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何岸?”

郑飞鸾一急,伸手想拉何岸,却被使劲挣开了。

何岸怀抱着铃兰,跌跌撞撞连退了三四步,直到“咚”一声,后背撞上了坚硬的廊柱。他慌忙扭头左右张望,可住客们都离开了,戴逍与程修又不知几点才能回来,客栈里空空荡荡,一个能帮他的人都没有。

意识到自己的孤立无援,他的脸色顷刻白了三分。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一丁点也不能露怯。何岸强作镇静,高声道:“请、请你出去,这儿是我家!”

“别紧张……何岸,你别紧张。”

郑飞鸾怕吓着他,不敢再往前一步,就立在原处,双手轻轻朝下压了压,温声宽慰道:“我只是来看看你,还有孩子……看看你们过得好不好。”

何岸摇了摇头,眼中的戒备分毫未减。

他一个字也不信,只说:“出去。”

“你在生我的气,是吗?”郑飞鸾说,“我承认,之前确实是我不好,让你受了很多委屈,今后我们……”

“出去!”又一遍。

郑飞鸾没有办法了。

他久居高位,鲜少向人低头,到了这时也不得不把身段摆到低处:“何岸,我向你道歉,发自内心地向你道歉。你别这么抗拒我,我们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可以吗?”

“不。”

何岸依然摇头。

郑飞鸾一愣,不太明白何岸究竟为什么心怀抵触。良久,他才自以为理解了何岸的顾虑,轻声说道:“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让你感到不安全了,是吗?没关系,我们去外面,找一家热闹人多的小茶馆,你抱着孩子,没人能伤害你们。”

何岸咬了咬牙,坚决摇头。

他们还能谈什么呢?

所有该谈的、该签的,不是早就在那间咖啡厅里尘埃落定了吗?

他当初也曾争取过,想求得一寸容身之地,是郑飞鸾冷硬地驳回了每一个要求,不许他出声,不许他反抗,言辞决绝,告诉他一切都不可转圜。

时过境迁,如今已是第二个冬天,他把苦都嚼碎了、咽下了,开始过他安宁的小日子了,郑飞鸾怎么能一声不吭就跑来,说要和他谈一谈?

不,没什么可谈的了。

都结束了。

铃兰还没睡醒,在何岸怀里迷迷糊糊哼唧了两声,依恋地抓了抓他的衣襟。

她还小,却是两人之间珍贵的血缘纽带,不起眼的一个小动作就打破了长久而难堪的僵持。郑飞鸾心一颤,目光不由落在了她身上。

可就这微妙的一眼,让何岸想到了某种黑暗的可能性。

他面露惊恐,慌忙侧过身去,严严实实挡住了铃兰的脸,视线则紧锁在郑飞鸾身上,留意他的每一个表情和举动,生怕他突然做出什么来。

“你以为……”郑飞鸾错愕万分,感受到了一股通体寒意,“何岸,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那是我亲生的女儿!

他简直不知该如何辩解,才能阻止何岸往那个恐怖的方向去想。

他与何岸的重逢,为什么会是这副模样?

机场转火车,火车转出租,当落昙镇的石拱门为他缓缓拉开一卷如画美景,他以为自己即将迎来一场温馨的重逢——

花开了,花荫下一座老石桥。桥影浮水,青荇随波,涟漪里荡起一尾游鱼。这儿的一切都弥漫着舒适的色调,就像文艺片的开场画面,讲述了一个动人的好故事。

一个破镜重圆、覆水重收的故事。

住在南方小镇子里的Omega迎来了意料之外的访客——他爱而不得的Alpha。Alpha曾经自恃权贵,做了不少辱没Omega的事,但如今真心忏悔,愿意给予Omega接纳、宠爱和补偿。Omega心愿已遂,便向栖身之处的客栈老板道别,结束了寄人篱下的漂泊生活,跟随Alpha回了家。

