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三日后,盟约终成。

一个多月来,在两国使臣间不曾间断过的唇枪舌战和讨价还价终于告一段落。盟约缔结之日起,两国大军各后退百里,在此后的日子,他们不能再随意往前。

在这份被撰写在龙纹绫锦上的书面盟约中,天朝匈奴两国彼此互称兄弟,并约定十年内互不相犯,同时开放两国边境贸易。

而实际上,这份和平延续得比人们想象中更久。数年后,重新崛起的黑衣旅驻扎边境,如同一把匕首抵在蠢蠢欲动的敌人的咽喉,安图之后的连续三位继位者在征服的梦想前栽了跟头,原因都在于这支强旅。

长久的和平造成了难得一遇的太平盛世,此后百年中,民间出现了无数的话本及戏剧来描叙这段跌宕起伏精彩绝伦的历史。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人物,当然是天朝三百多年间唯一一位两度为帝的天子——萧定。

这场危机解除后,萧定威信更胜从前,众望所归,至此,他身为九五之尊的正统性再也无人敢质疑。若干年前纵火灭亲一案,自动蜕变成谣言之说,渐渐消失于历史的尘埃间,再无人提及。

很多时候公道会让位于强权,特别是当人们希望它如此的时候。

当然这些都只是后话。

当任务完成兴高采烈打道回府的杨如钦等人抵达天朝大军的军营的时候,眼前出现的居然是处处悬白,遍地哀声。他们瞠目结舌地了解到远在他们出发前,天朝主帅已经因为伤重丧身于那场夜袭之中。大营中一直秘不发丧,直到盟约成功的消息传出来之后,灵堂才设了起来。

素来冷峻寡言的独孤航在陈则铭灵前痛哭流涕。

杨如钦自入仕途起虽然与陈则铭不甚投缘,可毕竟与他相识多年,见此景难免黯然悲戚。他无意中看到独孤航看往自己的目光,意识到两人的交情终于是走到了尽头,之后已经再无任何转机可言了。

如此一来,杨如钦成为此刻军营中品级最高的官员,有处理并善后此事的义务。他叫来路从云,询问为什么三日前自己出发时,路从云要协同众人隐瞒这个消息。

路从云道,大帅生前杀的最后一个人,便是那个用弩箭射中他的刺客。那刺客死于胸前一剑,但实际上他身上的伤有两处,大帅在杀他之前先割断了他的喉管,显然在大帅心中灭口胜过复仇。他不希望自己遇刺的事情传出去。

杨如钦一听便懂了,陈则铭是不希望这当口出现任何异常,来拖延或者搅乱这场只差一张文书便能尘埃落定的和谈。

路从云道,虽然众亲卫杀了所有露面的刺客,但肯定还有漏网之鱼,也可能他们还在军营附近,一旦发丧,大帅身故的消息传出去,大帅这一番苦心便全白费了。

杨如钦看了他半晌道,你什么时候想到的。

路从云道,是大帅的击剑而歌。小将最初以为大帅这么做是为了震慑来人,可来的人其实人数很少,似乎并没有必要这样虚张声势。当看到大帅坐在那儿可其实已经故去的时候,小将才意识到,他恐怕是为了掩盖自己将死的事实才这么做。

杨如钦默然,他回想起那一夜的歌声,那些笑声歌唱似乎还在耳边,他真没想到其中会有陈则铭最后的声音。

杨如钦将和谈的过程结果写成奏章,快马送入京师。

再将陈则铭的遇刺另起了一份折子,并将陈则铭遇刺前未完成的那封奏章也装到同一个包裹中。几日后他指定临时负责的官员,安排好相关事宜后,将这个包裹交给了路从云,让他即刻派人送入京中,上达天听。这才率领众人上路。

而在京城里,萧定近来的身体欠佳。

太医们的药似乎越来越压抑不住他身体里的毒,萧定追问了几次,太医院给出的答案是药没用错。萧定心里恼火,没用错为什么自己夜里总是咳个不停,夜间的无法安眠导致他的精神疲惫,他不得不减少上朝的次数,由三日一朝改为五日一朝。

