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众臣见皇帝,都需应诏而入,魏王却是殊礼在身,不在此列。

于是宦官带他进殿时,萧谨正蒙着眼睛满殿乱转,与几名小内侍捉迷藏,玩得不亦乐乎。陈则铭骤然立住脚,原来圣上已经痊愈,却一直托病不上朝。

萧谨摸了几圈,转朝这边找过来,陈则铭立在原地,全不躲闪,正被小万岁扑个满怀。

萧谨大乐,笑道:“抓到了,抓住了就得亲一下!”

内侍都是大惊,不敢做声。

萧谨大感奇怪,又觉察手中之人沉默不语,只如磐石毫不动弹,全无邀宠作态之举。拿手上下摸索一番,心中一跳,连忙一把扯下遮眼布条,看清来人,更是骇了一惊,慌忙撤手退后。

待两人分开几步之远,萧谨这才骤然醒悟,忍不住想捶胸大悔。又不敢外露,只得一个劲往两只手上看了又看,心中突突乱跳不止。一时间竟然有些晕眩的感觉。

陈则铭紧紧皱眉,往那几名内侍面上看了一眼,那些人都心慌而退。

好个荒唐天子!他又气又恨。

他不是不知道萧谨天性懒散畏惧理政,可这孩子做皇帝也这样久了,竟然还存着荒嬉逃避的念头?

再回想萧定当年的事必躬亲,连杜进澹下毒针对的也是他勤政不怠这一点,陈则铭禁不住大感气短,难免怔忪起来,难道自己竟然做错了

他几乎是立刻打碎了这个念头,断绝了自己继续往下寻思的欲望,可心中那种踏空般的忐忑感却难以消除,脸色不由得更加的阴沉。

如此静对片刻,陈则铭才跪倒行了君臣之礼。

萧谨看出他愠色大盛,连忙将心思拉了回来,讪笑道:“太医说朕躺久了,早该活动活动筋骨”

陈则铭道:“万岁何时起的身?”

萧谨道:“就是前日。”其实他起身行动已经四五天,但看着陈则铭此刻表情,他异常乖巧地将日子拉近了些。

陈则铭闻言脸色稍缓,道:“臣前几日上的折子,不知万岁为何始终留中不下?”

萧谨闻言抬头,讶然道:“什么折子?”

待把事情来龙去脉弄清楚,萧谨大松了口气,摆手道:“这谣言朕不会放在心上的,魏王大可放心,”他想想又道,“过几日朕上朝了,赐个匾额,就写‘忠直’两个字,让天下人知道,让魏王代理朝政本是朕的意思,魏王忠义之心天地可鉴!”

陈则铭哭笑不得,天下人的口难道是这样简单可以封得住的,只得奏道:“万岁既然痊愈,臣就不该再行摄政之权,以免落人口实。”

萧谨见他一意推诿,又想到接下来每日要面对那些公卿大臣,讨论些远在天边的事情,不由得大感无趣。退坐到位上,支着头倦道:“其实其实朕的病症还有没好全”

陈则铭哑口半晌,强自忍耐道:“万岁还有哪里不适?”

萧谨胡乱道:“头还有些昏,只怕是又烧了”

陈则铭不答,片刻后吁了口气:“那臣这就着人找太医来诊治罢。”

萧谨见他分明不信,不禁心虚。自己伸手摸了摸,真觉出额上有些热,一下子倒理直气壮起来,抚开额发大感委屈:“真是烧了!”

陈则铭见他神情,不由诧异,果真走上一步,探手摸了摸,这才有些沉吟:“是有些热”说着转身,“宣太医!”

