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吴过的死非但了结了一段疑案,也让众臣见识了当今魏王无情手段。

吴过是他当年旧友,宫变后断了往来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两人前段时间也在朝议上有些冲突,只怕这与吴过的死也不无关系。众人纷纷揣测,倒是右相杜进澹不置可否,不曾表态。

而箫谨心喜陈则铭断案迅速,有心将刑部也归了他管,与右相私下商议时,杜进澹大惊,力谏之下,箫谨方打消了这个主意。

近期,箫谨自觉骑射大有进展,对战事难免更加感兴趣,立志想做个马上皇帝。陈则铭教授时笑道:“万岁若成了战无不胜的能将,朝中武将可怎么办呢?”

箫谨充满憧憬:“朕真想跟着魏王去沙场,去看看那金戈铁马,大漠孤烟的日子。”

陈则铭摇头道:“术业有专攻,各人有专长,想当初”他突然住了口,他本想举萧定亲征被围的例子,可话到口边,突然又觉得此言不吉利不该说。

箫谨哪里知道他心中所想,扯着他手中弓箭道:“来来,魏王来跟朕比一比,看谁先射到”他看看左右,指着一名宦官道,“射那小子的帽子!”

那内侍惊得立刻跪下来了,苦着脸求饶,魏王倒罢了,万岁那箭能不能准,谁也说不得啊。

陈则铭莞尔一笑,万岁不过是想想罢了,自己何必多嘴说那样多。

箫谨搭弓便要射,仔细瞄准了半晌。那内侍看着那雪亮箭头指着自己,却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渐渐地抖得跟筛糠似的。

箫谨急道:“哎哎,你别动啊!动来动去怎么射?!”内侍听到这话,表情更加僵硬,脸色青中带白,眼看立刻便要栽倒了。

陈则铭伸手挡住箫谨,示意箫谨稍等。接着从自己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拿在手中微微停顿了片刻,这才递了过去。

箫谨收弓,见手中那只箭竟然已经被掰去了箭头,不由郁闷:“不用如此,朕的箭法已经大进了。”

陈则铭道:“铁箭所指的,只该是敌人。”

箫谨点点头,全神贯注再度满弓。内侍的脸色才恢复了些,满是感激地看了魏王一眼,到底还是害怕,只得趁人不注意慢慢抬起袖子挡在脸前。

正是这时,杜进澹跟在宫人身后进了射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箫谨一箭出手,正中帽顶,将那帽子射得落了地,因为没了箭头,箭支也弹射开来。众人连声喝彩,只赞叹此箭好准头。箫谨也是难免得意。

陈则铭道:“果然长进许多,恭喜万岁。”

箫谨听了这话更加满面笑容,转头看到杜进澹,奇怪道:“爱卿怎么来了?”

杜进澹微微欠身:“万岁,是礼部提了个折子。”

箫谨有些不满:“朕正习弓箭,还没完呢。”

陈则铭道:“既然是正事,请万岁先处理。”

箫谨叹了口气,将弓箭递给身后宦官,朝杜进澹道:“什么事情?”

见状,陈则铭适时告退。

箫谨探头看他背影,只觉得满心遗憾。

他学这个的时间不长,成果却不错,于是满心便以为自己于此道实在是有些天分,很是沾沾自喜。如此兴头上,突然就要收手只感意犹未尽。忍不住又问杜进澹:“老爱卿觉得朕方才那一箭如何?”

杜进澹赞叹道:“果然绝妙,只可惜有一点不够完美。”

箫谨忙道:“是哪里?”

杜进澹道:“以陛下精准箭术,其实不去箭头才更精彩众人都屏息观看时,这一箭飞出去方有那种与无声处听惊雷的效果啊,何况越是生死悬于一线时,也更显出陛下主人生死的威严哪。”

箫谨半晌不做声,末了道:“魏王说箭不能对自己人,朕觉得也有道理。”

杜进澹恍然:“陛下真是从善如流,确实是臣思量不够,及不上陛下宅心仁厚。”

箫谨复又露出笑容:“老卿家也是好意,朕知道了那折子呢,拿来朕看。”

陈则铭在宫中绕了一周,抬头一看却是信步走到了静华宫。正要绕道,却被独孤航看见,急步赶了过来:“大人,今天怎么来了?”

陈则铭立住:“顺道来看看,那个人这几日怎么样,可有异动。”

独孤航直接道:“大人是问吴大人被斩之后吗?”

