:“早……早上好。”

何不知道的是,为了这亮眼的第一印象,郑飞鸾起床后打开行李箱挑了足足半小时。他来得急,又没打算久留,只带了三四套衣服,站在镜子前搭配了十几轮才选出了一身最显格调的。

然而……

外表或许能俘获何岸,却绝不能俘获铃兰。

小丫头才不吃郑飞鸾这一套呢,看到他,差点把小鸡崽当成手榴弹砸过去——还好她太喜欢小鸡崽了,心里一琢磨,觉得郑飞不配让她失去可爱的新玩具,便又搂紧了些。

“铃兰乖,咱们不怕,叔叔不会欺负你的。”

何岸轻声安慰她。

……叔叔。

这称呼着实让郑飞鸾有些心酸,但他还是配合着露出了一个“亲切”的笑容,试图传达善意。可惜他严肃惯了,亲切起来犹如一只尖耳利齿的狼外婆。铃兰感知善意失败,眼珠子瞪得更圆了,小拳头在底下握得紧紧的,蠢蠢欲动,像是要伺机抡他一记奶香拳。

郑飞鸾无可奈何,只得自我安慰:起码小鸡崽已经被铃兰接纳了,至于他自己……坏爸爸的形象洗刷不易,晚一点就晚一点吧。

“那个……”何岸指了指对街酒吧挂上的停业牌子,“他们这是关门了?”

“对。”郑飞鸾点头。

“发生了什么?”何岸问。

他还记着程修那个铲树封水泥的比喻呢,总觉得这事和郑飞鸾脱不了关系。果不其然,郑飞鸾淡淡地笑了笑:“因为我买下来了。”

何岸:“……”

这也实在太……

“觉得太粗暴了?”郑飞鸾侧过脸来看他。

“嗯。”

何岸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

也许是性格使然吧,他确实不喜欢过于硬派的解决方式。

郑飞鸾道:“其实综合考量下来,这是可行性最高的一种方案——怎么才能让一家酒吧在夜晚保持安静呢?很简单,没有酒吧。”

他轻轻一挑眉。

这话说得不无道理,何岸心里却横着一道过不去的坎:“可这笔花费太大了。昨晚你说去谈,我以为真的只是‘谈’而已,所以才……”

才接受了你的帮助。

但买下整座酒吧,这远远超出了何岸所能接受的帮助范围。

郑飞鸾笑了。

“你不妨称它为投资,而不是花费——除了消耗品,很少有真正意义上纯粹的花费。

而且,它可能还是一笔相当高质量的投资。”

郑飞鸾抬起下巴,望着对岸那个张牙舞爪的“嚣”字招牌说:“一个风格独特的旅游小镇,一个被当地旺族霸占的位置,我愿意凭经验相信它是值得投资的。”

“可是,他们的要价应该很高吧?”何岸说,“我们找他们谈了不下五六次,底牌早就被摸干净了。他们知道我们忍受不了噪音,无计可施才急着买下来,一定会想办法坐地起价的,我们连一点议价权都没有……”

他深感亏欠,郑飞鸾却笑得分外柔和。

我们。

他喜欢这个词,尤其喜欢它从何岸嘴里说出来。

“我们当然有。”他说。

何岸一怔,疑惑地盯着郑飞鸾,不明白他们的议价权从哪儿来。

郑飞鸾唇角一扬,朝他递了一个些许狡黠的眼神,说道:“昨晚的剧本,可能和你想的有点不一样。我呢,是一个路过落昙镇的生意人,酒瘾上来,碰巧看到一家酒吧开着门,就进去喝了几杯。人一旦喝多了就容易产生倾吐欲,比方说,拉住酒吧老板,抱怨几句最近的生意有多难做。”

“当然了,没有谁的生意是顺风顺水的,多少都会有些难处,他们也一样。作为安慰,他们告诉了我一个事实:酒吧的盈利能力其实一直不太理想,而我也顺便多说了几句——知道大型购物中心是怎么形成的吗?一家单打独斗的酒吧就好比一家单打独斗的商铺,凭一己之力,永远不可能吸引到足够的客流,闹得再响也不行,除非同类聚集,连成一片,彼此相辅相成。”

“落昙镇有酒吧一条街吗?有,当然有。他们动了搬迁的心思,正好,我也觉得这家酒吧地段不错,想拿下来做一笔新买卖,愿意接手。”

“所以,你从头到尾……”何岸睁大了眼睛,“都用的个人名义?”

“对。”

何岸便有些不好意思了,低着头说:“我还以为,你是用的信息素……”

郑飞鸾漾开了深深的笑容:“何岸,我可不是信息素动物——至少不完全是。”

“抱歉。”何岸说。

“没关系。”郑飞鸾嗓音温和,“而且那时候我‘喝醉’了,喝醉的人,开价总是漫无边际。即便开出一个合理的估价,对方也会觉得占了便宜——于是,理所当然的,那就成为了我的价格上限。现在我‘酒醒’了,‘后悔’了,可以进一步和他们谈谈,试探我的价格下限了。”

何岸微微张着嘴巴,有些反应不过来。

“觉得有趣吗?”郑飞鸾问他。

“……嗯。”

“谈生意本来就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如果是为了你,我会用十二分热情去对待它。”

郑飞鸾绅士而自信地耸了耸肩,然后扬手指了指对面,愉快地道,“我先过去了,免得待会儿酒吧老板过来,看到我和你在聊天,再从我们兜里挖一笔。”

他走到石桥中央,脚步忽而一顿,扶着栏杆转过身来:“何岸,在我回来之前,你可以抽空想一想,酒吧关门以后,你最希望客栈对面开一家什么样的店?”