那一笔数额可观的房费,是郑飞鸾代替何岸支付给戴逍的报酬,以一种体面的、不带感情色彩的方式情债两清、互不相欠。

他考虑到了每一处细节,唯独算错了何岸的反应。

“何岸,你冷静一点,别对我有那么强的敌意。”他尽量沉稳地说,“我现在很清醒,没发病,不会伤害你和铃兰,我来只是因为……”

他顿了顿:“因为我很想你。”

“想我的信息素,是吗?”何岸轻声反问。

……

不。

除了信息素,当然还有你。

可是郑飞鸾无法否认那句话,因为他真的、真的太想念何岸的味道了。

而有些时候,沉默就意味着默认。

何岸显然是那么理解的,于是他嘲弄地低笑了一声:“你忘了吗?我离开前做了手术,是你亲自给我选的信息素类型。我身上已经没有你喜欢的味道了,你清醒也好,不清醒也好,我都帮不上忙了……”

“你有。”

郑飞鸾打断了他。

怎么会没有?

极淡的一缕,就藏在另一种陌生而普通的信息素里。它很微弱,离消散只差了一线,可郑飞鸾闻得到。

对他来说,这就是全世界最敏感的味道。

它像浓雾里的一只白蝴蝶,时而消隐,时而现身,顽劣地捉弄着郑飞鸾。郑飞鸾感到口干舌燥,忍不住释放了一点Alpha信息素,它便上了钩,扑闪得频密了些,然后又频密了些,渐渐积蓄起力量,冲破3型信息素织成的遮天迷雾,满心喜悦地向郑飞鸾扑来。

甜蜜的芬芳无孔不入,暴雨般冲刷着郑飞鸾的肺腑。

它也等待了太久,寂寞了太久,撒娇般渴求着Alpha信息素久违的疼爱。

它们在血液里亲密地融合、纠缠,俨如一对至死不渝的爱侣。

就是这种味道。

从来没变过。

郑飞鸾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仿佛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他的Omega安然无恙,还在原处等着他。

而几步之遥处,何岸却连站也站不住了。

像是一下子变了天,一会儿是闷在蒸屉里的炎热,一会儿是置身冰天雪地的严寒。冷热反复交替,他的脸色越来越差,嘴唇青白,不过几次呼吸之间,鬓角就淌下了一重又一重的汗。

颈后突发刺痛,被人拽住了一根神经不断晃动似的。那神经贯通全身,又异常敏感,晃起的晕眩与反胃化作滔天巨浪席卷而来。

在剧烈旋转的视野里,屋檐、栏杆、秋千、日光、九重葛……还有郑飞鸾笔挺的身影,都被一支笔搅成了扭曲的色块。

他想忍,却愈发止不住胃里呕吐的冲动。

天空倒悬了过来,脚下的地面松松垮垮,比扯散了的棉絮还要软。他怎么也找不准重心,左右跌了两步,一个不慎绊住台阶,身后的柱子就像消失了,整个人突然仰面往后倒去。

“何岸,怎么了?!”

