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萧定总是起得极早,这是他执政多年留下的习惯。

光阴有限,不能白白糟蹋。哪怕此刻他被禁在此已经年余,却从没想过要改掉这样的旧习。

可起得早了,一天便很漫长,而除了读读那几本已经翻烂的佛经,他其实再没别的什么事情可做。

于是他爱上了打坐冥想,这在外人看来也许是他领悟禅意的开始,而对于他却是一个审视和谋划的过程。

百无聊赖的日子中,他想过的事情很多。

包括当年的杨梁,最初的陈则铭,当初的太后,后来的陈妃,到最终的政变,自己的失势,他试图从各个角度来看待这些。

思考总能让人收获些什么。

陈则铭已经在征途之上,眼下萧谨身边便只剩杜进澹,这老家伙此刻的权利可以说只手遮天,想必对眼中钉的自己不会放过,杨如钦如果还在京中,会在此刻进行第二次救援吗?

正在他这么想的时候,杨如钦却突然出现了。

当他转头看见一身黑袍做兵士装扮的杨如钦站在屋门前时,很有种恍然的感觉,他玩味般瞥了杨如钦身旁那少年将军一眼。

独孤航马上觉察了,面上显出不自在的神情,皱眉踌躇片刻,返身退了出去。

萧定打量杨如钦一番:“多年不见,爱卿还是如此神出鬼没。”

杨如钦微微一笑,跪拜下来。

“此刻陛下还不能逃。”

听到这样的话,萧定也没太多意外,他想听听杨如钦的理由和他是否一致。

杨如钦道:“表面上看起来,此刻是出逃最好的时机,然而仔细分析一下,就会知道其实恰恰相反。”

萧定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杨如钦继续道:“一来是杜进澹也明白,这是个时机,他想必正守在洞边等着我们送死,一旦风吹草动,正可以借此斩草除根,连借口都不用再找。二来,之前陈则铭大刀阔斧,已经削去陛下太多实力,此刻真正忠于陛下的大臣被贬出京的,十有八九。如今便是救了陛下出宫,后继无力也难逃追捕。何况我们眼下能调动的人力有限,能否顺利将陛下救出冷宫都还不敢说。”

萧定冷冷笑了笑,回想起陈则铭掐着自己脖子说的那番话,忍不住道:“他倒真是说话算话。”

杨如钦看他一眼,不明所以,见萧定也没解释的举动,他也不能多问,只继续道:“综上所述,若是出逃,明枪暗箭皆至,必将我们扎成草垛。反倒是按兵不动,哪怕杜进澹暗箭袭来,独孤航那里奉了命的,也可以挡上一挡,其实生机更大。”

萧定颔首:“与我想的大体相似。”

杨如钦拱手请道:“臣请陛下忍辱负重,等上一段时间,杜陈二人必然内乱。届时才真是陛下重出之时。”

萧定道:“怎么说?”

杨如钦微笑:“如今陈则铭颇得圣宠,已大有盖过杜进澹的势头,杜进澹那老狐狸同为内乱之臣,怎么能甘心人下,简而言之,分赃不均定然反目。”

萧定笑道:“那是我的庙堂,你怎么能用个赃字。”

杨如钦道:“臣失言。”

萧定想想又道:“那陈余是什么人?”

杨如钦答:“多年前陛下所设影卫死士之一。”

萧定叹道:“我想着该是,你当初提出设这影卫,我想这太平盛世,也不曾多下功夫,哪里知道如今最可靠的反是那批人。”

杨如钦道:“如今朝中各臣辖下,依然有些,只是人数有限,要做大事恐怕不能。”

萧定道:“杜进澹身边呢?”

杨如钦郑重答:“有一人。”

萧定点头,突然笑起来:“这独孤小将跟你什么关系?”

杨如钦怔了怔:“朋友。”

萧定只笑一笑,分明不信,却也不多问,两人匆匆道别。

独孤航站在宫门前,见他出来,迎了上去。

两人彼此看了一眼,一前一后往宫外走。待到无人僻静处,独孤航猛地停了下来,杨如钦正满腹心事,不曾留心,险些撞了上去。

独孤航低着头,随即转身过来,直视杨如钦:“你还想做什么?”