但身体舒服些的时候,他尽量还是亲自批改奏章。

而纵然如此,案头累积的奏折还是一日高过一日的堆了起来,萧定看着只觉得头痛。

这日午后,他小睡了片刻,起身的时候难得的精神振奋,便移驾御书房继续奋斗。看了几封,正有些头昏时,突然看到一笔眼熟得很的字,不禁嘿嘿笑了一声,打点精神看了下去。

这折子却是陈则铭上的,陈则铭追匈奴出京师后,少有消息,但凡上书都是他人代笔,萧定也知道他必定军事繁忙,却还是有些在意的。

出师前那一吻,萧定心里一直窝着火,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轮到陈则铭拿腔拿调了。

不过他到底还是打算体谅下陈则铭,或者这个人是被自己欺负久了,有了惯性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萧定心中笃定着呢,他有法子让陈则铭知道自己并不是想逼他,陈则铭不是喜欢做忠臣吗,他不是一直期望能得到君主赏识,来段君臣际会的佳话吗?

他可以让陈则铭知道,他已经信任他了,这难道不是陈则铭最想要的。

萧定有时候也觉得不可思议,之前自己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人可疑,一举一动都是要造反的样子,但真正确定了他的忠心,却怎么看怎么顺眼了,人的想法一旦改变立场,看法居然会有南辕北辙的不同。

然而后来传来的消息却让一直这么笃定的萧定猛然间黑了脸,陈则铭居然私下放了萧谨,倒不是说萧谨这小子如今还能起什么风浪所以放不得,而是陈则铭居然不顾朝廷法度,敢如此的自作主张。

陈则铭如今功劳大了,不把我放在眼里了?萧定那种与生俱来的猜疑心一下就窜了出来,他还是压抑着自己,尽量不往坏处去想,但他心中那些冷硬的部分还是会提醒他,这个人无论忠心不忠心,如今都是隐患了。

他立刻削了萧谨的王号,装模作样指责了陈则铭,并扣罚他的俸禄,重赏轻罚,巧用舆论将陈则铭逼得无路可选。他当然并不是真的大肚能容,可这气却不能让别人看出来,否则言官们一旦看出风向不对,群起而攻之,他也保不住这个人。谁让陈则铭你自己不检点,给破绽给人家拿呢。

这种帮人擦屁股的事情,萧定平生做得少,偶尔做这么一件倒也觉得新奇,他提笔写了封信,半戏谑地让陈则铭把萧谨给找出来,活要人死要尸。这种敲打的话他知道陈则铭听得懂,他的真正意思是——安分点,朕知道你在做什么。

难道这便是答复?

萧定往手上的奏折上看去,可这折子上对萧谨的事情却一个字也没提。

陈则铭的字跟人一样,方方正正的,他说到的是他曾在边关多年,找到了三处险要之处,若能分别设置要镇,互成犄角,则能牵制将来来自北方的突袭。萧定看着看着,脸色也凝重了,他知道陈则铭的意思,盟约是定了,可谁也不知道到底能太平多少年。未雨绸缪是好事情,难得陈则铭有这个先见之明。

可奇怪的是,看到半路,那字迹却突然断了,连落款都没写。

萧定翻来覆去看了半晌,只觉得不快,陈则铭居然交上来一封没写完的奏折?这未免太漫不经心了,他以为自己现在仗着驱逐匈奴之功,可以摆架子了,什么叫功高震主,这可真是活生生的例子啊。这做臣子的写奏折,递上来之前自己不看也就罢了,连幕僚也不看的吗。

萧定将那折子狠狠掷到地上,站在一旁的太监骇得一跳,正弯腰要捡上来,萧定道:“不要捡,就在那放着。”

说罢继续往下看。

下面那封却是杨如钦的,说是和谈已经成功,盟约结成。

这消息早有人快马传口信传到京中了,可书面上这种正式的通告却还是让萧定难遏心中的狂喜。到底是成了,这一成就是再无战火,就是功成名就,就是万众归心,就是这位置终于坐稳了。

他默默想了片刻,突然对那太监道,“把那奏章捡上来吧。”

