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萧谨将杜进澹暗中上的奏折留中不发,私下召见了他三次。

之后,虽然依然不肯接受魏王单独觐见,但君臣对答间的颜色却缓解很多,后又因黑甲军平定豫州部分地区贼乱,萧谨对陈则铭再行封赏,对朴寒的找茬参劾,太明显过分的也会驳斥。

外人看起来,之前那段微妙期已过,很显然两人是重归于好了。

百官都松了口气,不用再考虑站对站错的问题了,私下也各自庆幸不曾有什么过激行为。

陈则铭却心中忐忑,每次求见,黄明德会亲自来辞,温和解释万岁心情不佳,又或者事务繁忙。拒绝的理由层出不穷,陈则铭的心只觉得步步踏空。

韦寒绝更是笑容不减,一语中的:“万岁若真是芥蒂全消,为什么还不曾将殿前司朴寒调开?”

陈则铭闻言只是笑:“朴寒除弹劾我之外并无大错,为什么动他?”

韦寒绝看着他:“大人真的不明白?”

陈则铭笑而不答。

韦寒绝话语间并不挑明,但隐隐听着,怎么听怎么象是劝他及早自立的意思。陈则铭心中知道这少年是急自己所急,但他只能装糊涂。

韦寒绝分析的是形势,他没看到过陈则铭的内心。

萧谨是陈则铭反掉萧定后一手扶持的,萧谨成功了,才是陈则铭的成功。反了提携自己的君王,又反掉自己拥立的君王,他还怎么取信天下。谁会相信他并没有野心,史官会如何描写他的一生,他怎么去见九泉下的父亲。

陈则铭在夜间一个人的时候,忍不住要摸自己的后脑勺,那里到底有没一块骨头,名为反骨。

他总是叹息着垂下手。

抚摸那重锦斗篷,他还抱着希望,萧谨不是萧定,他一定会留下回旋的余地,于是自己能做的还有很多。

又过了一阵,豫州最终大捷的消息终于传来,号称歼敌十万。江中震整编战俘后,立刻领军回朝。

大军行到途中,封赏已经颁下来。陈则铭身为枢密使,论功行赏自然又是头功。这一次连他两名姐姐也被封了夫人,得了无数锦锻马匹。就哪怕他那个鲜有人见过的小妾,也赐了宫花首饰。

这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外人都道陈家是祖上厚德,以至于荫及子孙。任谁也看得出,陈家权势早盖过京中各路亲王权贵,足够称得上如日中天不可一世。

陈则铭的两个姐夫虽然也是官宦之后,却都资质平平,科举不中,原本各自花钱捐了虚职。陈则铭得势后,自然有人上赶着巴结,将他们一路扶持上来,现如今也都是二三品的大员了,实在是平步青云。

这日,两家一同回陈府探亲。四乘大轿,浩浩荡荡,随从人员从街头排到街尾,引了无数行人观望。有权当用,这是俩姐夫的共同体会。

陈则铭闻讯出迎,看到这架势也有些无言。

进到院中,姐姐姐夫们忙着比赛打赏,看谁出手阔绰,下人也跟着满面春风起来。

正要进屋的陈则铭见之一怔,收回了已经跨过门槛的那只脚。

周遭明明一派祥和,他却竟然有些隐隐的不安。

古往今来,多少功臣因得了天宠,太过得意忘形而遭杀身之祸。看看眼前,哪个脸上刻着的不是忘形两个字?

