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杨如钦到第二天才又听到消息。他走后不久,萧定再度昏迷。所幸这次晕过去的时间不长,到了夜间萧定又醒了过来。

此刻萧定身上的毒已经解开,再度病倒只能说是之前的中毒时间太长身体损耗过大,以及曾经的毒发攻心确实在他身上留下了难以逆转的伤害。

太医也表示,萧定有生之年需得一直用汤药调理,他的身体已经垮了,唯有尽力挽回,最好静心安神,此刻情绪上的大波动对他有害无益,也不见得有那样好的运气,次次都能救回来。

杨如钦注意到萧定从此很少再提到陈则铭这个人及这个名字,他似乎一夜间忘记了自己曾经的疯狂和失态。

那盔甲被熔成一尊铁佛。萧定将它赐给了杨如钦,杨如钦当然也只能放在家里供着。

不过每次见到那佛相庄严,他总会想,其实皇家之物,臣子们大多是供着的,可盔甲是实用之物,跟这样的佛像不同,陈家那样的说法虽然体面也挑不了什么错,却到底透着一股子疏离之意。萧定一定也没想到陈则铭会这么对待他的好意,甚至还可能,这精铁甲胄本来便是他特意为他造的。这两个人之间一直有一种旁人插不进去的氛围,那不是默契,而是了解,对彼此知根知底的了解。这份了解可能源自他们之间历史悠久的相互伤害,更源自他们彼此长久的注视。然而陈则铭终于单向地打破了萧定的想法,私自把这个距离拉远了。

萧定的好意被拒绝了——这好意来得很迟,却到底还是转过了弯——偏偏此刻陈则铭不在了,这种拒绝于是被铸成死局,再容不下丝毫改变。萧定那样心高气傲的人,是受不了这个的。

不久,杨如钦奉旨监修国史。

天朝历来皆是设馆修史,宰相监修,曾经有君王不看本朝史的惯例,后来渐渐废弃,被人嘲为实录不实。朝中史馆曾有两处,一处是崇文馆,专修本朝史,另一处则是修撰前代史的秘书内省。不过此刻天朝已经建国近百年,前代历史早已经修完,史馆便只留了崇文馆这一处。

陈则铭作为萧定萧谨两朝重臣,修史为他作传是避不过的。然而杨如钦将成稿呈给萧定看的时候,却一再被打回。

萧定也不说明为什么不好,只是让杨如钦回去派人再改,这么改来改去,史官们都明白了不是有什么不好,而是如今这样据实书写不符君王的心思,但到底要怎么才能定稿,谁也不清楚,只能就这么一次次地反复润色。

国史中自然隐去了萧定火烧后宫的事情,萧定还在执政呢,谁吞了豹子胆敢这么秉笔直书,何况如今民间对这个传说的兴趣也淡了,何必旧事重提掀起风波。

那么去掉了来龙去脉,单看陈则铭的人生传纪,难免会觉得他最初的反叛毫无缘由,对厚待提拔自己的君主恩将仇报,是个逆臣,既然如此,而后半段的再度投诚也就逃不过首鼠两端贪生怕死的色彩了。

明明是风华绝代阵前披靡的名将,这么一写却是有了让人难以忍受的瑕疵。

或者萧定便是不满意这个,杨如钦心中倒是明镜似的亮。可这事情不好做,陈则铭的反叛确实是影响了历史进程的大事件,谁来写也绕不过去这茬,哪怕杨如钦自己上阵,也是一样。

终于有一天,萧定把那书册再度打回,杨如钦开口了:“万岁,史书写出来是给后人看的,功过自然有后人来断。”

萧定看了他一眼:“这上面写的是平虏郡王吗,为什么朕看着不像?”

杨如钦心想不知道萧定心中,陈则铭到底是什么样子,却也不能这样直说,只得道:“人有过能改,善莫大焉,万岁能赐郡王一个刚字,为什么便不能接受这传纪中书写他曾经的背叛呢?”