杨如钦吃惊,连忙道:“我得废帝知遇之恩,只是见他一面,聊表心意而已,其他的纵然有心也是无力啊。你也知道,魏王这清除党羽的事做得够干净你说这种情况下,我一介文士能做什么。”

独孤航听着不说话,面上冷冷地静了片刻,闷闷道:“总之此后,你再别提这样无理的要求!虽然你果然只看一看,可我却只觉得愧对大人。”

杨如钦知道他少年直率,安慰道:“不过是见一面,谁也不曾知道,与事全然无碍,你何必想得太多。”

独孤航露出些心烦意乱的无奈神色,微微叹息,突抬头逼视对方:“你立誓再不见他,否则你一旦开口,我便杀了你。”

杨如钦笑一笑:“好,我若再逼你带我入宫,必然死在你剑下,不得全尸。”

独孤航这才露出些许笑意,片刻后飞快地隐去。他从来少笑,只跟杨如钦一起时,才外露些,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杨如钦走了两步:“独孤你听过那句诗没?”

独孤航看他一眼,直接道:“我书读得少。”

杨如钦慢慢吟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独孤航不说话,脚步却停下来。

杨如钦笑道:“于我真是深有感触啊”说着往前行去,走了片刻,才觉察对方落在身后,不禁转头。

独孤航听了这话,心中隐约不安,他只是粗通文墨,这诗句浅显,倒还听得懂,但杨如钦言后的意思,他却有些琢磨不定起来。

正思忖间,见对方招手叫自己时身形修长,形容儒雅,与那身兵士装扮颇不合,突然想到,对方如此文弱,在自己手下三招也过不了,能坏什么事呢。这么一想才是豁然,连忙急步赶了上去。

陈则铭大军将近边关之际,某日扎营后,兵士来报说有人营外求见,说是听闻魏王领军来退匈奴,特来献计。

陈则铭心中微惑,暗想难道是有奇人异士前来相助,忙命人将那人请了进来。

待见面一看,不禁大失所望。

来者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眉目间尤带青涩。走进账中,那少年带着笑东张西望了一番,见各种物件都露出惊奇的样子,颇有些憨态可掬。

陈则铭满心疑虑,柔声道:“谁让你来的,有什么事?”

那少年看他一眼,突然跪了下来,仰头笑嘻嘻道:“回禀魏王,我自己来的,连家人也没告诉,从京城一直跟到这里才追上魏王,魏王千岁的脚程好快。”

陈则铭大是惊讶,仔细看他半晌,见他神态举止间确实是不合年龄的天真,才觉察这孩子似乎是个傻子,不禁哑然,那什么计策自然也不用再问了。

他静了片刻,方叫了军士进来,将这少年领将下去,安排他先吃饭,再将这孩子送至最近的村舍。

那少年笑吟吟听着,也不做声,似乎并没听懂那些对话。

匈奴那一方却因为风暴而在路上耽搁了行程。

如此一来,两军抵达边关的时刻先后居然只相差了几个时辰。

律延遥望边城上的旌旗摇曳,忍不住低声叹息。他早得知消息,汉人发出二十万大军,领军者却是与他交战多年的夙敌陈则铭。

乌子勒扯过缰绳急道:“父王,他们来得如此快,这一碰头却真是硬仗了。”

律延露出微笑,“不妨,他来了就好。”

乌子勒惊讶看着父亲,难解其意。

律延道:“多年前,我曾去过汉人的京都,那里果然是繁华似锦,商贾如云,条条街道都是整整齐齐,人来人往身上居然半点灰尘也没有,实在是个好地方。”

乌子勒认真盯着父亲,聆听他的每一个字,虽然不明白话题为何会突然转到若干年前,可他知道父亲必有其用意。

“那一次,我见了很多人,”律延指着眼前高大的城楼,“那其中,就有这位如今已经万人之上的异姓王。”

他露出追思的神情,微笑起来:“不过当年他还只是个小小的将军,不值一提。”

乌子勒顺着父亲的手,望见城楼上迎风悬挂的旗帜,那锦旗如同云涛般不断的翻卷,将那个笔意遒劲的字一次次展现出来。

那是个“陈”字。

律延也盯着那字:“我还见了当初汉人的皇帝,那应该说是个不容小觑的年轻人,有帝王该有的无情你不用担心,他已经被他的弟弟取代,其实在更替的当时,我们就该出兵,可惜啊”说到此处,他似乎才突然忆起自己的抱恙在身,忍不住猛咳了两声,骤然间佝偻了身体。