立刻有宦官领命而去。

萧谨得逞不禁暗乐,又抬眼见到陈则铭立在身前,衣摆离自己膝盖不过寸许,禁不住晃脚在那衣裳上蹭了蹭。

陈则铭正自询问周旁宦官萧谨此前的病况,虽觉衣衫微动,也混不在意。

萧谨鼻中隐约闻到对方气息,这么一动,刚强压下去那点心猿意马的心思立刻如焰般反噬而来。大恨方才额上那一探,实在是短了些,微触即分,万分的不过瘾。

适才拥住陈则铭之时,他因为心中惊骇没能仔细体会,现在回想起来,薄裳下那具身体精瘦挺拔,肌肉紧致,既不是粗壮鲁莽也不是瘦弱无力。又见此刻两人相距如此之近,只一伸手便能抱个满怀,禁不住大有心绪荡漾之感,一时间满脑子胡思乱想,竟然渐渐红了脸颊。

陈则铭询毕,转身过来,见他两颊绯红,汗出如浆,也吃了一惊,不由放缓了声音:“万岁若是不舒服,还是多卧床几日的好”

话还没说完,突然见萧谨将双手撑在两侧扶手上,似乎是打算起身。刚站起些,便一头往前栽倒下来,吃惊之余,赶紧接住对方。

萧谨伸臂抱住陈则铭,终于遂心称了心愿。

他本来使这小伎俩不过想占些无聊便宜,真将对方搂住后,却满心伤感起来,只将他背上衣衫抓住了不放。

陈则铭待要将他扶起,萧谨死活不肯抬头。陈则铭这才觉察异常,却不明所以,只得低声道:“万岁”

萧谨紧紧抱着他。

他还记得自己入宫的时候,整整矮他一个头。他也记得刚见面的时候,他很惧怕这名沉默似铁的武将,什么时候开始,一切悄然而变。

自己长高了,虽然还及不上他,但有一天,一定会和他并驾齐驱,他有这种信心和向往,然而自己一心追逐的一路上,对方的眼中却似乎从来没真正映到过他。

为什么?

他自觉已经很努力,纵然异常厌恶在众人眼前做傀儡的日子,他还是全力配合。这位重臣却总不满意。

为什么!

你拿我在跟谁比?

你严格的背后,真正企求的是什么?

你眼中盯着的到底是谁?

你想让我变成谁?

待太医赶到,将萧谨的脉断了又断,也说不出什么道道,更不敢说陛下其实脉象平息,已经大好,只能支吾也许是病久身体弱了,所以病情稍有反复,赶紧开了剂调养的方子。

萧谨见陈则铭一直身旁守着,心中感动,暗道他到底还是看重我,哪怕这看重是因为我身在其位,总胜过无视。这么想着,又觉得伤心,全无精神。

陈则铭本来入宫一来想商讨还政,二来则是他在边关多年,寻得三处险要之处,势成犄角,于是渐渐想出了个设置三镇,依险抗敌的方法,这法子若成,匈奴再难进犯,却是用不着这样屡次派遣大军,劳民伤财了,实在是一劳永逸的事情。

他很想能与萧谨细细商讨一番,可见萧谨又病倒,到底不好开口。言语间微微与萧谨提了提,萧谨道,等朕身体好全了,再与魏王仔细研究。眉目间一番倦态。

陈则铭只得告退。

过了许久,殿中寂静,一名小内侍从侧殿奔入,与萧谨身旁的大太监黄明德低声嘀咕一番,萧谨垂头不语。

黄明德连忙跪奏:“魏王又往静华宫去了”

萧谨道:“闭嘴。”

黄明德吃惊,犹豫片刻,压低了声音继续:“不过只在门外站了许久,不曾进去”

萧谨突然爆发,起身将手旁葫芦瓶朝黄明德扔了过去:“朕叫你闭嘴,没听到吗!!”那玉瓶砸到地上,一声脆响,琼屑四溅,价值千金的宝贝就这么没了。

黄明德俯倒在地,哪敢再做声。

萧谨将身旁东西一一推倒,终于颓然坐下,低声道:“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全不如不知道的干净”说着声音渐微,几不可闻,心下凄楚难耐。

静了片刻,怒气又起,着实难遏:“倒是你!”他怒指黄明德,“你三番四次探听魏王动向,到底要干什么?!”说到此处,忍不住瞥着看对方一眼,“你想离间朕与魏王?想害朕?”

