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手术宣传册与表格洒落一地。

数秒静谧之后,稳坐如冰山的夏律师终于有了动静。

他站起来,弯腰将纸张一页一页拾起,依序叠好,在床沿颠弄整齐,重新放回了何岸面前,并且相当有耐心地说:“何先生,您不必过于震惊。PGRT属于微创手术,对身体的伤害十分有限。我建议您先读一读资料,了解手术情况。如果有疑问,我们还可以咨询医生。等您全部弄明白了,我相信,您会乐意在知情同意书上签字的。”

但何岸不予理会。

他低头坐着,刘海垂在眼前,挡住了素来温顺的眉目。半晌,他轻声说:“你拿回去吧,我不签。”

夏律师领薪做事,有备而来,见何岸不肯主动翻阅宣传册,转手就从公文包里掏出了一台平板电脑,,调出预存的手术介绍视频,折好支架,端端正正摆在床边,按下了播放键。

视频画面开始流动,旁白是一个知性的英文女声,底部配有中文字幕。

PGRT,全称Pheromon Gland Replacement Therapy,译作颈部性腺终生置换疗法,也称置换术。这是Z国开创的一项微创外科手术,由国际人权组织“信息素非上帝”资助,旨在帮助那些急于摆脱原生信息素控制的Alpha和Omega。

当然,主要是Omega。

医生会切开后颈皮肤,植入一台微型人工性腺。短时间内,这台人工性腺将释放大量的替代信息素,快速轮换掉一个人体液中的原生信息素。当替代信息素的浓度超过平衡值,原生性腺的活动就会受到抑制,不再分泌信息素。

如果原生性腺一直不受到刺激,大约两到三年之后,就会由于长期功能失效而自然萎缩。到了那个时候,患者将失去原生性腺,彻底改换信息素类型,从此依赖人工性腺存活。

这项手术虽然声称微创,却在根本上颠覆了人体的内分泌系统,价格昂贵,风险也极高。首个成功病例距今不过两年,谁也不清楚到没有长期后遗症,如果有,又严重不严重。

视频结束播放,屏幕落入漆黑,一枚循环箭头在中央缓慢旋转。通过这面纯黑的镜子,何岸看到了自己惨白如雪的脸。

一颗心凉得透彻。

对于这项手术,他有太多疑问:替代信息素足够安全吗?会产生排斥反应吗?脱落的原生性腺怎么处理?如果人工性腺出了故障,他的后半生怎么办?就是这样一项连后遗症都不明确的高风险手术,郑飞鸾为了摆脱信息素牵绊,竟然急着要推他上手术台。

何岸合上平板,递给夏律师,又强调了一遍:“我不签。”

夏律师并不恼怒,他从文件夹里取出一张蓝色的信息素匹配图表,放入了何岸手中。

“您对手术有抵触心理,我很理解,毕竟在您看来,更换信息素是郑先生的一己之私,但实际上,郑先生恰恰是出于双方获益的考量才向您推荐了这项手术。对他而言,只要您更换性腺,契合度降低,性吸引力消失,他就可以逐渐摆脱寻偶症的困扰。对您而言,您的原生信息素太罕见了,情感隔离一向很严重,如果换成Omega 3型这类常见信息素……”

他的手指从图表里一行连续高于60%的契合度数值上一划而过:“相信您很快就能遇见心仪的Alpha,拥有真正的爱情了。”

何岸仍未动摇:“抱歉,我不需要。”

夏律师没料到会被一个Omega连续拒绝三次,他领着郑飞鸾的高额薪水,不能无功而返,终于有点绷不住了,冰块脸上出现了一丝厌烦的裂痕。

他见何岸对女儿万分上心,计上心头,正色道:“何岸先生,我想我有义务提醒您,郑飞鸾先生作为您的Alpha,是有权利向法院申请子女监护权的。”

何岸摹地坐直了上半身,顾不得刀口疼痛,探出胳膊,一把抓紧了婴儿床的栏杆。

“什么意思?!”

夏律师哂笑:“意思是,郑先生并不介意现在就拥有一个可爱的女儿。”

何岸一听,气得眼眶都红了:“孩子是我生的,你们还要不要脸了?!”

他猛然想起什么,慌忙把婴儿床拉到身旁,母鸡护崽一般牢牢挡住,生怕像刚才那样一个不当心,铃兰就被人推走了。

夏律师淡定自若:“您这话我就有点不明白了。郑先生的女儿,郑先生愿意养,也有财力养,法院都找不出一个反对的理由,怎么就不要脸了?”

