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讨厌坐长途飞机。

机舱里的干燥让眼球很不舒服,超过五个小时后,鼻子还会闻见恶心的味道。

上一次回国是一年前,春节时候回去看看我妈。平时因为要读书和打工,没办法一年回去两次。但哪怕是一年一次,长途飞机都让我有种下次坚决不再坐的崩溃感。

凌晨一点落地。因为时差,整个人都昏昏欲睡。尽管在飞机上已经吃了助眠药强行倒时差,下廊桥时候还是差点一脚踩空。

我在行李转盘等自己的两个大行李箱。等待时间太久了——从亚特兰大起飞,转机两次,就算告诉我掉了一个行李箱也没啥意外。

我打着哈欠换上了国内的手机卡,给我妈发了条已经落地的消息。她已经等在机场外了,但看这个情况,恐怕还需要等很久。

二十分钟后,我终于等来了自己的行李。我们约定在航站楼停车场,大约需要走十分钟。我中途去了趟洗手间,把露在外面能洗的皮肤统统洗了一遍,试图洗掉飞机上的怪味。

凌晨两点半,国内机场已经没有多少航班起落了。

洗手间里只有我一人,当擦干净手上的水、准备离开这里时,身后隔间的门突然打开了,一只手将我拽了进去,用力掐紧我的脖子——

我闻到那家伙身上的熟悉气味。

这场谋杀持续了不到十秒。我捂着脖子坐在马桶盖上,咳了好一会儿。他刚想说话,被我一脚踹到小腿胫骨中间,捂着腿“嘶”得跳开了。

“大学毕业了,怎么人都变样了?”许驼单脚跳过来,撩开我的留海,“头发留那么长,还戴眼镜了,你近视吗?”

我作势要再踹他一脚,他打开隔间门逃了出去。

——爸爸去世后,许驼还是住在我家里。他偶尔用出差的名义去外地待几天,只有我知道他是去干什么的。

每年回国探亲也会顺带见见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去便利店买点垃圾食品,去网吧开个黑,或者在我卧室里交流一下他最近追查的家伙。我原以为他只喜欢追杀那些没被抓住的杀人犯,后来知道,他的猎杀范围比这广得多。

最痛苦的是陪他开黑。他游戏打很烂:“血量这个设定本来就很不科学,为什么怪被刀刺了那么多下还不死……”

“因为它是怪啊。”

“我们的人物被砍了那么多下也没死啊。”

“因为那只是程序数据啊。”

他可能还是觉得三次元砍怪比较好玩。

我妈一向是个优柔寡断的女人,但在爸爸出事后,她果断用抚恤金安排了留学的事。我那时反而犹豫,考虑要不要拒绝出国,留在这照顾她。

许驼让我出去转转:“反正学费的问题也用抚恤金解决了……”

“在我报警前你还有一次说人话的机会。”

“——年轻就要多去外面闯一闯。”

送我去美国的那天,我妈和他送我去的机场。等我毕业回国了,还是我妈和他来接我。

妈妈提前给我发了消息,她开车在停车场等我,许驼来机场的到达层等我。

这家伙果然没安分等在出口。

我们各推着一个行李箱下了电梯,去停车场找到了我家的车。我妈抱怨我头发太长了:“面试之前还是把头发修一修吧。又没近视,戴什么眼镜呀?我都担心小许认不出你。”

“差点没认出来,担心自己抓错人。”他坐在后排低声笑了。

我瞥了眼他的手。许驼左手手背有个伤口,像是刀伤。

“手怎么了?”我轻声问。

“——工伤。”他说,“客户情绪激动,完不成需求就想砍人。”

“这样啊。”我冷笑,“那你干啥不把客户当上帝完成他的需求呢?”

“完成了需求,他还留着干什么,直接走了。首先要保证客户不会走,人能留下,生意就做得成。”

“明天周叔下班后来我们家对吧?”懒得和他扯皮,我问妈妈明天的事,“好像是帮我弄简历的事。”

妈妈要开车,没有回头:“让他别来也行。”

“我投技术岗,不出外勤的那种。”

“最好还是和小许一样进普通企业吧。”她说,“妈妈能找老同学帮你内推进合资企业……”

我推了推鼻子上的平光镜,把自己藏在镜片后面,躲开她的话。爸爸的死让她如同惊弓之鸟,对于我未来的择业充满了不安。

同样不安的还有许驼。他看到我笔记本上的岗位意愿,咽了三口唾沫。

“怎么样?不安吗?”我把笔记本抽回来。

“不是,你什么时候对痕迹学研究感兴趣了……”