黄明德骇得面无人色,连连叩首,“老奴跟随万岁多年,怎么会有这样断子绝孙的念头,苍天可鉴哪。”

萧谨闻言笑一笑,你可不是就是断子绝孙了,他也懒得多说,只挥手让他退下。

黄明德自幼便伺候这位主子,对这少年的脾气了如指掌,见他怒气过去,犹豫又犹豫却还是接着说下去:“可是魏王实在行为古怪,他大权在握,又与废帝频繁来往,只怕对万岁总是不利老奴实在是担心哪。”说着老泪纵横,提袖子拭了拭。

萧谨听他这么一说,面色和缓许多:“魏王反了萧定,才有今日,又怎么会与他再度勾结,他不怕天下人笑他反复小人?我瞧是不会的,你想太多了,下去歇歇吧”

黄明德窥视他的神情:“万岁的意思,那魏王到底”

萧谨不做声,这才是他心中真正不甘的地方了。

他病倒后的某日,送经书的小内侍回来禀报说魏王在冷宫,黄明德这老奴才对这事情就上了心,自己固然想要不闻不问,可到底还是耐不住那点好奇,并没出言制止,任着下面的人胡来。

哪知道魏王的探视越往后越加频繁,萧谨心里便越来越透亮。

要说魏王私下谋反他是不信的,按陈则铭的性子,当初只要有一丝退路,也不会走这条万人唾骂的谋反之道,事到如今又怎么可能回头,但若不是如此,那又是什么呢?

萧谨不肯往下想。

想也没用,他不过是个摆设,空有其表。纵是有万分不甘,拿兵权在手的陈则铭,他也没法可治。

他还得依靠他,哪怕对这样的依重他已经感觉厌倦,对他永远没尽头的期望,他已经开始抗拒,还是不得不继续给陈则铭的亲信手下封赏加爵。

何况他从来没想治他,他只是想要他。

正怔忪,有宦官报,杜大人求见。

萧谨转头,见黄明德仍在一旁,不禁讶然:“你还在?”

黄明德道:“万岁不如见见杜大人,杜大人在朝多年,或者有法可想。”

萧谨盯着这老太监,心道你知道我在烦什么吗,老自作主张出些馊主意。

却又忍不住心动,杜陈一贯地貌合神离,他不是不知道,若真要摆脱目前这种状况,想牵制权势如日中天的陈则铭,也许还真的只能靠杜进澹了。

他微微叹息:“让他进来!”

接下来,萧谨称病已经痊愈,终于再度早朝,众臣都松了口气。

那谣言不攻自破,不日便没了声息。

陈则铭则再上书奏设三镇一事,萧谨见匈奴刚刚败退而去,又与朝中结了盟约,短期内显然不会进犯,而这建设三关,所费银两也不是小数,需时日筹措,于是并不特别着紧。两人私下商讨了几次该派何人修筑又派何人驻关,却一直并没就此定下结果。

倒是宫中门窗有些残旧了,萧谨看了,下令端午前把宫中门户全部重油一道。

静华宫也来了人,于是满院子桐油味道。和着那明媚阳光,倒是有些与平日不同的感觉。

萧定正读经读到无聊,走出来坐在台阶上,看漆匠提着桶,拿毛刷一遍遍地上油,动作熟练,不紧不慢,倒也觉得有趣。忍不住问了几句。

那漆匠见他举止不凡,知道是个人物,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对答。

到了第二天,却有太监来提萧定,说是内外勾结,意图不轨,独孤航见情况不妙,忙让人去找魏王。这里却把那一干内侍挡住了。

陈则铭正是下朝准备出宫,闻讯震惊,从宫门返回,急奔而至。

远远见静华宫前,人头攒动,却是他手下和一群宦官对峙,喧哗阵阵。

众人见他来,都各自退让,陈则铭一眼望见,院门前被挡的居然是萧谨贴身太监黄公公,不禁大惊。

黄明德见他来了,也是愤怒,他亲自出马,想着定然能将萧定提出来,哪知道也被独孤航挡住,在此地僵持了半晌,拖延了诸多时间,尖利道:“好啊,独孤将军连万岁口谕也敢挡,到底是魏王的人!”