萧定愣住,半晌后才低声道:“朕曾答应一定保他三代忠良之名”

杨如钦道:“陈将军最终为国捐躯,难道就不是忠良?陈将军泉下有知,看到自己的生平传记被涂抹得面目全非,只怕未必是开心,反而会觉得惭愧难受——他的歉意终究没有被众生接受,他以生命为代价的悔过归根结底还是不能见人。”

萧定诧然看着他,之后便默然不语,杨如钦在他的沉默中拾起书册,退了出去。

消息传开,众人都道杨如钦舌绽莲花,实在是只有他才做得到说服萧定的固执。

陈则铭的传记最后还是如实书写了他的一生,萧定再没干涉过。

这一日朝后,杨如钦得空到史馆转了转,史官们都道幸好大人先前这么一说,否则今天还得继续修平虏郡王的生平。杨如钦听了笑一笑,并不答话。

修史是个持续长期的事情,此刻天朝的史馆制度已经相当成熟,起居院、两时政记房、玉牒所等处都会不断送来资料,所以帝王实录中的内容是不断添加修改的,不到萧定死的那一天,实录不会完成,纵然是盖棺定论了,也未必就真的是最后的定稿。实录如此,其他国史、会要之类亦是如此。

历史中反复修史的事件层出不穷,此刻萧定的火烧后宫纵然不入书中,多少年后谁知道将来的帝王对这段被湮灭的历史会是什么想法,这段历史会不会被反复修改,真相会不会终有一天被后人觉察,杨如钦也不知道。

他所能做的只是最大限度地如实记录下一切,纵然这样被阉割过的文字难以避免会出现漏洞,导致情理上经不起推敲,实在也称不上是严谨慎密的可传世之作,可到底为后人将来得知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提供了依据。

出宫的时候,天已经隐约黑了。远处炊烟袅袅,杨如钦坐在轿中,听着街道上的嘈杂喧闹,难得感觉人生偷闲之乐。突然身体一震,那轿子已经停了下来,轿旁的随从大喝:“挡什么路?”

杨如钦心中一动,掀开轿帘。

左右街道此刻已经燃了灯烛,那些影影绰绰的光影中,一个人侧身站在道路中,左右都过不去,正把他们一行挡个正着。

那身影一入眼,杨如钦险些喊出来,独孤航?怎么是他。

独孤航送陈则铭的棺柩回京后,突然告假失踪不见踪影,像他这样的朝廷命官这么不告而去的少,杨如钦当年也做过,可那时候他年少轻狂,此刻年长了,再看别人做起来,居然也会有真不像话的想法。

独孤航见他们停下,突然转身,朝这顶八抬大轿走过来。随从们连声呼喝,相继挡在他身前,独孤航道:“走开!”

话说宰相门房七品官,这些随从也是嚣张惯了的,独孤航又不曾穿官服,谁也不认识他,见他这么张狂,不禁纷纷大怒,卷袖子便要教训他。

只听杨如钦喝止了一声,道:“让他过来。”

随从彼此对视,让了条道。

独孤航站在原地不动,片刻后慢慢往前走。

杨如钦钻出轿,起身,两人终于面对面。

这时候天色已暗,百姓们都回家吃饭了,左右行人渐少,路过的都往两旁避让,这轿子一看便知道来人是高官,一般人也不会多事。

杨如钦轻声道:“你怎么没回边关?去哪里了?”

独孤航微垂着眼并不说话,独孤航本来是个话少的人,两人从前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是每问必答。杨如钦见他如此,徒然生了莫名的熟悉感,居然有想摸摸他的头的冲动。独孤航年纪远比他小,从前交往的时候,杨如钦虽然并没存多少真意,却一直做着一副兄长般关切的姿态,日子久了,竟然习惯了。

本来想着大庭广众,实在是不该,杨如钦还是伸手搂了下他的肩膀。

这样的举止并不突兀吧,他想着,腹间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杨如钦下意识抓紧了独孤航的肩,低下头去,看到一截锐利的剑身露在腹外,另一半已经插入了他体内。

血很快滴落下来,落在他两脚间的雪地上,不一会便集了鲜红的一滩。

众人终于发觉不对劲,惊叫声怒骂声顿时乱成一团。

在那些如同浮雾般的声响中,杨如钦死死看着对方的脸。独孤航这时候终于抬起双眼,他的神色平静,低声道:“我本来想放过你的,可万岁都松口了,你却死活不饶过大人。”杨如钦想说并不是那样的,然而血流涌上来,堵住了他将出口的言语。他开始吐血,吐得独孤航整个肩头全湿了。