何岸护着铃兰,抬头恨恨地瞪着夏律师,眼中有誓要拼命的怒火。可怒火烧过一遍,理智回灌,他便被惶惶不安的惧意包围了。

他能拿什么去和郑飞鸾争呢?

他连一枚筹码也没有。

如果他和郑飞鸾的关系是一场赌局,那么坐庄的、发牌的、设立规则的、裁定输赢的,甚至决定要不要继续玩下去的……都是郑飞鸾。他只是一个没有筹码的玩家,被绑架到赌桌旁,身不由己,却必须背负所有债务。

他已经落到这步田地,不能连唯一的铃兰都失去。这张肉嘟嘟的小脸蛋,他是要看一辈子、守一辈子的,又怎么舍得交给别人。

“给我笔,我签。”

何岸败下阵来,一个字一个字艰难沙哑地挤出牙缝。

一份手术知情同意书被递到面前,另附一支摘帽的签字笔。

夏律师说:“请吧。”

何岸像个任人摆布的皮影人,依照指示,在厚厚一摞文件上签了名字,包括手术知情同意书,也包括郑飞鸾起草的那份新协议——他知道所有条款都对他不利,可他一个字也没看。

夏律师一一查验过,确定无一缺漏,便按序收进文件夹,放入了公文包。

目的达成,他拎着公文包起身,又戴上了原先那副恭敬礼貌的假面:“请您放心,郑先生为您预约了Z国的专家团队,一定会保证您的安全。”

何岸安静地坐着,不发一言。

夏律师见状,也没再多说什么,朝何岸点了一下头,推门离开了。

一月二十五日,铃兰满月,何岸被安排在同一天进行手术。

这天依旧大雪封城,但日光明媚,气温稍有回暖。市中心渊大附属第一医院的住院部,何岸抱着铃兰,在落地窗前晒了一小会儿太阳。

三十天过去,铃兰长开了许多,从皱巴巴的小包子变成了白嫩嫩的小包子,头戴一顶兔耳朵小棉帽,身穿一件鹅黄色的婴儿连体衣,都是小圆脸Omega夫夫俩送的满月礼物。她刚喝完奶,正意犹未尽咂弄小嘴,直勾勾盯着何岸瞧,又憨又娇,止不住地咯咯笑。

何岸也温柔地对她笑。

没几分钟,铃兰安宁地睡着了,何岸将她交给程修,嘱咐道:“要替我照顾好她。”

“说什么呢?”程修一点也不喜欢这话,“又不是开颅锯腿的大手术,眨眼就出来了。说不定你做完手术,铃兰还没醒呢。”

“嗯,眨眼就出来了。”何岸拨了拨铃兰脑袋上的兔子耳朵,温声对她道,“那……爸爸先走了,你好好睡,要乖。”

上午十点,信息素专科的手术室外亮起了红灯。

何岸被剃去一小块头发,露出光洁的后颈。那处皮肤白皙,无斑无痣,好似一片无瑕的玉瓷。麻醉药一滴一滴流入血管,雪亮的手术刀划开皮肉,鲜血溢出,淡淡的铃兰香随之漫入空气,出人意料地好闻。

谁也不明白这样美好的味道,为何竟会成为“原罪”。

因为麻醉药的存在,疼痛不如预想的强烈,像是有人用一支圆珠笔在颈后划下了一道线。少许血液顺着侧颈淌下,聚在下巴尖,护士用干净的消毒纱布拭去了。

何岸闭起眼睛,头脑越来越沉重,意识逐渐丧失,而身体轻盈地漂浮在半空。

沙沙,沙沙。

耳畔依稀响起了雨声,雨势渐大,漫天漫地瓢泼乱洒,他护着怀里一束水润的铃兰花挤下公交,面前奔过了无数头顶衣服和宣传单的路人。

那一天,宠物店正好没什么客人,他来帮隔壁的“香花坊”送花,送给一位住在久盛VIP客房的年轻小姐。

就在酒店门外的大理石台阶上,他看到了一个高大的男性Alpha——黑色正装,加长羊绒大衣,手握一把木质长柄伞,伞尖点地。男人剑眉深眸,目不斜视,淡漠地望向广场中央的雕塑,身姿笔直如剑。

何岸远远仰望着他,视野变成了慢放一万倍的高清镜头。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能把一个人看得这样清楚。