独孤航扶剑道:“小将不过求公公将万岁手谕拿来,否则空口无凭谁知道真假,小将皇命在身,为万全计,只认得圣旨。”

黄明德气呼呼,半晌不做声,只是冷笑。正此刻,有人手捧黄缎而来,陈则铭见果然萧谨下了旨意,心中大骇,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黄明德瞧他,笑道:“宫中昨天抓到一名漆匠,身上搜出些东西,说不得要请这里头的人去一趟。”

陈则铭愣了片刻,忍不住抬眼看看院中。

萧定这样大的动静也紧闭门扉,并不出现。这个人不安于室他是知道的,不知真相前也没法为他多加辩解,可不论真假,这都是条毒计啊,连圣旨都下了,对方要将萧定制于死地的决心可见一斑,幕后人会是谁?

他稍微想一想,只惊得连鬓角处的汗也渗了出来。

黄明德接过那圣旨,托在手中,甚是得意,瞥了独孤航一眼:“独孤航接旨!”

独孤航松开剑柄,无奈看陈则铭一眼,再无计可施,两人一前一后低头跪下。

身后众人呼啦啦跪倒一片。

萧谨听到魏王求见的消息时,半点惊讶也没有,他只是心中砰砰狂跳。

这是他第一次正面违逆陈则铭的意志。他不知道结果会如何,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挥不去那种惊恐。

他努力镇定自己,知道成败就在此一举。

陈则铭快步走入,不着公服的时候他总是一身黑衣,这样的他在灯下看起来颇有些深沉,难以捉摸。

萧谨很是惊讶,他从前总觉得陈则铭的容貌身形特别适合皂色,长袍裹处只显得他挺拔修长,不同旁人,却从没注意过这颜色其实如此沉重,竟然带着些咄咄逼人的气息。

陈则铭一开口便道这案子太大,应该交由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堂会审,而不是把万岁的胞兄扣在内府私堂,传出去让天下人笑话。

萧谨有些措手不及,他满腹心思都在揣测如何措词才能说服陈则铭,是因为萧定的不安分让自己下了这个旨意,哪里知道对方对这个却完全只字不提。

他满是疑惑地看着陈则铭,突然很后悔没让杜进澹陪在身边来应付陈则铭。

黄明德看出主子的彷徨,上前道:“内府只是地点,真正主审的还是万岁”话还未说完,陈则铭目光凌厉地射过来:“宫门前那铁碑可还在?”

黄明德大骇,立刻噤声。

萧谨也有些惊住。

宫门外的铁碑是本朝太祖立的,上面写的是“内侍不得干政,违者斩”几个大字。这碑文立了多年,虽然是祖宗禁令,众人来来往往,习以为常后却有些不当回事了。

然而真正追根究底起来,人们之所以会忽视这样的上令,全是因为上位者宠信内侍,才导致法不能行,此刻陈则铭声色俱厉,两人才猛然想起那法令中蕴含的浓厚杀意,不禁都惧了。

陈则铭低声道:“还不退下去!”

黄明德满头是汗,弯身一步步慢慢退出殿堂,萧谨目瞪口呆,想将他叫回来,却不敢做声。

陈则铭目视黄明德退出,才转身道:“请陛下三思。”

萧谨独自一人应付这场面,心中先怯了,口中却硬道:“黄明德已经审过那漆匠,那匠人身上有皇兄求救所写的纸条,人证物证俱在,只差定案,魏王魏王要朕三思什么?”

陈则铭躬身:“万岁本来是想怎么做?”

萧谨背后淌汗:“审明之后,若是皇兄真有罪,朕也护不了他。”

陈则铭道:“那匠人是怎么进宫,引他进来的是谁,同谋是谁,接应是谁,幕后主使是谁,这些陛下都打算不管了?”

萧谨一窒,这案子原本是杜进澹设的,所谓物证也是杜进澹黄明德他们在一手筹办,他并不曾详细过手,被这么一问,禁不住更加慌乱起来。半晌方道:“这些黄明德自然会审个清楚。”

陈则铭见他神情,早隐约猜出原委,对着皇帝,却不能逼人太甚,需给对方一个台阶下,只得柔声道:“内监如何能成事?何况是这样涉及皇室血亲的大案,万岁如此潦草,只怕难平天下悠悠之口。”

见萧谨不做声,又道:“废帝之所以被废,难道不是在对待自己亲人上少个仁字吗,万岁如此,几乎是在步他后尘!”