“大学时候啊,特意转了专业。刚好周叔能帮我把档案送去研究所,工作和收入都稳定,有什么不好。”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几年我长高了些,和他走在一起,身高似乎差不多。

回家后首先是搬家——我妈决定把外婆接来照顾,而我直接带着自己的东西搬去楼上许驼租的住处。这是我回国前就决定的事,许驼的租金可以减半。

许驼租我家住了很多年,不过大家几乎没怎么去过他那。我都担心开门会看见啥血呼啦滋的东西,结果,楼上的房间出乎意料的干净。

没有多余的装饰和摆设,所有东西都摆的整整齐齐,大行李箱靠窗户,钱包、证件夹都摆在行李箱上面。哪怕停电环境下,也能背下来每样东西放在哪。

“这就是随时准备跑路的人会住的地方。”他说,“你以后要是看见还有谁的屋子也是这样,就得小心一点。”

我从自己的行李里抽出两张球星的海报和几本男性向杂志丢给他:“明天周叔过来和我谈入职的事,你最好把屋子弄乱点。”

周叔是我爸的上级,这两年也准备退休的事了。

老警察的直觉敏锐得和鲨鱼一样。我本来想找借口,说我现在住在楼上,室友和女友晚上会黏糊在客厅里,把谈话地点改到楼下咖啡馆;但转头一想,一个谎言很可能滚雪球一样带出更多麻烦,万一周叔记住了我室友有个女友呢?那么我还要为了这个谎言准备个女演员……

还不如把房间弄乱点,搞得像普通单身狗宿舍那样。

在约定时间前,我和许驼把客厅故意弄乱了,在墙上贴了几张海报,茶几角落摆了一堆肉花花的男性杂志,几件外套被丢在椅背上。

做完这一切,我安心地等来了周叔。而许驼也像个热心朋友一样替我们拿来了冰可乐。

“我想安排你去新区三所。”他说,“不算老研究所,是厅里新成立的单位。搞痕迹学研究,第一和你的专业比较对口,第二他们那急需新人。公家单位嘛,对平均学历有些要求,你简历漂亮,那边的人也想要你过去。”

“叔叔安排吧。”

“那下周四的时候,你就去河南路和新区路那边……”他回忆地址,眼神落在了茶几边的杂志上。不知是不是我多心,周叔的眼神变了——是杂志封面太辣了吗?早知道就买保守一点的了……

紧接着,他又回头看沙发靠背上丢的外套。刹那间,我心里狠狠坠了一下——大夏天的,我们拿了一件秋天的开衫丢在那。

虽然开衫不像羽绒服那么违和,但很少有年轻男性夏天还穿长袖开衫的。

这个房间到处都是违和感。我特意把杂志做旧了,将边角都卷了起来,可惜做旧手法不熟练,经不起细看。茶几上一张废纸都没有,垃圾桶里也是干净的……

“你有什么事瞒着叔叔?”

等我回过神,周叔在打量我,以及后面餐桌边看笔记本电脑的许驼。许驼的脸被屏幕挡住了,我很担心他现在的脸色。

“你可别做什么让你爸气活过来的事啊,雪明。”沉默很久,周叔说了这句话。

我听见后头的许驼呛水的声音,他忍不住笑。

我没胆子继续让他留在这了。今晚天气不错,我说周叔咱们出去散散步吧。

市中心晚上散步的地方不少,家旁边就有个绿化公园。我们经过了一堆跳广场舞的人,在震天响的音乐里艰难地聊着。

聊的还是我爸。

我爸当年追击持刀抢劫者,最后出了事没能回来。周叔说起这件事,神色会变得很茫然。他和我爸搭档多年,都约好退休后去哪里买养老房了,忽然人就没了。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以至于还没有真实感。悲伤就像加载错误的模板,并没有停留多久,转瞬即逝。

“后来我们去抓那孙子,”他指的是那个捅死我爸的抢劫犯,“得到消息,他打算坐火车逃去外地。”

“我知道,后来他畏罪自杀了。”

“我们只告诉你他死了。毕竟你当时小,准备考试,很多细节没敢告诉你。抓捕地点定在火车站,他想进火车站就没法带武器,所以收网的难度和危险都不算太高,我们打算在月台把他拿住,免得在候车大厅这样人多的地方起冲突。”