萧谨的赏赐一波接一波,实在带了些波涛汹涌之态。

从前的萧谨也不知节制,从来都有恨不能倾尽所有的趋势,可那时候他一心拉拢自己。如今少年天子分明是气头上,这一幕便有些欲盖弥彰的古怪感觉。

厚恩之下是福是祸,谁能知道。

陈则铭很快上表,自叙无功,不敢自居,金银封赏该拿去犒劳黑甲军士,以显示皇恩浩荡,而自己已经受朝廷重用,鞠躬尽瘁原是本分。

萧谨在龙椅上听了这话,半晌不做声。

远远望去,少年天子的面上突然显出少许类似黯然的神情,最后却还是点头应允了。

几日后,西域来朝,进贡十匹汗血宝马。

萧谨立刻赏了陈则铭一匹,圣旨上说,宝马赠英雄,次日围场狩猎请魏王务必骑此良驹前来护驾。

陈则铭接过黄锻,心中那块石头才算是真正落地——萧谨终于愿意与自己私下见面,那便表示他已经解开心结,准备与自己面谈。

这便够了。

萧谨那个人的性子他太清楚,他唯一怕的便是这孩子年少无知,被人利用。

或者是因为前几日的上书,让萧谨终于意识到他近来的谨言慎行和低头臣服的明朗态度,才去掉了那点愤意。

不管是与不是,陈则铭都有种雨过天晴的轻松——只要见了面,他就能说服他。

那马驹四肢修长,步履轻盈,一看便不是凡物。陈则铭端详半晌,心中狂喜,命人将它带下去喂草料。顾伯唯恐其他人伺候不周,坚持要亲身上阵照料这匹御马。

陈则铭笑一笑,任他去办。待周遭安静,下人们各自忙活去了,陈则铭坐在堂上,却是一阵阵地后怕。

若不是这圣旨来得及时,自己会怎么做?

猜疑真是天下最可怕的东西,每天夜里,他不能入眠,反复思量如今自己的处境,和进退的问题。

若萧谨露出调兵的意思,自己会怎么做。

他满背的汗,心中庆幸不已,他没听韦寒绝的进言,全因为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萧谨对他是不能这么绝情的。

幸好他押对了。

从萧定执政的当年开始,他的不甘心已经促使他做了许多事情。然而,那些事情就全是正确的吗?

他不知道,这种不自信导致他在可能到来的第二次选择面前,突然迟疑不定裹足不前了。

可当他接到这封带着和解语气的旨意时,他猛地意识到,死这个东西自己是不在乎的,他只是希望自己不要死得毫无价值。

如果萧谨希望,他可以把手中的权势还给他那本来是他萧家之物。

陈则铭叫人备马,他要立刻进宫面圣谢恩。

他不能等到明天,一整夜足够发生很多事情。

正要上马,一个人突然从旁边走出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定睛看到,韦寒绝已经对自己行了一躬,一鞠到地。

陈则铭有些讶然,还不及说话,韦寒绝抬起头,从来憨笑不断的脸上早没了那种藏拙的笑容:“韦寒绝前来拜别千岁。”

陈则铭这才真正吃惊了,丢开缰绳,上前一步,拖住了那少年的手:“公子突然说这种话莫非是我怠慢了公子?”

韦寒绝道:“千岁一直很客气。”

陈则铭道:“那是下人得罪了公子?”

韦寒绝近来的进言他不用,是不能用,不愿用。

可他也不愿因此怠慢了此人。这其中固然有重才之意,可也有惧怕之心。韦寒绝对他的劝谏,若有第三个人知晓,那便是板上钉钉的谋逆之罪,全家当斩。

须能将此人一直困于府中,他才能放心。

韦寒绝依旧摇头,只推说老家有事,如今不得不回了。

陈则铭追问不出缘由,又见他去意已决,只得失望作罢。

他沉吟许久,叫顾伯拿来银两要赠给韦寒绝。

韦寒绝笑道:“小人家中虽然不是富豪,可到底是官宦人家,哪里需要魏王再给盘缠。”

陈则铭淡道:“这是之前万岁赐下,给军中犒赏用的,韦公子曾为军效力,取之合情合理。”他有些漫不经心,迟疑着杀或者不杀的问题。

韦寒绝脸色变了变,微忖片刻,道:“我有一言,不知道魏王千岁听不听得进?”

陈则铭道:“公子请说。”

韦寒绝左右环顾,欲言又止,陈则铭瞧出端倪,将他带入屋中。

果然进了屋子,韦寒绝道:“千岁是准备入宫?”

陈则铭看他片刻,微微颔首。

韦寒绝又道:“千岁如今已经万人之上,可以说是风光一时,位极人臣,可世间从来是花无百日红,不知道日后是什么打算?”

陈则铭一怔。他仔细看看这少年,韦寒绝是个很聪明的人,可这个时候问出这样的话,却证明他聪明一世,却还是一片赤诚之心。

陈则铭迟疑一会:“我希望有生之年,能辅佐万岁成就一番事业,青史留名。”

这应对端端正正,应该说并无错处,谁知韦寒绝立刻接口:“那千岁是不打算进也不打算退了?”

陈则铭皱眉不语。

韦寒绝叹息一声:“请恕小人直言。千岁若是为将守关,那必定毫无疑问能步步高升,终有一天能光宗耀祖。可如今千岁已经为相为王可说是已及巅峰,还能往何处去呢”

他迟疑片刻:“既不能进,便该早退!”