这话已经说得极重,萧谨似是被铁锤猛击一记,面色骤然变了。

陈则铭这话冲口而出后,醒悟过来脸色也有些不对。

方才这句话可做两解,一是劝谏,二则是威胁。他虽然并没有强权压人的意思,可萧谨会怎么想。

半晌,两人都是心绪难定,那灯花跳耀,忽暗忽明,谁也不开口。

萧谨恍惚瞧他片刻,突然道:“魏王这样护着废帝,有人道是有异心!”

陈则铭正在心惊,闻言立刻跪下:“臣心可表万岁若疑心请收回臣下的兵权!”

萧谨静了半晌:“萧定哪怕已经贬为庶人,可到底曾是一任帝王,哪里能提出去审,传出去也是笑柄这案子便就此撤了吧。往后劳魏王看管得紧些,以绝此患。”

陈则铭听了,虽是松口气,却完全谈不上轻松。

他方才情急之下,那句话实在是说错了,只怕萧谨心中已经记挂,他也明白该找个机会说清楚,可这样的无心之语却是最难解释的。

正踌躇,听萧谨在上头道:“朕一直想问”

陈则铭抬起头,萧谨正定定看他:“萧定有什么好?”

话题忽转,陈则铭不禁疑惑,愣了片刻,见萧谨眼神炙热只锁着自己,丝毫不放开,神情古怪难言。

那并非谈论政事该有的眼神,亦不是君臣间会有的交流,倒似乎爱憎忧伤,苦痛不堪。陈则铭也不是未经情事的人,那神情他对镜之时也曾见过,每次都是自己不知该如何面对萧定时才会有这样苦闷的表情。

此刻骤然在萧谨面上读出相似的信息,实在难以置信。

骇然震惊下,几不能言。

口中不觉本能应道:“臣臣不知万岁所指。”

萧谨冷笑道:“你一再去探视他,是什么意思?”

陈则铭不料自己行踪一直有人关注,心中更骇,无言以对。

萧谨再道:“你当年与他他分明说是他强迫你,为什么你倒似乎甘之如饴?”

这话一入耳,真如重锤击胸,陈则铭心下一片空白,只余身旁耳鸣不休。

他暗地里早觉得自己心思无耻,但想着总归不见天日,哪怕龌龊也只是想想罢了,哪里知道今日竟然被人一言揭穿,满腹心事突然暴于光天化日之下,怎叫他不惊慌,而这句话更是犀利尖锐直指靶心,不逊于当面抽了他两耳光。

他脑中嗡嗡直响,脚下便似陷空了般,身重似铁,一直坠下去。待整个人回过神后,又禁不住满腔血都涌上来,把一张俊脸涨得通红,片刻后渐渐褪去,终于苍白。

萧谨早走下座,到他面前,见他颓然失色,忍不住抱住他头,喃喃道:“魏王,魏王。”

陈则铭无力道:“是臣有失检点。”

萧谨在他面前跪下来,满是愧疚:“魏王,朕不是要指责你,可是他逼你成这样,有什么好?”

陈则铭充耳不闻,固执道:“臣罪该万死。”

萧谨搂住他:“不,朕从没想过要你死。”他心中又酸又苦,可只有眼前这个人却是无论如何不能放手。

陈则铭渐渐清醒过来,发觉萧谨拿手臂紧紧环住自己,行状亲密,心下大惊,不由怔了半晌,终于伸出手,轻轻握住他双臂扯了开来。

萧谨并不反抗,只紧紧盯着他,似乎要看清楚他每一丝表情。

陈则铭低声道:“臣惟愿一生得奉君王,以成霸业。”

萧谨目中光芒一闪,几近欢喜。

陈则铭又道:“仅此而已。”

萧谨心中失望万分,恨道:“我哪里不如他?”