那内侍不免吃惊,连忙下去捡。

再往下拿,下面那封居然还是杨如钦的,杨如钦在奏章上请他立刻再为驻边部队任命一位主帅,因为前任主帅陈则铭已经在和谈前夕遇刺身亡。

萧定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遇刺身亡那几个字上反复看了十数遍,确定自己没看错之后,又去看那个名字,可那上面分明写着“陈则铭”三个字,他突然一下觉得自己大概是睡糊涂了,他分明刚刚还看到陈则铭上的折子。

杨如钦在搞什么鬼。

那太监将地上的奏章拾起,正要放到桌上,被萧定劈面夺了过去。

萧定打开那封没写完的奏折,再度看到那些异常熟悉的字迹时,他突然明白这封奏章为什么没写完了。

太监瞧他神色不对,不禁往他脸上望了一眼,这一看却不禁大叫起来:“万岁,万岁!”

萧定脑中正浑浑噩噩理不清楚头绪,听对方不住吵闹,忍不住要发怒,那太监声音直发抖,指着他的脸道:“血万岁!有血!”

萧定这才觉得口鼻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慢慢爬了下来,他伸手一摸,满手的血,不禁惊骇起身。

这一妄动,喉间似乎猛地有什么冲了出来,再也遏制不住,一口全喷了出去。热血落在那奏章上,一下将那些没写字的地方填得满满当当,再慢幽幽地往下流。

太监宫人都惊叫起来。

萧定晃了几晃,朦胧中看着那片骇人的血迹,心中不住地想,这样才像是他临终前写的东西了。

杨如钦返回京城的当天,就听到了萧定病危的传闻。

消息的来源并不怎么正规,不过是街头巷尾的口口相传。据说今上已经连续多日不曾在臣属面前露面,哪怕是五日一次的早朝也已经连续取消了好几次,太医院的太医们更是车轮战似的入宫轮值,他们不约而同地对萧定的病情表现出了讳莫如深的态度。诸多暧昧的线索加在一起,很快便引爆了人们丰富的想象力。

政事堂的宰执们对此觉得忧心忡忡。

他们确实很久没见到萧定了,送入宫中能被批复下来的奏章也是日复一日地在减少。之前虽然是五日一朝,但皇帝与政事堂的沟通非常频繁,这样才能保证朝政运作的正常。如今皇帝这样久不露面,就表示情况确实是如外界所猜想那样,很可能是萧定的病情开始加重了。

人们出于不可言叙的理由乐于传播谣言,但同时又会因为谣言那易于被夸大的本质而轻视忽略它,但其实很多时候,谣言比人们想象的更接近真相。

终于有一天,天朝宰执们集中到内廷门前,集体要求见万岁一面。

朝廷朝廷,自古以来,皇帝的宫殿群从来是前朝后廷。

前面是处理政务的外朝,后面是皇帝后妃住的内廷。其间门楼有重兵把守,出入都要牌子,大臣不得宣召不能入内。

于是哪怕是仅仅一墙之隔,宰执们也未必就是欲见圣颜便能如愿的——之前陈则铭身为魏王的时候倒是能出入自如,这一来是因为当时萧谨对他宠爱无双,二来则是因为宿卫兵士将领都是他属下,很多时候其实也有些以权谋私的嫌疑。

此刻传言中皇帝的重病让宰执们不得不重视当下可能已经越来越复杂的情况,他们作为牵涉其中的高官大员,有权了解真相,以便做出适当的应对。然而这样正当的要求却很快遭到了拒绝。

宰执们与前来传话的人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与他们对峙的人名叫王厢用,是继曹臣予之后的新任司礼监提督太监。先前,萧定因为觉察曹臣予与陈则铭的私下勾结,将上任不久的曹臣予撤下,选用憨直忠厚的人接任此职,为的就是杜绝内宦私交重臣的现象再现。于是此刻王太监断然拒绝宰执们的理由也是相当的大公无私,果然不含半点私情——皇帝的身体如何乃是宫中之事,是皇帝家事,不劳宰执们操劳——王太监显然觉得宰执们的行为侵犯了他人的职责范围。

拿到平时说,这说法也算有理有据,但换到萧定可能病重不治的眼下,就未免有些不通情理的固执了。

宰执们中有脾气大的立刻回应,将王厢用骂了个狗血淋头——如今皇帝病重,家事就是国事。真要有什么变故,你一个小小的司礼监可担当得起?