独孤航看着他,一动也不动,任他的血弄污了自己全身,直到有人用刀朝独孤航脑后砍过来,他才退开。

杨如钦倒了下去,他看着独孤航在人群间刀影中躲避腾挪,那双脚飞快地移动,动作灵巧而美妙。

旁边有人扶起他,他指着独孤航,低声道:“让他走”

那人惊讶地追问了数遍,得到的只是这一个答案,终于相信了这并不是杨如钦的胡话,连声叫嚷起来。

众人慢慢停下追砍,独孤航孤零零站在众人当中,看着轿子前被人扶也扶不起来的杨如钦。他始终冷酷的眼中终于浮上一股痛楚之色。

杨如钦望着他的脸,坚定道:“叫他走。”扶起他的是他的贴身随从,听他如此说,抬头大声道:“走啊!大人说要你快走!”

独孤航的脚却生了根一样始终不动,杨如钦闭上眼,低声喃喃道:“走啊”

独孤航突然大吼:“杨如钦!!”

众人都惊,只见他交剑到左手,飞快地往右臂上斩下去,手起刀落,那手臂带着热血落到地上,指尖尤动了一动。

杨如钦震惊睁目,独孤航剧痛之下,踉跄几步,将那剑抛到地上。他痛得声音也嘶哑了,咬牙道:“你曾与我约为兄弟,对天盟誓同年同月同日死,虽然你是骗我的,可我的誓言不能不作数,我如今以臂代身,偿你的血债,从此两不相欠,恩断义绝!”说罢,再不看他,蹒跚抱臂而去,众人都惊他自残的血性,无人敢阻挡。

杨如钦看他离去,这才放心,再看看他留下的半截残臂,目中不知道为何竟然落下泪来。两人相遇的情景尤在昨日,一瞬间却已经到了结局。

空中雪花纷飞,无声而落。此刻才听到呼喝推搡之声渐近,官兵终于是来了。

萧定听闻杨如钦的死讯,震惊不已,立刻交由刑部,发了告示缉拿独孤航。

而杀人的独孤航也是一方朝廷大员,这引起了百姓们异常激烈的好奇心,引发了无数个版本的恩怨情仇,然而与这些越传越离谱的沸沸扬扬相反的是,这份追缉令发出来之后始终不见后文,最终悄然无息地无果而终。

萧定觉得那些病痛越来越难熬。

三度梅到底让他后半生成了个药罐子——他曾经毫不在意这个毒,那是因为他非常笃定地相信着陈则铭会交出解药,然而事态的变化远在他意料之外。

他从没想过丧失健康的滋味原来这样痛苦。

夜里,他一入眠便感觉似乎有片冰刀在胸腔里日以继夜地剐着,那种痛楚说不清是冷还是热。他无法进入沉稳的睡眠。在层层叠叠纷呈繁杂的梦境中,他在半睡半醒间挣扎,然后每每被自己粗重的喘息惊得睁开眼,到底是梦是醒很久都分不清。

这些滋味之前他也受过,但那时候的他觉得这毒终究会有解开的一天,这些痛苦受起来就总有个盼头,不像现在这样,睁开眼的那一刻心中有的只是惊恐惧怕和莫名的暴躁。

自己就这样毁了?!

他不能相信。

萧定此时还不到不惑之年,几度起伏之后重掌政权,正是大好时光刚起步的时候,怎么会就这么完了。

他频繁地召见太医,期望能根治这个病,然而没人能解决难题。太医们平白地拿着俸禄,到了关键时刻却个个都是废物。

萧定很愤怒,又无计可施。虽然他很想砍这些人的脑袋,可这到底不是杀人的理由。

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对那王姓大夫的追捕上,杨如钦不是说那老头是神医吗?或者能比这些太医厉害些。

可这场追捕就如同大海捞针,迟迟见不到成效。不仅如此,杀死杨如钦的独孤航也始终找不到。全国上下那样多的官吏,那样多的衙门,那样多的人手,却连这样的小事情都办不成。

萧定看着一切都不顺心。

那种阴郁紧紧缚住了他的心,一刻也不肯松开,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在朝堂上探讨国事的时候,他已经刻意在压制自己的脾气,然而众臣还是看得出他的阴沉易怒,拿话应对他的时候总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萧定看到这种情景觉得更加堵心,当初杨如钦或者陈则铭在自己面前都不是这种态度,如今他们为什么要做出这个样子来给他看,嫌他不够烦吗,还是真的自己病久了已经病成个人见人怕的怪物了?