陈则铭诚道:“万岁仁义胜他良多。当年萧定身为帝王,羞辱小臣,亦不以为然,最后终于被臣逆了君臣之道。臣如今还提及一个忠字,无疑是自取其辱,可万岁用人唯贤,英明睿智,臣惶恐不已,惟有肝脑涂地以报知遇之恩。”

萧谨紧紧盯着他,耳中听着这些套话,明白他是拐着弯子在断然拒绝。

想如同萧定般强取豪夺,一来没这个实力,二来却死活不甘心,他终究是不能明白,自己情深意重,难道竟比不得那一意孤行。而陈则铭如今能这么好言相劝,温柔以待,又让他心中存了些指望,可想着自己一腔爱意,说到底竟然全是一番空想,却是绝望恼恨交缠袭来,心绪难休。只能眼睁睁看他站起身,将自己也拖了起来。

陈则铭弯身为他仔细拍去膝处灰尘,低声道:“臣只希望辅佐万岁成就一代英名。若能如此,死也瞑目。”

萧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满心只道,我不要这些,我不要这些。

陈则铭不再多说,弯身告退。

待他退出殿后,那高大殿门带着沉重冗长的声音砰然关合,萧谨站在原处,目中满是泪水,浑身紧绷如同弓弦,瑟瑟直抖,却终于一声未出。

他生平第一次想主动求些什么,伸出手却发觉那只是自己在不自量力。

这事解决得如此快,旁人也还来不及做什么,萧定在内府并未受苦,纵然有几句羞辱之言,对此刻的他来说倒算不得什么。

陈则铭让独孤航将萧定接回静华宫,自己却并不出面。

这个时候他已经不能去见他。

次日朝上,萧谨依杜进澹进言将原本离调在外的朴寒迁回京中,虽然尚未给予要职,但至少反映了一个信息,万岁似乎有意开始压制魏王的权势。

而陈则铭在殿堂之上也只是默然不语,并没予以抵抗或者争执,这样的形式多少让人嗅了出了些异常,于是众臣纷纷猜测不已。

这之后,这对君臣间便陷入一种奇妙的僵持。陈则铭很清楚这种微妙是非常危险的,他试图私下见见萧谨,尽早解开这个心结。

然而罢朝后,内侍传来的回答却始终是万岁身体不适,不愿见人。

陈则铭只得悻悻而退。

他可以选择闯进去,但那会导致萧谨更大的抵触,对解开心结有害无益。

于是他只能等待。

不多久,萧谨找茬将言青贬职,降为副都指挥使,将朴寒重提为殿帅。

朴寒重新上位,更将陈则铭视为死敌,对两人居然同站一班耿耿于怀,动不动便要参上一本,哪怕绊不倒他也绝不让他舒服。

朴寒这些做法当然伤及不到陈则铭的根本,但这种纠缠多少让他有些头痛,况且,萧谨沉默的背后分明是对朴寒的纵容和默许,才是真正让他觉得苦恼的地方。

此前朝臣们大都递帖子拜会过魏王,自称门生的也不在少数,此刻便有人站出来指责朴寒不该无事生非。但更多的人,在面对这朝中的对战时,都只是袖手旁观。他们在观风向,默然等待着君权臣权分出高下的一刻。

陈则铭对这种局面觉得沮丧,他并没有将自己与萧谨分开的意思,他再强也是臣,他从没想过要与君对立。萧谨被拒绝了,面子上抹不开,于是在使小性子,可君臣对立是种内耗,亲者痛,仇者快。

他想他该马上找萧谨说清楚。

韦寒绝却否定了他的看法。

夜间,韦寒绝独自来见陈则铭。屏退了众人,他还是那么笑吟吟,看不到机心的天真浪漫。

但他问的很直接:“魏王可有什么打算?”

陈则铭骤然听这一问,大是愕然,想了想:“我要去见皇帝。”

韦寒绝笑道:“见了之后呢?”

陈则铭隐隐觉察出他的用意,踌躇着道:“这不过是我与万岁之间一些小误会,讲清楚便无事了。”

韦寒绝叹道:“只怕未必。”