陈则铭静了片刻,终于含糊嗯了一声。

独孤航道:“只见他每日里念佛吃斋,倒是没什么不同。”

陈则铭颇有点气恼又有些好笑,独孤航此子其他都好,就是做事情有时候就是太直了些,不懂得为人留余地。

陈则铭摒开众人,行至屋前,果然见侧厢房中烟雾缭绕。凝目看去,萧定并未端跪佛前,反毫无敬意地斜靠在一张椅中,低垂着眼,随意翻着手头的书,面上的神情与其说是专注,不如说是寂寥或者黯然。

觉察到目光,萧定也抬眼。

视线交汇处,那面上的神情瞬间就变了,方才那些寂寥似乎只是夜空里的烟火,稍纵即逝,他眼中再露出警惕的神色,身体却丝毫不曾动弹。

又隔了片刻,他从嘴角处微微抿出了一线笑。

陈则铭仔细盯着他的每一个变化。

萧定收回目光,敛神垂眼,端起佛经,一字字看了下去。

陈则铭迟疑片刻,踏入门槛,萧定头也不抬:“你来干嘛?”

陈则铭不语,静了片刻才道:“巡视。”

萧定笑容更深,明显露出了不屑之色,却还是只看着那佛经,并不继续答话。

陈则铭皱眉,突然觉得方才实在应该及时返身避走。可此刻再这么做,却是白白给了对方一个在背后嗤笑的机会。

他握着剑,往前踏了几步,左右看了看。看得很索然。

屋中什么也没有,能有什么,独孤航领重兵守着门口,没什么不放心的。

正要退出,却见萧定不知何时已经将书放下,盖在腹部,饶有兴趣地转而看他。见他望过来,萧定突然朝他招手。

陈则铭惊讶看着萧定。

萧定却不死心地继续示意,让他过去。

陈则铭心道,他这是什么意思?犹豫了片刻,却还是移步弯身,将耳俯了下去。

萧定轻声道:“你还真过来了?”

陈则铭瞥他一眼:“你还能闹出什么。”

萧定笑:“我方才见你在这屋里转来转去,突然发觉了一件事奇怪了,这么多年,我居然就没注意过”他顿了顿,用更低的声音道,“宫里人说的不错魏王确实好颜色。”

陈则铭微凛,正要起身,颊上突然一暖,却是对方的手摸了上来。

陈则铭心中大震,几乎是立刻侧过了头,抬臂挡开那只手,退了半步。纵然如此,却还是被对方在脸上小掐了一把。萧定呵呵直笑,将那只手收回来,顶在唇上轻轻触了触,双目紧紧盯着陈则铭,似乎要看清楚他的反应。

陈则铭下意识用手背摸了摸脸,见到对方眼神炙热,挑衅中带着嘲弄,分明是准备看戏了,满腔恼怒不禁消了大半,反觉得啼笑皆非,半晌无言。

正转身欲退,却听萧定在身后悠悠接着道:“只可惜是个贱人!”

陈则铭猛地停下脚步。静了半晌,缓缓转过身来:“你也只能这样了陛下。”

萧定露出些许惊讶,瞬间后他又将它收敛了起来。反用那种刻意夸大过的玩味好奇的目光调侃般看着他。

陈则铭看到这样的眼神,实在是噎得慌。他垂目想了片刻,抬眼道:“对了你早已经不是陛下了。”

萧定挑起眉,他看起来还是那般带刺的嚣张,可眼底的神情到底不平静了。

那么硬的壳,可还是有敲得开的地方。陈则铭突然觉出一种伤人的快感,他左右看了看:“日子很无趣?”

萧定发出嘲弄的笑声,懒懒道:“魏王来住住不就知道了。”

陈则铭慢慢走到佛龛前,仰头看了看,佛像宝相庄严,可惜参拜的人未必真心虔诚。

“从万人之上到独居佛前,是有点落差。”

萧定甚至连声也懒于出了,拿经盖住了脸。

陈则铭道:“我会告知万岁,多往这里送几个沙弥念经的人一多想必也热闹些。”

萧定拿开书,朝着他笑:“那倒不用,真有这个善心,不如送几个男人,”他挑着眉,“最好个个长得像魏王!”

陈则铭猛地转过身来揪起他衣领,盔甲在行动时彼此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

萧定哈哈大笑。

陈则铭听着那笑声,忍不住地更是心浮气躁咬牙切齿。萧定并不反抗,边笑边任他掐着脖子,将自己拖到了地上。

“你很想找揍吗?”陈则铭右拳紧握,提到耳边却怎么也打不下去。

他想过再不动他,为什么这个人偏偏这么不识趣。

萧定躺在地上,低声道:“你晚上睡得着吗?”