陈则铭早已经下葬,萧定始终没派人去查看拜祭过。

他觉得没那个必要。

赏也赏了,封也封了,死也死了,你不是把一切做得很彻底很狠绝吗,既然你想从此跟朕两不相干,那朕这些所谓垂青关切显然也就是多余的了。

萧定想到这些事情的时候,总是冷冰冰的,脸上半点波澜也没有。

萧定从来不是个善良的人,他用人的标准始终很实用。有用的他以礼相待,无用的他视如弃履——多年宫廷生活的历练早已经磨去了他温情体贴的部分——非要再分细些,也不过是大用还是小用的问题,不会有本质上的不同。

比如现在这个刚得到天子恩宠的太医孟为先。

萧定看得出这个人医术算不得多高明,可好在能担当,有年轻人的勇气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懵懂冲劲,而此刻萧定需要这么个人常在身边,年轻人总是会让你看到希望和光明,觉得人生其实也不那么寂寞,寂寞到死气沉沉。

陈则铭是个意外。

陈则铭在战场上的才华也是个意外。

最初的萧定对这个人可远不止视如弃履那么简单,他是满怀恶意,虽然这恶意不过是泄愤,不过是迁怒,可正是这种满怀恶意的开端,使得后来的事情没了回转的方向。

当然萧定后来变化了,他想过要信任陈则铭,他也想过挽回。

可是晚了。

此刻的萧定又拾回了那种恶意,他不甘心陈则铭单方面的疏远,哪怕对方已经入土。不就是看谁狠心嘛,萧定最擅长这个了,前前后后这么多人,谁能狠过他。

陈则铭越想断,他越要赏,找到机会就赐赏,找到借口就追封,按他这个疯狂的程度,再封下去,陈则铭非得再继续破格做亲王了,萧定这才收手喘口气。没关系,你反正死了,再怎么封也不会出错。同时他冷冷地审视自己与这个人交缠的过去,满怀狐疑地回忆陈则铭在出征前的态度和各种安排,越来越觉得事情蹊跷。

为什么陈则铭会把一件件事情准备得那么妥帖呢,他知道自己要死?莫非他能掐会算?

想通这些的萧定几乎要哈哈大笑。

他阴暗地揣测那已经埋到土里的棺木中到底有没有人,他甚至安排了人手暗地里要去掘了那个人的墓,然而事到临头,他到底还是勉强把这个荒唐的冲动按捺了下来。

他还记得杨如钦郑重的神情。

杨如钦一直都劝他在陈则铭下葬前派人去查看。杨如钦如果不是确定陈则铭已经死亡,他为什么这么说。既然陈则铭真的死了,挖开坟墓看到的真是一具尸体,怎么办?

他不愿意去想象这样的情景,既然连想也无法想,当然更加无法真正地面对。

这样的他渐渐开始无法承担繁重的国务,虽然在病痛和臆想中过得浑浑噩噩,但大事萧定还是拎得清的。

不久之后,萧定开始考虑让太子监国之事。

敬王回京后受命开府纳士,时至今日身边已经聚集了一批出色的僚属,除了他原本从余州带出来的老部下,更多的是之前被匈奴遣返的那批大臣中的精锐之士。东宫实力渐长,萧定觉得是让他试试锋芒的时候了。

敬王这孩子不但相貌像他,性情上与萧定也颇有相通之处,每逢大事处变不惊。但比起萧定的阴沉冷硬,敬王似乎更多了些人情味,虽然还是个少年,可在朝中宫内已经是进退自如,颇得人缘。萧定对这个儿子期望颇高,才有放权的想法。