陈则铭转过目光,看到架子上挂着的重锦斗篷,出了会神。

文人哪,总是爱以己度人,萧谨的性格他异常清楚,萧谨对他的依恋他也早有觉察,只是始终不曾往情爱上想。那样一个赤诚少年,能有多少恶意呢。

他有些不以为然。

韦寒绝看出他的不在意,立刻止住了话题。

独孤航在京中没有府邸,跟随陈则铭入京后,一直住在陈家名下一处宅子里。

那宅子少有人去,只过几天才来个老妇人,领着人打扫一番,于是宅中多个把人,也不易为人知晓。

灯下,青锋似水,湛湛生辉,一点寒锋直指杨如钦喉间。

房中只他们两个人,却杀气满溢,几乎要涨破这间屋子。

杨如钦虽然尚称得上从容,脸却到底有些白了。

独孤航站在剑后,冷冷瞥着他,这个人一出剑,便如同变了个人,再不是那个可以随意哄骗的少年,那种锐气带着某种尖利之处,似乎直指人心深处,不自主勾起人的惧意。

“魏王的处境已危如垒卵!”

独孤航看着他,那目光几乎要射到他心中去。

杨如钦在抵抗惊惧的同时,要再来伪装自己实在就有些勉强。

他想说,朴寒被调回的意义,想说,那个少年皇帝是做不出这种事情的,这是坐观虎斗,想说,陈则铭对付不了萧谨身后的杜进澹。然而,他掩藏不了自己最后的私心,他等了这么久就是等朝中君臣夺权大乱的这一天,他很兴奋很急切,因为时不待人。

独孤航是个很直接的人,他的眼神便似乎透过那些借口,看到了他接近他的最终目的之上。

在他露出口风时,他已经拔剑,然后用剑尖指着杨如钦,威逼他把那句请求咽了回去。

“不要违背你的诺言!”独孤航就是在明明白白警告他。

于是这些规劝分析的话杨如钦都没来得及出口,独孤航不给他机会,他惧怕他的巧舌如簧,索性封了他的口。

杨如钦露出嘲讽之色:“你要眼睁睁看着你的大人死吗?”

独孤航出人意料的坚定:“这个时候,大人的身后便更不能起火。”

杨如钦意外了,这是什么,是简单,然而这种简单在关键时刻却显出些大智若愚的味道。

独孤航道:“其他的事情,大人会处理好。”

杨如钦大笑,越笑独孤航越不安,杨如钦笑得喘息不休:“处理好?陈则铭已经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他低声道,“他完了!”

独孤航的面容猛然冷冽起来,他瞪着眼看着杨如钦,从紧闭的唇间恨恨蹦出一个字:“滚!”

杨如钦慢慢退后,把自己从剑锋下安全抽离,独孤航不再看他,尤带年少之气的脸上流露出的是烦乱和担忧。

杨如钦退到门边,回头看了一眼,独孤航垂头立着,不知在想什么,想得出神。

杨如钦悄悄绕回来,到他身后,突然伸手拥住了他。

独孤航反射性地钳住他的腕,正要反击,杨如钦在他耳边低声道:“又会血雨腥风了你要自己小心!”

独孤航怔住,松开手,杨如钦撤臂,绕过他,出门去了。

杨如钦心中不是没挫败感的,折在这小儿手中,他有些阴沟里翻船的自嘲,不过他还有别的目标和事情,这种关键时刻哪里容得了人自怨自艾。

这些日子,言青带着部下四处搜他,他想象得到为什么。

朴寒被陈则铭贬出京,一腔怨气没处撒,得势后又弄不倒陈则铭,手边恰巧有陈则铭的旧将,不压他压谁。言青本来信了自己忽悠,在陈则铭出兵期间增派人手加强皇宫守卫,辛苦一番,不但没得好处,反立刻被降了职,就是那股怨气也足够让他掘地三尺,把自己找出来。

不过现在不用他费力气了,杨如钦就要堂而皇之在他面前出现。

很快杨如钦被捆成粽子带到言青面前。

言青一见,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啊,再看着对方笑得那个一如既往的卖弄高深,不由得更是牙痒痒,立刻叫人去拿棍子。

杨如钦倒在地上,抬头张望的样子让人不自禁想起蚕蛹,很是狼狈。

言青看着大笑不止。

拿刑具的兵士很快奔回,言青接过棍子在手掌中敲了敲,踱步到他身前:“杨大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杨如钦挣扎翻过身,仰躺着往上看他,道:“也没什么,不过风云将起,来问问旧友队站得可对。”