王厢用想想也有道理,可斯事体大,只能回宫请示皇后娘娘。

皇后周氏,性情温和,为后十数年,从来不闻朝事。萧定被囚时,周氏被送入寺庙中带发修行,也是靠这份与生俱来的低调顺从保住了性命。萧定复辟后,将她和尚存的妃嫔接回宫中,并对萧谨的妃子来了个依样画葫芦,也统统送入庙里青灯礼佛,也算是他对萧谨的礼尚往来。

周皇后听王厢用这么一说,心中反复斟酌,最终命令敬王以太子的身份,入宫侍疾,算是给了宰执和百官一个交代。

而这个姗姗来迟的决定也最终透露了一个让众人震惊不已的信息,那就是——萧定的病情发展出人意料的迅速,很可能已经有性命之忧。

太子入宫说是侍疾,但实际上以太子之尊是不需要亲手服侍或者熬药之类的,所谓的太子侍疾不过是需要太子时刻守在病榻前。为什么需要他守在这里呢,就是要在皇帝偶尔清醒的时候,有什么事情可以马上交待,有什么话可以马上说,换言之,方便交代后事。

杨如钦得知一切,心中惊骇难当。

传说萧定病发就是因为看了他递上的奏折,一封是和谈事成,一封是陈则铭阵亡,人们说得有鼻子有眼,个个都跟亲眼见到一样,说萧定看完这两份折子,人马上不行了,很正常啊,好容易和谈成功,突然发觉最重要的边将死了,弄不好辛辛苦苦弄的和谈又要泡汤,谁能不急啊。这样忧心国事的君王很难得,只可惜身体不行,人们说起来都唏嘘不已,虽然大都不明真相,但希望萧定能就此赶紧康复的还是大有人在。

杨如钦当然用不着听这些纯属无稽之谈的分析,他只觉得困惑,自己分明是特意将两封奏折分开送上京的,为什么萧定居然还是同时看到了。

他不知道萧定起先因为身体关系一直无法正常处理朝务,连续多日的奏章都没有及时批阅,而是累积堆在他的案头,只要有人不留神碰倒了,那顺序便打乱了。是以虽然他为错开这两个消息而煞费苦心,可无巧不成书,这几份奏章最终还是被放到了一起,并被萧定一先一后的看到。可见人算不如天算。

事已至此,杨如钦也顾不得休息,立刻入宫求见,却没见到萧定,倒是敬王闻讯迎了出来。

待询问病情,原来是萧定因为一时太过激动导致的毒气攻心。之前太医们一直用药物控制的毒此刻再也无法抑制,只能眼睁睁看着万岁一日重过一日的昏沉不醒,整个太医院全然束手无策。

萧定身上的毒大家是知道的,但来历却从没听他提及过,敬王恨道,也不知道是谁这样大胆,敢如此残害天子血脉。

杨如钦得知萧定仍在昏迷中,心中失望,只得退回府邸。回到家中,家人呈上来一封信,说是刚才有人送来的,让大人亲启。

那信封上空无一字,捏起来也极薄。杨如钦打开一看,里头只有一张信笺,孤零零写着一行字, 字体熟悉得很。他骇得几乎跳起,定了定神,连忙将接信的下人叫进来询问,那下人应答,说送信的人自称是陈府的管家。

杨如钦心头砰然,任他聪明一世,却也想不通为什么面前这封信上居然会出现陈则铭的字迹。难道陈则铭未死?不可能啊,他分明见过陈则铭的棺柩,还在他灵前拜祭过,这难道青天白日,还会闹鬼不成。

杨如钦想了一阵,倒也不怕,唤人备了轿,出门直往陈府而去。

此刻的萧定朦朦胧胧躺在床榻上,他看起来是一直昏迷不醒的样子,但其实很多时候还是有意识的。有时候他听到敬王在低声叫他,有时候太医握着他的手腕号脉,他都知道只是说不出,那种疲惫和寒意让他觉得浑身的意志都不够用了。

寒毒发作的时候,他盖上三床棉被也还是发抖,骨头都冻成冰似的戳得身上直发痛,这时候他常常会看到一个人,站在他床前,低头俯视他。

萧定几乎要发怒,你得逞了,高兴了,这是不是如你所愿了?