大风将一条条雨线吹得倾斜,无数微小晶亮的水珠飞向了男人,落在大衣昂贵的原生羊绒上。何岸听到自己的本心在歌唱,催促他也化为一粒水、一粒尘,满怀欣喜地飞过去,依附这个Alpha,躲进温暖的羊绒里,用肺腑呼吸他的气味,随他回家。

突如其来的一束光,照进了何岸绵延二十多年的黑夜,让他变得幸福,也变得卑微,甘愿奉上爱情和灵魂,自我祭献。

四十多天以后,这个Alpha贸然闯入何岸的家,将性器强硬地插入了他的身体。

他伏在男人身下,从撕裂的疼痛中捡拾着几许零星的快意,并且固执相信,Alpha暴虐的性欲里多多少少是有几分爱意的。每一回,当男人释放完情欲,用汗湿的双臂搂着他,用眷恋的眼神凝望他,缠绵温存,亲吻他胸口那粒嫣红的痣,何岸总舍不得再留一分怪罪。

你病了,你不清醒,像年幼的孩子一样需要安慰,我又怎么忍心苛责你?

何岸会啄吻他的额头,说,没事的。

飞鸾,没事的。

即使温情无比短暂,清醒时甚至互不相识,我也不恨你。

可是郑飞鸾,为什么到头来,我承受了所有痛苦,还要额外承受来自你的怨恨?

为什么?

你恨我剥夺了你的理智,绑架了你的爱情,算计了你的钱财,哪怕你心里清清楚楚,从我们相识的第一天开始我就从未真正得到过任何东西,也许……只除了铃兰这条小生命。你永远站在那级高高的台阶上,不肯走下来与我平等对话。而因为爱与容忍,我失去了家,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天生的信息素,也失去了一颗乞怜的心。

这不是爱情,我不愿再沉沦下去了。

刀刃划开后颈的一瞬间,冰凉的触感犹如一只有力的手,将何岸拽出了信息素的泥沼。

郑飞鸾,谢谢你送我这份礼物,谢谢你手持鞭子,在我还狠不下心割断一切的时候,及时将我从歧途驱离。

这场手术持续了四个钟头,期间,程修一直抱着铃兰在家属区等待。

下午两点半,何岸被推出了手术室。

他的精神状态瞧着不错,颈后的创口仅有两厘米,缝合细致,粗粗一看还真像红笔画上去的,再用头发一遮,找不出半点儿手术痕迹。等麻药退去,何岸喝了一碗粥,吃了半个鲜橙,还抱着铃兰玩闹了一会儿。铃兰像只小奶猫,左嗅嗅,右闻闻,努力呼吸着何岸身上残存的一丁点儿铃兰香,疑惑地蹙起了小眉毛。

但是当天半夜,何岸突然按响了呼叫铃。

他开始呕吐,身体严重畏寒,裹着被褥不断发抖,空调开到三十度也不管用,寒意似乎是直接从血液和骨髓里渗出来的。凌晨六点,他开始感到头疼,畏光、畏声,连穿透窗缝的一丝曦光和一声鸟啼也能刺得他哀叫。程修只好拉拢窗帘,让病房保持绝对的黑暗与静谧。

他接连几日吃不下一粒米,喝不进一口水,营养液一瓶又一瓶从静脉滴注进去,勉强维持着身体运转。他甚至不能翻身,因为再微小的动作都会引发剧烈的头疼。

性腺置换手术,最痛苦的不是手术过程,而是术后这一段漫长的信息素紊乱期。

陌生的Omega 3型信息素占据了每一滴血液,对原生的铃兰气息展开绞杀,气势凶悍,所有器官都表现出了强烈的抗拒。何岸的身体是一座沦陷的城池,遍地杀戮与战火,体温不受控制地烧到了四十度,味觉、嗅觉一度丧失。有那么几天,他甚至觉得自己和整个世界切断了联系,灵魂蜷缩在灼热的身体内部,陷入了无休止的缠斗,过去那个熟悉的自己被一寸寸蚕食,又被一寸寸重新铸造。

一周后,替代信息素趋于稳定,状况才稍有好转。

他瘦了很多,神情倦怠,对程修说想见铃兰,程修便把孩子抱来给他。可铃兰一见他就哇哇大哭,死活不肯被他抱。

幼小的孩子还不认得父亲的眉眼,全凭味道识人,何岸换了新的信息素,铃兰自然当他是陌生人,吓得哭嗝连连,温热的泪水鼻涕糊了一脸。何岸越哄她,她哭得越急,想与从前一样喂她喝奶,铃兰却紧抿小嘴,碰也不稀罕碰,宁可捧着冰凉的空奶瓶干吸。