何岸还处在惊讶的情绪中,下意识朝他点了点头:“啊,好的。”

郑飞鸾一去就是一上午,期间,昨晚闹事的Beta夫妇骂骂咧咧过来退了房,看得出还憋着一口气,却不敢造次。

何岸什么也没说,为他们办完退房手续,亲自把人送出了大门。

回来以后,他找程修聊了聊酒吧的事。

程修当时情绪低落,正瘫在客厅沙发上对着天花板发呆,听说郑飞鸾把酒吧买下来了,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幽幽地说:“别问我,我没意见,反正客栈不是我的,酒吧也不是我的,买酒吧的钱更不是我的,我一个外人,哪儿有资格管东管西啊。

你问戴逍去吧,记得小心点,那家伙……”

他抬手一指院子:“自尊心可能要炸。”

作为Alpha,自己死活解决不了的麻烦被另一个Alpha轻松搞定,还是拿钱砸的,换谁都得心态爆炸。

何岸明白这一点,跟戴逍提的时候特别委婉,时时刻刻注意着他的反应。没想到戴逍神色坦然,照旧一剪子一剪子侍弄他的花草,只说:“挺好的,问题解决了,还白捡一店面,省得我再跟那帮人渣扯皮,再扯下去估计都得折寿——那什么,你替我转告程修一声:有话好好说,锁门锁窗那是对付畜生的玩法,再有下回,当心我弄死他。”

说着肱二头肌发力,园林剪“咔嚓”一声,绞断了一根足有三指粗的树杈。

何岸退后一步,点头道:“……好。”

当郑飞鸾把一叠合同交到何岸手中时,分针与时针刚好精准重合,齐齐指向十二点。

这回不止何岸,连戴逍都跪服了。

他在落昙镇住了两年,深知这里的官僚作风有多么严重,无论办什么手续都跟西天取经似的,一道又一道关卡挡在人前,能拖则拖,能堵则堵,不跑个十几趟根本办不下来。他想象不出郑飞鸾是怎么能在几小时内就谈妥了价格,签完了合同,还一个人单枪匹马把所有程序都走完了。

甚至没用久盛的名义。

在产权合同上方,压着一纸薄薄的赠与合同。

甲方郑飞鸾,乙方铃兰。

郑飞鸾已经在上面签好了名字,只要何岸作为铃兰的监护人也签下名字,这家扰了青果客栈许久清净的酒吧就会摇身一变,成为父女俩的财产。何岸一直在出租屋间流离奔徙,生了铃兰以后也没个自己的小窝,有了这处房产,就等于有了一份稳固的保证,光租金收入就能吃穿不愁,不必再成天寄人篱下。

而且这一次,郑飞鸾不再是施舍的态度了。

可何岸还是不肯签字。

郑飞鸾只好道:“你别担心,酒吧是我用铃兰的抚养费买的,是你应得的。你不肯收抚养费,我只能换个方式把它留在这里,至于是租是卖,都随你。”

“不,我不能要。”

何岸摇了摇头,说什么都不肯签字——先欠人情,再欠钱,他怕自己和郑飞鸾的纠葛会越来越深,再也扯不干净。

“不想要?”

“嗯。”

“可你不要的话,总得有人要吧。”郑飞鸾说。

何岸就问:“你自己呢?”

“我?”郑飞鸾不禁笑了,“我下午就得回渊江了,店面留给我,谁来打理?”

他往前迈了一小步,稍稍俯下身,贴近何岸的耳畔,低声道:“你不肯收下它,也不肯让我久留,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

何岸一愣,这才意识到,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了。

要么收下房产,要么留下郑飞鸾。

房产他是断然不会收的,那么……郑飞鸾呢?能留吗?

这个与他积怨颇深的Alpha,刚刚用自己的能力和财力帮青果客栈解决了一个根深蒂固的难题。问题解决当天就把人撵回渊江去,怎么看都太绝情了。

要不,先让他留下来?

这结论顺理成章,却隐隐总有些不对劲。何岸苦着眉头想不通透,再抬头一瞧郑飞鸾含笑的眼神,忽然一下子明白了。

“你……故意算计我?”

他用余光扫了一眼旁边的程修与戴逍,压低音量,悄悄问道。

“嗯,故意的。”郑飞鸾坦诚得令他诧异,“但是何岸,我可以向你保证,在昨晚听到你和客人争吵以前,我已经决定回渊江了,没动过一点算计的心思。后来,上天凭空给了我一个机会,我真的没办法说服自己放弃它。”

他说到这儿,话锋一转:“何岸,你不用顾虑太多,我只有一个简单的小问题:我昨天到今天的表现,值不值再住一天?”

“……值。”

何岸扪心自问,诚实地给出了答案。

“值一天,就再给一天,好吗?”郑飞鸾说,“我不求你一次性给我太多,我只要一天——如果今天让你满意,就再给一天,明天也让你满意,就再给一天。哪天你对我不满意了,就把钥匙收回去,我保证立刻走人,一分钟也不多留。”

这是一个足够谦卑的请求,留有余地,却意在滴水成湖。

“好。”

何岸迟疑了一会儿,点头答应了。

惊喜突如其来,郑飞鸾竟有些不敢相信。许久,他终于确信何岸没在开玩笑,便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何岸,你放心。

我不会再对你做出格的事。

我会耐心地,温柔地,一天一天陪在你身旁,直到你允许我永远留下来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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