乌子勒露出担忧的神情,却并没多问。

父亲是个蔑视软弱和同情的人,他只能暗自不安。

律延咳完后,复又直起脊背,他面上的笑容突然间不可琢磨起来:“可实际上,很少有人知道,那一次我真正去见的另有其人。”

听到此处,乌子勒目不转睛盯着父亲。

律延却突然住口不说了,遥遥看着城楼,思忖片刻,渐渐有些若有所思。

言青这日休沐在家。

他被调回京后,昔日旧友纷纷设宴恭贺他右迁,难得如今终于能将各路人情打点完毕,可以在府中好好休息一天。

于是当下人来报又有人到访时,他实在是颇有些许郁闷了。可也不得不支起精神问询情况,下人道对方不肯通报姓名,只说是老爷故人,见面自然惊喜。

言青暗下纳闷,自问近半个来月,哪怕是点头之交的也都见过了,难道竟然还漏了谁。

待下人领来人进到正厅,言青一眼扫过去,不由怔住。

来者施礼微笑:“言将军久违了对了,现在该称言殿帅了。”

言青迟疑不答。

那人见状又道:“殿帅一别数年,是不认得老友了?”他左右看看,“还是在想,该怎么叫门外卫士进来拿人?!”他说这话时满脸的不以为然,似是玩笑而已,倒将言青惊了一惊。

实话说,言青未必就没有这样的心思,可见了对方笃定的姿态,倒是满心疑虑起来,一时间反难定夺了。

他实在忍不住好奇,两人自然都知道只要他一声呼喝,卫士涌入,对方哪怕有千夫之勇也难挡众人,何况他不过是百无一用的一名文士。

可眼前的杨如钦分明却神色泰然、胸有成竹,那么,这份强大的自信来自何处。

他来做什么?

言青心中盘算片刻,按住纳闷——那份疑惑中未尝没有些许的惊喜——起身相迎:“哪里哪里,做人如何能不念旧情,多个朋友多条路啊杨大人,请!”

杨如钦欣然一笑,入座。

陈则铭心中烦乱。

他赶在匈奴之前达到边关,固然让守城的卢江平大松了口气,可也让律延见势退了十数里,两下顿时陷入僵持之中。

若是放在从前,他必定坚守不出,逼到匈奴粮尽势褪之时再行攻击。

可此刻的他,却不仅再是名将军,而是有辅政之职的魏王。

之前萧定的话不是不靠谱,只留杜进澹在萧谨身边,实在让人有些放心不下。

杜进澹此刻争权之心极盛,就是想也想得到。若是长期驻军在外,自己眼下的优势便会丧失殆尽。权势之争中,一旦身处被动,就难免被人步步进逼,直至一败涂地。

而他所忧心的也并不止是如此。

他出行前反复叮嘱了独孤航不得让人随意接近静华宫,食品之类更加要小心,而那防的只是暗算。若杜进澹要借萧谨的手除掉萧定,十个独孤航也拦不住。

临行前萧定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实际上是有些示弱了——纵然他看起来依然很是神气。

要自己注意杜进澹什么?

十之八九是对他的杀手。

于是,萧定哪怕态度再强硬,到底也还是明白自己是靠着陈则铭才能活到今天。

陈则铭觉察之后有些好笑,这是求人的态度吗?他安排了人手,便是对萧定的作答。

那他就得做到。

而回想起来,萧定也不是全不低头的人,他可以忍辱负重,收敛锋芒,做出俯首称臣的态度,诵经食斋,摆些与世无争的姿态。

旁人他多能见风转舵,偏偏就不能对自己说一句软话。

陈则铭骤然一惊,几乎跳起来。

说了软话又如何?

他服软了,自己又该如何?

他突然间面红耳赤,汗湿重衣。

荫荫,荫荫我到底在想什么?我怎么对得住你们?