那个人披着盔甲,腰中挂着长剑,默默无语。

萧定越发咬牙切齿,人们都以为他是痛成这样,其实他是恨意。

有时候屋里人多了,那个身影就退到屋角去了,他从不在有人的时候到他面前来,萧定偶然张开眼,听到众人都惊喜地叫万岁醒了,他也不理睬,只是往人群后面扫,一心一意要抓出那个人来,可又找不到。

在梦里他也看不清楚他的脸,萧定伸手去抓他的手,总是捞个空。

萧定缠缠绵绵地恨。那个时候这个人也是这样,看起来似乎是回应了他的吻,其实心却空落落的,不知道放在哪里了。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萧定真不高兴,病中的他很率直地不高兴,如果我醒了,一定逼得你无路可退你怎么敢这样下毒害我还不说话,他这么想着,然后又睡着。

这是个僻静的小院子。

京都之战结束后,背井离乡的百姓陆续返回,街上再度人声鼎沸起来。两旁的铺面一家接一家地重新开门,慢慢地,快要看不出这城市曾经有过战事。只有走到城墙附近,看到那些被巨石压塌还来不及收拾修缮的房屋时,才看得到战后独有的凄惨悲凉。

而此地位于闹市当中,几丈外就是川流不息的街道,不过咫尺之隔的这两扇大门前却安静得宛如世外之地。

杨如钦抬头看着白墙黑瓦上探出来的几枝青竹。这时候已经是隆冬季节,初雪刚过,积雪压得竹枝直往下垂,风过处竹枝摇晃,不堪重负般将雪块甩落下来,打在瓦上,悄然无声。

他方才去过陈府,才知道陈则铭的棺柩也已经送达了京师。如今陈府上上下下地挂了素,正在搭设灵堂,杨如钦走入的时候,偌大的堂屋中没有一个人出声,宁静得让人惧怕。

护送陈则铭灵柩返回的是独孤航。

杨如钦返京前也提到过要将陈则铭的棺木一同带上路,独孤航第一个拒绝了他。独孤航与陈则铭的关系近若父子,他坚持反对,旁人也不好说什么。杨如钦只得罢手。临行前,杨如钦还见到独孤航在准备人手马匹,没想到最终两者抵达京师的时间居然差不多,可见独孤航是一路急行而来。

杨如钦见到了青青,那是个面貌普通的妇人,怀中抱着个襁褓。杨如钦这才明白陈家新添了丁,本来是喜事,可还来不及设宴,已经变了丧事。虽说如此,他又为陈则铭觉得有些庆幸,陈家血脉总算是没断后。

青青双眼通红,显然是哭了很久,见杨如钦问到那信笺,只说是陈则铭出征前留下来的,自己并不曾问过,说着看到那字迹又开始流泪。这女子言语柔和,应该是低眉顺目惯了的,也不像是爱追根究底的人,杨如钦心中失望,安慰她几句,又返回陈则铭灵前拜祭。再出门,按信笺上写的地址,按图索骥找到了这个院子。

待随从敲了半晌,里头才终于开了门。开门的是个清俊小童,样子漂亮得像画,脸色板得却像锅底,口中嘟囔不休,这样冷的天,敲什么敲。

杨如钦的随从眼都直了,哪里见过这样嚣张的下人。

杨如钦上前把那信笺当做名帖递给那小童,求见主家。小童拿到手中,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这才关门进去。

随从气得直叫,这是谁家孩子这样不懂礼数。

杨如钦叱喝他一声,倒觉出这主人家不同常人的地方来,所谓高人雅士脾气古怪的多着呢,倒是陈则铭怎么会结交了这样的人,留下地址让自己前来的目的又何在?