前些天信息素最紊乱的时候,何岸痛苦不堪,却也硬撑着没掉一滴泪,此时面对认生的铃兰,反倒急红了眼睛。

主刀医生听闻情况,交给了他一只深红色的玻璃香水瓶。

是原生信息素的萃取液。

准备手术时,主刀医生研究过何岸的资料,发现他刚生完孩子,更换信息素也许会影响亲子关系,便从原生性腺里提取了一毫升高浓度信息素,加入生理盐水稀释,以备不时之需。正是靠着这样一瓶小小的、还不足30毫升的稀释液,何岸每天往身上喷一点,才艰难地完成过渡,让铃兰熟悉了自己的新味道。

病愈出院那天,程修大包小包,提了四个旅行箱来接何岸——他们的下一站不是家,而是渊江机场。

按照协议,何岸只有一次躲藏的机会。被郑飞鸾找到了,就必须搬离渊江。

原先的那个家,他已经不能回去了。

至于程修,他在铃兰出生的次日就丢了工作,成了一位光荣的无业游民。作为被久盛老板亲自开除的助理,他自知难以在渊江生存,索性也买了一张飞往南方落昙山的机票,陪何岸与铃兰一起滚蛋。

何岸穿着呢绒大衣,戴着毛茸茸的围脖走出医院大门,铃兰在他怀中安睡,小脸蛋红扑扑的,像只熟透的毛桃子。

春节刚过去不久,街道的主色调仍是一片火红。情人节悄悄近了,娇艳的玫瑰开始装饰店铺,盛放的蔷薇花篮挂上了木头架子。底下行人摩肩接踵,气氛格外热闹。

何岸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表情有些错愕。

程修问他:“怎么了?”

“我……”

何岸欲言又止。

他好像……嗅到了爱情的味道。

香甜的、苦涩的、激烈的、温婉的……各种信息素气味夹裹着浓郁的爱意在周围流淌,如同置身于一家面包烘培店,刚出炉的糕点香气迷人,仔细一闻,还分辨得出焦糖、芝士、牛奶与草莓的味道。

二十多年以来,他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信息素交流。

每个路人的眉目都比从前鲜活、神态都比从前雀跃,就像一幅褪色的旧画卷重新染上了斑斓的色彩,显出了它真实的模样。

一个英俊的Alpha从旁边经过,向他投来和善的微笑。何岸一紧张,回以僵硬的笑容。

他觉得自己笑得很丑,可Alpha眼眸一弯,竟夸了句“你真可爱”。

何岸一下就脸红了。

在今天之前,他根本不敢想象这样的互动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稀有信息素隔绝了情感沟通,旁人感知不到他,他也感知不到旁人。他活在枯竭的世界里,爱情是被保鲜膜包裹的一棵嫩芽,不枯不腐,却也等不到萌发的机会。

所以郑飞鸾才成了他的光。

100%契合的缘分,把全世界的光芒都聚焦了在郑飞鸾一个人身上,他是黑白照片里唯一一抹耀眼的亮色,何岸无法把目光从他身上挪开,更不敢想象失去他的世界会变成怎样。

可是现在,那束光芒开始向四周扩散,驱逐了沉积的黑暗。

光明中,无数美好的情感跃然眼前。

何岸这才明白,郑飞鸾不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只是Alpha中事业有所成、相貌又略好的一个,芸芸众生,如是而已。他甚至不需要刻意“放下”郑飞鸾,因为这个曾经牵缚他心魂的男人,正在大千世界的冲击下渐渐泯没。

生活不就应该是这样吗?

做一个普通的Omega,不高攀,不低就,像开饭馆的小圆脸那样,在属于自己的市井圈子里遇见一个同样普通的Alpha,平淡而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共同把小铃兰养大。

“没什么,我挺好的……很意外,也很开心。”

何岸扬起眉毛,朝程修灿烂地笑了笑。

程修拦下一辆出租车,把行李箱整整齐齐码进去,然后拉开后座车门,利索地安装好儿童座椅。何岸回头看了一眼矗立的医院大楼,在铃兰胖乎乎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弯腰坐进车里,踏上了通往落昙山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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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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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不要回头不要心软

    匿名2023/10/16 01:16:09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