然而很快他便听到一个谣言。

谣言来自他身边的司礼监提督太监王厢用,这使得萧定无法忽视这个消息。

杨如钦死后,他曾经掌控的影卫死士被萧定交到了王厢用手中。影卫这个东西的用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往小了说,萧定被囚的时候,险些就被影卫陈余救出宫去,可见其渗透力之深,往大了说,对治国安邦其实也没什么用处,就是多几个耳目。

萧定被囚后,影卫组织基本上处于一个蛰伏期,但萧定复辟后,杨如钦还是整理了仅剩的资源。他死后,这组织无人知晓更加无人可托,萧定只能将它交给了身边的人。

“太子曾暗中查问过当年火烧后宫的悬案,甚至找过几名老臣套问线索。”王厢用如是说。

萧定本来在书写的右手猛地停了下来。

与匈奴和谈之后,萧定渐渐养成撰抄佛经的习惯,每日一篇,几无间断。

王厢用说完这话,便不再开口,只是窥探观察天子的神色。

萧定沉默了很长时间,才再度提笔:“什么时候的事?”

王厢用恭敬道:“据说是从当初被贬到余州时候就已经有开始要追查的苗头,后来追击匈奴回京开府后,更是屡屡拜访老臣,私下问及此事。”

萧定将那个解字写完,将笔猛地抛到桌上。

墨汁被甩得满桌,将他方才抄了一半的那张佛经污得面目全非,他长叹一声,颓然倒入龙椅中。

王厢用还待再说,萧定不耐烦的低声道:“知道了,下去吧。”

萧定并没有立刻处置太子这件事情。

他依照陈则铭最后那半封奏章,派出人手勘察地形,在边关设置了三镇,并驻扎重兵把守。

黑衣旅便是在此刻慢慢重建起来,再度成就了威名。

在后来与匈奴的对战中,这支黑甲军团中屡屡出现名将,他们宛如夜空中的朗朗星辰,在之后不同的岁月里叱咤风云,名震一方。他们中有曾贴身护卫陈则铭的路从云,也有曾在宣华府大败中被敌军俘虏后又被遣返的江中震,甚至有曾与陈则铭极度不合闹得很僵的段其义。这些人也许各有各的阵营,彼此也并不都是朋友,更甚至相互未必都存着善意,但却是他们一起铸造了这支黑衣旅的辉煌,让敢于冒然进犯的蛮夷们为之心惊胆战,将这份建在数十万人生命之上的太平维系了二十年之久。

然而对此刻的萧定而言,那些都还是不可预见的将来。

眼下他烦心的事情并不在此。

十数日后,萧定找借口拿下了王厢用,重新提拔先前因为陈则铭说话而被撤职的曹臣予为司礼监提督太监。

被拖下去的时候,王厢用呼冤不止。

这一切被常入宫看诊的太医孟为先看在眼中,但他不明白,为什么王厢用的满腔忠诚最后却得到了这个下场。他还太年轻,摸不清这个君王的心中想的是什么。

偶然有一天,萧定与他谈话时候提及此事,笑着问他:“你奇怪我为什么拿王厢用?”

孟为先呐呐不敢答。

萧定看着他,道:“太子追查这流言日子这样久了,之前机会重重,如果要有异动早该动了,何必等到今天。王厢用明知道如此,却还是来报给朕听,挑拨天子与太子的关系,用心何其险恶。这人看似忠厚却不是良善之辈,为得一点小小的恩宠如此不择手段,放在身边将来必然是大患。比较起来,曹臣予的干儿子曾得陈则铭相助,他在对方失势之时还愿意为陈则铭说话,却称得上是有情义有良心的人。”

敬王很快得到消息,知道自己无意中已经在生死间走过一遭,想着不禁满身冷汗,立刻赶入宫中请罪。

萧定仔细打量自己这个儿子。

敬王更加惶恐,伏地不起。

萧定心中突然有些心痛,眼前的儿子还不过是个十五的少年,居然就这样的城府深沉了,哪怕对自己的父亲也是如此。

他回忆自己当年,自己十五岁还在为杨梁的事情闹得满后宫不得安宁,或者这便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萧定拿下王厢用的目的便是要警示敬王,朕已经知道了这事情,告密的人我也拿下了,我的能力现在还能制住你,但我选择信任你。敬王的回答亦是同样的隐晦,他虽然追查过这些事情,但已经知错。

这事情就这么放下了。

到此刻,虽然父子两人都还不曾明言,但彼此都已经明白对方的意思。

萧定觉得很累,这些勾心斗角他搞了一辈子,到头来居然跟自己的儿子也要来这一套。

敬王离去前,他叫住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心里恨父皇吗?”