陈则铭看着他。

萧定似乎瞧不到他的拳头:“吴过的魂没找你索命?”

陈则铭终于毫不犹豫一拳挥了过去,打在他那张从不懂得什么叫收敛的嘴上。

萧定低呼一声,捂住嘴,血从他指间流出来。

陈则铭强行扯开他的手,将那从鼻中流出的鲜红液体,抹到指尖给萧定看,低声道:“你要的就是这个吧?你已经无聊到这个地步了?”

萧定呸了一声,将口中的血喷到他脸上。

陈则铭用手背擦去,瞥了一眼,突然抬手扇了他一掌。萧定的头被猛力扇得偏到一侧,闭着眼半晌没能顺气。

陈则铭狂怒下隐约想到自己其实还是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了,萧定想的就是要激怒他,他果然怒了,但不知道为何,这一次他并没多少挣扎和压抑,反很快放纵了自己的勃然。

他站起身来,走到门前,示意独孤航不得让人接近。独孤航遥遥看见,惊讶点头。

陈则铭合起门,转过头来,正见到萧定挣扎着要爬起身,那一掌力道太大,掴得他有些昏沉,于是他又坐下去。

陈则铭慢慢走到他身前,萧定觉察,抬起头来。

骤然暗下来的房间,有种分外暧昧的氛围。阳光艰难地从窗花的缝隙中透进来,然而却照不到两人的脚前。

“吴过是为了你死的,你却在这里自怨自艾?!”

萧定惊讶地抬头,看着蹲在身前的陈则铭,彼此对视了片刻,萧定发出笑声:“我真不敢相信,魏王这是准备再反一次了?”

陈则铭伸出手,掐在他喉间:“你这样的人,怎么配得到我的忠心!!”他缓缓用力,“我是要告诉你,你的根基我会一点一点动摇,直到全盘拔掉!”

萧定紧紧抓住他的手腕,试图扯开对方的钳制,然而到底比不上陈则铭力大。

渐渐地萧定脸色开始发青,耳旁嗡嗡直响,似乎周遭围绕着一群蜜蜂不肯散去。

他死死盯着陈则铭,眼前开始泛白,口中发出徒劳的喘息,却吸不到一口气,他独自挣扎在阴影中,感觉着死亡的接近。

陈则铭凑近,低声咬牙道:“别总给我找事!”

萧定睁开眼睛的时候,屋中已经寂静无声。

他支起身体,环视四周,空无一人。

门被半掩着,光从外面射进来,直直探到他身前。

他看了片刻,突然清醒般倒抽了口冷气,伸手摸摸面上淤痕,又摊开那只手看了看,再不见血迹,他倒头重新躺了下去。

脸上和喉间的痛楚仍未消失,他却闭着眼默然忍耐,也不再去抚摸。

这些萧定并不以为苦,身体上的痛他从来都觉得多忍一忍,总有一天能熬过去。

重要的是清醒的头脑。

吴过的死讯能传达的信息很多。

第一个就是陈则铭的立场。这是很明显的丢卒保车,陈则铭为什么做这个决定,原因他并不想知道,有这个结果就够了。在出逃这个事件上,陈则铭选择了跟他做一根绳上的蚂蚱。这个做法无论愚蠢与否,都带给他生机。

其次就是他的实力在削弱,他的臣下在减少,而那些是他翻身的赌本。

于是他难以遏制地心浮气躁,动摇起来。

他当然知道自己该忍耐的,阶下囚有什么资格谈愤怒,你就是落毛凤凰,如果你敢埋怨自己不如鸡了,该落的就是头了。

然而看到陈则铭这个叛臣居然还施施然到自己面前晃悠,并堂而皇之说是在巡视的那一刻,他到底没按捺住。

他想自己需要认认真真冷静一下了。

让他有些意外的是,陈则铭这个八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人还真绝地反击了。虽然这结果是他不断挑衅才导致的,但他还是有些意想不到的惊讶。