他禁不住的满心羞愧,为自己升起的这个软弱到无耻的念头而无地自容。

他听到有异常的声响,凝神听了片刻,觉察到那是自己急促的呼吸,不禁吃了一惊,坐了下来。

怔了片刻,他抬起手遮在面孔前,挡住了并不明亮的灯光,似乎被掩在阴影中,他才能稍微安心些。

所以必须尽快回京。

他强打精神,收敛心神。

那些古怪的念头无论是什么,都是该埋葬的东西。它们不能见天日,会成为他身上的耻辱,他会为它们所累。他清楚得很,明白得很,他避之唯恐不及,却又苦于这些都源自自身。

如果可能,他一定会毫不犹豫拿刀将它们切除,可世上的事情并不全都那么简单。

他转开思绪,努力忽视那个并不遥远的深渊。

他派出的探子打听到对方储粮之地是宿营再北四十里。

陈则铭迅速纠集部将,定下计谋。

这样相持不是办法,他要尽早结束这场战争。

征战在外,粮草军需为重中之重,只有烧了律延的淄重,这战才能打下去。

陈则铭选定黑衣旅中近来颇露头角的一名青年将领江中震,命他选定带五千精兵待命出城。自己则制造机会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对方主力。

这江中震一身好武功,神勇无敌,又好在粗中有细,并不是个莽撞之徒,是以近几年屡建战功,步步提升。

言青被调去殿前司后,黑衣旅中最精干的非他莫属。

如此安排妥当,众人退去。

眼见离天明还有段时间,陈则铭却是辗转反侧,再睡不着,索性起身看看夜色。刚走出房,见前方几名守卫亲兵正压制着一名男子,扭打成一团。

那男子分明不是对手,也不肯降服,自顾自地不住挣扎。几名兵士好气又好笑,低声道:“搞什么?把魏王吵醒了有你好瞧。”

陈则铭悄然走近问:“什么事?”凝目看去,隐约见被手下扭住的,却是之前来献计的憨傻少年,不禁微微惊讶。

亲兵转头见是他,大是慌忙,赶紧行礼。

一名为首的为难道:“他非闹着要来见魏王。”

陈则铭奇怪道:“不是早让人把他送走了吗?”

那兵士吞吞吐吐道:“这傻子死活不肯,打骂了好几回,他自己还是跟了上来。”

陈则铭皱眉,那亲兵不敢再开口。

少年仰头看见他,极是高兴:“魏王且慢出兵。”

陈则铭值此如此多事之秋,本不欲再管这繁琐之事,正是抬脚要走,听得这话惊讶回头。那几名亲兵连忙掩住少年的口,面面相觑。

陈则铭沉下脸:“谁跟你说的这些?!”

说着目光冷峻扫望那几名亲兵,那几人慌忙跪下分辩,自己并不曾与那少年讲过这种军中要务。

少年笑嘻嘻:“我自己想的。”

陈则铭仔细看他,心头满是疑惑,却看不出对方作伪之处。

之后将那少年带入屋中,少年还是嘻嘻只笑。

陈则铭坐在椅中,打量他半晌,等少年将屋中东看西瞧转了个遍,才道:“谁派了你来?目的何在?”

那少年回头,答非所问:“我叫韦寒绝。”

陈则铭讶然,突然灵光一闪道:“通政使韦寒初是你什么人?”

少年转身叩倒在地:“那是我大哥小人还不曾谢过魏王救命之恩。”说完抬头还是笑,可笑容中却褪了那层懵懂之态。

陈则铭这才恍然,起身将韦寒绝扶起:“你却真傻还是假傻?”

韦寒绝也不正面答,想想憨笑道:“魏王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他神态中总有股自然而然般的天真,是以装疯卖傻之时才鲜有破绽,叫人难生提防之心,陈则铭暗中称奇。

律延大军候了多日,不见陈则铭有任何动静。

乌子勒几次来问询父王建议,律延都只说继续等,再往下问,却什么也问不出了,乌子勒只得作罢。

律延与陈则铭交战多年,彼此心思都能猜中几分。

他自然知道陈则铭想等他先沉不住气,匈奴远到而来,粮草是大问题,自然是比镇守的一方心情迫切得多。

可想想京中细作,律延却忍不住笑,这一次,先耐不住性子的只怕会是陈则铭。

这一日,一大早便听得远处鼓声震天,乌子勒奔出营帐,极目可见那城楼上隐约旌旗摇曳,更有探子来报,汉人似乎是要开城门出兵了。

乌子勒急命众将摆阵,心中暗自纳闷,难道对方真要这么硬碰硬地打。

正想着,律延命人过来,着他仔细看着,别轻举妄动。

匈奴众将领着大军等了半晌,那城中却动静渐小,偃旗息鼓了。

乌子勒待到午后,终于明白对方不过做做样子,只得让众人退后休息。

大军还来不及吃饭,那城中鼓声又起。众将饭不曾到口,又急忙上马。

如此反复数次,众人苦不堪言。

律延赶将过来,乌子勒满腔怒火,对父亲道:“他这是诈我们呢!明刀明枪不敢打,做这样上不得台面的把戏,敢称什么名将!”