隔了片刻,那小童将两扇门大开,神情恭敬,躬身请杨如钦进来。

随从这才觉得解了气,他家大人每日进出政事堂,哪里是平常人物,怎么容得下一个小孩如此慢待。

杨如钦随那小童走在廊下,鼻尖异香不断,也闻不出是药香还是什么,隐约又夹着花香,在这冰凉凉的空气中,那味道沁人心脾,闻着让人精神一振。

走到池塘前,塘中修了座亭子,这样冷的天气,那亭子四周还垂了竹帘,隐约见到一个人影坐在其中,埋头不知道在做什么。此刻那香味更浓,小童站住了,对着水中的亭子叫唤:“老头,人来了。”

随从险些跌倒,亭间那人道:“让他进来。”声音苍老,听起来也不生气,显然跟小童这么对答惯了。

小童转身对杨如钦道:“进去吧。”然后挡在他身后,对那随从道,“你就不必了。”

杨如钦走了几步,越是接近,香味越重,他心中一跳,已经猜出几分端倪。待掀起竹帘,见那亭子中间坐着个老人,鹤发童颜,手中果然拿着个石舂,脚下石臼里头粘糊糊的一团已经杵出了黑色的汁液。

杨如钦拱手:“请问老神医如何称呼?”

那老人笑一笑,也不客气:“鄙姓王。”

杨如钦来这里之前,并不知道萧定身上的药是谁下的,如何下的,是什么药,该怎么解。来这里之后确实一股脑全弄清楚了。

这王老翁祖上世代行医,传到他手上时,那种与生俱来的嗜药如痴可谓是走火入魔,王老翁虽然精通岐黄之术,却早已经不问诊,他一心制药,只做前人没想过没做过的东西。三度梅便是其中一样。

“三度梅,意取梅开三度,每次用药都有不同,先后顺序也错不得,错了便不是那个效果。”王老翁颇为自得,杨如钦果然也是露出了惊奇赞叹之色。

这王老翁虽然一身绝学,但苦于修炼的这些东西实在算不得光明磊落,无法与人叙说,一直感觉高手寂寞,如今终于来了个绝佳的倾听者,又聪明伶俐,忍不住显摆显摆也是人之常情。见杨如钦如此配合,忍不住说得更细。

“第一次服下,就如同受了伤寒,症状轻浅。这药是从心肺两脉伤起,人的五脏对应五行,五行相生相克,五脏亦然,一伤俱伤;第二次的药最毒,吃下去五脏全伤到,这时候寒毒症状就很明显了,普通大夫是救不了的,五脏互为屏障,都受伤了,他先救谁;第三次才是最重要的收官之处,点睛之笔就靠这一剂。这一剂服下去,之前的种种痕迹统统抹去,人看起来就是无疾而终,可一把脉,五脏六腑全部衰竭,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又看不出半点中毒的样子,就是银针探骨也探不出来。”

杨如钦听得心头火起,万万料不到陈则铭敢下这样的毒手,萧定好歹曾是他的君主,以臣戮君,陈则铭真是半点臣道也不讲了,再想到萧定的沉默,分明就是知情不说,他只觉得哭笑不得,那两人加起来七十来岁了,做起事情如同儿戏。结合萧定目前的情况,似乎这药是服过两剂了,与太医的说法倒也一致。

王老翁道,这三度梅原本是没有解药的,服完人就没了。可前阵子陈则铭跑过来,非求他给制出解药,陈则铭说自己一个朋友误服了两剂,痛苦不堪,自己不能害了人家一辈子。王老翁虽然少与人往来,不过是性子高傲,又不是傻子,这样的药怎么可能误服,还连误两次。但陈则铭坚持求他找出解药,王老翁想着既然是只服了两剂,解毒也不是一点可能也没有的,只是需要时间才能理出药方,如今方有成效,杨如钦就来了。

杨如钦听得欣喜,正要讨教方子,那王老翁又说,陈则铭自己也是中了毒的,只是只服了一剂,就没什么性命之碍,这第一剂只是个引子,程度也就比普通伤寒重那么一些,回家喝些汤药慢慢就解了。再不济,自己给的那治头痛的药丸,也有去寒解毒的功效,只是那药丸以止痛为主,服多了是不行的。

杨如钦怔住,真弄不清楚这两人到底在干嘛。

杨如钦抄了药方,王老翁尤依依不舍,难得有这么个人肯坐在他面前听他絮絮叨叨,如今还没尽兴呢,人就要走,这么一路送到门前,王老翁突然想起一事,叫那小童过来,回屋取出一个木盒:“这也是陈将军寄放在这里的,他说若来人取解药可以一同拿去。”