接下来,周叔把这件事的硬核版告诉了我。拦截的人从两侧围住月台,基本注定是瓮中捉鳖了。那人大概觉得不对劲,想离开月台,走上面的天桥通道回候车室。

这时候火车要来了。他们也打算动手了。结果就见到目标的人往铁轨下面落,瞬间被火车搅了进去。

半个身子被绞进去,人一时没断气,他一边惨叫,一边喊“有人扎我腿弄我下去”。

是不是真的有人扎他的腿逼他坠落月台,已经随着他被碾碎的下半截,彻底没办法探究了。等工程队匆忙赶来锯开月台时,人已经死了。

“这话也就私底下说,大家都觉得是报应。”周叔苦笑,“那死法够惨了。后来还有部门组织心理疏导,安慰当天在月台的其他乘客……怎么可能有人用刀扎他下去?那可是火车站,不能带刀过检的……”

我扭头把口袋里的东西丢进了垃圾桶。现在算是知道了,许驼为什么在我登机前要送我一支写不出墨的钢笔留作纪念,它笔头被磨得很尖,我还以为是款式特殊的手工钢笔。

工作的事情敲定。我回去时,许驼已经将屋子重新收拾整齐了。

我说我把笔丢了,他还觉得可惜:“说不定以后有用呢。”

“等着谁发现那支写不出墨的笔,发现笔尖里面凝固的是血,再一化验,刺激。”

“你太不会享受生活的不确定感了。”

“我如果能享受那个,就不会有这种爱好了。”

我从包里翻出新买的绳索,是德国产的高码数登山绳,粗细均匀,不会磨皮肤,我特意从美国带回来的。

回国后的生活平静稳定。我每天按点上下班,没有加班,当然也没有奖金。回家后,一三五我做饭,二四六七许驼做饭。这是口头约定,那家伙经常晚点回家。

“我锁定了一个快要出狱的。”他说,“——斗殴记录丰富,三次致他人颅脑重伤,其他小偷小摸的记录也很多,十四岁就开始是派出所常客了,今年三十一岁。来看看我的宝藏男孩。”

他把笔记本电脑捧到我面前。我正吊在门把手上,死气沉沉看着前方。

“祝你们幸福。”我说。

“总之这两天我可能不回来。他找了隔壁市的朋友来接他出狱。”

“你为什么不去监狱门口等他。”我把绳子松开,跌坐下去,“说不定你买个火车票的功夫,他又因为打架斗殴进局子了。”

“我是主动派的,雪明。”

主动派的许驼第二天一早就去火车站追他的宝藏老男人了。我照常上班,路过同事工位时,他正在录入新的案件照片。

——年轻女人的尸体,脖子上有勒痕。

“自杀。”他发现我感兴趣,把照片递给我,“不过绳痕很特殊,我们录进系统里做个记录。”

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自杀?”

“嗯,没有搏斗痕迹,没有药物指标异常……总之符合自杀标准,依照自杀结案的。”

被拍下这些照片时,尸体已经开始出现明显的尸斑了。她的脖子上有道鲜艳而匀称的紫色痕迹,如同描绘在脖颈上的古代陶器花边。

也许只有我意识到,这不是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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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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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好酷啊这个设定……

    晚花亦溯 2023/10/09 12:32:53 回复
  2. 霧艸人好少啊⋯⋯
    二樓:)

    我的腦子裡有坨答辯,你也有嗎 2023/11/12 23:48:18 回复
  3. 想象一下 一个屋子里两个人 一个正在吊死 一个在锁定杀谁

    爱马仕 2023/11/26 02:01:37 回复
  4. 卧龙凤雏了属于是(笑

    false 2023/12/16 21:18:36 回复
  5. 有一點可怕呀~~~(⁎⁍̴̛ᴗ⁍̴̛⁎)我喜翻~~

    嘿嘿嘿嘿 2024/01/26 12:10:34 回复
  6. 妈呀这个设定迷死我了()
    回lsss我现在某些意义上可以算是那个吊死的()但我想当那个杀谁的()()()

    奇迹停停不怕困难 2024/02/01 01:22:31 回复
  7. 妈呀这个设定真的戳我
    想到了自己经常和对象聊怎么把人折磨死的小癖好哈哈哈哈

    xinyeon不快 2024/02/09 14:17:41 回复
  8. 我是变态我爱看

    白六的狗 2024/02/12 19:10:54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