律延呵斥道:“你若不及时布阵,他便真杀将出来了,打仗本来斗的就是心智耐力,你做主将的怎么能先失去常态。”

乌子勒敢怒不敢言,律延见状缓言道:“你若去猜他心思,便是被他牵着鼻子走了。”说完,望望那城楼,露出嘲弄笑容,“不过倒真想不到,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却还能用这般顽童嬉戏般的战法。不拘一格啊”

乌子勒不做声。

律延道:“不服气了,你倒说说这姓陈的到底想干什么?”

耶禾在旁,连忙出来圆场:“少主初征,年轻气盛在所难免,磨练几次必定不同。”

律延哼了一声:“我当年不曾初征吗?”想想又道,“朴吕之战何尝不是陈则铭的初征,打得可是漂亮。”

乌子勒怒道:“父王,你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律延挑眉看他,倒显出颇有兴趣的样子听他往下讲。

“我若是这守将,上策自然是坚守,硬拼那是下下策!他如此作态,归根结底,还是要出击的,否则不过白费精神,还不如安分守城。”

律延微笑起来:“哦,他要怎么出击最有效?”

乌子勒想了想:“虚晃一枪,先烧粮草!”

律延露出赞许笑容,微微颔首。

陈则铭信了韦寒绝之言,按捺焦急之心,只命人做出要出击的样子,却只是按兵不动。

匈奴一日中应声集阵十余次,始终等不到敌人出城。

陈则铭从城楼往下看,却见匈奴兵马每次列阵,依然整齐快捷,不禁微微叹息。

他哪里知道此刻真正的主将已经是律延本人。乌子勒已被他调往别处,是以众将行动一丝不苟,全然不敢懈怠。

到了下午,骤起大风。

城中又是鼓声大做。

匈奴正处逆风,飞沙走石,难以睁目,这当口猛听对方鼓响,不由阵脚微乱。

却是此刻,城楼门洞突然大开。

两列黑甲骑兵从中疾驰而出,在吊桥上一掠而过,杀气腾腾,直指匈奴军。

匈奴排阵多次,锐气早有些褪了。

而黑衣旅憋气候了一天,却是跃跃欲试之时,其锋锐不可当。

陈则铭低头,见己方黑衣劲旅从城中如箭般射出,源源不断,将匈奴的严阵以待瞬间便搅了个人仰马翻,混乱一团,不禁微笑。

转头对身旁江中震道:“去吧!”

那年轻将领低头领命。

律延连声传令,匈奴战法骤变。被黑衣骑士隔开的兵士纷纷退后,反将中场让了出来,似要形成包围之势。

陈则铭频频皱眉,暗中佩服律延应变之快。

韦寒绝在他身旁道:“这风能持续半个时辰,足够支持到江将军绕过匈奴大军。”

陈则铭点头:“韦公子算得好准。”

韦寒绝挠头,嘿嘿笑道:“这不都是小玩意吗?”

陈则铭笑笑看他,又敛起笑容,抬头看黄沙漫天。

奇兵已出,能否奏效实在难说,此刻此地却只能苦战了。好在风沙对于敌方己方都是一样的,自己难,对方也难,只看谁支持得久。

四十里外,乌子勒也见到这风沙,心中不由微惊。

再看了片刻,才好歹放心了些,在塞外这并不算得特别大的风暴,可他心中惴惴,却有些难安。

父亲之前病重,好容易能起身了又随军出征。究其原因,其实是因为自己不够稳重,撑不起大局。如此长途跋涉,加上天气恶劣,也不知道若是汉人出军,会不会病发?乌子勒始终担忧着这个。

他被父亲调来粮营倒无怨言,他也明白父亲是想给他个立大功的机会,以服众人之口。

他伏兵粮营之外,等了半日还不见人来,忍不住也有些质疑自己先前的看法。难道陈则铭鸣鼓只是扰敌而已?