陈则铭狠揍了他一顿。

陈则铭的拳很重,力气也够大,不愧他的将军之名。萧定少年时候虽然习过些武,但那些护身的小把戏,跟实战过无数次的陈则铭比起来,实在不足一提。

于是如萧定所愿,他被狠狠揍了一场。

好了,该明白了,这个时候你如果沉不住气抬起头就是会挨打,挨打是轻的,你甚至会没命。

收起你的情绪,收起愤恨憋屈,贸然发泄的后果很严重。

萧定闭着眼,强迫着让自己沉静下来。

他体会着那些痛楚,逐一地消化吸收,那些都将转化为其他的力量,慢慢累积起来,终有一天将厚积薄发。

一夜,天空突现大星陨落,色赤,自西往东,划破天际,消隐不见,当时夜还不深,引来了京中驻足观望者无数。

隔了数日,刑部侍郎周子才到陈府拜访。

陈则铭很是奇怪,两人平素少有往来,只在审吴过时打过一次交道,对方突然上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他得势后,前来攀权附贵的人不少,他倒也看得多了。

上了茶,两人寒暄半晌,那周子才才把来意支支吾吾说了。

却是天降流星那一夜,有个少年,无意中说了句,“贼星当道。”

这几个字本来平常,可合着当前的局势看,就有点玄妙的味道了。这话恰被同行人听到,跑去官府告发,说是这个贼字是讥讽当今圣上及两位能臣,嘲笑他们得位的手段伙同盗窃。

偏生那少年居然是通政使韦寒初的幼弟。弟弟被抓,韦寒初急忙求情,说胞弟幼年患病,头脑有些糊涂,说话常颠三倒四的,做不得真。

却有人以为既然那是个傻子,这话却条理清晰,显然是韦寒初教的了。韦寒初弟弟没救着,倒把自己也给搭了进去。

恰逢周子才审理此案,他审过的捕风捉影的案件不少,深知这种事情可大可小。

他先前与韦寒初有些旧交,有心拉上一把,可做事情前总得先探明圣意,众人皆知,所谓圣意,几乎就是陈则铭和杜进澹的意思。

他与杜进澹攀不上交情,想到之前与陈则铭有过交集,便上门来了。

陈则铭听了半晌不语:“那少年是真傻还是假傻?”

周子才忙道:“回禀魏王,确是真傻。”

陈则铭颔首:“那不结了。人才难得,怎么能为了愚子的一句胡言就杀了。再说贼星本来便是指流星,何必非要牵强附会一个意思出来,传出去冷了民心。”

周子才大喜:“可圣上面前有人说”

陈则铭道:“万岁那里我自然会禀明前因后果,万岁年纪虽幼,但有仁慈之心,想来不会深究。”

周子才赶紧称谢,欢喜而去。

萧谨应对这种腹诽心谤的事原本头痛,听陈则铭说得有道理,立刻叫刑部放人。

日子过得飞快,几场大雪之后,元旦将至。

每年这个时候都是万岁大摆宴席,受群臣朝贺,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萧谨吃到一半,突然想起胞兄一人在冷宫中冷清可怜,便叫人往静华宫也赐了些膳。

杜进澹道:“万岁真是仁厚之主。”众臣纷纷赞同。

陈则铭心中突然颇不是滋味,摆在面前那佳肴八珍也有些食难下咽起来。听着身侧丝竹震耳,钟鼓喧天,却忍不住总是走神。

待宴席将尽,萧谨已经喝得大醉,连赐了陈则铭三支如意,仍不肯罢手。陈则铭哭笑不得,让宫人扶着他往后宫去了。

这厢众臣也已经失了常态,欢呼跳跃者有,潸然泪下者也有,倒地而眠者更不在少数。

倒是杜进澹虽然两颊通红,却两眼放亮,很是清醒,凑到他跟前说:“万岁爱惜之心可见了。”

陈则铭看着他腰间玉带:“大人得的也是件宝物。”

杜进澹连连摇头:“那还是比不得比不得啊”说着也倒了下去。

陈则铭让人将那几支如意收起,犹豫了片刻,走了出去。

静华宫外的墙头积雪未融。佳节在前,兵士们守在门口倒并不见懈怠。见陈则铭到来,纷纷行礼。

独孤航也在百官之列,是以仍在殿上不曾回来。

陈则铭步入冷宫时有些迟疑。上次打过萧定后他便再没来过这里,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却有一定要看看他的念头,但真见了面能说什么呢。