言青一时半会没回过神,听明白之后,脸色突然大变,立刻下意识左右看了看,所幸此刻身旁都是几个亲信,这才松了口气。

愣了片刻,回味着这句话,心中翻涌惊疑不定,连忙低头去瞧地上那人。

杜进澹是个最讲究步步为营的人。

这么多年官场打拼,他奉行的便是谨言慎行,没十成把握在手的事他从来不做,没看出上意之前的话他绝对不讲。

可凡事都要成竹在胸也是件难事,于是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尽力把住一个稳字。这亦是他纵横吏道数十年的经验。

比如此刻,他便能完全确信自己已经实实在在把住了萧谨的心思。

萧谨面上那不是阴沉,而是苍白,他到底不似萧定那般能喜怒不形于色,只拿眼死死盯着匍匐在地的太医令,忍不住重问了一遍,声音中悲愤惊疑,诸味纷呈:“朕与皇兄当初的症状果然相同。”

那老医师跪答:“启禀万岁,当初废帝低热,万岁是高烧,同有体热不退,药石无效的特点,总体而言,其症有所不同,可也有相似。老臣看来,病因可能同出一脉,也可能”

萧谨哪里还有耐心听他啰嗦絮叨,怔怔坐回座上,半晌不能言语。

杜进澹躬身道:“万岁”

萧谨抬头,虚弱道:“纵然是毒,也不能断定便是魏王所为!”

杜进澹低声道:“这个自然。”说着命内侍将太医令领了出去,待那些人出门,又跪下来,“万岁,臣有本要奏。”

萧谨心中早是惊乱不已,理不清头绪,无力道:“左相大人,明日朝上奏吧!”

杜进澹俯身,坚持道:“臣参的是魏王!”

萧谨闻言转过目光看他,定定地不做声。

黄明德连忙下阶,将那奏本接了过来。正要递给萧谨,萧谨扶头:“择紧要的讲吧!”黄明德扫了一遍,低声吟读。

杜进澹这本子参的是陈则铭拥兵自重,笼络人心,并拿萧谨当初箭射小宫宦,陈则铭出手阻止为例,道魏王在宫中尤如此,在宫外更当何如。奏章最末更是骇人听闻道,众臣入宫拜万岁,出宫拜魏王,已成惯例,长久如此,天下当只知魏王,不知万岁矣。

黄明德读毕,将折子合上,郑重放到萧谨身前御案上。

萧谨盯着那奏折,半晌不开口。

杜进澹道:“万岁,尾大不掉啊,如今的局面尚有回旋余地,可若再这么拖将下去,将无法可制魏王,届时危及的终将是陛下,请万岁三思!”

待杜进澹退下,萧谨将那奏章收在袖中,到了寝宫尤翻看不已,面上神色游离,终不能定夺。到夜间,萧谨无意中询问黄明德:“那毒,到底会是谁下的?竟然能下到朕的饮食中,实在可怕”

黄明德叹道:“那样多的奴才试食都无事,显然下毒的人与万岁独处时间极多。”

萧谨怔忪:“那为什么他又住手,饶了朕一命?”

黄明德也不明所以:“恐怕他另有他意?”

萧谨听这话,追问:“他会有什么缘由?”

黄明德道:“或者是看陛下尚不足为患,只是警告?”

萧谨抱头道:“朕糊涂了,朕给他那样大的权力”说到此,他又醒过神来,直直盯着黄明德,“连你也觉得就是魏王?”

黄明德连忙跪下叩头:“老奴怎么敢武断。”

萧谨想呵斥他,却终究没了那种心情,退到床榻上,又摸着那奏章边角,心中难定,如此怔了良久,才望向黄明德:“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黄明德一直跪着,不敢起身,此刻闻言作势思考半晌才道:“老奴小时候未入宫前,见过驯虎玩蛇的把戏,当时老奴年纪尚小,见识也浅,猛一见以为是神仙下凡。那杂耍班子演了十七场,老奴便在帷帐外偷看了十七场。最后观望清楚,才发觉那猛兽均是去齿拔爪的,这才想明白若想避免猛兽反噬,非如此不能饲养。”

萧谨怔忪,黄明德却俯身下去不再说了。

萧谨等了半晌,面上渐渐露出恍然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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