隔了片刻,他又重立了信心,不会,今日必然有兵来袭。

这时风沙渐渐小了,手下有人眼尖,见得一队汉兵偷偷摸摸奔驰而至,此刻已经绕到粮营之后,慌忙来报。

乌子勒心中大是得意,命手下将汉军连粮营团团包围,势必要来个瓮中捉鳖。

那些汉兵发觉后,大是惊慌,四处奔走,却被乌子勒亲兵用刀枪逼退。

包围圈渐渐缩小,再怎么跑也是无处可逃。

乌子勒纵声大笑,抓了这些人是小事情,可若将他们的头颅带到阵前,给城中守军和敌将却是极其沉重的一击。

正搜查杀戮间,有名军士满身鲜血闯入,急驰来报,说是律延军方才被汉人趁风杀乱,如今混战一团,眼见将要败落。而其中律延更是被困,着人突围,急命乌子勒领手下三万军士立刻回救。

这话一入耳中,乌子勒如噬雷击。回想方才心悸原来如此,不由慌张。

他留下一千人马,命他们搜到剩下的汉人士兵,立刻斩下头颅,再赶上来,言毕匆匆上马。

方行到半路,有人叫道:“糟糕,粮营起火了。”

乌子勒拨转马头,只见身后浓烟滚滚而起,直指天际,不禁惊住。

反应过来,吓得面无人色。

再寻报信之人,却哪里还找得到。这才明白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

乌子勒太阳处突突直跳,似乎一颗心便要从口中跳出来。

他不敢想象父亲看到这浓烟的心情,只一想便有自刎的冲动。

呆了半晌,乌子勒才勉强想到,该杀了那些放火的人,挽回些许劣势,带着三万人马匆忙杀回。

待赶到粮营前只见火势滔天,哪里还救得下,又哪里还有敌人身影。

这粮草是全军性命所在,父王一片信任之心才交由己手,乌子勒想到此处,痛悔难当。抬头看着这漫天火焰,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正无措彷徨之际,身后呼声突起,震耳欲聋,众人都是大骇。

转身看,不知何时何处钻出了无数汉兵,早将他们团团围住。

乌子勒麾下大乱。

慌乱中,乌子勒只得领军杀出,却正面遇见一将。

那将浓眉大眼,颇为威武,见众人拥他而退显是头领,那黑袍将军大喜过望,拍马直击而来。

亲兵纷纷挡上前,却不敌那将勇猛,只片刻,黑衣将已经冲到乌子勒马前。

战了几合,乌子勒不敌,卖个破绽,转身要走。正纵马奔逃,突觉腰间一紧,却被那将甩鞭缠住,用力将他扯下马来。

乌子勒在沙中滚了几遭,抬手挥刀将那马鞭砍断。

那将摆脱众人奔近,当头刀下,乌子勒躲避不及,只得双手执刀挡了上去,哪知道对方刀式异常沉重,重逾千斤。

乌子勒身体一顿,立时满口血喷了出来,半晌动弹不得。

那勇将见得手,大笑三声,伸手将他拎上马来,一掌击在他脑后,将他掳了去。

众亲兵哪里赶得及,都骇得大惊失色。

“杨大人!”

言青拂袖而起。

杨如钦仰头看他,不动声色,只是微笑。

言青静了片刻,见对方反应漠然,忍不住叱道:“你已经没得朝廷俸禄,一介布衣,怎么敢满口胡柴,污蔑朝廷重臣!”

杨如钦笑道:“殿帅如果不信,将护卫宫闱的将士多派上几个,说不准还能捞个保驾大功。”

说罢,拱手告辞。

言青正要叫人进来捉他,杨如钦抬头道:“我也逃不掉,殿帅何不先趁机看个究竟,看我说的对也不对,再来追查我的过错。”

说着,又露出他惯用的微笑。

言青怔住,杨如钦方才所言如果属实,那这便实在是惊天动地的秘密。

他在官场中打混多年,如今终于得到殿前指挥使这个位置,原来以为已经是到顶了,哪里知道老天竟然又送个机会来。

如此想着,竟然左右难以抉择,眼睁睁看着杨如钦潇洒离去。

陈则铭一去多日,萧谨心中总是牵挂。

他原本就不爱处理朝政,如今没人监管,于是更加的心不在焉。

所幸杜进澹在此,事事倒也乱不了。

杜进澹这老臣察言观色的本事厉害,这一日到宫中商议政事,见萧谨听得意兴阑珊,心中了然,趁了左右没人时,悄然道:“万岁是想魏王?”