门只是虚掩,陈则铭伸手,风从门缝中呼呼吹出来。这样冷的天,静华宫的屋子也不挂棉布帘子。

他轻轻在门页上推了一下,门带着一种悠长沉闷的声音打开。

桌后,正独自给自己斟酒的萧定怔了怔,抬起头来。

见到门口伫立的人,萧定有些意外。静了一会,他不发一言扭回头去,端杯轻品,似乎方才并没出这么个意外,也不曾见到这个人。

烛光跳耀处,更显出屋中人的形单影只。

陈则铭站了片刻,还是踏步走了进去。

陈则铭让卫士拿了酒杯碗筷,也不跟萧定打招呼,自行坐下。

两人默默各自喝了几杯。

屋中虽然燃了个火盆,但春寒料峭,些许暖意依然敌不过门缝中透进来的凉风。那酒不热了,喝着更是透骨的寒,陈则铭叫人进来,拿了出去重温。

萧定突然道:“从前正旦我也是一个人过。每年这个时候,连续有五天太傅和杨梁都不能入宫。我数着那假日过去,第六日清晨,他们就来了”

陈则铭缓缓抿着酒。

他说不清楚心中是什么样的滋味,拨开恨,看到眼前这个人总让他百味纷呈,那感受似乎无关爱恨,却总纠得骨子里发痛,呼吸都无法顺畅。

萧定露出微笑:“有一次,杨梁见我实在无聊,便让我穿上书童的衣服,将我带出宫去。我们到了街上我还记得那街上最大的酒楼,窗子上总挂着竹帘,那帘子很旧,上头油亮油亮的,我都不敢去摸。他一叫来酒,那伙计就拖着嗓子说来了,声音大得楼下都听得到我们一边喝酒一边看楼下人流来往。他口中总有说不完的趣事。几乎所有的人都认识他,他们一个个笑着与他打招呼”

他露出追思的神情,那里面带着长年的困惑,也带着憧憬。

“其实杨梁当时也就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却似乎所有的人都是他的朋友。我至今也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也许有些人天生便是如此,容易与人亲近”

陈则铭想起当初与杨梁的相识,忍不住也笑起来,还真是这么回事。

萧定继续道:“不过我们总是很快就回宫,不能呆太久,因为他的书童还穿着我的衣裳躲在宫里,若是给人发觉了就不好了我们一共出去了六次。我登基后他再也不提这回事了。”

他收敛了笑容,神情变了,似乎露出些狠意。

陈则铭有些怔住,为什么这样的表情竟然是出现在想起杨梁的时候呢,他不明白。

萧定慢慢道:“他父亲,就是杨太傅杨太傅是个严厉的老师,更是苛刻的父亲。他觉察端倪后,动手打了杨梁。整整一个月杨梁没来念书,我便追问他杨太傅说儿子行为不检点,于是动了家法,在家中养伤。于是我便明白了。我只好离他远些,杨太傅打的是他儿子,警告的却是我。”

他陷入长久的沉思,深深皱着眉,似乎此时此刻依然为此事所苦。

“我登位后没多久,太傅便因病去了。他临终前拖着我的手,说他终于坚持到曙光初现这一天,到底没辜负我的全心依托。他请求我将杨梁派到边关去,要独子终其一生为我镇守要镇,守卫疆土,其实我怎么会不明白他的心思”

萧定收了口,不再说话,他的神情冷漠中含着讥讽,全然没了开始那般难得一见的茫然。

陈则铭张开口,想说些什么,然而想来想去,却还是缄默了。适逢兵士暖好酒送进来,他顺手为萧定倒了杯酒。

萧定想着,嘴角又勾起笑意,不过此刻的笑却不复之前的温馨,反有些恶意。

“我将杨梁困在身边,就这么过了一两年,杨梁什么也没说,那个时候他也不能说什么了。可其实我知道,我初登大宝时的杀戮,早让太傅和他都吓了一跳,是以太傅的病情才会骤然加重。于是杨梁也变了,他觉得是我背弃了他父亲的理念,没能做到仁字当先,他父亲为此将我扶上帝位,我却翻脸就忘记了,他为父亲的努力感到不平,他以为是我轻视了他的父亲,因而不能容忍”

剩下的事情,陈则铭也是知道的,杨梁与萧定的渐行渐远,便来源于此。

萧定微微叹息,却全无悔恨之色:“真迂腐!天命所归的分明是我,他们却要来指点我如何做皇帝,做仁君能保百姓安宁不够吗,能得四夷诚服不够吗,为此我甚至重用了你,还不够吗?”