陈则铭心中一震,他说的是自己该退,还是魏王该退,或者两者皆有?

他凝目看韦寒绝,这少年是真聪明啊,他懂得用什么打动他。

韦寒绝静了片刻:“官场之中,暗流不断漩涡重重。千岁你想维持现状,只会比迎难而上,更艰难无数倍”

陈则铭到达宫门前时,天已经黑了,只余天边一线白。隔了一会,那些灰白也隐入夜幕中,再看不见。

这是个有风的夜,漫天鱼鳞般的云彩缓缓随风而动,残月时隐时现,它泛着近乎青色的光,染白了近旁的云,却照不亮整个天空。

陈则铭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门前兵士,自己漫步而入。

有内侍赶紧去报信,另有人提灯前头引路。

他有在宫中骑马的特权,但此刻他并不想用。一来是萧谨确实曾经希望他威风凛凛在宫中纵马,不过显然不是现在;二来他需要些时间,整理自己的思绪。

韦寒绝说了那些话之后,最终安然离去。

陈则铭没派人追杀,他打消了这个念头。韦寒绝见他入宫,便再不提及谋反之事,只表忠心之情。这么聪明的人自然不需要有人盯着,他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或者什么话该在什么时候说。

但陈则铭愿意放他一马真正的原因,是因为他觉察到这少年身上有些纯粹的东西——韦寒绝本可以不发一言,悄然而遁——显然这少年还没到那个狡猾的年龄,所以他大胆来辞别。

这光明正大的行为挽回了他刚刚展开的人生。

但陈则铭却感觉到隐隐的失望,这样的人,选择在此刻离开自己是自己不够强,还是当前形势微妙,判不准旦夕祸福。

如果真是如此,这样的明哲保身也无可厚非,但他到底还是有些被刺痛。

因为他是被放弃的那个。

陈则铭不自主叹息了一声,他什么时候开始这样自怨自艾了。多少年他都独自过来了,为什么还是会对旁人有所指望呢。

他为什么要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

旁人就能断定你的对错吗?

他们能体会到你的心吗?

无论什么决定,你只该自己一个人下,最先考虑你自己所以为的对错。

因为旁人只是隔岸观火。

他仔细想了想,将萧谨与自己起矛盾的先后种种,都重新梳理了一遍。

然后他终于安心。

哪怕事情重新发生,他要再度面临,他的做法也不会与之前有任何不同。

他还是要保萧定的性命——他不能让这个人这样冤屈地死在宦官内侍之手。

他也不会反萧谨——之前这个少年皇帝对他的好,他还记在心上。

作为君王,萧谨有很多不合格之处,但他对他是没话说的。那么陈则铭就不能做第一个出手的人,他不能亲手打破这段情分,哪怕是错了,哪怕就此陪上的是自己的性命。

这样他才能问心无愧。

陈则铭轻轻吁了口气,这些日子来混成一团糨糊般的头脑突然清醒。

哪怕有一万个人不赞同,你也还是你啊。

他睁开双眼,复又坚定了下来。

萧谨此刻还在御书房。

陈则铭走到半路,正遇见一名小内侍捧着食盒迎面而来,见到是他时,那内侍呆了呆,突然绕了过来:“魏王千岁?”

陈则铭被他挡住,不得不停步,仔细看去这小内侍似乎几分眼熟,不禁应了一声。

前方提灯笼的宦官觉察,也停下等待。

那小内侍喜声道:“千岁不记得我了?”

陈则铭心中更是诧异,正要开口应付,突然见这少年宦官背向旁人,不断朝自己递眼色,眼神惊恐中带着焦急。不禁心中一跳,口中顿时缓了,慢慢道:“是有些眼熟,你是叫”

那内侍来不及答,几名宦官已经从来路上疾步赶过来,为首一个正是黄明德。

搭话的少年内侍立刻露了惧色,急忙低头让开。

黄明德瞥到那小内侍与陈则铭搭话,早已经不动声色仔细打量了片刻,等那小宦官退开,不慌不忙迎上前来请礼,笑道:“魏王,请随我来。”他指的却是东边,正与御书房所在背道而驰。

陈则铭讶道:“万岁不在御书房了?”

黄明德应声:“万岁吃过点心就已经移驾东暖阁。留我在御书房打扫呢,就听孩儿们报说千岁您到了,怕耽搁千岁要事,故此老奴亲自前来领路。”

陈则铭点点头。

跟着黄明德走了一段,陈则铭心中忐忑之感非但不褪,反倒觉出更多的不对劲来。

黄明德是萧谨贴身太监,萧谨去哪里不带着他,怎么会留他打扫?