这是这次对话中最直白的一句话了。

敬王明显呆住,站在殿中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父皇儿臣已经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了,儿臣只是想如果如果还能见一面,那该多好啊”

萧定心中沉下去。

敬王没有辜负父亲的直白,他也认真回答了萧定的话。

敬王不说恨,也不说不恨,那就还是恨的。他杀了他的母亲,敬王不可能毫无芥蒂,或者敬王终其一生并不会做什么,可他到底在怨他。

他会怨他一辈子。

他儿子要怨父亲一辈子。

他猛然挥手让敬王下去,敬王望着父亲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萧定等待着,敬王却返身离开了。

殿中突然便安静下来。

萧定静静靠在龙椅中,觉得筋疲力尽。

他突然想起陈则铭,想起自己那些荒唐的念头,那些让他总还有些期望夜不能寐的念头。

这一刻,他终于相信了,相信陈则铭是死了,死在战场上,死在那弩箭下。自己一生对人毫不留情,老天又怎么会对自己留情。

萧定带着人返回静华宫。

这废弃的宫殿,他复辟后从没来过,也无人打扫,满地落叶都有些腐烂了,踏上去如同踩在泡足了水的泥浆里。

殿门被打开后,里面的桌椅还是象当初那样摆放着。

他记得他曾在这里与陈则铭喝过很多次酒。陈则铭真是个奇怪的人,和一个阶下囚为什么要往来这么亲密。

他回过头看那两扇宫门,他也记得杨如钦领兵踏进来的样子。

曹臣予赶紧叫人来打扫,萧定站在院子里,看着众人忙碌。他曾站在这里很多次,那时候他虽然被囚,却从没气馁过。

他耳边隐约传来鼓乐,他漠不关心地听着,心中却渐渐出现那一夜陈则铭用牙筷敲奏的曲子,舒缓处如水遇浅滩,急骤处如暴风骤雨,那牙筷点在桌子上的声音那么惊心动魄,每一击都象是直接敲在他心上。

突然,萧定醒悟过来。

他凝神细听,这居然不是幻觉,耳边分明就是陈则铭当初敲的那调子,有人正在奏。

他吃惊地跨出宫门,左右张望,那节奏铿锵的敲击声因为在宫墙间不断回荡而更显分明了。

身后曹臣予追了出来,那种迭声呼喊万岁的声音让他觉得厌烦。

萧定猛地停步,回身怒道:“住口!”

曹臣予吓得立刻闭嘴。萧定抬起头,那节奏还在他头顶盘旋,不曾消失,萧定难以置信地听了一会,忍不住追逐而去。

直到那鼓声越来越重,渐渐已经近在咫尺,萧定才放慢了脚步。

他已经分辨出那声音来自宫中乐府,全然不是自己以为的臆想。

那敲击声是鼓声,而且是大鼓,隔墙听起来其声震耳欲聋,气势磅礴,雄风烈烈。全然不是自己之前以为的如梦如幻。

这太真实了,真实到他竟然有些惶恐。

那扇门似乎有千钧之重,萧定始终推不开。

他站在门外,将手扣在门环上,却紧握住了那鎏金铜环,唯恐发出任何一点声音。里面的鼓声迈过高潮,似乎是水流渐缓,又突然急促起来,如抽刀断丝一样到最激烈处骤然无声。

萧定愣住,这时候门突然开了。

迎面而来的人看清萧定打扮,骇了一跳,立刻跪倒下来,连声称罪。

萧定恍然不觉,只往门里看过去。见场中立放着一面大鼓,鼓前敲击的汉子赤着上身满身是汗,正将双手鼓槌交到一处,也朝他低头跪下来。

那人面目陌生,从来没见过。

萧定满腔激动一脚踏了空,竟然瞬间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听不清楚,片刻后醒过神来才听面前的人正道:“这是太子为迎接路将军得胜回朝,设宴所用的舞曲,臣等正在勤加练习”