杨如钦接过盒子,打开一瞧,不禁呆住。

杨如钦得到药方,不敢停留,直奔太医院。

诸位太医集到一处,对这张方子琢磨了许久,虽然还是有不明白的地方,可大致上可以断定这药就是针对萧定体内的寒毒量身定做的。那谁来用药呢,太医们你谦我让推三阻四了一番,终于有人肯出来担这个责任,那人却是太医局最年轻的一名太医,名叫孟为先。

杨如钦将孟为先带入宫中,与太子皇后商量一番,终于把药定了,熬出来给萧定服下。

果然这剂药下去,萧定的情况开始稳定。

再吃了几天,萧定醒了过来,宫中朝内欢声大作。

杨如钦这才松了口气。

萧定起身后,第一件事便将孟为先叫到床前,追问他方子从哪里得来的。孟为先年纪轻轻,经过的风浪不多,哪里经得起君王之威,很快便把杨如钦抖了出来。

萧定又召杨如钦入宫。

杨如钦对这次召见早有准备,见面便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萧定立刻派人缉拿姓王的神医,兵士到达后,那院子早已经人去楼空,大概那王老翁给了解药便离京了。

萧定得到消息,觉得这事情古怪,更加的暴躁难安,立刻派人追出京去。

杨如钦如何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可他先前真见过陈则铭躺在棺木中的尸首,萧定这些念想最终是要落空的。他也不好明说,只是婉转提醒,说陈府如今摆了灵堂,棺木就停在屋子里,听说过几日就要下葬了,万岁可要叫人去看看?他这话的言下之意是陈则铭真的已经死了,萧定若是不信,可以直接去看看尸身,这么辗转折腾实在是没必要,伤心伤神。

萧定听了这话,微微一震,转过头来看他。

杨如钦等候半晌,到底没等到他开口下令。

萧定看着他面上的诚恳,沉默良久,终于颓然坐下,似乎是就此死心了。抹灭了无谓的怒意之后,他反不愿去做这件分明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甚至提也不提。

和解药一同拿回来的是当年萧定赐给杨梁的那块玉牌,在宫变中这玉已经丢失了多年,不知道如何到了陈则铭手中,陈则铭配了个紫檀木匣,将它保存得完好无损。

萧定认出这玉牌时,怔了半晌。

十三年前,也是陈则铭交还,也是这块玉牌,甚至呈上来的人同样是杨如钦,一经多年,一切居然会如同镜像一样再发生一遍,只是这一次他再没能力赦陈则铭一死。

萧定无声长叹,将玉牌放入盒中。

扣上锁扣那一瞬间,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陈则铭为什么要这样郑重其事委托他人将这玉牌还回来?这个念头骤然击中了他,他愣了半晌,猛地掀开盒盖,取出那片玉牌翻来覆去地看。

很快,他的目光渐渐阴暗下去。

若非杨如钦记忆力惊人,早看出这如假包换就是当年那块玉,只看萧定的脸色,几乎要以为拿回来的是块赝品。

萧定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推断,可头脑里一旦转过弯来,想来想去可不就是这么回事情。临行前陈则铭对自己那个分明是敷衍应付的吻也一同浮现起来,前后一呼应,那原本就存在的不满突然蜕变成恍然,带着刺一样往深处扎了进去。

他干笑了两声:“原来是这样他什么都不想欠朕,所以死之前要把一切都还回来解药,江山甚至丢失的这块玉牌”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一时间他还有些理不清头绪,虽然口中这么说了,面上却并没多少愤怒的表情,倒是有些不明所以的茫然。

杨如钦离他不过一步之遥,可萧定声音细微,杨如钦便只听清楚了后面这一半,纵然只是半句,杨如钦还是立刻明白了萧定的想法,禁不住心中一震。

果然萧定再抬起头时,表情已经变了。

他慢慢道:“他这是在还债啊,一件一件划清干系要全还给朕”说着说着他的面色渐渐铁青起来,目光也不对了。

杨如钦料不到萧定转眼就想到这份上,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抚这位圣上。

萧定急切般来回走了几趟,似乎是忙着要去哪里,却忘记了目的地。屋子里没人开口,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打断他。萧定终于停下来,站在原地愣了半晌,他此刻刚刚恢复些,喉间呼吸依然沉重,似乎随时要咳起来。

杨如钦示意宫人去叫太医。

萧定见殿内有人动弹,才从那种古怪的专注中清醒过来,他看了杨如钦一眼,却又视而不见,自顾自地转回头默默想了片刻,那种逼人的气势才退了些。

慢慢地,他面上浮起些笑容,突然道:“爱卿你之前不是问朕,陈将军的追封及谥号吗?”