之前那小宦官更是越想越眼熟,分明是见过的,只是忆不起时候。

他环顾周遭,正望到巡夜兵士身负的弓箭,突然悟起,那少年内侍可不就是之前被萧谨用箭射过的那个。

那么,那眼色果然是示警。

他心中咯噔一下,脚下立刻停了。

黄明德回头,疑道:“千岁?”

陈则铭脸色苍白,朝他摇了摇手,低声道:“我头症近来犯了,总是不大舒服。”

黄明德连忙来搀扶他:“那等会老奴叫太医过来。”他顿了顿,低声道,“万岁还等着千岁呢,得快点。”这老太监声音中有种难以掩饰的急切,似乎在期待什么。

陈则铭瞧了他片刻。

身后几名人高马大的宦官一直寸步不离跟在他两侧,此刻的他当然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

这几人不会是他的对手,可惊动了卫士,深宫大内之中他也没希望逃脱。

他双手冰凉,不是因为身陷困境,而是因为萧谨原来真下了这样的决心。

这便是调朴寒重为殿帅的真正用意所在了。

表面上陈则铭还是兵权在手,但宫苑已经不是他的势力范围——除了静华宫,宫中禁卫已经全是朴寒的人。这样的调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足以把魏王逼反,却足以让魏王受制。

可真正致命的原来是后头这一步。那些赏赐果然全是用来花人眼惑人心的而已。

汗血宝马当然是个饵,设局的人料定了他急于面圣,等不到第二天。

这样的棋不是萧谨能想出来的,可他用了。

朴寒虽然曾是萧定的人,萧谨却把他从底层再调了回来,这是提拔之恩。那拘杀魏王时,这个人便是可靠的。

陈则铭分析得异常冷静,他似乎突然心思通透起来,能看得清每一丝隐藏在事实背后的线索。

他把它们一一串起来,顺着线头看下去,他看得漫不经心,似乎踏入这个圈套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同名同姓的旁人。

他猛然间意识到韦寒绝是不得不走,否则他在朝为官的大哥怎么办,他的家人怎么办?陈则铭觉得为家人而退的少年与当年的自己异曲同工。

他把那点残留的不甘抹掉了。

陈则铭仔细看了看黄明德映在灯下满是褶皱的脸,这老太监笑得好生谄媚,似乎又看不出与平日的区别。陈则铭突然觉得也许是自己多心了,萧谨那样一个孩子,会做什么呢?能做什么呢?

直到他点点头,黄明德才如释重负,又叫了人过来搀扶魏王。

陈则铭让那人退下,道:“不至于。”

黄明德笑道:“那便好,千岁自己千万走好。”这话似乎语意双关,陈则铭嗯了一声。他想对方其实并不需要自己作答了。

到了东暖阁,黄明德并没进去禀告,直接将殿门推开,请他入内。

那里头灯火辉煌,但就是没半个人影。

陈则铭撩袍走了进去。

门从身后被合上了。

殿中烛火一盏接一盏,风一吹过,纷纷张牙舞爪跳跃不止。过了一会,光线骤然暗下来,那是夜风穿堂而过,吹灭了几盏宫灯。

阁内没有伺候的宫人,于是熄掉的灯也没人续火。

陈则铭默然站在门下,听着空旷殿内的动静。

那是一种很奇特的声音,很多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又被压抑得细不可闻,但他还是听到了。他想象着那屏后的军士此刻均是被绷成弓弦一般的紧张,嘴角不禁勾起嘲弄般的笑容。