他仔细看,发觉这是乐府一名官员,自己也曾见过的,这时候却无论如何想不清姓名。茫然片刻后,萧定低声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那官员道:“这本来是用于震慑敌人的阵前军乐,太子特意叫人新改了,名唤《将军令》。”

这一夜,萧定睡在了静华宫。

曹臣予自然不敢多话,连忙让人把此处清扫干净,再拿了被褥给萧定铺上。自己在地上打个铺盖,至于其他小内侍,当然就只能睡门外或者偏殿了。

这宫殿破旧,少人修缮,当年关萧定的时候,独孤航曾派人来修整过两次,此后就再没人光临。到了深夜,冷风从窗缝里直往殿内灌,房子里虽然燃了火盆,却并不怎么暖和。

萧定倒在床上,听到窗子嘎吱嘎吱地响,还不时被风吹得洞开,不禁喃喃道:“这窗子到底还是没来得及修”

曹臣予边拿东西抵住窗页边道:“奴才明日派人来修修便是。”

萧定并不答话,他并不是在与曹臣予说话,他臆想中的那个人英挺俊朗,是天朝最出众的将军,并不是这样应声应气的下人。

朦胧睡到半路,萧定觉得冷了起来,冷得他半梦半醒,想睁开眼却又动弹不得。

他闻到屋子暗暗地多了股酒香,那香味真熟悉,他似乎能马上叫出酒名,偏偏却想不起来,萧定很懊恼,自己现在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这到底是病的还是老了?

他觉得有人掀起了自己床前的锦帐。那只手沉稳异常,指腹上有些老茧,那是多年习武得来的,萧定其实很少仔细观察对方,但这些细节他却都清楚。

那个人就这样站在床前,站了许久。

萧定强要睁目,却怎么也睁不开。

帐边的流苏一荡一荡的,似乎在默然地观望这一切。风就是此刻幽幽的吹了起来,冷得萧定恨不能缩成一团。

正在这寂静无声处,猛地一声窗响,萧定几乎要惊跳起来。

他睁开眼,一时间分不清楚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坐起来,愣了一会,掀起帐帘,看到窗子早被曹臣予用木杆顶得严严实实,哪里有开过的痕迹。

可刚才那种感觉太真实了,真实到他觉得不可能是梦。

萧定突然迷惑了,或者其实自己还是在梦里?你是不是就在外面,你到底夜访过多少次?

他跳了起来,奔到门前。足下踏着的白玉石板寒意入骨。萧定觉得这个梦境好真实,在他的梦中,宫殿的地面总是这样冷凉的,一点暖意也没有。他确定自己的梦还没有做完,伸手猛地拽开了那两扇门页。

狂风猛地从空隙中挤了进来,萧定还来不及回头,桌上的灯光已经被压灭。

曹臣予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流吹醒,看到门前的身影,吃惊地叫万岁。

萧定迈出门,身前身后都是夜色独有的漆黑。

他转过身来,试图看清楚窗前的屋檐下到底有没有人。可那些黑暗遮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厉声叫起来:“曹臣予,掌灯!掌灯!!”

曹臣予被他声音中的急切惊惶吓到,连忙摸索身旁的火石火绒,所幸他是个行事精细的人,那些引火的东西都被放在了枕头下。

萧定呆呆立在风中,听着曹臣予在屋子里一下下的敲击火石,乍明乍暗间,他一动也不动,一直盯着那片屋檐下。

终于灯亮了起来,昏黄柔和的光线从窗格中透出来,将檐下阶前照得颇为明亮。

檐下,空无一物。

萧定被惊醒般倒吸了口气,方才那些一明一灭的光亮实际上早已经足够他看清楚那下面是不是有人,他却还是到了此刻才能恍然惊觉。

他往前踏了两步,茫然四顾,突然低声道:“陈则铭”

万籁俱静之中,这一声骤起,把自己吓了一跳,萧定随后却觉出一种惊喜来,他迭声道:“陈则铭,陈则铭陈则铭!!”喊到后面,声音中满是疯狂,近乎嘶吼,萧定却觉得好生痛快,竟然是说不出的喜不自胜。

曹臣予燃灯后,赶紧披上自己的外衣,搂着万岁的袍子追出来,却听到圣上开始发狂般地叫起来:“你在哪里,陈则铭,你出来!!”