杨如钦吃惊,半晌后才回答:“是,政事堂讨论多日了,一直没有定论。”

萧定漫不经心道:“你们怎么定的?”

杨如钦道:“是定的建义侯。”

萧定道:“拟旨。”

杨如钦怔了一下。旁边宦官很快取来纸笔。杨如钦本来名士出身,腹中锦绣下笔千言,纵然马前草檄亦是信手拈来的事情,写这个更是小菜一碟。只是拟旨这种事情实在已经不该是他这样的高官来做了,显然萧定眼下正急于将心中所想落到纸上,面前无人也只能委屈他。

萧定慢慢道:“追封枢密副使陈则铭为平虏郡王,赐新修府邸一座,奴仆百名,爵位世袭,谥号为刚”

追补前过曰刚,萧定这么说,显然已经是用皇帝的身份肯定陈则铭知错能改的经历。

杨如钦也料不到萧定方才还神态失常,转眼似乎人就清醒了,言辞思路居然如此之清晰。可这追赏这样重,似乎又还是有些不对劲,也不知道萧定的神智此刻到底是糊涂还是清明。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萧定低声道:“这赏赐朕早想好了的本来想着他如此功勋,只夺他军权,高俸养他一世也无妨,如今”说到此处,他终于忍不住咳起来。

宫人立刻上前搀扶,正挡在两人之间,萧定咳了几声,一把推开那人道:“如今他纵然是死了,这赏赐终归是逃不掉的”

他眼神亮了起来,低声道:“哪有那么容易还”说到最后几个字,萧定面上分明已经带了些笑意,似乎很是得意又隐含怨恨。

瞧着这样的萧定,杨如钦心中直跳,大觉糟糕。

陈则铭打了这几场翻身仗,已经被军中众人奉为神明一样的人物。通常威望太高的人,是不可能长久呆在军队里的,君王不会容忍这种情况发生,否则过上两年,军队姓什么都说不定了,所以战后萧定夺取陈则铭兵权也不过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此外,萧定封的是郡王,虽然比之前萧谨封的亲王低一等,但实际上靠谱得多。萧谨当初是因为陈则铭权势滔天,君权被压制,小皇帝为了明哲保身做了这种不合礼仪的事情,否则天朝异姓封王从来只封到郡王打顶,哪有封一字亲王的。

取掉他兵权,朝廷花银子养他一生,说实在话虽然赏赐的级别是隆重了些,可这些安排也不算不妥当,只是此时此刻,被萧定用那样的语调一说,才显得诡异让人不安。

萧定等了片刻,见他写完搁笔才走过来,往那锦缎上看了一眼。又道:“你这就去政事堂,将这旨意给他们看看,若无异议,就派人去陈府颁旨吧。”

杨如钦奉旨告退,萧定突然又叫住他:“不,干脆就你去!顺便到陈府替朕拿样东西。”

杨如钦心中惊讶,萧定注视他,目中有什么隐约跳跃,那使得他的神色瞧起来分外阴沉:“陈则铭出征之前,朕曾赏了他一套精铁黑甲你去要回来瞧瞧。”

待杨如钦再度返回宫中,萧定已经午睡,杨如钦在廊下候了一柱香时间,才有宦官过来说,陛下已经醒了,派小人先来问问大人,带回的这盔甲可曾穿过。

杨如钦迟疑一会才回答说,陈府得皇家赏赐,诚惶诚恐,一直用香案供着这甲胄朝夕叩拜,对此物敬若神明。

那宦官得话去了,隔了一会出来,道大人请把东西给小人吧,陛下身体不适,还请大人先回。

杨如钦将盔甲交给他,终于忍不住问:“陛下要怎么处置这甲胄。”

宦官道:“陛下说既然没用,让宫中工匠熔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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