他的心或者是落了下去,或者反而却踏到了实地,因为猜想已经终成现实,他说不清楚自己的感受。

他静静等待事情的继续发展。

这么站了许久,偏殿的门才开了。为首的身披锦袍,心神不定,正是萧谨。

看到陈则铭,少年皇帝的脸色很是难看。他有些慌乱,怔了片刻,才慢慢走入,到龙椅前坐下去。一旦坐下,他因为年少而显得单瘦的身体就不免有些佝偻起来。

几名佩刀卫士挡在他身前。

陈则铭很惊奇萧谨依然肯出现,或者正是因为这感叹,他的心终于能觉察出伤处。

他跪倒在地,道了圣安。

萧谨始终不看他,也不开口,也许因为紧张。

皇帝不说起身,于是陈则铭便没起身,他抬起头,看着座上那个少年。

他一手将他扶持起来,全心全意教他武功,真心真意想辅佐他成为明君,而他,终于还是容不下他了。

萧谨觉察他的目光,将脸侧回一些,这少年紧紧皱着眉,他还不习惯背叛,还是会内疚,这些感受使得他在陈则铭眼前,如坐针毡。

陈则铭看在眼中,终于能有些欣慰地舒了口气,然而已经走到这一步,又何必回头呢。

陈则铭俯低身体,清晰道:“臣头痛之症近日频发,枢密院事务繁忙,臣自忖已经不堪重任,早该避让贤路。恳请万岁收回三衙兵权,臣欲就此致仕,望陛下恩准。”

他也不说废话,开口就直奔主题。错过这一刻,便可能再没机会开口了。

陈则铭的声音并不算大,可殿中四下都寂静无声,于是萧谨还是听清楚了这句话的每个字。他露出意外和无措的神情,呆呆看着跪在原地不肯上前半分的权臣。

陈则铭若是同往常一样,跪安之后起身进言,那在接近萧谨的途中,屏后的卫士便会冲出来,一拥而上,将他制服。

陈则铭却跪得离他远远的,自动交出兵权。

萧谨慌乱了,这反应脱离了杜进澹与他的策划,而他缺乏应对的机敏。

他用很久时间才下得了这个决心,如果不是陈则铭坚持要把朝廷封赏散给军士,印证了杜进澹笼络人心之言,他也许还要迟疑下去。他要将陈则铭拉下马,落去他的爪牙,这样他才能安心长久的把这个人放在身边。

他料想过陈则铭的各种反应,那些画面中有愤怒,有争议,有不服,甚至有唾弃,唯独没有这种常见的平静。

这平静如水导致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屏后无人,似乎他还是那个满心依恋魏王的少年君主,这平静引诱他回想到这个人的好,一点一滴,润入心中。

然而到这一步,还怎么可能回头。

萧谨无言,他干瘪瘪地坐着,不能反应,直到陈则铭将上面那段话又重复了一遍。

萧谨猛地站了起来,败退般从来路颓然逃出去。那几名卫士面面相觑,连忙跟着退走。很快屏后脚步声悉索而去,不时便退尽。

殿中终于静了。

侧殿的门带着深深叹息般的声音关合。

隔了许久,又打开。

一名内侍端着笔墨,悄无声息地走入,走到依然跪着的陈则铭身前。

陈则铭抬起头,那内侍跪倒下来,弯身将纸托在盘中,再将那盘子端起。

陈则铭提起毛笔,看了看偏殿的门。

萧谨在吗,他敢在吗?他宁可他是敢的,他宁可他自己抛下这张纸,用一种盛气凌人的气势逼他来写这奏章。那么他可以告慰自己,自己培养出了一个不逊萧定的君王。

然而,萧谨隐去了。

陈则铭只看得到殿中微弱的灯光,这光芒只能照到门外几步,再往外便是黑沉沉的夜色。就如同命运,你只看得到几步之内。

殿内落针可闻,他一笔笔写下自己致仕的折子,如他夜批奏折时一样,一丝不苟。

待最后一笔落定,他从头又看了一遍,确认所叙无误,这才将笔抛入盘中。

那小内侍掩卷收笔,起身欲退。

陈则铭突然伸手拉住那内侍的袖子:“转告陛下,静华宫中之人,臣将亲手除之。”

那内侍吃惊回头看他,却见他脸色镇定如常,并不像在说胡话的样子。

内侍瞠目望他片刻,脚步混乱,匆忙奔出殿去。

隔了一会,有人返身回来,却换做是黄明德。

陈则铭缓缓起身。

黄明德到他跟前,低声道:“恭喜千岁,陛下准了。”陈则铭冷冷看着他,这目光似乎带着刀刃剐下来,黄明德抬头骇然,不禁退了半步。

偏殿的门也终于落锁。

锁链相扣的声音似乎惊动了烛光,它们微弱地跳动,奄奄一息。

陈则铭独自坐在宝座下,看着月光从窗格里探进来,一寸寸地攀爬。

他没有半点睡意,也没回头再想什么。

他不想萧定,更不愿意想萧谨。

他只是空落落坐在那里。

等待天明。

【第二部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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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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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唉,将军百战身名裂,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匿名 2023/10/13 23:51:22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