陈则铭猛地抬头,萧定正如鹰隼般盯着他。

陈则铭心中怦然狂跳,有知道详情的感叹,有突然被当成目标的震惊,也有被那话语直击中心底的撼然,默然半晌,才能道:“我能有今日,确实全凭陛下所赐。”

萧定看他半晌,终于笑了笑:“我有今日,也全凭有你。能逼我至于此,你也算有才能了。既然如此,同病相怜,何不趁机干上一杯。”

陈则铭默然举杯和应。

两人都是一饮而尽,相互照杯。

萧定饮到兴头上,击节而歌,间或豪情激迈,间或抑郁悲愤。他被拘禁此间,虎落平川,朝不保夕,心中的感受,承受的压力不是常人可以想象,此刻发泄出来,只是让人心惊。

陈则铭静静听着,纵然心中波澜不断,也少有言语。

屋中的火盆,不时迸出火星,映得两人面上一明一暗。

这一夜,两人似乎都忘了彼此刻骨仇恨,在这雪未消融的寒春里终于能心平气和,促膝相处一番。

不知过了多久,待陈则铭因为背后寒冷被惊醒抬头看时,身旁火盆早已经熄灭,灰白的炭木间半点火星也找不着了。桌上饭菜早冷得凝出了星星点点的白色油斑。

陈则铭四顾,终于发觉萧定竟然倒在自己脚旁,他静静仰躺在桌子下,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滑下去的。

陈则铭起身,也忍不住晃了晃,他喝了两轮酒,再好的酒量也有些撑不住。待弯下腰,将萧定扯了起来,才发觉萧定烂醉如泥,哪里叫得醒。

陈则铭索性弯腰将他横抱了起来。

走了几步,到床前将他放下,将被子扯过来,想了想,伸手去解他腰带。

手刚碰到衣带,突然似听到有人在耳旁道“宽衣”, 陈则铭一惊,立刻收指。静了一会,才觉察那声响不过只是自己脑中的臆想。

他垂下眼,隔了片刻复又抬起来,坐在塌旁,仔细打量床榻上的萧定,半晌无声。

如此迟疑数次,终于还是将他扶起靠在自己肩上,为他除去外衣,继而将之放倒,拿被子给他盖上。

他凝目看他。

纵在睡梦中,萧定也总是紧紧闭着嘴,并不说什么梦话,只是深深皱着眉头,似乎梦外的苦恼在梦中依然延续着,毫无欢颜。

陈则铭不禁俯身下去,待他知觉,自己的额已经跟萧定的触在一起。所及处异常温暖。

他一惊,猛地跃了起来。

还未立稳,身后“砰”的一声响,陈则铭浑身一震,瞬间汗如浆出。转身看却只是门页被风推开,寒风呼呼涌进来,似鬼泣神号穿堂而过。

见到门外无人,陈则铭总算能安心些,忙乱中瞥一眼,所幸萧定仍旧在沉睡当中。

陈则铭低下头,茫然怔立了片刻,哪敢再看,惶然而退。

此后数月中,陈则铭找借口,将朴寒罢黜,将自己从前的部将言青提将上来,接任了殿帅一职,其余但凡有过维护萧定之言行的大臣,也均或降职或贬谪。

另一方面,因为对萧谨寄予厚望,陈则铭对之也分外严格起来。

朝堂中的事情,之前,是萧谨坐在殿上,凡事听听大臣争议,到最后,杜进澹和陈则铭拍板了,他点个头也就行了。

他倒也安分,对这种事情并没太大兴趣,一年下来,只认得了几个重臣。其他人有的好些的混个脸熟,站远些的只怕连脸也没认清。左迁调动,他也并无主张,往往是杜进澹和陈则铭说什么便是什么。

陈则铭暗中摇头,只能将萧谨的骑射功课抓得更紧,盼望在言传身教中能让萧谨领悟些做事情的道理。

他既然拥立萧谨,便真盼望对方能成一代明君,这样百年身后,人们将来回过头看,自己做的至少不是件错事。

萧谨习射技艺渐成,便起了懈怠之心,这日借练习之名,正和侍从一同在树下掏兔子洞,正碰上陈则铭来看。

陈则铭一见之下,心中恼怒,也不说他,只是站在树下瞧了瞧那树洞。

萧谨赶紧道,自己本是打算掏到兔子之后,马上练习。

陈则铭道:“陛下不想再练,请与臣说上一声即可。”

萧谨见他动了真怒,不敢言。见陈则铭欲去,才连声道:“朕不是这个意思。”