郑飞鸾大惊失色,匆忙抢前一步,在他栽倒的瞬间把人抱住了。

一坠一停间,惊醒了熟睡的铃兰。

小孩儿起先还倦意朦胧的,可鼻尖一动,嗅到空气中郑飞鸾的气息,忽然就吓懵了——她记得这味道。

出生前就深深烙进骨子里的恐惧,她稚嫩的小脑瓜全部都记得。

这味道的主人,一心要她死。

她睁圆了乌亮的眼睛,泪水不断在眼眶里打转。可她一声也不敢哭,抿着嘴,掐着呼吸,像只瑟瑟发抖的小羊羔,拼命往何岸的肩窝里缩。

但她的Omega爸爸已经自顾不暇了。

被郑飞鸾揽着,前后左右都笼罩着磅礴的Alpha信息素。它唤醒了何岸体内一股巨大的痛苦,沉钝的,翻涌的,扼住他的脖子,昏昏沉沉直往深渊里堕。

手臂逐渐失了力气,怀中的孩子似有千斤重,拦也拦不住,挣动着就往下滑去。

何岸醒过来时,小院子里闹腾腾的,模糊的视野里影影绰绰全是人。铃兰的啼哭声响彻耳畔,尖利、嘹亮,一声声刀割般疼着他的心。

他发觉自己正坐在长椅上,旁边簇拥着大团大团的雪绣球。约莫三四米远处,郑飞鸾正沉眸望着他,脸色铁青,薄唇紧抿。

而在他前方,挡着一个魁梧如山岳的男人。

是戴逍。

他这才安了心。

小铃兰得了戴逍爸爸当靠山,刚才努力憋住的眼泪现在翻了倍地往外洒,好比委屈泄洪,扯开嗓子就是一顿嚎啕大哭,一边攀着戴逍的肩膀不松手,眼泪鼻涕全往上糊,一边拿屁股对着郑飞鸾,死活不肯给正脸。

客栈另一侧,程修左手一只拉杆箱,右手一串饺子包,正在吭哧吭哧地引导新来的姑娘们进房间。

这群姑娘热爱八卦,见院子里两A一O加个娃,明显是有状况,剧情似乎还挺精彩,一个个都踮脚伸脖子地围观,想弄明白这俩高挑有型还不同款的Alpha到底结了什么梁子。

姑娘甲:“修罗场吧?”

姑娘乙:“看着像。”

姑娘丙:“修……修罗场?都挺帅的,谁绿谁啊?”

“什么修罗场?!”程修听得脑仁疼,指着郑飞鸾对她们说,“穿西装那个,看见没,家里是开连锁酒店的,跟我们戴老板是在进行……那啥,正常友好的商业洽谈!”

姑娘们表示将信将疑。

程修才不管她们信不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一股脑儿全给撵进了房里。

还没见面时,郑飞鸾就对戴逍心怀敌意,此刻公开见了面,亲眼看到铃兰黏着戴逍找安慰,他根本克制不了愤怒的信息素,双手捏拳,手背上青筋怒暴,每一分气息都带着利刺。

戴逍也不是吃素的,天生不会写“孬”字,长腿稳稳一跨,肌肉收紧,扛着铃兰就跟他杠上了。

两位Alpha爸爸的信息素在小院里剑拔弩张、无形厮杀,铃兰傻傻一愣,紧接着一嗓子嚎出来,哭声惊天动地,音量比之前更上一层楼。

郑飞鸾:“……”

戴逍:“……”

郑飞鸾心疼孩子,眸色一沉,压了压满腔怒火,迅速收去了攻击性信息素。戴逍不做趁人之危的事,也跟着放弃了对峙。

虎狼抬爪,小羊羔脱离险境,总算哭得弱了些,一抽一噎地打起了哭嗝。

何岸忍过那阵不适的晕眩,松开了按胸的手。他扶着长凳慢慢站起来,朝前迈出一步,越过了戴逍的保护。

“何岸?”

戴逍怕他摔伤,立刻伸手来扶,被他轻轻按了回去:“别担心,我没事的。”

何岸又往前迈了一步,抬头看向郑飞鸾。面对来意不明的危险访客,他的语气格外平静:“郑先生,你说想谈一谈,是吗?好,我和你谈。”

他还不了解郑飞鸾吗?

躲不过的。

郑少爷纡尊降贵,拨了奢侈的一天假期亲自光临,无论目的为何,必定是不肯善罢甘休的。青果客栈住着十几位客人,还住着他心爱的孩子和朋友,每一个人都该不受惊扰,继续过他们宁静的小镇生活。

他招来的麻烦,他必须自己解决。

郑飞鸾却皱紧了眉头,不太确定地问:“你刚才……叫我什么?”

郑先生?

从前你叫我的时候,分明连姓都舍不得带。

何岸没有回答,只说:“你跟我来。”

他目不斜视,一步一步走向了客栈大门。擦肩而过时,郑飞鸾再一次捕捉到了那缕幽微的铃兰香。

它太淡了,就像喘息在裸芯上的最后一星火苗。

见底的烛油难以为继,哪怕想带着深深的爱意亲吻它,唇齿间呼出一阵风,也足以将它毁灭殆尽。

分享到:
赞(0)

评论0

  • 您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