曹臣予吓得魂也飞了,难道陈将军的鬼魂来了,被圣上看到了。

他看着那院子里的重重暗影,耳旁再听着那些树叶在风中的沙沙骤响,觉得这果然是个闹鬼的地方,眼前也真是个要闹鬼的样子,不禁万分害怕,立刻冲出来,用袍子搂住萧定的身体,急声道:“万岁,万岁!!”

左右偏殿也嘈杂起来,似乎是人们被萧定的叫声惊得都醒了。

萧定推开曹臣予,大声笑起来:“陈则铭!你给朕出来,出来啊!朕不治你的罪!你出来!”叫到此处,他的呼吸已经分外的急促粗重。

在夜风中吹了这么久,萧定身上却只着了单衣。前后折腾这么久,终于是被吹得浑身冰冷,再也抑制不住,他呼吸困难般急喘了几声。待要再叫,喉间腥甜难耐,忍不住猛地吐了一口。

曹臣予大骇,大声暴喝:“人呢,都死哪里去了!!还不赶紧出来,万岁吐血了!!”

那些小内侍慌张扣着衣裳,接踵而出。

萧定晃了几晃,终于倒下去。昏迷前,他不死心往那檐下看了一眼,随即紧紧闭上眼,低声喘息,再也睁不开双目。

这一次,萧定病倒了近一年。

在他第一次苏醒后,立刻指派了太子监国,之前他对太子追查旧案的从轻发落此刻终于显示出明智之处。

第二年的正旦,萧定才再度正式露面,与太子一同大宴群臣。

宴席上,太子安排的舞曲《将军令》才奏了个开头,萧定已经支持不住。他示意太子继续宴会,自己却先退走了。

他离去后,音乐再起。

萧定站在肩舆旁,默默听着背后雄伟恢宏的鼓声,迟迟不动。

曹臣予也不敢催促,垂手等在一旁。

身后的热闹与萧定已经不相干了,虽然他仍是九五之尊,仍大权在握,但他依然感觉到了一种落寞。

他往左右看看。曹臣予隔着几步距离,恭敬在等待。其他内侍离得更远。

宫廷从来是这么个地方,人声鼎沸,却寂寞难言。

而在这深宫之外,他的朋友,他的恋人,他的仇人,他的敌人,他的下属,他的父母,他的兄弟,他的叔伯都死了他身边的人亲近的人嫉恨的人都是一直不断地在离去,他却懵然不觉。等他想到该停下来喘口气了的时候,才发觉原来自己早已经是孤身一个人了。

他的精彩不知道何时已经临近尾声,属于他的时代就这样慢慢被翻了过去。

新的人物在崛起,更新的时代悄然来临,人生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祖传父,父传子,子传孙,亘古至今,无不如此。

他微微叹息,他想自己也许该考虑让位了,再过几年吧,等太子手段更纯熟,能力更强的时候。

他有时候会想到陈则铭,不,应该说他经常想到他。

萧定会想到各种假设,如果当年陈则铭不是在那样一个契机下与自己相见,会怎么样?如果他长得不是那么像遇燕,会怎么样?如果自己当初能克制自己的恶意,又会怎么样?

陈则铭曾追问过相似的问题,那时候萧定不屑于回头想这样无稽的东西,可这时候,萧定却克制不住地要去深究了。

他与陈则铭,原本是最该创造盛世的一对君臣,他们有这样的能力,有这样的手段,然而却终于走岔了路。

萧定有时候会恨陈则铭,有时候,却会爱。

后悔吗,后悔吗?萧定不肯回答这样的问题,他是皇帝,他不该轻言后悔,他只知道自己觉得很痛苦。

那痛苦是什么,他不知道或者是余毒未清吧

陈则铭你怎么敢让朕这样痛苦一生呢。

萧定突然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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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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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完结撒花,挺好看的

    叶子晏 2023/09/28 23:23:38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