陈则铭转过身奏道:“臣只知道滴水穿石天道酬勤,却没听过懒散懈怠可以成大事。习不习弓箭原本不重要,可若是连所爱的事,陛下都能这样对待,其他的事情会是什么态度,可见一斑。臣无能力再领万岁精习弓射,请万岁另谋良师。”

萧谨被他一番话噎得半晌无语,只得道:“明白了,朕会收敛的。”

陈则铭自己成了帝师,有时候想起来也会揣摩当年杨梁的父亲是个什么心思,太傅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是不是有些后悔了,才会说出让儿子远离京师,做一名边将的话。

他可以琢磨得出,杨亭最初以为的萧定应该是个仁厚坚定的天子,文臣眼中最好的君主从来都是尧舜之主,可最后出现的萧定却是个辣手无情偏激冷酷的帝王,一上台那手杀戮就震慑了四方。

理想和现实的偏差从来都那么大。

他心中一惊,那么萧谨呢,会出乎自己的意料吗?

那一夜后,陈则铭不敢再见萧定,他隐约觉出了自己真实的念想,并为那个古怪的冲动骇然色变,无法自处。

他想自己是时候找个女人了。

陈则铭此时早过了而立之年,之前因为抱着必死之心,不敢拖累旁人,才始终不娶。可父母在黄泉之下,若知陈家无后,想必不能瞑目。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不知为何异常的心慌意乱。

他得势后,寻上门的媒婆早踏平了门槛。最终陈则铭却谢绝了所有的提亲,而出人意外的纳了名小妾。

据见过的人说,那女子出身布衣,面貌平常,唯一可取处大概是性格温婉。

人们都是不解,以他今日权势,王公贵族都争着联姻,凭他的人才,怎么样的佳丽会不倾心,然而陈则铭却似乎清心寡欲,无意此道。他无声无息便将那女子迎回府,事过境迁许久,此事才渐渐传扬开来。而这其间正是他大举废除异党的那段日子,于是也有传言说他有心权势导致无心恋美。

萧谨得知这消息后,郁闷了好几日,之后便总想去瞧瞧那女子是什么样。

陈则铭总是谢绝,道小妾是小户人家出身,没见过世面,更不能见龙颜。萧谨对他从来有三分惧意,见他坚决推辞,只得悻悻罢手。

纵然纳妾,陈则铭也很少回家,他似乎总有忙不完的政务,有时候抽空回去一趟,人刚进府,萧谨又派人召见,长此以往,陈则铭也并不以为苦。

有时候,忙到夜深人静,陈则铭偶然从积案盈箧的奏折中凝视案头烛光。

因为过分劳累,脑中一片空白,可那空白过后,他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当年的萧定正是如此处理了朝政多年。

他怵然而惊。

两个人的身影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重合起来,他从前从未想到过。

而同时,他越来越深地为自己的思绪和杂想所困扰,苦不堪言。

他努力回忆当年自己受过的压制,回想当初荫荫是如何惨死,回想父母在穷乡僻壤的病故,然而这些也不能全然遮挡他心中难以克制的钦佩之心,甚至是其他心思。

男人大都是崇拜强大的,他也不能例外。

他几乎是本能的意识到萧谨作为帝王,器量资质不如其兄萧定远矣。

作为一名臣子,一名强梁,他心中渴求的并非那种任自己为所欲为,软弱可欺的主上。人们都说君臣际遇为人间佳话,作为臣子的贤能之士需有真才实学这一节且不说,这个君也必须有相应的能力足够驾驭臣下,才能说是真正的盛事,否则便用不上这个词。

这一点上,陈则铭隐约地羡慕着杨如钦,从一见面,萧定便认可了他的才能,给予他足够的信任,而杨如钦也投桃报李地回报了这份知遇之恩,不顾生死地搭救萧定。

这种模式才是陈则铭心中最认可的君臣之交。

可他做不到,在萧定手下,他得不到信任,在萧谨身旁,他只能做权臣。

是什么时候,这份恨意开始变质,不再那样纯粹,他求而不得之后,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变化,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或者是将他挂念得太久,刻得太深,以至于混淆了爱恨。