萧谨只听到这两个字,精神头便来了些,看着杜进澹:“爱卿有什么消息?”

杜进澹摇头:“消息倒不曾有,只是魏王若明白万岁一片怜惜之心,想必定要感激流涕。”

萧谨忍不住低声自语:“我要他感激流涕干嘛?”

杜进澹笑道:“这等恩情不是旁人可以消受,也就魏王那般人品才入得了万岁的眼。”

萧谨瞥这老臣两眼,脸上微微泛红。

仔细品味一番,只觉得对方的话似乎另有深意,倒似乎把自己所烦恼的看了个通透。

这心思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的,真正想明白的时候颇是心慌了一阵,可想着自己到底是九五之尊,想要什么难道还算得上是过错不曾?这才能安心些。

可陈则铭为人严谨,他对他始终有几分惧怕,并不敢生一丝亵渎之心,怠慢了对方。

仅仅征战前那两句已经让他一夜不能眠,而当时对方表情不变,似乎根本便没听懂。对于千辛万苦才挤出胆量这么干的萧谨而言,这种结果实在令人沮丧。

此刻,听了杜进澹的话,他原来低落的心思却又活动了些,似乎旁人并不把这诡异的恋情当一回事,莫非京都原本便擅此风?

萧谨想了一阵,低声道:“爱卿的意思是?”

杜进澹也压低了声音:“据老臣所知,魏王长年不娶妻也是有这样的缘故的啊!”

萧谨“啊”了一声,一颗心忍不住怦然狂跳起来。

杜进澹却似乎并不打算将这话题继续下去,说完后,再不开口。

“这话要怎么讲?”萧谨等了片刻,忍不住问。

他也知道此事事关魏王声誉,这样暗下打听实在有些不应该,可到底按捺不住满心汹涌的热切和好奇。陈则铭于他,此刻便是种渴望,他只想知道得更多一些。

他知道那是贪心。

于是他只能安慰自己,偷偷地贪心并不是罪过。

杜进澹做出踌躇的样子:“此事老臣也只是略有耳闻,不过是些街头传闻,当不得真,也不敢胡言有辱圣听。”

萧谨险些站了起来,恨不能将这老头拎了上来,仔细盘问清楚。

他忍了忍,慢慢道:“赦你无罪,但讲无妨!”

杜进澹一笑,微微折腰,以示领命。

待杜进澹慢慢退出偏殿时,萧谨坐在龙椅中尤有些怔忪。

他尚为容王的时候,已经听说过萧定喜爱男色的事,一国之君有些奇特的癖好,轮不到臣子来非议,萧谨不曾也不敢放在心上。可想不到一身英气征战沙场多年的魏王陈则铭竟然也会是其中之一

那么那场政变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呢?胞兄被废被禁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他突然间有些心惊肉跳。

少年萧谨意识到这中间有笔糊涂账,这些真相被名为政治的东西遮挡住了。正是它们造就了今天的自己,自己却对它们一无所知。

他审视自身,惊觉这龙椅原来正处在流砂之上。

而一直以来的自己早身处风口浪尖竟不自知。

阳光从殿门照射进去,他年少单薄的肩头蜷缩着,紧紧靠在椅中,连人带椅离那光柱有数尺之遥。他微垂着目光,紧锁的眉头和不知所措的神情都在诏告众人,他的猛然顿悟和惊慌迷乱。

杜进澹看了片刻,嘴角勾起一丝可称之为得意的诡异笑容。

内侍领着杜进澹出宫。

走到僻静处,那内侍停下脚步,回身道:“大人!”

杜进澹左右看了看,点点头,压低了声音:“黄公公怎么讲?”

那内侍悄声道:“近几日宫中警卫越发森严,巡逻的次数也大大增加黄公公说此刻怕是难以出手。”

杜进澹花白的眉头锁了起来:“怎么回事?”

内侍道:“听说是殿前司下的命令。”

杜进澹疑道:“言青?不,”他立刻又否定了这揣测,“他刚上京不久,根基浅浮,怎么可能觉察。该是另有高人提点难道是陈则铭?”

他陷入深思。

正彼此无言,面前的内侍突然弯腰扬声道:“大人好些了吗?请随我来!”

巷子尽头,正有两名宫人捧着食盒路过,那窈窕身影一掠而过。

杜进澹见此地不方便,也不再说,收敛了心神。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宫门前,杜进澹回身道:“劳公公为我回句话,既然如此,那我们过段时日再谈。”

身后便是卫士亮晃晃的刀枪,他如此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却并没半个人望向他。世事从来如此,你越敢在阳光之下,越没人想得到那是阴谋。

那内侍恭敬应声。

萧谨慌乱过后突然起了心思,他想见见萧定。虽然他并不明白自己见到他,可以做些什么。之前的他也一直鼓不起这样的勇气,然而此刻的萧谨却有些非如此做不可的感觉了。杜进澹说的不一定是真相,那老儿自己也说是听来的。

他总抱着这样的期望。

静华宫外守卫森严。

问询一番后,萧谨得知守护其外的居然是独孤航——陈则铭的爱将。若放在从前,他看到这一幕,一定只会赞同黑袍军精明能干,守得如此滴水不漏,让人放心。可事过境迁的现今,这样的郑重其事却分外刺眼了。魏王这样做,其实是要保护兄长吗?到底是该放心还是得提防?

他越想便越觉得这样的想法有道理,越想越觉得心头不是滋味,脚下发虚。

步入庭院,那种弥漫不散的檀香让他稍微安宁了些。萧谨的母亲是个信徒,当年王府中也是长久地保留着这种味道。

萧谨在树下站了一会,这样的冷清倒让他没那么冲动了。

萧定闻讯立刻赶了出来,见到他,大惊之后,伏地称臣。

萧谨看着匍匐在面前许久不见的大哥,感到了惊讶。

此刻的萧定样貌削瘦,神情低落,身上着的也不过普通的衣裳,他似乎在褪去那层霸气后,猛然间恢复成常人,那本来如同剑气般逼人夺目的光芒被磨砺得黯然无光。

他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盛气凌人的君王。

落差如此之大,几乎让萧谨颇有些适应不了。他满怀敌意而来,却在见到对方的时候,发觉对方原来早已经狼狈不堪。

他迟疑片刻后,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魏王对这个人犯似乎并不怎么优待。

他对自己之前的怀疑产生了些许羞愧,魏王的忠心应该不是假的,他骤然踏实起来。

萧定在地上长跪不起,目中含泪,自称有罪。

萧谨静了片刻,有些不知所措。这样的萧定似乎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让他失落的同时,倒微妙地生了些内疚。

可这样的大哥也是罪有应得不是吗?

他心中摇摆不定,然而血浓于水,萧谨最终还是被萧定的萧瑟执着打动,跨上前将对方搀扶了起来。

萧定并不因此而生骄,他谨言慎行跟在幼弟身后,不多说一个字,更无丝毫僭越。

萧谨看着对方,时不时地产生错觉,似乎面前这个并不是自己的胞兄,曾经万人之上的前任天子。

到底要不要问呢?

萧谨清楚地知道自己全凭刚才的一鼓作气才会有今天的到访,若是不问,将来或者永远也没勇气问那个问题了。

“朕听说魏王曾是王兄王兄入幕之宾,只怕是谣言?”

他终于七拐八弯将话题扯到陈则铭身上,赶紧趁机做出漫不经心的神态,将这话含糊甩了出来。心中大松了口气。

萧定面上露出古怪的神色,随后似乎有些了然,跪下道:“罪臣当年行事荒唐,曾逼迫过魏王不过那已经是十余年前的事情,不过是游戏罢了,万岁若是要惩罚,罪臣并无怨言。”说着叩首。

萧谨急道:“那么其实是王兄逼迫他?并非”说着面上一红,几乎被自己将出口的话噎住。再仔细一想,连脖子也热了起来,这一遭真是连魏王的脸也被自己给丢了。

羞愧难当的同时,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又很是高兴。

萧定抬头,隐约见笑容稍纵即逝,淡得几乎看不清:“是罪臣的错。”

萧谨情绪分明明快起来,再也无心耽搁,随便聊了几句,开开心心摆驾回宫。

萧定瞅着那一干人的背影离去,神情骤然间变了,双目微微眯起,满是讥讽般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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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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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都酸了吗?

    做兄弟多好 2023/09/27 07:06:23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