他一面嘲弄和鄙视着这样轻易臣服的自己,另一面则不甘地竭力挣扎,试图摆脱在自己骨子里根深蒂固的一些东西。

他与自己作战,因此而筋疲力尽。

在泥塘中越挣扎的结果,通常都是陷得越深。

人一旦有了心结,非要大智慧不能看穿。何况他原就是纠于一己之恨才会步入今天这个状况,早已经俗根深种,尘缘重叠的人,又怎么可能在朝夕间获得那种看破红尘的大智大勇呢。

他也清楚,这样的渴求,比起从前那种更加的遥不可及,更加的痴心妄想。

他太明白那个人,那种凉薄冷漠,他体会多年,同时他也无法说服自己,那些深刻的过往,哪可能一朝抹杀。

时至今日,他们之间已经只有一条路能走下去。

那么,还有什么好想呢。

天气温暖后,镇边的卢江平送来急报,似乎匈奴方面有异动,恐怕是要大举犯境。

萧谨听闻消息,异常重视。

他登位后,匈奴因为右贤王律延重病缠身,一直没有出现大规模进攻的行径,猛然间听说对方真开始举兵南下,竟然有些惊慌。

陈则铭道:“律延去年因病不曾出兵,实则已经错过最佳战机,而我为主他为客,虽然是不请自来,可分明又缺了地利,剩下的人和,黑衣旅与匈奴精骑也是伯仲之间,这一战如此想来,规模虽然大些,但未必有多难打。”

萧谨知道他与律延多年交战,能出此言必是心中有底,这才安心了。

几日后,又传来消息,此番领兵的却是律延长子乌子勒,率军二十万,虽然比之当年围困萧定时尚有不足,但也是浩浩荡荡了。而律延只是随军坐镇,似乎也是因为身体未痊愈,不得不如此。

陈则铭更是上书请命:“愿为陛下破之。”

萧谨原本不欲陈则铭离自己而去,然为保险起见,他下令出兵三十万,以求必胜之局,而这样大规模的战役,陈则铭不出,其下将领却无人可当此重任。只得答应他的请求。

陈则铭一再推辞,声称这一战用不了这许多人,然而萧谨固持己见,声称一定要保魏王安全,多出兵马并无关系。

陈则铭心中不禁感动,最后依然要求只领二十万兵马。

萧谨想想当年陈则铭盛名,只得罢手,写了圣旨。

出兵前,陈则铭终于又到萧定处,四下看了一遭,又与独孤航叮嘱了一番。

萧定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看着他在宫门前与独孤航交头接耳,神情间就颇有些不以为然,又含了些奇怪的笑意。

陈则铭远远看他一眼,很快便把目光调开。

萧定仰头闭目,似是要睡着了,可隔了片刻,又睁开眼转头看着他。

陈则铭踌躇半晌,终于走到对方跟前。阳光从他的发梢间漏下来,照着他面容,他多年征战,此时面貌与早年相比,端正俊朗中更多了许多干练之色。

萧定便这么仰靠在椅中,自下向上看他。

陈则铭立了片刻,被他的目不转睛看得有些冒汗。他自省也未露丝毫端倪,可被这么盯着到底难受,只得抬起头佯装扫视一周,立即转身退走。

却听萧定在身后道:“别忘记派人盯着姓杜的。”

陈则铭转过头,见萧定早闭上眼,面上一派惬意,似乎什么也不曾说过。

那口吻还真是半点居于人下的自觉也没有。

陈则铭微微皱眉,也不搭腔,大步而去。

事后,到底还是依萧定所言,安排了人手,暗中注意杜进澹言行。

到了出征日,祠兵之时,萧谨携众臣赶至城外,为陈则铭践行。

萧谨进酒,祝大军势如破竹旗开得胜。陈则铭甲胄在身,不能行跪礼,作揖谢过,接那酒杯一饮而尽。

见万岁亲来送行,众兵将士气大振,喝声震天。

萧谨不舍道:“魏王定要保重!”

陈则铭应道:“当不负陛下所托。”

正转身要走,萧谨突然扯住他战袍道:“朕昨夜看到一首诗,正是朕此刻心声,于是辗转半夜终不能眠,只望魏王此番大败匈奴,待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先生解战袍。”说完满身是汗,心中怦然。

陈则铭心中怔了一怔,面上却神色不改:“多谢陛下赠言,臣只感惶恐。”

萧谨忍不住松了口气,露出笑容,这才放了手,看着陈则铭往队列方向走去。却见那背影高大挺拔,行走带风,比平日在朝中更多了份笃定和霸气。

萧谨凝目注视,神情忙乱之余不觉带起一抹绯红。

陈则铭翻身上马,回头往京城方向看去,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他停顿了片刻。

随后转过头来,沉声道:“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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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要给个转机和台阶。所以最后一篇是萧定又坐回了皇帝?

    做兄弟多好2023/09/27 05:27:26回复